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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主之国”:庚子事变北京城陷后的失序与重建

2016-11-26戴海斌

社会观察 2016年9期
关键词:庚子

文/戴海斌

“无主之国”:庚子事变北京城陷后的失序与重建

文/戴海斌

1900年8月15日(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一日)凌晨,八国联军由东便门、东直门、朝阳门、安定门、广渠门等处相继攻破北京城,扑入使馆区,并有一部由前门入内城。几乎同时,慈禧太后携光绪帝、皇后、大阿哥及少数王公大臣,由神武门出西直门,仓皇奔逃。在经历了失陷最初几天完全失控的屠戮、焚烧、抢劫和奸淫之后,八国联军在当地建立起殖民统治秩序,对北京皇城、内城和外城各街区实行分片接管。近代通史或义和团运动史的相关著述,多辟有“八国联军侵占北京”专章,连同专题文章,焦点多在揭露外国军队暴力统治及犯下的“累累罪行”。翦伯赞在编辑《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义和团》时说“清算帝国主义的血账,是纪念义和团最好的办法”,这一取向实际在后来研究中得到持续的贯彻。相较之下,西人讨论联军占领行动,带有很强的西方价值本位,强调“由于中国破坏了国际法并向世界挑战,世界也反过来在对待这个破坏法律者时不承认自己的法律”。晚近学界更多受权力话语理论及后现代史学影响,虽亦致力于对西方文明内部野蛮行为的历史批评和反省,但与传统的“帝国主义批判论”已有不同。最有代表性的,如何伟亚(J.L.Hevia)指出使馆解围后列强的劫掠活动以及对劫掠品的处理方式包含“惩罚”与“规训”两面,它不单是有关“复仇”主题的暴力演示,也是西方人针对中国主权、文明及中国人精神心理进行的有计划的“象征战”,实际从属于欧美帝国主义运用身体暴力和语言暴力以使清帝国适应以其为标准的全球性规范的、庞大并持续的“教育工程”。

然而,无论“惩罚”,抑或“规训”,均以八国联军或更广义的西方人为当然主角,既有研究多把重心落在行为施动者身上,而很少注意对手方的反应及两者间的互动关系。一些研究者逐渐视角往下,如张鸣、胡成利用时人笔记、日记等材料,刻画了“介于侵略/反抗之间”的灰色空间当中普通老百姓生存状态和心态,郭道平考察庚辛之际联军对北京的治理措施以及京师民众反应,致力于呈现这一事件“对于北京城市现代转型的起点性意义”。

S不过,这些研究还是偏向基层的、社会的一面。实际上,北京城的政治社会秩序由崩陷到重建的过程中,清朝官方是否全无作为?如果把八国联军的殖民统治当作一场“课业”,那么中国人是否只是充当了一个安静而谦卑的听众?这些仍是值得追索和思考的问题。本文聚焦从北京城陷、宫廷出逃,到钦命议和全权大臣庆亲王奕劻返京的20多天,通过留守京官这一群体在“无主之国”的极端状态下形形色色的表现,透视非常时期中外交往的实相及国人面临国难时的心态,进而将“庚子”与“庚申”并置,重审两次“国变”的意义。

留守京官面相

联军叩城,两宫逃亡,天翻地覆,变出非常。时人形容以“横今振古未有之奇变”、“庚子一变天地震,六飞仓皇幸秦晋”。不过,这类震惊和慨叹实际为拉开一段时间距离后痛定思痛的反应。征诸当时,清廷逃亡前未来得及布置留守事宜,西逃中又长时间与京内失去联系,对宫廷西行的事实,滞京官员身处局外,全然懵懂。8月25日(八月初一日),避难于昌平的侍讲学士叶昌炽日记写道:“洋人之陷都城,逾十日矣。中国君臣堕瓯不顾,闻洋人颇欲言归于好,举朝无接谈者。”约隔一旬后,情势似有所变化,叶氏续记:

闻留京大小诸臣,各树标帜,崑相、裕寿田、阿云亭诸公为一班,敬子斋、恽薇孙为一班,郭春畬与枢曹诸君为一班,于翚若、李亦园诸君为一班,徐颂阁太宰与汉员数十人,联名具折请安,并请议抚。

其中透露留京官员三五成群,各树一帜,声气相求,各张一军,而各行其是,于京师善后过程中多有表现。在“无主”“无政府”情势下,尚留京内、于“瓦砾”上“求和”的大小京员,在半推半就中间走上了历史前台。

庚申与庚子

联军入京、宫廷西逃,重演了40年前一幕。1860年(咸丰十年),岁在庚申,咸丰帝携宫眷逃热河,英法联军由安定门入北京城,亲历是役的士大夫痛苦地名之曰“庚申之变”。与之相比,记述前次鸦片战争的著作不过称为《道光洋艘征抚记》,所谓“变”者显然更能表达西人真正地逼到面前的那种震撼。陈旭麓先生说:“名者实之宾,‘庚申之变’这个名称本身就说明,中国社会中的人们已经体会到有一种不受欢迎,但又无法拒绝的变化正在发生。”国人由“庚申之变”倏然自省,渐知外力迫成“亘古未有之变局”,至甲午乙未,中日战争的结局化作“焚如之灾”,使“变局”急速转为“危局”,与此相为表里的,是戊戌年新旧交争,变法起落,余波一路鼓荡,庚子之变踵起,八国联军带来的兵火和劫难,使“危局”再变而入“残局”。在“变局”“危局”到“残局”的世局推移里,今日史家看到的是中国人日深一层的“智勇俱困”。

英法联军陷北京,逼出庚申之变,朝官士大夫身在炮口俯视下,有逃奔,有藏匿,由此生出敌忾与愤怒,城中儒生劫中记实,往往涕泪交流,血脉贲张,“呜呼痛哉”。相较之下,八国联军入京城后,固然有“人民落荒逃走,扰扰纷纷,惨不忍言”者,然而不久,“太平歌舞寻常事,到处风飐五色旗,家国兴亡谁管得,满城争说叫天儿”,盖京师纪实。时有京城居民向日、英、美军“公送万民伞”之举。叶昌炽深为不齿,痛慨曰:“昔则挟刀寻仇,灭此朝食,今乃忝颜媚敌,载道口碑,北人真无心肝矣。”由于人心丕变,庚子年的北中国,士大夫所代表的上流社会里有“亡耻”,被称作“北民”的下层社会里也有“亡耻”。

“车驾北狩”和联军入京的震荡产生于华北,其脉波却传到很远。1860年(咸丰十年),正督师皖南的曾国藩获知“銮舆已出巡热河”、“京城业被逆夷阑入,淀园亦被焚”,不禁“悲泣,不知所以为计”,以不能赴君父之难而“伤痛之至”。到了1900年(光绪二十六年),经营“东南互保”的当事人如盛宣怀、张之洞、刘坤一,也自认为仿佛曾国藩主持江南,但当“宫廷西巡”消息传来,他们首先想到的却是保留东南这一片“干浄土”:

查庚申北狩,曾文正诸公在东南激励将士,外示镇定,内筹措置。今诸帅度越前贤,凡土匪窃发,不难弹压平靖。但能将领兵律严肃,勿致与匪串合,终无大碍。洋兵虎视,辄谓我兵难恃,若一闻匪警,舟师立至,东南又难收拾,乞格外留意。

英法联军得胜之余意犹未足,又在圆明园里放一把大火。时人目睹“烟焰迷天,红光半壁”、“万间宫殿,荡为墟矣”,而“至历代圣容,皆为碎裂,尤不忍闻矣”。在中国人观念里,“历代圣容”象征神圣,联军趁“火器制胜”之势,刻意要从精神上摧折国人意志,破夷夏之界,故中英《天津条约》特列“嗣后各式公文,无论京外,内叙大英国官民,自不得提书夷字”一款来约束中国人。联军入京后,英使额尔金(Earl of Elgin)赴礼部会恭亲王奕识,“公然乘坐金顶黄绊绿帷八抬轿”,且前后“所过马步队,约万余人之众”。按清代舆服制度,“金顶黄绊”轿式本为皇家独享,目睹这一场面的一位中国人愤然曰:“伊在英国,只一伯爵耳,乃敢僭越狂妄至此!”身历此劫的那代人留下来的文字中,因西人强暴而产生的身世家国之哀,是一个共同主题,由此触发千古之痛,便多见“欷歔”、“泣下”、“国事至此,唯相对一哭”、“堂堂天朝,竟任夷队纵横,为之大哭”的伤心一恸,其间的极端,竟是忧愤催逼下的“须发皆白”。

八国联军进京后,坚持全副武装横穿皇城中轴,以铁蹄来亵渎帝国最神圣的象征。这除了炫耀军威、羞辱敌人,更是为利用这一史无前例的机会来战胜清朝根深蒂固的“迷信”。自1861年外国公使驻京以来,围绕“觐见”问题发生过无数是非和风波,但尚没有一个欧美外交官或军人曾获准进入紫禁城朝觐大殿,更不用说涉足三大殿后面的内廷禁地。而按传统礼制,紫禁城的中轴线,仅供皇帝、皇后、皇太后使用,其他人只用侧边的甬道,在紫禁城骑马、乘两人肩舆,已是天子对老臣的格外施恩。当时国人相信“兵队入宫,灭国之礼”。熟稔中国历史的马士(Hosea Ballou Morse)也认为至此“帝国屈辱已极”。不过,如达格特所指出的,西方列强攻击中国人的信仰,让他们大丢面子,本身存在着危险:如果把清朝君主政权贬黜过甚,它也许会突然崩溃,那么谁来保证赔款支付,谁来签署和约,谁来负责恢复秩序呢?可以说帝国主义侵略给清王朝带来了灾难性后果,但返回历史现场,细绎中国“被羞辱被贬抑的特殊方式”,无论惩罚或规训两面,仍都有其限度。而某种意义上,面对西方人施加的“有序惩罚”,清朝官员完成了有默契的合作。一位见证阅兵式的西方战地记者对在御花园发生的一幕印象深刻:“很快所有人都加入了一个极为独特的社交联欢,东方遭遇西方,被征服者作为主人,在紫禁城正中心奇树异木的这片怡人树荫下款待征服者。”如“主人”之一的那桐自述,为规避“危险情形”,接待联军不惮“劳尽心力”。而崑冈事后奏闻洋兵进入大内,根本不承认有何“灭国之礼”的成分,相反尚感激对方法外施恩:“初四日辰刻约同该使臣等人入大清门、进内左门、出神武门,仅作洋乐,并无喧哗情事。臣等窃思此次洋人入宫,尚知先期约会,未敢擅入,意在顾全邦交。”如果把八国联军的统治当作一场“课业”,那么,听者也参与塑造了这门课程的形态,甚至,课业灌输的也不是纯然单向的。

庚子事变的整个善后过程,也时常闪回关于40年前的记忆。北京城破后,高枏等京官即“虑慈圣西巡,大内恐不堪,以庚申旧事如昨也”。早在事变之初,盛宣怀已经担心往事重演:“若再不剿平拳匪,恐祸不止于庚申、甲午也”,“旨传拳民入卫,两宫有仍回淀园之说,恐蹈庚申辙”。八国联军进逼京师之际,张之洞也重提故事:“查咸丰庚申圣驾北狩热河,和约系留京王大臣议定,是西幸以后仍可议约。若一面西幸,一面止战接使,似较稳便。”北京城破后,宫廷逃走,京师留守无人,张之洞以为最要紧在于李鸿章挺身而出,遥行全权之责,在他看来,李氏兼有全权大臣与直隶总督之名,则自任地主、据此求和,皆师出有名:

西例国君不在京,便是无主之国,任敌兵施。若留有大臣求和,虽坐于瓦砾上犹可议。傅相既奉全权大臣之旨,是留有大臣求和也。傅相系直督,是已奉旨留为地主也。此事惟有傅相速发电札多件,飞电寄保定……并须咨明廷护督及荣相、崇公,并加密电言明此乃自任地主,冀可杜外人无主之说,以便催其开议,乃不得已之举,并非欲遥干其权。

然而更多人则从“庚申成案”引申,认为除非有亲信王大臣如当年恭亲王奕留京,和议难成。盛宣怀第一时间致电庆亲王奕劻:

洋兵廿一入京,乘舆已先西幸,想必王爷留守,是否照庚申恭邸成案便宜行事,已与各使开议否?满汉诸臣尚有何人留京?傅相专侯钧示,即行航海赴京商办。

同时另电军机大臣王文韶,发挥的也是这层意思:

各国提督公举三人管理城内事。彼因两宫离京,援庚申成案,非有亲信王大臣便宜行事,均不认为全权。李相屡催不应,恐愈久愈坏。德、俄包藏祸心,裂地预政皆不可测。

(作者系复旦大学学历史系副教授;摘自《清史研究》2016年第2期;原题为《“无主之国”:庚子北京城陷后的失序与重建——以京官动向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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