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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出文献与中古文学史的书写和建构

2016-11-26胡可先

社会观察 2016年9期
关键词:写本中古墓志

文/胡可先

新出文献与中古文学史的书写和建构

文/胡可先

中古文学是中国文学发展的一个特定阶段,现代意义上的文学史书写与建构也已走过百年的历程,对于中古文学史研究的问题进行审视,仍然有一些弱点、盲点、偏颇和歧见,尤其在百年文学史编纂中的单线思维,使得文学史的本来面貌得不到真正彰显;流行百年的魏晋时期“文学自觉”的观念,也受到了多层面的质疑。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运用新出文献展开中古文学史的研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变旧的研究模式,开拓新的研究空间,提供新的研究思路。新出文献对于中古文学史的书写和建构意义在于:新出土的中古墓志呈现出更多的文学史内涵,新出土的写本文献是中古文学史研究的重要载体,利用新出文献可以促进中古文学史书写的多元化。

中古文学史研究的问题审视

1.文学自觉问题

文学自觉说来源于日本铃木虎雄的《魏晋北朝时代的文学论》,结论是“魏的时代是中国的自觉时代”。1927年,鲁迅先生作《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提出了“魏晋文学自觉说”。“文学自觉”说的核心就是鲁迅先生直接归纳的“为艺术而艺术”,其实这种说法不仅不符合魏晋文学的事实,甚至也不符合整个中国文学史发展的实际。因为无论是铃木虎雄还是鲁迅,这一说法的时间基点是朝代,如果限于诗赋文体,这种说法或许有一定道理,而推及到文章甚至涵盖整个文学其偏颇就大了,因为中国任何一个朝代的文学表征和发展演变都不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不仅是一些史学著作如《左传》《史记》《资治通鉴》很重视文学表现,即使是一些地理著作如《水经注》、佛教著作如《洛阳伽蓝记》,其中都有一些很具文学特色的经典篇章为历代文学选本精选。因此,“文学自觉”说很大程度上遮蔽了中国文学发展过程中一些重要的文体和文学现象,使得文学史的书写与文学的发展实际逐渐偏离。

2.单线思维问题

长期以来,传统的中国文学史写作大多按照时间线索叙述其历史发展脉络和演化进程,但由于时间维度的主导性,空间维度难以得到强调和凸显,这使得文学史的本来面貌得不到真正的呈现。这已成为21世纪诸多文学史家的共识。这种按照时间线索叙述文学史进程的思维方式,我们称之为“单线思维”。“单线思维”使得中国文学史尤其是中古文学史的研究呈现出诸多偏向:一是重视时间向度,忽视空间维度;二是重视汉族文学史的梳理,忽视少数民族文学史的讨论;三是重视以男性为中心的文学叙述,忽视女性文学的书写;四是注重书面文献的利用,忽视新出资料的资源;五是注重文学史研究经典化的共性,忽视文人日常生活的个性。这样单一性的书写,忽视了文学发展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距离文学的原生状态渐行渐远。

3.学科限制问题

学科化尤其是建国以来学科分类对于传统学术研究限制最明显的方面是文史研究传统的割裂。这样就使得中国文学史的研究者在知识结构和学术理念方面失去了历史的支撑,也减少了对古典文献的重视程度,传统的文学、文献和历史一体化的局面被打破,必定给文学史的实证研究造成不利的影响。这样的影响在中古文学研究领域尤为突出,因为中古文学尤其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学,仍然是文学和学术不分、文学和历史相联的。诸如文笔之辨的讨论就是基于学术基础上的文学讨论,昭明太子所编的《文选》也是经史子集中都包容在内的。学科化倾向就是对学术和文学以及四部统一的传统进行了硬性割裂,这样也就在一定程度上使得这门学科的发展陷入困境之中,困境的核心在于实用主义的强化和实证研究的减弱。

墓志:中古文学史内涵的呈现

墓志作为一种特殊的文体,是当时人撰写而又镌刻于石上的人物传记。如诗人墓志是文学史研究得以凭借的最有价值的原始材料和实物载体。诸如大诗人王之涣,在墓志出土之前,人们对他的家世籍贯、生卒年月、生平仕历等,几乎一无所知,而墓志出土以后,其生平经历就昭然若揭。墓志还记载了他“歌从军,吟出塞,布乎人口”的文学活动,不仅是他作为边塞诗人的有力坚证,而且是他诗歌影响的最早文献记载。再如新近出土的《韦应物墓志》,撰者是与韦应物同时的著名诗人丘丹。这一墓志不仅对于韦应物的家世、生平、科举、婚宦等方面,都有详细的叙述,还为大诗人丘丹的研究提供了不少重要的线索。又如集政治家和文学家于一身的女诗人上官婉儿墓志近年出土,为我们展示了一篇极具文学价值的女性人物传记,墓志运用骈体行文,注重细节描写和曲笔表现,将这位特殊女性的形象维妙维肖地表现出来。

通过新出土的中古墓志,可以探讨文学史演变进程当中的各种背景和联系。诸如家族与文学的关系,政治与文学的关系,书法与文学的关系。即以家族而言论,21世纪以来,文学家族研究成为古代文学研究的前沿和热点,但以新出土墓志为主要依据进行研究的成果却并不多见。实则上,中古社会重视家族传承,聚族而居,也聚族而葬,因而新出土墓志的重要特点就是其家族性,且其中不乏文学家族的墓志。我们试举卢氏家族为例,中古卢氏三个支系文学人物出现较为集中:一是阳乌房卢思道一系,出土了卢承福墓志等多方,由隋代卢思道到初唐卢藏用直至中晚唐卢拱在文学上家族影响可以进行清晰地梳理;二是阳乌房卢昌衡一系,出土诗人卢士枚、卢载等墓志80余方,为我们展示了作为望族的文学家族的缩影;三是尚之房卢羽客一系,出土了大诗人卢纶族系的墓志7方,这些墓志能够解决卢纶的家世、生平以及相关的边塞诗渊源研究等重要问题。综合起来,就能从一个典型的个案以彰显中古时期文学家族的特点和家族文学的风貌。

就中国书写文献的发展而言,汉代是纸简替代的时代,宋代是印刷繁盛的时代。处于其间的魏晋南北朝至隋唐五代的中古时期,石刻就成为最值得重视的一个文献类别。作为石刻大宗的墓志,更是中古文学研究的重要载体。利用这些文献以研究文学,有助于探索文学史的原生状态,挖掘被历史掩埋的文学史现象。就墓志本身而言,值得从文本、文体与文学的不同层面进行探讨;就墓志拓展而言,可以研究家族与文学、政治与文学、书法与文学等诸多方面的联系。

写本:中古文学史书写的载体

写本出现在东汉以后,刻本出现在唐末五代,我们所谓写本是指雕版印刷术发明之前古人手写和传抄的文献。写本是纸张发明以来一直使用的书写工具和文字载体。新出文献中的中古文学写本以敦煌写本和吐鲁番写本居多,这些写本不仅提供了文学研究的文本材料,而且是文学传播和文化交流的重要见证。此外就是东瀛回传的写本,其中以日本各机构所藏最为丰富。这些写本有些已经被文学史家所采纳,有些仍然还在资料整理和汇集的状态。

1.敦煌写本

20世纪以来的中古文学史研究,对于敦煌写本文献的研究是在写本利用中是最为充分的。就词而言,如《云谣集杂曲子》虽然收的都是无名氏词,但其内容丰富,语言质朴,感情真挚,形象鲜明,被誉为“倚声椎轮大辂”。就变文而言,唐代变文自从敦煌莫高窟发现以来,无论是从整理校订还是艺术研究,也都达到了较高的水平,使得唐代这种文类得以全面生动地呈现于文学史园地当中。但总体来说,有关敦煌写本在文学方面的整理和利用,仍在文献层面成就较高,代表性成果如周绍良的《敦煌变文汇录》,王重民的《敦煌曲子词集》,任二北的《敦煌曲校录》《敦煌歌辞总编》,王重民等编的《敦煌变文集》,黄征、张涌泉的《敦煌变文校注》,徐俊的《敦煌诗集残卷辑考》,张锡厚的《全敦煌诗》等。将敦煌写本文献全面系统地运用于中古文学史研究当中,仍然还有很多空间可以开拓,而其重要的文学类别在于诗、词和赋。

2.吐鲁番写本

21世纪出土的吐鲁番写本文献涉及唐代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是我们研究唐代政治、经济、军事、宗教、文化、文学艺术、民风世俗得以凭借的最为原始的材料。新出吐鲁番文献中还有不少唐代类书的残片,这些写本残片大多是遗佚的类书片断,也是我们研究唐代学术与文学关系不可多得的材料。即如吐鲁番出土的写本文书对于唐代边塞诗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如其中所载的多篇家书是研究唐代西域书信文体沿革的重要资料,最典型的是《洪弈家书》。这是开元七年的写本,记载洪弈在西州于五月一日出发向北庭的行程,描述了其时交通阻隔的情况,也书写了当时的心理活动。这些内容不仅本身具有抒情意义和文体价值,同时对于研究唐代边塞诗人的行军路线,以及边塞诗所表现的地理环境都有着重要的印证作用。再如吐鲁番阿斯塔那墓出土的马料文卷有关岑参、封常清、李栖筠等人的记载,为唐代边塞诗研究提供最有说服力的原始实证材料。

3.日藏写本

中古写本文献,除敦煌和吐鲁番两大宗之外,就要数到日本所藏的写本了。随着中日文化的交流,日本派出遣唐使入唐运去了大量的写本书籍,其中不少书籍在中国本土已经失传而在日本保存下来。如著名的正仓院所藏的《王勃诗序》写本一卷,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由《王勃诗序》关联到唐代诗序文体,我们可以看到这种文体在初盛唐时期非常繁盛,但《王勃诗序》公布了将近一个世纪,而诸多的文学史研究著作几无一字涉及。这样的写本文献,在建国以后的中古文学史编纂中往往是被屏蔽于视野之外,在21世纪的文学史的编纂和研究当中,无疑是要加以利用的。

新出文献与中古文学史的多元叙事

1.边缘活力:中古文学研究的空间拓展

传统的中古文学史研究,注重以中原为核心的文学研究,尤其是长安、洛阳等京都文学的研究非常繁盛,而对距离京城很远的地区,如南方的湖南、岭南等文学的研究则甚为薄弱,至于地处边远的荒漠和蛮夷地区,研究状态也可以用“荒漠”来描述。实则上,这样的研究是不全面的。中古时期,中央和地方以至边疆,一直处于交融的状态,作为中央的中原地区,尤其是政治、经济也是文学核心的长安和洛阳,体现了文化凝聚的特征,而这样的文化凝聚并不是局部的和单向度的,而是全局的和辐射状的,核心地区以外的边缘活力与文化中心也形成交融和碰撞。因此,中古文学史研究既要注重核心地区的文化凝聚,也要激发中心以外的边缘活力。诸如敦煌的文学写本,体现边的文学活力就非常强大。因为政治和军事的原因,敦煌在安史之乱前后接受中原的文学传播有着很大的差异。安史之乱前,流传到敦煌地区的诗歌甚至是诗集颇多。刘希夷、卢照邻、陈子昂、李白、高适等著名诗的诗歌写本迄今还可见多种,这些作品与当地文化融合,推进了西域地区文化发展,也激活了中原文化的进一步传播。安史之乱后,敦煌地区为吐蕃占领,河西走廊被切断,敦煌地区的文化发展受到一定的影响,但文学的交流并不像政治和军事那样隔绝和对立。后来,归义军统治敦煌,成为敦煌历史的特殊时期,其文化交流与安史之乱前仍不相同。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看到很多中原的文学作在敦煌地区广泛地流传,晚唐诗人韦庄的名篇《秦妇吟》分别有十余种敦煌写本就是最好的例证。这就体现了安史之乱以后,敦煌地区的文学和文化发展仍然具有较强的活力,这也是我们研究文学史所不应忽视的。

2.女性书写:性别文学叙事的另类视角

新出文献则提供了丰富的性别文学材料,为中古文学史的叙事提供了另类视角,这就是众多女性墓志的出土。这些墓志上起宫廷女性,下至普通妇女,数量繁多,很多墓志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如新出土的《上官婉儿墓志》是一篇很好的人物传记。无论是政治的沉浮、历史的进退,还是家世的显荣、个人的升降,都通过这九百余字的墓志文表现出来。又因为上官婉儿的特殊身份和墓志写作的特殊环境,墓志所用的曲笔也很值得我们重视。这种曲笔和史书叙事的“春秋笔法”相似,是墓志尊体的需要,也是为死者讳的需要,因而在特殊政治人物的墓志中较为常见,这种“春秋笔法”也表现出超越一般史书的特殊性。同时,墓志书写过程注重文学表现,能够运用骈体构建文章格局,关注细节彰显人物性格,重视整饬锤炼语言文字,成为一篇富有文学内涵的政治人物传记。再如唐代诗人李澄霞墓志,墓志名称为《大唐故淮南大长公主墓志铭并序》,为其夫封言道所撰。墓志记载她涉猎文史并擅长作诗:“到于经史,无不游涉。须有篇会,援笔既成。尝□□□,公主等等侍宴奉上寿。仍令催酒唱歌词,公主随即作歌唱云:‘今宵送故,明旦迎新。满移善积,年来庆臻。院梅开花,袭蕊檐竹。挺翠含筠,二圣欢娱。百福九族,献寿千春。’又于洛城门陪宴,御制洛城新制,君官并和,亦令公主等同作。公主应时奉和云:‘承恩侍奉乐嘉筵。’凡诸敏速皆此类也。”这段文字呈现出初唐时期宫廷诗创作的具体环境,也说明宫廷女性在朝廷诗歌唱和的场合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3.家族传承:中古文学谱系的特别建构

研究中古时期的文学家族与家族文学,是中古文学史构建的主要内容。我们知道,魏晋南北朝时期,是门阀士族统治的时期,重要的文化家族由此形成。这些家族因为势力强大,也左右着朝廷的政治导向,其中还出现了传承数百年的文学世家。到了唐代,由于科举制的兴起,门阀士族的势力有所消减,但重要的士族仍然借助文化传承的优势和科举结盟,在社会上具有很大的声望和影响,这又以山东士族和关中士族社会影响最大。而他们这些较大的文化家族,也具有文学传家的特点。

4.体制演变:文学本位研究的重新审视

长期以来,中国文学史的研究和编纂,所依据的文本主要是总集和别集,这些尽管是最重要的主流文献,但这些集部文献往往经过后世文人重新编纂过的,对于诗文体制的定位是模糊的。而出土文献或东瀛回传的新文献能够在文体定位方面提供新的认识。诸如日本尾张国真福寺所存唐写卷子本《翰林学士集》原目残卷,至少提供了两个方面的信息:一是呈现出初唐时期宫廷诗创作的盛况与相关的环境信息;二是每一诗题都标明“四言”“五言”,清楚地再现了初唐时期诗歌体制的原貌。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唐诗发展的初期,是在重视体制的基础上逐渐形成诗歌规范。这在传世的唐代石刻中也可以得到印证,如石淙集会诗题刻,每首诗题前明确标明“七言”,现在各种岩洞石刻如桂林朝阳岩的唐代摩崖题诗也是如此。而这些诗歌收到了别集或总集之中,体制就产生了很大的变化。

【作者系浙江大学人文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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