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革命带回来”:社会学新视野的拓展
2016-11-26应星
文/应星
“把革命带回来”:社会学新视野的拓展
文/应星
革命曾经是西方社会学的经典母题。奠定社会学学问形态的思想大师们尽管对革命的态度迥异,但他们的问题意识大多是由革命所牵引出来的,其研究往往基于对革命及其社会政治后果的反思。尤其是社会学最早的几位奠基人都与1848年革命结下了不解之缘。
自从20世纪社会学进入美国的专业学科化体系后,其历史视角被遮蔽,革命研究逐渐被移出了社会学的学科殿堂。以社会为中心的现代化范式和功能主义范式取代了对革命的关注,结构和功能成为社会学更标准、更时髦的用语。革命被归为历史学和政治学去关心的历史现象或非西方国家现象。社会学领域新兴的社会动员理论和政治过程理论关注的不过是被制度化的社会运动,而非与之判然有别的革命。
1970年代末期以来,随着国家回归学派的兴起,革命的主题重新出现在欧美社会学著作中。1983年,美国社会学协会新成立了比较历史社会学分会,斯考切波主编的《历史社会学的视野与方法》以及埃文斯等主编的《找回国家》1980年代中期相继在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这在某种意义上表明国家、革命与历史研究开始回归为西方社会学新的研究主流。
几乎在革命主题回归西方社会学主流的同时,中国社会学的重建也开始起步。但中国革命的主题却很少在中国社会学界得到正面呈现。革命研究之所以在社会学界缺位,既有其研究主题的敏感性因素,也有研究资料上的局限性因素。但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根本的问题在于中国社会学重建以来过于狭隘的经验取向和对专业分工的偏执,造成了诸多的社会学研究有社会而无国家、重现实而轻历史、重生态而轻心态的问题。费孝通在晚年的反思中已经深刻地意识到了需要扩展社会学研究的传统界限。但是,我们至今没有超越个案社会学与定量社会学双峰并峙的格局,没有超越就现实问题谈现实问题的偏狭视野。
今天,中国社会学重建已经走过三十多年的历程了,其间虽然取得了不少令人瞩目的成果,形成了一些有价值的研究传统,但仍存在严重的缺陷。我们今天的研究越来越规范化,却也越来越碎片化;越来越看似精巧,实则越来越小家子气。可以说,社会学目前的研究格局与我们身处的历史巨变所激发出来的思想空间是远远不相称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围绕资本主义文明的诞生及演化,围绕霍布斯鲍姆所谓“革命的年代”“资本的年代”与“帝国的年代”,催生了一大批堪称不朽的社会学作品。而今天围绕共产主义文明的渊源及流变,理应诞生出黄钟大吕般的社会学作品。而这也许就需要对中国社会学来一次重新的奠基,需要大大拓展社会学的研究视野,需要展现出焕然一新的研究格局。在这次重新奠基中,历史研究是重新焕发我们的社会学想象力的一个关键引擎。这个引擎的三个部件则是:重新思考中国传统文明、重新思考现代中国形成的思想变局,以及重新思考中国共产主义文明的源流。
革命的社会学研究:问题意识
着眼于对中国革命的政治文化研究,我们可以从中国现代最杰出的思想家陈寅恪的问题意识那里获得启发。陈寅恪的史观可概而言之为“文化史观”。他所谓的地域社会集团分析、世家分析,他对政治制度史渊源的分析,都落足于文化。正是着眼于文化的传承,陈寅恪看到了汉唐以来尚武民族以及佛教对华夏文明的冲击。面对这种冲击,如何“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华夏民族之文化,历经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这是陈寅恪秉持所谓“不古不今之学”、赋予隋唐政治制度及“新宋学”重要历史地位的根本关怀所系。陈寅恪对我们研究中国革命的启发在于如何着眼于源流和传承来分析一种在革命中形成的独特的文明形态。因此,我们要关心的就不是海内外学界通常关心的政治或军事胜败问题(比如江西苏维埃时期为什么失败或延安时期为什么成功),而是中国共产党从苏俄和共产国际那里传承和沿袭了什么样的政治文化,这种政治文化在面对中国社会的实际问题时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异?中国共产党是如何在汇聚中国既有的思想史和社会史的传统上形成自己独特的政治文化的?这种政治文化的沿革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是如何展开的?如果借用年鉴学派的术语,革命的成败只是在“短时段”意义上各种露出水面的水泡,而政治文化要追寻的是“中时段”乃至“长时段”意义上的水泡下面的各种潜流。这些潜流是光辉时刻与灰暗时刻、胜利者和失败者、外部与内部、高层与底层共同参与塑造的,其影响之深远早已超越了一时一地的成败。
革命的社会学研究:分析框架
(一)政治路线:民族革命与民主革命
政治路线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政治路线包括了几个基本要素:首先是中国革命性质及中国社会性质的判断问题;其次是革命的敌友辨识和革命动力问题;再次是更为具体的革命任务问题;最后是在弄清上述三个层面问题后确立的革命阶段以及革命策略问题。在对政治路线的理解中,存在着三个长期纠葛的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阶级斗争观念的复杂性。这种复杂性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阶级概念的政治性内涵与经济性内涵之间的张力。另一个方面是阶级斗争概念所具有的政治性与伦理性这双重内涵。
第二个问题是中共革命的阶级属性与革命主体之间的张力。无论是在马克思的阶级理论中,还是在苏俄的阶级革命实践中,共产党都是作为无产阶级的先锋队来领导其他革命组织和群众的,无产阶级又都是以工人阶级为主体的。而中共在初兴时面临着工人阶级人少力寡与领导阶层知识分子化的困境,在壮大起来后又面临着革命队伍里工人阶级依旧势单力薄与农民阶级呈汪洋大海之势的困境。这使中共在早期一直背负着阶级出身的焦虑。这个问题直到延安时期才终于找到了解决之道,即通过思想改造来获得无产阶级意识。思想改造因此成为中共政治文化的一个特色。
第三个问题是民族革命与阶级斗争之间的张力。反帝与反封建之间虽然具有同一性,但又会在具体的革命进程中特别是在对革命性质的判断上产生相当的矛盾。在过去很长一段时期里盛行的是阶级史观,试图用这种史观来解释革命的双重性质。1990年代后又出现了民族革命史观,试图用民族主义话语来统领革命的双重性质。实际上,这两种史观都各有片面性,都自觉不自觉地把复杂的历史现象简化成了一种理念的图解。
我们需要把以上三个问题统合起来考虑,才能充分理解政治路线的复杂性。对这种复杂性的研究可以尝试从追寻中共革命各个时期重要的政治术语或流行语的源头和内涵开始。如果这些术语或流行语是对外来理论的翻译,就须考察这一翻译的过程;如果是对中国具体经验的某种总结和抽象,就须对这些具体经验的发生进行挖掘和剖析。这些考察和分析应该结合当时的政治、军事情势,相关的社会思潮和社会史、地方史来进行。通过这种追溯和分析,就可以理解某些政治传统和政治正统是如何被生产出来的,这些新的传统和正统包含了何种对外来思想和制度的吸收与改造,又积淀了哪些复杂的地方传统及历史行动者的创造。
(二)组织路线:民主集中制
政治路线必须依靠组织路线去贯彻。中共的民主集中制虽然承袭自苏俄,但也逐渐被赋予了一些崭新的内涵。“个人服从组织,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就是中共的一个政治发明,值得深入探究。
首先是“个人服从组织”的问题。所谓党员遗忘五湖四海的出身、摈弃种种私心杂念、破除种种算计攀比,完全融入革命组织的状态,还只是革命组织的理想状态。在中共艰难曲折的革命过程中,在个人与组织的现实关系中,出身、亲缘、血缘、地缘、学缘、业缘真的不会发生作用吗?能力、资历、地位、文化、山头及历史因素与党所要求的组织服从到底是什么关系?党员的身份群体、资历、资源是如何与党的组织制度及组织原则融合或碰撞的?外地干部与本地干部、军队干部和地方干部、老干部和新干部、知识分子干部和工农干部之间以及各个山头之间这样一些在组织关系上的“辨证关系”在中国革命的过程中是如何具体展开的?遭遇过什么样的困难?又是如何去面对和解决的?对中共的政治文化产生了什么样的复杂影响?
其次是少数服从多数的问题。“四个服从”被视为党内秩序的标志。然而,在“四个服从”中,“少数服从多数”与其他三个服从之间却存在着某种张力。因为,“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既可能引出其他三个原则,但也可能引出在中共六大后曾遭到过严厉批评的“极端民主化”倾向。那么,党内民主与“极端民主化”的界限到底在哪里?当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与下级服从上级等其他原则发生冲突时,如何处理?
再次是下级服从上级的问题。这里至少存在着三个方面的问题。第一个方面是层级问题。在党的组织层级关系十分清晰的情况下,这个原则是没有疑问的。但在中共早期历史中,许多组织层级之间的关系是非常模糊的。那么,这些组织之间的关系是如何进行整合的?第二方面是适用对象问题。自古田会议以来,民主集中制的集中维度在中共军队就比在地方党组织强得多。那么,军队与地方在民主和集中的界限到底在哪里?军队民主化的伸缩度到底在什么地方?第三个方面是灵活性问题。中央一方面强化了党的一元化领导体系,另一方面,中央也承认各系统上下级隶属关系更加灵活。那么,上下级之间在领导的统一性和执行的灵活性上的适度关系到底是什么?
最后是全党服从中央的问题。个人服从组织是“四个服从”的逻辑起点,是要在党内消除这种服从关系的人格化特征,建立起权力支配关系的组织权威。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支配指向与韦伯所说的官僚制中的法理型支配有某些相似之处。而全党服从集体领导的中央则是“四个服从”的逻辑终点,是这种准法理型权威的最终完成形式。集体领导是党的领导的最高原则之一。但是,1943年赋予党中央主席最后决定权的做法是否为法理性权威转化为人格化服从、滋生个人专断乃至个人崇拜留下了口子?
这些都不仅仅是理论问题,而是需要结合党史尤其是中共组织史来展开细致的研究。研究历史最重要的当然是从第一手史料即历史文献出发。但阅读这些历史文献往往充满了重重迷障。我们只有通过组织史的综合研究,尤其是组织内部运作的深入研究,才能穿越这些迷障,回到历史现场,将模糊的形象鲜活化,将抽象的义理具象化,读出历史文献背后的身份群体、历史烙印与人物纠葛,读出制度变迁背后的真实蕴涵。我们还不能把研究焦点仅仅停留在重大事件和高层人物上,而是要带着总体史的眼光有选择性地进入地方史研究,将政治史与社会史紧密地结合起来。
(三)工作路线:群众路线
阶级斗争是从马克思那里传承而来的,民主集中制是从苏俄那里传承而来的,而作为根本工作路线的群众路线则是中国共产党独特的政治发明。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独特的政治发明呢?这是由中共的阶级构成所决定的。在列宁那里,强调的是党要把工人提高到革命家的水平,而不是通过弯下腰来,靠近群众,获得群众支持。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布尔什维克把自己看作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但对中共来说,阶级构成中很少出身“自来红”的工人阶级,而主要是需要进行思想改造和修养提高的小资产阶级和农民。如何改造?那就是要向群众学习,依靠群众。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党要做群众的尾巴,而是说党必须在依靠群众和引领群众之间把握适当的平衡。群众路线就此成为中共克服出身焦虑、纯化阶级性的基本路径。群众路线的独特性在于把“党的领导”和“向群众学习”结合起来。党既是群众的学生,又是群众的政治领袖。那么,这两者的界限到底在哪里?党内的群众工作方法和党外的群众工作方法的异同究竟在那里?群众路线与政治路线、组织路线、思想路线及军事路线的关系到底是如何建立起来的?群众路线在中共的政治文化中占据了什么样的位置?这些问题都需要结合党史来开展细致的研究。
这里尤其值得深入挖掘的是群众路线形成中两个至关重要的渊源。一个渊源是以毛泽东为代表的在江西苏区时期得到充分发育的农村调查技术。这种农村调查技术是毛泽东对五四时期“问题和主义”争论的独特回答,是1920年代以来五四新青年的调查研究、“到民间去”的新文学传统、大革命时期的农民运动传统,以及量化的阶级划分传统等各种传统交叉融合出来的产物。另一个渊源是中共在大革命时期摸索过,而后在白区工作实践中提出来的群众工作路线,以刘少奇为主要代表,同时融合了张闻天等人关于党群关系的相关思想。
总的说来,我们关于中国革命的社会学研究设想是围绕中共政治文化中的阶级政治、民主集中制和群众路线这三大核心来展开的。其研究重点正如陈寅恪所谓“分析其因子,推论其源流”,深入挖掘这些政治文化核心要素的源流与传承,并深入理解这些政治文化核心要素是如何配置起来的以及这种配置所产生的复杂的政治与社会效果。
革命的社会学研究:基本方法
那些历史以外学科进入历史研究的学者都喜欢把史家看作有用的蜜蜂,档案材料的收集和整理这种浩如烟海、枯燥乏味的工作是交由那些蜜蜂们去完成的,而他们只需要在史家已完成的工作基础上进行理论上的提升。这是许多学者坚持的现代学科分工原则。但这种想法是大大有碍于我们研究的深度的。我们并不刻意强调专业分工,并不以“避免陷在资料堆里”“精力有限”为借口而拒绝异常艰苦的资料工作,并不将自己的研究基础都建立在史学既有的研究上,而是充分尊重实证史学的传统,努力比照实证史学的标准去收集原始材料,以原始文件和组织史资料作为最核心的资料,并以中国传统史学通行的资料编目和历史长编法作为自己整理资料的基本方法。
开拓中国社会学的新视野,开辟中国革命的社会学研究之路,既需要韦伯意义上的“以学术为业”的精神,将“理智的正直诚实”作为最有价值的美德;又需要福柯意义上的谱系学精神,潜心于“灰暗的、细致的和耐心的文献工作”。我们要努力做到“三个相对”:相对深入地理解西方现代性理论和共产主义理念,相对完整地理解中国革命的局势演化,相对系统地收集历史资料。我们要努力做到“三个打通”:打通中共革命的国际源头与国内根基;打通中国晚近以来的辛亥革命、国民革命和共产革命这三次革命浪潮;打通中共革命中的政治路线、组织路线和工作路线。我们要努力带着总体史的眼光有选择地进入地方史研究,将政治史研究与社会史及思想史研究结合起来,理解中国共产党独特的政治文化及其所产生的复杂的历史效果。
(作者单位:中国政法大学社会学院、历史社会学与中共党史研究中心;摘自《社会》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