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以良知理性重建价值

2016-11-26杜维明

社会观察 2016年6期
关键词:良知人权理性

文/杜维明

以良知理性重建价值

文/杜维明

现在我们面临的价值重塑的重大课题。那么,在我们现在所处的一个凡俗的人文主义大框架中,如何重新建构我们的共同价值?

价值重塑的问题

价值重塑的问题是人类的问题,当然也是中国的问题。我们现在对这个问题的理解,还处在一个初步阶段:大家心里面有数,但实际上要对它的内核作比较深入的研究,还要经过相当一段时间的努力。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大的宇宙论,大的本体论,所谓以人类为中心的这一思路,已经不能再继续下去,我们必须改变这个思路。而人类中心这一思路又是从启蒙以来人类在科学技术上能够突飞猛进的一个重要推动力。这是我们的困境。

另外,如果从马克斯·韦伯的眼光来看,现代化的过程就是一个理性化的过程、合理化的过程。而人类在最近一两个世纪,通过科学技术在理性上突出的表现,是人类有史以来从未见过的。这个理性在现阶段又特别突出了一种特殊的理性——工具理性,不是目的理性、不是价值理性、不是沟通理性。工具理性也就是用我们的手段达到我们的目的,只要是能够帮助达到目的的,我们都全力以赴,否则不闻不问。这个工具理性在世界上也造成了很多重大的问题,最重大的就是征服自然产生的负面影响。

正因为科技发展,正因为我们的选择越来越多,一些年轻人的自我中心倾向、以我为主的倾向,一种掌握资源、控制资源的个人主义特别突出。这一潮流不可抗拒,特别是在消费文化、物质文化、商业文化突飞猛进的时候。在这个大背景之下,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文化发展所形成的“赞天地之化育”的观念、和谐的观念,还有长期发展的机制,都被边缘化了。所以我们的价值多半来自启蒙。在西方,启蒙从法国开始,在德国、英国甚至东欧地区也都有非常重大的发展,也就是我们现在所有的这些价值资源——富强、自由、平等、法治、民主,我们都有强烈的认同感,这中间当然包括人权。

我曾经说道,在现阶段的人类文明发展中,中国最早从五四运动开始接触自由人权的问题,后来西方所代表的理性、自由、法治、人权和个人的尊严,成为人们多半接受的价值。而这些价值如果全部综合起来,一个社会是理性的、自由的、法治的、有人权的,而且是有个人尊严的,然而还是没有办法面对刚刚提出的人类中心、工具理性、征服自然、个人为主所造成的困境。因此在世界各地,对于新的人文主义有一种特别的关注,我们需要有一个新的思路、有一个新的方向,我们面对人类现代碰到的困境,要有新的人生观、宇宙观、自然观。

人类共同发展之路

我们需要自由,但是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价值,特别是在伊斯兰世界突出的价值,事实上得不到一定的尊重,这就是正义。这个观念现在在欧美也被认为是极为重要的问题,这是全球的问题,不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问题。还有诸如“仁”的价值、同情的价值、移情的价值、慈悲的价值等都过分地缺失。当然我们需要法律特别是法治,市场经济没有法治是没有办法进行下去的。中国源远流长的关于礼让、礼乐的教化,人与人之间一种正常持续的互助、互信、互相尊重的理解是缺失的。我们注重个人尊严,但是如果一个社会不能够有基本的和谐或者团结,这是有极大困难的。现在所有人特别是在推动人权价值的时候,应该注意到责任的重要性。当然要有人权,但只是讲人权、不讲责任、责任不作为我们关注的课题,这是不可行的。

但是另外还要分开来看,假如没有自由,只是重正义、注重公正,正义会异化成一种宰制性的权威——正义在我,这样世界上的冲突就很多。假如没有理性,我们的同情成为溺爱,既不合情又不合理。没有法律只有礼乐教化,自由是不可能的。没有个人的尊严,社会很可能变成“同而不和”的极权统治。以责任、社会的秩序、社会的安定作为唯一的价值,个人的权利很难突出它的特殊的主动的价值。前面刚刚提到关于自由、理性、法治、人权和个人尊严,乃至后面提到的同情、正义、礼让、责任和社会团结,都是人类需要的。不是中国要走出一条中国道路,就特别突出责任而忽视人权,特别突出同情而忽视理性,特别突出礼让而忽视法制,特别突出社会团结安定而不够重视个人尊严,这两方面必须同时共有。因此我不认为我们有一条只是中国能走出来的路,中国真能走出来的一条路,一定是世界人类也都能够接受的路,也应该是未来人类共同需要的路。

毫无疑问,社会文化多元的倾向越来越重要,每个人自由的选择,每个人的主体性,每个社群、每个学校、每个国家、每个种族的主体性都越来越明显,所以这个会是“分”而不是“合”。因此在“分”,而又必须在生命共同体、命运共同体的理念下,怎么样配合,是现在突出的大问题。不能说我们现在要走的一条路和西方发展的普世价值是对着干的。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不仅对于启蒙已经创造了的人类价值,我们能够接受、能够再发挥,同时还有很多其他为启蒙运动所忽视的价值、不够重视的价值,我们也要突出出来。这条路是现在必须走的路。我们是发展中大国,有自己的历史,有几百年的矛盾冲突,所以我们要走的这条路有它的特殊性、地域性、国家性、民族性,但是我们要向印度人、向非洲人、向欧美人说明我们这条路也是人类共同发展的路,是必须要互相合作、互相团结的一条路。

良知理性的新精神

最后我想提出,良知理性所代表的一种新的精神,这就是一种自觉。这 是 在 中 国 传 统 文 化,以“仁”为主的一种每个人都有的自觉,也是反思的能力。自觉不仅表示一个人的觉悟,它一定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定有社会性,一定有历史性,一定有超越性,也就是有4个不同的向度同时要体现。

首先是个人主体性格的建立。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格,对于人权和人的尊严是绝对尊重。不仅尊重个人,也要尊重所有人。有很多学者认为儒家是讲社会伦理的,对个人不够尊重。我认为这是对儒家的一种误解。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别人。如果不能为己,基本上是不能为人的,如果不建立自己的人格,要想为社会服务,这是有很大困难的。

其次,这些个人绝对不是孤立绝缘的个体,这与西方突出的宰制性的个人主义、掠夺性的个人主义是截然不同的,而是人与人之间互相沟通的一个中心点。真正的个人应关爱其他人,并且通过关爱其他人关爱社群、关爱社会、关爱自然、关爱宇宙。

再次,良知理性绝对是关爱地球的。王阳明的“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观念,和程颢所讲的“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虽然包含有各种不同的关系,这些关系错综复杂,但都是关怀的。在生态危机的前提下,儒学开始体现出它在现代社会的价值,我们可以与世界任何东西发生一种血肉的联系。正如王阳明在《大学问》里所说的,一只鸟受伤了,你会感到遗憾,虽然不会像看到人受伤一样震撼,但还是会有所触动。尽管这种情感是有分别的,不是博爱和一视同仁。那种没有差等性的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思想有一种浪漫的意味。儒学倡导的是一个关怀的伦理,一个同情的伦理,其中必然包括分别与不同。最近西方世界新出现的一个伦理,就是越有势力、越能够掌握资源与信息的这一批人,应该对人类付出更大的责任和关怀。而这正是儒家倡导的同情伦理。

最后,这个良知还有超越的一面。中华民族在伟大复兴的过程中,有两大重要课题必须要尊重。第一大课题,我们必须不仅是我们自己的,也是全球性的,因此要有敬畏感。现在是物质之外毫无其他价值而言的社会。但不是信仰宗教就有超越性,超越性是一种崇敬感,敬天、畏天、事天。中国老传统中有“天地君亲师”的理论和实践,对天和地,对国家和民族,对师长和亲情,现在是对于所有人,都应该有所尊重,这个敬畏感是我们这个民族要发展良知理性,找出世界上大家都能接受的价值的一个重要考量。

共同分享的价值

2015年,联合国提出“2030可持续发展议程”,议程经过了很多学者讨论,最后大家提出了“共同分享的价值”。而这些共同分享的价值是我们在价值重塑过程中的重要参考。

第一个是自由,这个自由不是个人的放任,自由本身代表着突破各种不同的限制、禁忌,消解各种不合理的负能量,能够让人的创造性,也就是良知理性最核心的创造性充分发挥。第二是平等,平等的观念是向弱势群体倾斜的。我们的教训是,社会在经济突飞猛进的过程中居然出现了人类少见的贫富不均的畸形发展。企业拥有的很多财富和资源如何和社会分享,这就是平等价值应该起到的重要作用。第三是团结或者和谐,这是有机的和谐而不是机械的和谐。有机的和谐通过分工,通过多元多样,通过互相竞争、碰撞逐渐达成在发展过程中体现的整合,不是一种机械式的由上到下的统一方式。第四是容忍,容忍文化的多样性,容忍他者。再进一步就是承认。通过承认,通过尊重,大家互相学习、互相参考,然后对于他者和异己表示一种尊重和理解,如此才不会出现各种不同的原教旨主义式的抗争。第五是尊重自然,就是敬爱自然。第六是共享的责任。这几个是联合国长期考虑得出的价值。在这个基础上的价值重塑,根据良知理性,我们要走的这条路虽然困难重重,但是宽广的,也是有希望、有前途的。

(作者系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长、世界伦理中心主任,哈佛大学亚洲中心资深研究员;摘自《道德与文明》2016年第2期)

猜你喜欢

良知人权理性
“双减”的路向反思与理性审视
人权不应成为西方话语霸权工具
数字时代的人权何以重要:论作为价值系统的数字人权
Chapter 11 A clear conscience第11章 良知未泯
良知
我国发表《2018年美国的人权纪录》《2018年美国侵犯人权事记》
人人都能成为死理性派
微软向人权高专办提供500万美元 利用新科技帮助实施推动人权项目
理性思考严谨推理优先概念
血性理性 铿锵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