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美学”的苏联缘起与本土变异
2016-11-26李圣传
文/李圣传
“实践美学”的苏联缘起与本土变异
文/李圣传
作为“实践美学”的原点,李泽厚所倡行的“客观社会说”并未得到有效重视。将“客观社会说”与苏联“社会派”美学加以对位性阅读,不仅能够从思想原点上爬梳“实践美学”的逻辑缘起与形成路径,更能在历史的流变发展脉络中正视并反思其理论的得失。
苏联“社会派”美学的挪用与“自然人化”的引入
李泽厚在“美学大讨论”中最大的贡献便是提出了“美感二重性”并率先引入“自然人化”的观点,进而在客观社会的人类历史实践活动中找到了一条新的“美的本质”的寻思之路。尽管学理论说中仍有较多缺点,但因“找到了正确的方向”,李泽厚在讨论中获得众多响应者。
然而,李氏最先引入马克思“自然人化”的观点,除《经济学—哲学手稿》(下称《手稿》)于1956年9月在大陆首次出版,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学理性因素在于广泛的苏联学术译介浪潮中对苏联“社会派”美学的话语挪用。尤其是万斯洛夫与斯托洛维奇等美学家援引《手稿》“自然人化”的观点来重新解释“美的本质”的思想,也通过《学习译丛》《译文》《哲学译丛》《新建设》《哲学研究》等杂志源源不断地即时翻译到国内,从而对新中国成立之初的学术思想界产生了广泛深刻的美学影响。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万斯洛夫在苏联《哲学问题》1955年第2期发表的《客观上存在着美吗?》一文。它通过林牧生的翻译刊载在《学习译丛》1955年第7期上。该文开篇即对美学史上的“客观唯心主义”“主观唯心主义”和“直观唯物主义”进行了批评,据此在承不承认“美的客观性”与脱离不脱离“社会实践”两个基点上得出“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承认美的客观性,估计到社会实践在人们的美感的发生和发展方面的作用”这一结论。为表明美的“客观性”之外人的“社会历史实践”的重要性,万斯洛夫还进一步援引马克思“自然人化”观指出:“美虽然也是客观上存在的,即存在于人的意识之外的,但美只对于人才存在,……这种能力是在人们的社会历史实践中发生和发展的。”
回到中国学术语境中,原本以批判朱光潜“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美学”为起点的“思想改造”运动因“批判方”内部蔡仪与黄药眠观点发生分歧进而不得不在“百家争鸣”语境中延伸到学术层面作进一步研讨。在各行各业“向苏联学习”的时代浪潮中,向苏联美学界寻找理论批评的话语资源,成为众人参与讨论的不二选择。因苏联学术著作的广泛译介及本土《手稿》出版的影响,苏联“社会派”从马克思“自然人化”角度重新阐发“美的本质”的思想对李泽厚同样形成了重要的理论启发。加上此时蔡仪类似于苏联“自然派”主张“美在客观”思想的巨大影响,李泽厚也遵循着万斯洛夫的美学理路从“客观性”与“社会性”入手,批判朱光潜的唯心主义和蔡仪的机械唯物主义,并得出“美不是物的自然属性,而是物的社会属性”这一初步结论。
异常明显,与万斯洛夫相似,面对本土“旧唯物主义”代表的蔡仪“客观自然说”,李泽厚同样从社会生活出发,批判蔡氏“把人类社会中活生生的极为复杂丰富的现实的美抽象出来僵死为某种脱离人类而能存在的简单不变的自然物质的属性、规律”,并援引马克思“人化的自然”从社会历史关系层面对其予以了批评:“自然这时是存在在一种具体社会关系之中……它本身已包含了人的本质的‘异化’(对象化),它已是一种‘人化的自然’了。”应该看到,李泽厚倡导的“人化的自然说”在诸多层面上均与苏联“社会派”美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甚至可以说,李氏正是受苏联美学话语的启发影响才得以从“社会性”的角度援引马克思“自然人化”观对“美的本质”加以重新论说。此外,在“人类社会历史关系”这一逻辑层面与理论展开的思维进路上,李泽厚也与万斯洛夫存在着颇多相似处。
可以说,在美学讨论中,年轻的李泽厚正是发现了苏联“社会派”美学的理论长处,并对之加以了借鉴吸收,进而在批判朱光潜“唯心论美学”过程中,将美的阐释视角从蔡仪的“客观自然说”延伸到社会历史关系层面,并在“自然人化”的哲学地基上搭建起了“客观社会说”的框架。也正是对“社会派”美学的话语挪借,李泽厚《美的客观性与社会性》才得以依循万斯洛夫《客观上存在着美吗?》的行文思路,渐次从“美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和“美能脱离人类社会而存在吗”两个方面进行申说,并最终在马克思“自然人化”的哲学基础上提出“美的客观性与社会性统一”这一核心论点。
毋庸回避,不仅李泽厚美学思想受到“苏联美学模式”的启发,甚至整个“美学大讨论”均是在苏联理论话语的“前置性”阅读下展开的。中苏美学界在同一时间域内关于“美的本质”问题的讨论既是“马克思—列宁—斯大林”主义在“主观—客观”思维框架内的一场同步共振的哲学论辩,又同是一场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为唯一合法性原则的美学批判。如果说蔡仪的“客观典型说”与德米特里耶娃、波斯彼洛夫为代表的苏联“自然派”相似,体现着斯大林时期唯物主义反映论的美学要求;那么李泽厚的“客观社会说”则与万斯洛夫、斯托洛维奇为代表的苏联“社会派”美学近似,体现着后斯大林时期美学试图超越机械唯物主义哲学认识论的初步美学尝试。
苏联“社会派”美学的影响与“实践美学”的萌芽
“实践美学”萌芽的历史语境是:蔡仪1949年前《新美学》中既已形成的“客观典型说”与朱光潜由“心物关系论”发展而来的“物甲物乙说”在1949年后再次形成了双峰对峙的美学局面,“实践美学”正是建立在对两者的批判与调和上。究其所持的“实践观念”及“自然人化”的学理依据,除本土学术语境中马克思《手稿》的出版与黄药眠反复阐明的“生活实践论”美学观,以及革命文艺语境中反复宣传的毛泽东“实践论”思想外,更为重要的来源同样是对苏联“社会派”美学的话语移植。
与中国学界类似,苏联1956年起爆发了一场持续多年的美学讨论,形成了“社会派”与“自然派”分庭抗礼的局面。针对德米特里耶娃为代表的主张“美是客观地存在着的”传统美学观,万斯洛夫等“社会派”美学家积极从马克思《手稿》中汲取理论营养,尤其是通过援引“人化自然”将对象纳入到“社会—历史—实践”的背景中加以考察,证明美属于在实践过程中被“人化了的”现象中。与“自然派”将“审美特性”或“美”仅归结为“客观存在的”自然属性不同,苏联“社会派”美学家更强调对象事物“在社会历史实践进程中客观地形成的社会意义”及其所蕴含的审美内容。正是在“社会实践”的维度上,“自然派”与“社会派”形成了理论上的鲜明对峙。
“社会派”美学关于“实践性”的理论思想得到了苏联学界的广泛支持,并在后来的“审美派”“生产派”美学家中得到进一步的修正和发展。受苏联美学启发,李氏也将“美的本质”置于社会历史关系中加以考察,且同样通过马克思“自然人化”的引入,将“美”上升到人类社会历史实践中进行解答。与蔡仪“物的形象的美是不依赖于鉴赏的人而存在”及朱光潜“物的形象是自然物的客观条件加上人的主观条件的影响”视域不同,李泽厚则认为“只有从生活、实践的观点才能回答这问题”。在反复的批判论辩中,李泽厚逐步将自己的美学支撑点落实到了“实践”的根基上,强调自然事物在人类实践中具有了社会意义和美的性质。
除李泽厚将“客观社会说”的理论内核日渐挪向“实践论”,进而正式意味着“实践论美学”在中国的萌发外,朱光潜也在美学讨论后期将“直觉论”美学发展而来的“审美认识论”上升到“美学的实践观点”的维度上。当然,在理论起点上,李泽厚从“物质世界”与“劳动实践”角度提出的“社会实践论”美学与朱光潜发扬“主观能动性”与“精神创造性”提出的“艺术实践论”美学在马克思主义“实践美学”的观点上也存在分歧,并在后期美学讨论中再次发生了争执。
这种分歧一方面体现了李泽厚与朱光潜美学讨论前期中“客观社会说”与“主客观统一说”在学理上的分歧残留;另一方面也表明李泽厚前期“客观社会说”中“客观性”与“社会实践性”的两个重要理论维度在后期“实践美学”发展建构中仍然延续。然而,无论是李泽厚的“社会实践论”还是朱光潜的“艺术实践论”:从理论原则上看,都是对马克思“实践论”以及“自然人化”思想的美学展开,只是其路径方向不同;从理论的缘起上看,则都是在“苏联模式”美学话语,尤其是“社会派”美学影响下的学习、借鉴与阐发。
不可否认,在“实践美学”的理论缘起上,苏联“社会派”美学从马克思“自然人化”思想出发进而在“社会历史实践”关系上阐释“美的本质”及其意义的理论思想对中国学术语境中“实践美学”的萌发与转向起到了直接而重要的外部影响。
“实践美学”对苏联“社会派”美学的偏离及其历史根源
当然,因中国“实践美学”在苏联美学的挪用接受中有着本土问题的现实考虑与理论甄别的自我选择,因而在话语建构及本土发展中又呈现出与苏联“社会派”美学的巨大偏离与差异,由此也象征着中苏美学各自走上不同的发展道路。仅以李泽厚“客观社会说”为例,尽管在逻辑起点上吸纳了苏联“社会派”关于“自然人化观”与“社会实践观”等理论资源,但在理论建构和发展中却与“社会派”美学家倡导的“美是一种价值”这一坚持“美的价值本性”的观点存在着巨大的理论偏离。这种差异性尤为集中地体现在如下诸方面:
其一,在美的“认识关系”与“审美关系”上的思维差异。尽管李泽厚“客观社会说”与苏联“社会派”美学均将“美—美感”问题置于“社会历史实践”层面加以考察,但与李泽厚长期深陷美的认识论关系中,强调美只是“客观生活的美的反映”,坚持“马克思主义哲学反映论”不同,万斯洛夫、斯托洛维奇、塔萨洛夫、别里克等人则进一步将美延伸到“人与现实的审美关系”上加以探讨,注意到认识关系之外“美所包含的人的内容和主观的因素”,进而关注人的“审美的感受、体验、趣味、理想和范畴”以及“现实审美关系的多样性”。
其二,对美的“客观性”与“社会性”的理解在“客观实体性”和“价值特性”这一阐发路线上也极为不同。苏联“社会派”美学尽管也主张审美特性的“客观性”,但主要从“社会历史关系”及“审美价值特性”所表现的“具体社会内容”而言,不断突破哲学认识论防线进而延伸到价值论美学层面,尤其是万斯洛夫、塔萨洛夫等人在“现实审美关系”路径中反复强调人对事物的“审美评价”;李泽厚等美学家则仍然谨守“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方法论原则,将“美”视为一种“实体化”的“客观存在”,甚至还将“红旗”的美作出“客观的(不依存于人类主观意识、情趣的)社会存在”的解释,混淆了作为象征符号与实体物的美学差别。
其三,苏联“社会派”美学突破认识论防线后不断扩展丰富美学的价值论体系,而中国“实践美学”萌发后却始终停留于“主客二分”的哲学认识论模式而裹足不前。苏联“美学大讨论”后期,美学的价值论路线成为一大主流。1960年图加林诺夫的《论生活和文化的价值》引出了美学的价值路线,到1972年斯托洛维奇《审美价值的本质》的出版,则意味着苏联美学步入国际美学的理论前沿,更在中国20世纪80年代“美学热”中产生深远影响;中国“美学大讨论”后期,无论是李泽厚还是朱光潜,尽管走上了“美学的实践论”路线,却始终没有摆脱传统的认识论的模式,因而既没有像苏联“社会派”一样将美学上升到哲学的价值论层面,也无法“从古典哲学的视野彻底转移到以人生存于世界之中并与世界相融合”这一现代哲学视野内。
造成中苏美学以上诸种分离与差异的根源是极为复杂的,其症结:一方面源于论争原点上对朱光潜西方“直觉唯心论”美学传统的批判,因而极为排斥“主观性”审美因素;另一方面在于本土政治语境中对“认识论”的提倡,因而将马克思主义美学问题仅仅窄化为单一的“认识论”。这其中尤为关键的是意识形态领域对毛泽东“实践论”思想的学习与解读。出于思想改造破“旧”立“新”的意识形态要求,20世纪50年代初,《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及《新建设》等多家中央权威报刊均“头版头条”发表学习毛主席《实践论》的理论文章及“座谈记录”,并旋起了一股学习、讨论和运用“实践论”的理论热潮。受此影响,李泽厚在美学处女作《论美感、美和艺术》一文在阐释美感直觉的“实践性”基础及其认识论关系时,正是引用了毛泽东的《实践论》。但当时人们将毛主席的“实践论”仅理解为“辩证唯物论的认识论”,并从“阶级斗争经验”的角度认为“实践论”是“充实了发展了的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受此影响,李泽厚虽然提出了“美感二重性”,但对于“主观直觉性”方面几乎不敢涉及,在阐释“美感直觉”思想时,也只能从认识论出发加以阐发。正是这种“本土问题”与“方法原则”的捆绑束缚,造成了中苏美学的“同”中之“异”及其美学发展的偏离。
当然,我们不能完全抹除李泽厚早期美学对于“主体性”的努力,这从“美感二重性”命题的提出以及对朱光潜心理学美学和对高尔泰“主观论”美学的合理肯定中也可见其良苦用心。但在“主观”即“唯心”“反动”的语境内,李泽厚只可能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反映论”预置的学术框架内上下挣扎,而无法挣脱时代的思想藩篱。这是我们客观评价李泽厚及其所处时代美学应该持有的“了解之同情”的基本态度。而这种“主体性”的不足到70年代末通过康德与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双重整合与互补改造也得以弥补。李泽厚建立在早期“客观社会说”基础上的“主体性实践美学”也在80年代再次引发“美学热”潮,为中国美学真正走向世界开启了理论大门。从某种层面看,这也正说明以李泽厚为代表的“实践论美学”除理论缘起上受苏联“社会派”美学渗透影响外,在理论发展与学理建构方向上的美学差异,也鲜明体现了不同历史文化与学术语境中的理论格局与美学追求。
总之,以李泽厚为代表的“实践美学”萌发于“客观社会说”中,它既是本土语境中对蔡仪“客观典型说”与朱光潜“主客观统一说”美学的批判与缝合,又是对黄药眠“生活实践论”美学与毛泽东“实践论”思想的理论继承与发扬,更是外部语境中对苏联“社会派”美学话语的借鉴与挪用,可谓是“内部诱发”与“外部缘起”的美学结合体。但在萌发后的理论发展与建构中,却因本土知识状况而发生偏离,尤其是70年代末及80年代启蒙现代性语境中通过对中国古典美学的补接继承以及西方美学尤其是康德“主体性”美学的批判改造,更形成了既迥异于苏联“社会派”美学又不同于西方马克思主义实践美学的中国特色的“实践论美学”理论体系,至今仍对中国美学的发展起着重要影响。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摘自《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原题为《“实践美学”的苏联缘起与本土变异——李泽厚“客观社会说”与苏联“社会派”美学的比较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