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与话语视野中的合作行动
2016-11-26张康之
文/张康之
知识与话语视野中的合作行动
文/张康之
根据鲍曼的观察:“新全球精英是流动的,……其成员同曾经普遍存在的地域性的感觉无关。……全球精英的成员资格取决于他们的无拘无束,取决于他们不受地域性承诺约束的自由。”虽然我们并不认为鲍曼所观察到的事实对全球化具有积极的推动意义,但是,这部分被鲍曼称作为“全球精英”的人确实不再有强烈的国家意识,也不在乎自己的公民身份,更不愿意履行与公民身份相伴随的义务和责任承诺。虽然我们不相信一个群体就能推动历史进步,但我们却相信,某个群体更早地获得了未来标识却是可能的。被鲍曼称作为“全球精英”的人就属于这个群体,他们率先地感受到民族国家边界对他们的束缚,他们所期望的是一个能够摆脱所有这些约束的未来。如果这是一个趋势的话,那么,必将造就一个全球性的开放社会。全球化已经把人类领进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在这个新的历史阶段中,工业社会中的社会治理模式将不再适用,取而代之的将是一种合作治理。
社会开放过程中的知识与文化
在地域性的社会中,知识的内容局限在地域的范围内,当人们走出地域的时候,知识也开始在更大的范围内传播。在此过程中,知识的普遍性程度决定了它能够被接受的状况,普遍性程度愈高,接受者愈众。相反,一些具体性的知识则被保留在原先的地域范围内,甚至更多的具体性知识消失了。由于知识打破了地域界限,使人们的眼界扩大了;如果说知识包含着智慧,或知识能够激发出人的智慧,知识流动也激发出了人的创造力;当这种创造力作用于社会时,也使社会呈现出加速发展的态势。
在近代资本主义世界化的过程中,在世界的中心—边缘结构生成的过程中,知识的流动借助于某种话语霸权而由世界的中心强加给了世界的边缘。如果说知识在近代早期的脱域化进程中还表现出了自然流动的特征,那么,随着世界的中心—边缘结构确立起来并变得稳定的时候,知识的传播主要是依靠话语霸权推行的。这虽然在一定时期内并未表现出知识以及与知识相关的创造力衰竭的状况,但从长期来看,必然造成思想僵化、知识枯竭的局面。话语霸权是知识的毒瘤,也是一切创造力的腐蚀剂,它必然会窒息人类的思维。所以,钟情任何一种话语霸权的人,都是知识与智慧的敌人,因而也是历史进步的敌人。在人类开拓未来世界的征程中,消除所有话语霸权将是首要的任务,尽管这项任务是极其繁重的,却是必须承担起来的。
就文化而言,我们看到,农业社会的文化具有区域性的特征,或者说,一种文化总是与某个特定的区域联系在一起的。到了工业社会,区域性文化被保存了下来,但其区域性色彩却呈现出逐渐褪色的状况,随着人的流动和区域边界的消解,文化原有的价值内涵变得日益稀薄,不同文化间的碰撞给了个人选择文化认同以自由,特别是作为文化坚固内核的信仰,在严肃性上显得日益松动。与此同时,领域性的文化逐渐成长了起来,与地域性文化之间既有冲突又有交集,处于一种不停歇的互动之中。一般说来,在工业革命较为彻底的国家和地区,领域性文化发育得较为健全,而且有着相对于区域性文化的优势地位。相对而言,在工业革命不甚彻底抑或工业革命发生的年代较晚的国家和地区,领域性文化呈现出了先天性畸形或发育不全的状况,它(们)的地域性文化始终保持着相对于其领域性文化的优势地位,往往渗透到了专业性活动之中。可以说,在这些后发工业化国家或地区的专业领域建构中,地域性文化发挥着干扰甚至阻碍各领域中的专业活动的作用。这就是我们在工业社会的历史阶段总是感受到文化问题如此复杂的原因。
在全球化、后工业化进程中,区域性文化将随着全球化、后工业化脚步的加快而得到进一步消解,而领域性文化则会因为领域融合而失去价值。在具体表现上,这一进程将以文化载体虚拟化的形式出现。显然,无论是区域性文化还是领域性文化,都需要以一定的人群为其载体,全球化、后工业化进程中的领域融合则把人推入了高频流动的状态。大规模的高频流动使上述两类文化都失去了固定的载体,以至于每一个行动者都必须在文化认同上去作出自主选择。结果,不同文化群体间的差异将转化为自由选择文化认同的行动者之间的差异,而作为行动者终极状态的个人,则需要在一切社会活动中都以人的共生共在为出发点。个人首先需要拥有人的共生共在的观念,需要基于共生共在的要求去开展活动,并赋予每一个行动体系以合作行动的特征,去通过合作行动解决人类所面对的一切问题。事实上,一旦个人拥有了共生共在的观念和在这种观念的指导下去开展社会活动,个人文化认同上的差异就会被人的共生共在的要求所中和,从而使合作行动表现出承认差异和包容差异的特征,个人也就会融入合作行动之中。
言语者与听众关系的解构
从工业社会的实践来看,对客观世界的干预是通过组织的形式展开的,而组织是一个分工—协作体系,协作行动中的协调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言语进行的,因而形成了言语者与听众之间的关系。在主观世界中,是通过观念、知识、方法和话语环境的共享而获得类意识。在社会世界中,言语者与听众间的人际关系实际上是以治理关系的形式出现的。事实上,在一切实践活动中,言语者与听众间的关系都是不平等的,在某种意义上,言语的力量恰恰是在人的不平等的势差中获得的。特别是在社会治理过程中,言语者恒定地掌握了话语权,而听众总是听众。
显然,语言的功能需要在行动中来加以理解,一旦把语言与行动联系在一起,便出现了使动与被动的问题。在迄今为止的历史中,使动与被动构成了恒定不变的线,人类文明无非是反映在对这条线上的每个点进行合理规范,赋予这条线上的每个点以不断更新的性质,然而,线本身从来也未受到过怀疑。所以,工业社会的治理无非是使动与被动的不断复制过程,是在时间的序列中持续展开的。在工业社会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条件下,这种不断复制的持续展开是可以的,即使社会发生了变化,也只需要在使动与被动关系中加入一些新的方法或新的变量就可以使之再行复制下去。
20世纪后期以来的全球化、后工业化运动却打破了这种复制模式可以再行延续的可能性。我们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遇到了这样一些问题:谁可以成为言语者?或者说,一个人或一个人群凭借着什么而成为言语者?他(们)依靠什么而把其他人都安排在听众的位置上?一旦去回答这些问题,立马就会发现,工业社会赖以把人们区分为言语者和听众的一切社会设置都将被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冲击得七零八落。在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即使存在着言语者和听众的区分,那也是暂时的和随机性的,在此时此地或此一事件中是言语者,而在彼时彼地或彼一事件中就可能是听众。言语者与听众都是流动的,因而,言语者与听众间的关系也是不确定的。
实际上,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将让人意识到人的共生共在的重要性,而且是针对每一个实存着的人的重要性,从而在言语者与听众之间形成了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先验性的合作关系,并会以合作行动去表现和诠释这种合作关系。一旦人们的行动在性质被确认为合作行动时,我们关于使动与被动的认识如果不是局限于某个具体行为的发生之中,而是在整个社会中进行,其实已经难以确定了,或者说,使动与被动的区别已经消失了,行动者间的关系将转变为一种互动的关系。
20世纪后期以来的全球化、后工业化进程呈现给我们的另一个迹象是社会结构的网络化。面对即将获得网络结构的社会,每个人都需要熟悉网络和了解网络对人的社会生活能力提出的新要求。只有那些适应社会变化的人,才会在社会生活中显示出更强的能力。这是因为,一旦社会的网络结构成为我们不得不承认的现实时,言语者和听众在行动网络中的角色也就是不确定的和难以辨别的。这样一来,当言行的一致性增强甚至合为一体时,丝毫不会削弱语言的丰富性,即便是在语用学的角度去观察语言,也会发现语言的功能随着人的社会生活的内容和形式的多样化而得到了迅速提升。这是因为,合作行动中的行动者无论以什么形式出现都可以归结为完整的人。在这里,人已经不再是工业社会中的碎片化的人,不是职业活动与日常生活相分离的人,不是角色与身份相异化的人。相反,人在行动中并不仅仅遵从科学的原则和技术的规定,而是同时包含着日常生活的内容,其道德生活和审美活动都包含在了合作行动之中。所以,言语行为也会满足于合作行动的多方面要求,并使语言变得非常丰富。
合作行动显然需要得到共识的支持,或者说,合作行动也需要建立在共识的前提下,但是合作行动中的共识是非强制性的共识,不需要得到某种强制力去进行维护和去为它提供保障。在某种意义上,合作行动中的共识与人的道德状况具有着某种关联性,也许是来源于某种道德承认而获得的共识。这种共识具有开放性和包容性,能够随时得到调整,无论在内容和形式方面,都不会固定在某个既定的状态。当共识凝固在某种状态时,异见是对共识的否定,当共识是开放的和具有包容性的时候,异见、歧见、异议等都将被包容在共识之中,特别是在人们对共识有着道德承认的条件下,异见、歧见、异议等不仅不是对共识的否定,反而是增强共识的途径,使共识得到优化。从这样一种共识出发,人们之间的关系就是一种合作关系,人们所开展的所有行动都是合作行动,而社会治理也就自然地包含在了人们的合作行动之中,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合作治理。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摘自《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原题为《论开放社会中的社会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