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丁小说中的图书馆空间话语与女性阅读主题
2016-11-26张鑫
文/张鑫
奥斯丁小说中的图书馆空间话语与女性阅读主题
文/张鑫
18世纪的英国经历了轰轰烈烈的图书馆革命,其间兴起的不仅有私人图书馆(书房),还有各种图书馆协会、阅读俱乐部、市民图书馆、早期公共图书馆和后来居上的流通图书馆。在所有这些类别之中,私人图书馆(书房)和流通图书馆的影响最大,在文学作品中被提及的频率最高,承载的主题含义也最为丰富。简·奥斯丁(1775-1816)就在其几乎所有作品中都提到了这两类图书馆。
在奥斯丁时期的阅读空间里,女性所占的位置虽然并非固定不变,但是在由私人图书馆和流通图书馆所标记的私人与公共领域内,男性与女性阅读空间的划分却是明确具体的,每一种空间都决定着——至少是支持着——属于自己的叙事。从整体文化概念和阅读践行习俗来看,私人图书馆多为男性中心化的领地,是男性权利和理性思维的象征;流通图书馆则被视为女性中心化的区域。在奥斯丁作品中,女性虽时常使用被视为男性化领地的私人图书馆,但是中产阶级女性并不都拥有自己的藏书,私人专属图书馆和个人独享的阅读空间对女读者来说依然是稀缺之物。
奥斯丁对现实问题的关注和她的现实主义风格在其作品中的图书馆空间和女性阅读关系处理上有绝佳的展示。这反映了她对个人与社会之间充满矛盾冲突与价值关系的表达、模拟和反思。奥斯丁在展示阅读对女性教育和权利争取上启迪的同时,又对女性阅读意义微细、女读者类型千篇一律的观点进行了驳斥。奥斯丁在描写以两类图书馆为主的阅读空间给女主人公带来社会、心智和独立性等方面充盈机遇的同时,又通过她们对私人图书馆空间的逾越性运用,对属于个人阅读空间的开辟和获取精进机会的把握,来揭示两类图书馆文化主题差异和时代共性,以及它们所象征的空间话语和在不同空间发生的女性阅读之间存在的历史与文化联系,并以此呈现个人关于阅读空间与实践的独到见解。
私人图书馆,男权和理性的象征
奥斯丁著书立说之时,私人图书馆是一个对英国贵族和上层阶级来说非常重要的生活和娱乐场所,同时还是一个兼具象征意义和设计思维的文化环境。在贵族家庭的重建计划中,拥有或重建私人图书馆常常会演变成为上层阶级保持身份、重振家威的重要文化使命。同时,私人图书馆的拥有权和使用权带有明显的性别特征,他们不仅是性别化空间与体验的物理场所,也是英国文学与文化层面上性别差异理念的表征之一。在这种文化理念中,私人图书馆被认为是男性的领地,是男权和理性的象征。
奥斯丁笔下的班纳特先生和托马斯爵士的私人图书馆兼具特定的空间话语象征意义以及复杂的道德和文化主题寓意。《傲慢与偏见》中,热衷购书和读书的班纳特先生经常罔顾其一家之长的身份,沉迷私读、忽视家庭,其阅读目的不但可疑而且悖逆社会习俗和家庭道德。班纳特先生十分享受阅读时的个人评注和与书对谈时的高度自由,但是这种自由却来源于与世隔绝的独处和逃避家务时的清闲。书房对班纳特先生来说具有物理和心理上的双重含义,任何对自由思考和决断自由的涉入都是他所竭力抵制的。这时的私人图书馆有服务于男性父权制不受女性干涉或宰制的功能,并在空间掌控者的心中投下在女性悠忽不定的情感面前男性所具有的至高无上理性的象征影像。但是班纳特先生也为与家人或外界蓄意阻隔而躲进书房成一统的做法付出了高昂代价,他后来也不得不对自己在阅读和社会关系处理上的自私自利进行了重新估量和审视。在小女儿丽迪雅嫁给韦翰以后,班纳特先生就首次在户外读信反思。这个罕见的阅读空间的选择本身具有重要的文化寓意,并促使他反思自己的昔日过错,重估个人与家庭和社会间的关系处理。
班纳特先生在处理自己与私人图书馆的关系上也并非一无是处。尽管对个人私密空间的侵袭无限憎恨,他还是能在书房里对一些重大事件做出明智判断。他不但对女儿们的婚事心有丘壑,而且在书房里对女儿和妻子进行规训。在得到女儿的解释和宽慰后,他重新估量了对达西的看法,并最终在这个男性领地里接受了女儿的自主选择。从奥斯丁的话语思想里可以看出,当男性主宰的私人空间变成了一个融理智与情感交互影响的场所时,这里的某些决定也就能顺应时势、无伤大雅了。书房可以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逃避家长职责的所在,但也可以是一个复归积极父女关系的交互空间,只要他们能在心理上接受物理空间被部分逾越的可能,并为此做出妥协。
《曼斯菲尔德庄园》中的托马斯爵士的私人图书馆同样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在这里他会流露荒谬的阅读习性和展现与人交流的障碍。对他来说,曼斯菲德庄园的图书馆其实就是一处男性至上的私人空间,象征着男性阅读选择、遗产继承和特权的传统。托马斯爵士绝不允许他人擅闯他的书房和移动任何物件。任何未经允许的居留和改动,都会触犯他的私人权威,使其家族男权地位置于尴尬的琐屑之地。这个空旷的阅读空间因为占有者和统治者身份的不同而呈现出权力角逐和利益划分结局的迥异。一种食古不化的学究固态和谄媚价值观念在托马斯身上展现的同时,又将此时此地的私人图书馆与过时的权威与窒息的观念相呼应征起来。
流通图书馆,女性中心化的区域
英国从18世纪末开始就有大量的小说版本被流通图书馆购得出版营销权,在19世纪初,几乎所有出版的小说都卖给了流通图书馆。于是一大批女小说家们也开始依靠流通图书馆来出版发行和租借她们的作品。奥斯丁本人也不得不屈从于当时的商业出版制度,开始在文学市场的强大引力下推出自己的小说。奥斯丁时常会拿流通图书馆的逐利本性说笑,但并不谴责它的运营机制和普智效能,更何况她在小说上取得的成就基本依赖于流通图书馆。有钱有闲阶层租借图书的现象宣告了流通图书馆为更大规模读者——尤其是女读者——提供较多读物时机的到来。
随着阅读行为的全国性扩散和小说的广泛流传,流通图书馆开始蔓延到商业中心和富庶的城镇。到19世纪初期,即使是最为偏远的地方以及文化素养较好的乡村都有自己的流通图书馆。奥斯丁在小说中对流通图书馆的反复提及以及屡屡出现的故事人物对流通图书馆的关注和光顾表明了当时它那种无可替代的社会地位。对那些被私人图书馆拒之门外的读者来说,流通图书馆则以相对低廉的价格为他们提供了超乎想象的阅读书目。从流通图书馆订阅租借图书所需少量的金钱使多数中产阶级——尤其是女性——可以读到更多他们买不起的图书。流通图书馆里的小说和非小说的借阅几被女性垄断。虽不乏男读者的光顾,但是女性才是顾客的主体,她们租借书图书种类也空前繁多。
在奥斯丁的小说里流通图书馆具有多重含义:社会与商业交流中心,“滥情”小说的发源地,自我学习与提升的场所等。流通图书馆作为一个新近出现的阅读空间,不再具有私人图书馆的诸多禁忌性,它不但对中下层阶级开放,还为他们与精英阶层和其他阶层的相处提供了一个缓冲区域。奥斯丁通过描述不同的女读者形象对流通图书馆空间的认知视角和关系处理,来客观展现流通图书馆的属性和文化特征,同时也展示了她个人对流通图书馆的见解,和对阅读空间与女性阅读的批判思维。
《傲慢与偏见》中的丽迪雅对流通图书馆的认知与运用,代表了一类女读者的阅读观,展现了作者意欲批判和警示的对图书馆空间的误识和阅读运用的商业性操作。她对流通图书馆的实际用途及其藏书知之甚少,对从中租借来的小说亦是兴味索然。流通图书馆之所以吸引她,主要原因在于它作为结交社会名流的一个潜在集聚地的身份。丽迪雅经常去流通图书馆的真正目的并不是单纯借书或购物,而是看上了此地作为一个时尚之所的曝光率和遇上可以调情或以身相许的年轻军官的可能性。她的流通图书馆之行有清晰的路程规划和明确的“商业目的”。丽迪雅经由流通图书馆而参与到消费文化中来,渐渐向婚姻市场迈进,并最终在此觅得了寻找理想丈夫的绝佳方式,这一切都表明了她对流通图书馆文化和阅读空间所承载的“交换性”的理解和把持。
《曼斯菲尔德庄园》中的芬妮无论是对流通图书馆的认知还是对它的使用目的,以及最终产生的后果等方面都与丽迪雅迥然相异。芬妮拜访流通图书馆时并没有带着商业或婚姻上的世俗目的,她只想在此摆脱不受欢迎的追求者和获得内心的宁静而已。芬妮有利用流通图书馆对女性的识读能力和独立性进行的培养与提高的重要品质。在可以让人“向往一切”的财富面前,芬妮选择了一条通往流通图书馆的道路。这不仅显示了她对使用流通图书馆空间选择的独立意志和在无序的父辈的房间里重建秩序的决心,也暗示了流通图书馆所具有的逾越功能和物质特性。芬妮不但认知到了流通图书馆可作女性智力解放的理想方式的可能,而且用亲身实践将可能变成了现实,在指导教育妹妹的过程中变身为一个具发挥权威作用的角色,在对流通图书馆的阅读和流通图书馆空间的改造与运用中,化身为一个能在散文、历史、传记和诗歌上具有分辨和鉴赏能力的女性。
以丽迪雅和芬妮为代表的女读者尽管在对流通图书馆的功能认知和阅读空间运用等方面出现了不尽相同的态度,并产生了不同的结果。其中以丽迪雅为代表的女读者对流通图书馆的本质属性未能全面把握,因而在其空间的认知和运用上出现了失之偏颇的情形,并导致了在时代文化道德上被视为“丑行”的出现。芬妮对这个阅读空间的正确认知和有效利用,反映的不只是个体女读者对流通图书馆空间位置的主体感知与个人精进行为。从较为深层的文化历史意义上来看,芬妮们对待流通图书馆空间的主观能动性和正确运用能力,反映的是新型女读者对主动而非被动的阅读空间的渴望和占有的心愿,也是对长期以来女读者污名化论调的回击和对男性掌控的私人阅读空间进行重新分配的倡议。对女性教育的缺憾和成长空间压榨的揭露一直是奥斯丁小说的主题之一。对奥斯丁来说,寻找和树立理想女读者形象与其对女性在道德和智性成长上拥有巨大潜能的观点相吻合。她在小说中挑战了传统上对女性阅读的偏见,同时又对这种偏见进行了纠偏,并努力为女性阅读重构一种适当的实践方式。与女读者去旅游胜地的流通图书馆租书而读目的不同的是,那些拥有私人阅读空间的男性前去拜访的用意则在别处,有的看中是那里的好空气和海水浴,有的竟然是为了勾引女性!
女性对图书馆空间的逾越
作为女性小说阅读的热情支持者,奥斯丁在作品中一方面为女读者的流通图书馆空间的合理运用表达了赞许之情,对女性关于私人图书馆空间重新分配的意愿进行了辩护,但也不失时机地对女性小说阅读和图书馆空间的错误认知与运用进行了类型揭示和后果反思。其作品中像丽迪雅一样阅读小说用意不合规范,光顾图书馆的目的不正大光明的女读者也不乏其人。在这些女读者身上,小说阅读所投射出来的是她们正在从正统淑女事务中抽身而去的事实。还有一些女读者所行之实是在逃避应尽之责,有的则纯粹昭示了一种阅读上的无能为力,还有的与社会上普遍认同的群际不适和道德沦丧沾上了边。除去些许揭示和反思之外,奥斯丁所呈现的女性与书籍和阅读空间之间的关系基本上是积极的、正面的,尤其是在一个女性被剥夺继承权的时代里,书籍和在临时私密空间里的阅读更成了落魄女主人公不可多得的精神财富和提升良机。
奥斯丁的女性阅读观表明,一味指责阅读女性因阅读空间选择错误、阅读动机运用不良而使阅读价值丧失殆尽的声音,听上去是别有用心的,因为和女性初来乍到的阅读误识相比,男性的误读更加普遍,由此而形成的扭曲式男性权威在家庭和社会中带来的后果也更严重。男性的阅读习性投射的是他们对自己在家族和社会中的绝对权威和引以为豪的男性中心文本自信的起疑,以及对新型阅读空间和女性阅读范式诞生的恐惧。男性可以与出自个人之手的文本保持一种无后顾之忧的关系;但是当女性染指小说创作和阅读,甚至将小说女性化的时候,他们就再也不能淡定如初了。
奥斯丁的地位虽然比她同时代的女小说家们要稳固得多,但她在世时却并没有获得同辈女作家一样高的名声。但是从阅读的广泛性和自由性而言,奥斯丁要比她笔下的女主人公幸运得多。作为一个阅读范围极广的人,奥斯丁很早便养成了将钟爱有加的文本内化成个人阅读体验的习惯。奥斯丁不但敏锐地意识到小说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作用,而且展示了她对传统阅读文化的觉悟,对该文化话语中女读者阅读空间被限定、女性阅读现象被诋毁的认知。
奥斯丁尽管对好书与坏书之差异说深信不疑,对女性阅读中的空间与方法误用亦有警觉与昭示。从她的小说中可以看出,私人图书馆中向女性开放的书籍多是关于礼仪和生活规范之类。对女读者来说,私人图书馆空间的局限和阅读内容的局限是相互联系的。奥斯丁对女性阅读行为却从未端起架子行类似男权控制之所为。因为按照奥斯丁的见解,在阅读文本和阅读社会的道路上,女性不要成为“怯阵者”,要勇于亲自探索和领悟。在完成对阅读空间声索的基础上,女性浸入虚构世界时必须认识到其中的非真实性,关注到现实世界的真实性。在一个视理想女读者形象变幻不定的时代里,奥斯丁强调的是,女读者们要培养一种将“完全浸入”与“适度关注”相协调的阅读能力,在向非己世界敞开心扉的同时却不会被其捕获。
在阅读内容的选择上,奥斯丁的见解是女读者在图书馆的利用上需加以甄别和舍弃。在她看来,即使是在阅读材料稀缺和阅读空间逼仄的情况下,女读者也不应该饥不择食而将可得之物囫囵吞下,还要在阅读题材的广泛性和阅读思考的全面性上更上一个台阶。
结语
奥斯丁小说中的阅读空间与阅读行为具有多重寓意,它是讨论沉思性自我问题与职业化中产阶级社会的中介性工具。奥斯丁的理想女读者是有学识而不迂腐、争空间而不过激的女性,因为不恰当的阅读行为如同不恰当的阅读内容一样都会最终使人虚掷时光,因不务正业而误入歧途的。奥斯丁所展示的女性对图书馆空间的逾越性运用意识的萌芽,既是当时小说叙事的说教功能的需要,更是其冷静观察、用心关注英国社会历史的写照。史上贬抑奥斯丁作品为“局限神话”的论调和针对其作品社会历史性讨论的“布朗之问”,在此也能得到一次理据齐全的回击和回应。女性通过婚姻获得了经济上的独立和一定的权力与尊严,但是她们在一个空间受限的时代结构里依然要为争取更多的权力而努力,奥斯丁小说中的图书馆空间话语与女性阅读主题实实在在地指向了这一努力的艰巨性和必要性。
【作者系浙江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摘自《外国文学评论》2016年第2期;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英国浪漫主义时期的文学合著研究”(编号:14YJA752019)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