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的黄昏:以白先勇的怀旧小说为例
2016-11-26赵毅衡
文/赵毅衡
仪式的黄昏:以白先勇的怀旧小说为例
文/赵毅衡
仪式作为历史延续的黏合剂
白先勇小说的一个核心线索,是中国历史在20世纪中期的沧海桑田巨大变迁,给各种人带来的身份危机与悲剧命运。历史的洪流周折回旋,人的生存就出现了强力的扭曲。但是人的生存必须有一个人格的延续性,因此他必须找到一个挽救历史和自我线性延续的办法,那就是仪式。生活中有意无意采用的各种仪式,是特殊的行为符号,它们具有回归意义原点的能力:仪式是一种具有历史意义的重复,具有修复意义错位与畸变的功能。
仪式旨在重构一种情境以连接过去与今日。一个文化中的符号与其意义解释方式(符码)的延续,可以保证文化表意方式(编码)与解释方式(解码)的稳定,尤其在社会文化发生巨变的时代。在文化符号学中,这个关键性的储存并复制文化的元素,称为“模因”(meme),这是符号学的文化研究,模仿“基因”(gene)而生造的词;是希腊语mimema(模仿)的缩短,让人想起英文词“记忆”(memory),也想起法文词“相同”(meme)。模因是能够在社群文化中延续意义的“单元”,尤其是反复进行的行为和风格。
这种文化基因的重复,就是广义的仪式。它是某种体现社会规范的、意义再三积累的象征行为。它能阐释日常活动中传统与变异的动力关系,帮助个人主体经验与社会力量交互影响,沟通个人命运与社会环境的关联。仪式借助重复演示标准化的程序,遵循已经先定的时空间布局,维护历史的既有意义。因此它是世界经验的持续、稳固的保证。借此,人们得以悬置时间变化带来的各种焦虑、各种异化,从而恢复文化与人格在变迁中的困惑。
虽然我们对此不一定自觉,但大至整个文化社群,小至社会上每个人,都无法摆脱对广义仪式的依赖。从小事说,如果我们早晨起来,不重复某个习惯行为,不喝某种饮料,我们这一天就会不对劲。这无关于身体的生理状况,而是不习惯生活被打乱。在社会动荡个人失位的历史剧变时期,某些特殊需要的重复,是减轻我们的生存困惑的意义提供者。仪式,是人类为保留过去的重大遗迹,把某些曾经的过程象征化,在重复中让这些实践行为获得超越畸变,从而保留历史的所谓“不变的规律性”的魔力。
不仅是白先勇笔下的人物情节,他的写作本身,他的生活本身,都充满了仪式感。白先勇自己说:“我觉得再不快写,那些人物,那些故事,那些已经慢慢消逝的中国人的生活方式,马上就要成为过去,一去不复返了。”写作就是挽救传统的仪式。因此他的小说常用标题《思旧赋》《梁父吟》等,用古说今,拿诗赋名,取其意而象征日渐式微的传统。
“尹雪艳公馆一直维持它的气派,尹雪艳从来不肯把它降低于上海霞飞路的水平。”而她的这种“追昔”效果是惊人的:“出入的人士,纵然有些是过了时的,但是他们有他们的身份,有他们的派头,因此一进到尹公馆,大家都觉得自己重要,即是十几年前作废的头衔,经过尹雪艳较深亲切地称呼起来,也如同受过诰封一般,心理上恢复了不少优越感。”这是对仪式效用的最精准描述,靠某些形式(排场、派头、头衔、做派)的精心重复,历史会回归,命运的损伤可以修复。
因此,仪式连接的点是否具有文化史的意义,就变得很重要。《游园惊梦》本是汤显祖《牡丹亭》中的一出戏。杜丽娘梦中和从未谋面的书生柳梦梅春风一度,醒来就相思缠绵而死。柳梦梅爱恋追求跨越生死,杜丽娘复活。白先勇的《游园惊梦》则让这出戏成为戏中戏:名伶蓝田玉钱夫人赶到台北赴昔日姐妹窦夫人家宴。一曲《游园惊梦》,勾起钱夫人对往事的满腹辛酸。此时钱夫人仿佛杜丽娘,在遥望隔世之情。虽然此一梦非彼一梦,世事无常,华日不再,只能靠仪式挽回余韵,保持回忆。
因此,仪式强调了人类的图式思维,仪式的形象再现,正是顺应强化了社会文化的图式系统:选择并加强符合图式的经验。文化意义方式的维持,正是仪式对构建图式的争夺。
个人在仪式中的角色扮演
希腊语仪式称为 dromenon,意为“所为之事”,与戏剧(drama)一词同根。仪式确实是一种模式化的扮演活动,但与戏剧表演不同的是,它的目的在于取效,而不在于娱乐。谢克纳指出:“戏剧与仪式的根本区别在于功能。仪式须有效,它要求说出话后直接且可测量的效果……凡戏剧的表演均会影响行动,而仪式则企图借娱乐激发思想。”
仪式文本与戏剧演出文本之间,可能在表现方式上几乎没有差异:二者都是用身体与情景讲故事。但是细看它们的执行者与参与者,演员与观众的关系,就会明白功能极不相同:戏剧是娱乐,而仪式追求文化延续。这二者之间的区分游移不定,根据每次“演出”的具体情况,以及参与者的解释而定。
人物在悲思之中,只有借助仪式才能在想象中复得乐园。《岁除》选取了中国人除夕夜,这是个特定的中国文化仪式时间。赖鸣升到部下刘营长夫妇家吃“团圆饭”。赖鸣升一生有过辉煌,但时光流逝,今日穷愁潦倒,衰老而孤独。虚幻的满足感也变成了他生活下去的支撑点。主角对“过去”固执专情,对现实本能抵触。新年虽然迫近,但这不过是别人的新年。个人的心灵必然是孤独的,仪式的共同性,给了人和他人在心灵上回到过去时刻重建沟通的可能,特殊的程序,产生交托感与归属感。人需要仪式,是因为我们需要在世界和意识之间建立联系。孔子说,“吾不与祭,如不祭”,是对仪式作用的深刻理解,个人的直接参与感至关重要。
仪式在于细节形式
小说中的人物,执着于形式地做每一件事,哪怕这些形式本身已经“过时”,也就是说即使与当前的生活形式已经不相配,也必须一丝不苟地进行。对于仪式,形式就是一切。对《游园惊梦》中的票友来说,表演是他们生命记忆的重要仪式,必须是一丝不苟重复久远年代传下的表演形式。所以一旦钱夫人唱的时候出现了“失声”,她“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泉涌到头上来了似的”。不能参与的重复,就失去了自我与自己生命史的联系。
仪式表演与文化记忆之间是一种互文与“重写”的关系,这体现了文化的重复与创造,延续性与不延续性,每一次的仪式表演都是对仪式内涵意义的深化。而形式的要义,在于细节。重复的细节可能表面上缺乏意义,但是借助历史的回顾,再无所谓的细节都有重大意义。《梁父吟》在描写朴公书房时,有如下几乎是过于细腻的描写:“靠窗的右边,有一个几案,案头搁着一部大藏金刚经,经旁有一只警餐纹三脚鼎的古铜香炉,炉内积满了香灰,中间还插着一把烧剩了的香棍……朴公抬头瞥见几案的香炉里,香早己烧尽,他又立了起来,走到几案那里,把残余的香棍拔掉,点了一把龙涎香,插到那只鼎炉内。一会儿工夫,整个书房便散着一股浓郁的龙涎香味了。”重要的不是不厌其烦躬行本身的意义,细节的重复形成跨越时间之桥。
再例如小说《Tea for Two》对同志酒吧的描述:“酒吧的装饰一律古色古香,四周的墙壁都嵌上了沉重的桃花心木一面壁上挂满了百老汇歌舞剧的剧照《画舫》《花鼓歌》好几个版本的《南太平洋》,另一面却悬着好莱坞早期电影明星的放大黑白照,中间最大那张是‘欢乐女皇’嘉宝的玉照,一双半睡半醒的眼睛,冷冷地俯视着吧里的芸芸众生。酒吧中央那张吧台也是有讲究的,吧台呈心形,沿着台边镶嵌了一圈古铜镂着极细致的花纹。”仪式的“思维方式”却是人类最古老的思维方式。方式不变,内容也就不变。细节的重复对于达到类比效果,其重要性超过一切。
仪式的黄昏
仪式本身是一个意义聚合体,不可能只表达单一的意义,它的多义性和模糊性正是它的力量所在,也正是这种意义的不确定性,使仪式的效果一致、持续而稳定。仪式意义的多面,更在于它是一种“行动方式”,它依赖的是参与者各自代入的情感,而不强加特定的解释。所以孔子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神之在,只是一种拟想,需要参与者用“如在”把它唤出,让已经不在场的重新变得在场。
这一点能否做到,参与者能否从仪式中解释出相关意义,关系到仪式究竟是否有效。参与者往往已没有选择,只能固执地遵行仪式,努力争取他所需要的意义。我们从白先勇小说中许多生动的例子可以看到,这一点越来越难做到,要召回的时空越来越遥远。当仪式成为纯粹形式时,这种意义的丰满性就被掏空,被虚化,只剩下一种假定,成为无对象的象征。
《骨灰》这篇小说情节的时空跨度很大,地点横跨大陆、台湾、美国,时间延续从抗战、内战直到“文革”结束,如此长的历史,需要一个合适的具有震撼力的仪式才能搭起桥梁,这就是骨灰墓葬。一个留美学人归国,参加亡父平反的骨灰安葬礼,碰见一位从大陆来到美国的老者,竟向他打听纽约墓地的价格。作者没有苛责任何人,然而老来宁愿埋骨他乡,甚至把妻子的骨灰也带来了,那么,安葬仪式还能起什么作用呢?当仪式解决不了两位老人死无葬身之地的窘况,悲剧意味也就不言而喻了。
由于仪式,小说《游园惊梦》中主人公一生的命运,与演唱昆曲相联。在窦夫人的宴会上,她无法再唱“惊梦”。对她来说,梦已醒来。因此,《游园惊梦》实际上是一曲往日不可挽回失落的象征,对昔日美好时光的无奈留恋,也只能是注定走向黄昏的仪式。从某种意义上说,仪式在无法延续的时候,如果参与者们再坚持延续,只能是一种文化错位。文化有保持纯洁的本能,因为一个文化的元语言(即意识形态),拒绝或无能力解释或欣赏某些异文化的元素,不得不给予排斥。但是一个拒绝变化的文化,又是一个僵化的文化。仪式成为一种悬而未决的符号,但终究要归结于每个参与者的解释。记忆的联系,要靠个人化的解释,当社群的集体记忆越来越乏力时,个人的解释也越来越难维持。这是就出现了仪式本身降解为悲剧,甚至戏剧,最后变成反讽的可能。
人们明白,完全创造新仪式既不可能,而他们自己生命有限,只能从原有仪式借用、移植、沿袭,新的行为似乎更顺理成章。每一次的仪式化表演既有正向的对前仪式文本的遵循,又有逆向的对前仪式文本的偏离,这种偏离是对仪式进行转码的努力,但是很多文化史是不能忍受转码,尤其是转码不成功反而产生畸变。《一把青》中的歌曲无法再延续,唱歌的人已经从昔日的纯情女子,变成今日醉生梦死的堕落女,而这也是《一把青》从“思无邪”的纯情民歌,变成浪荡淫曲的过程。
这就是仪式令人心惊的坠落。弗洛伊德详细讨论过这种焦虑心理,他称之为“unheimlish”(非家感觉),这是一个非常生动的术语。弗洛伊德说得很清楚:恰恰是因为你害怕某种恐惧,你就会不断碰到它。内心的恐惧会造成似乎客观出现的强迫性重复。每次重复或许各自有其原因,却越来越成为焦虑的根源,“非家”的原因就是仪式失效,人在世界上找不到归宿。而“非家感觉”在白先勇作品中,却不纯是幻觉,仪式对他们来说之所以重要,是因为飘泊离家,而意识之所以渐渐失效,也正是因为非家感觉超过了仪式的复原力量。
克里斯蒂娃进一步推进弗洛伊德的“非家幻觉”,她称之为“自我陌生人”:自己对自己感到陌生了。克里斯蒂娃提出:每个人都会在自己身上找到令人恐怖的“非我”因素。主体性可以不稳定到这种程度,我变得不认识自己:我们经常会发现,存在于自我内心深处,是与自我相反的异质,是让我无法控制的经验。白先勇的《纽约人》中其他各篇中的留学生,是“双重离散”(double diaspora)的人物:他们从文化之根被迫两度放逐。他们可能在尘世的意义上成功,例如《芝加哥之死》中的主角苦读多年,得到了英文文学博士学位,面临大好前程。但他突然发现自己处于恐怖的“非家”状态。他不仅没有爱的能力,甚至母亲的死亡也不让他悲哀。他发现自己变成一个自己都无法辨认的陌生人。
所以仪式不得不强调一丝不苟,目的就是在汹涌而来的变化潮水中,显示文化的延续力量,显示人类符号表意的稳定性。现代人的一般历史倾向,是重视创新与“进步”。诚然,创新是现代文化的推进力,但是一味踩油门会带来倾覆的危险。重复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的作用,被远远低估了。应当说,在重复与创新这二元对立中,重复是恒常的,“非标出的”(unmarked),是作为背景出现的;而创新作为前推出现的,是标出的。重复的垫底作用,往往被人忽视,但是没有重复,变易就没有起飞的跳板。
白先勇小说最大的震撼力,是仪式的不再可能,更是知仪式之不可能而为之:仪式本身如落日一般,任何重复最后会走向不重复,因为任何重复本质上包含了变异的因素。由此,与主人公的命运一样,仪式也走向了黄昏。《国葬》是《台北人》的最后一篇,这篇描写小人物(副官)坚持仪式的简朴小说,意义深长。如果说整部《台北人》是一首安魂仪式,《国葬》便是这首曲子的终曲。小说描写某将军的“国葬”仪式,主角是一个老副官,他年事已高,想再演副官的角色也不可得,他想参加跟随了一辈子的长官的葬礼,却被赶了下来。白先勇自己说:“我写这篇时,自己也很感动,因为这是最后一次了,里面有象征性的,好像整个传统社会文化都瓦解了。”对于潦倒落魄的人,这种复旧的仪式感或许不起眼。但首要的条件是个人必须参与这个仪式,参与这个仪式戏剧的表演。传统文化可能到此就结束了。但是我们今天读来依然感动,正是因为他在接受无可奈何的结局,同时又在坚持。
或许重复仪式最惨痛的演述,是“西西弗斯神话”。人类历史上不乏没有结果的劳作,辛苦万状而似乎一切白费。加缪为这本书写的序中尖锐地指出:如果人生存在一个没有上帝,没有真相,没有价值的世界中,他的生存只是无益的重复努力。只有当重复形成“演进”时,重复才有意义。加缪坚持认为存在是荒谬的,但在全书最后,他却给出一个高昂的乐观调子:“迈向高处的挣扎足够填充一个人的心灵。人们应当想象西西弗斯是快乐的。”
是的,坚持仪式,终将弥补其有效性不可避免的流失。中文称人类的这种集体意义集合为“文明”,“文”字并非中文用词错误,因为人类社群的进步必须靠仪式符号,借仪式符号之“明”,意义的累积才是演进的。我们也像加缪想象西西弗斯一样,想象白先勇是幸福的,因为他明知其不可为,在他的作品中,用仪式的写作坚持意义的延续。
【作者系四川大学文学院新闻学院教授;摘自《当代文坛》2016年第4期;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课题“当今中国文化现状与发展的符号学研究”(项目编号:13&ZD123)中期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