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民主话语权构建及实践困境
2016-11-26曾毅杨光斌
文/曾毅 杨光斌
西方民主话语权构建及实践困境
文/曾毅 杨光斌
西方建构民主话语权的理论逻辑
认识西式民主在西方国家的现实困境及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之后的“民主回潮”乃至政治衰败,首先需要弄清其内在的理论逻辑,理论上的内在张力导致其实践中的大麻烦。
“冷战”是一场意识形态的战争。冷战初期,西方理论界建构的“三部曲”完成了对古典民主理论即人民主权的改造,从而奠定了其世界性文化支配权的理论基础。第一步是改造民主的概念——从人民主权到选举式民主;第二步是将民主框定在自由主义之内;第三步是改造合法性概念,并论证只有以竞争性选举为核心的自由主义民主政体才具有合法性。这样,自由主义民主得以成立至少经历了两次大的改造:改造民主,以及为了配合对民主的改造而改造合法性概念,西方据此掌握了民主的话语权。
具体而言,从20世纪40年代~80年代,经过两代人的不断努力,自由主义民主理论的建构工作终于完成。首先是熊彼特改造了民主的概念,将民主界定为关于竞争性选举政治领导人的制度安排,使民主的价值与程序作了颠倒,这样以选举为特征的精英主义程序民主理论替代了古典主义参与式民主理论,并将新的民主概念置于资本主义的政治语境之中;达尔和萨托利则系统地完成了资本主义民主的自由主义化改造,将资本主义置换成自由主义,资本主义民主变成了自由主义民主;李普塞特则力图证明自由民主政体(核心是选举式民主)的合理性、合法性乃至神圣性。20世纪80年代之后的民主理论都是这个框架内拖延乃至重复,也难怪当达尔等人驾鹤西去之后,再也不出民主理论大师。
实践民主的困境
自由主义民主在实践中的功过是非一目了然。对美国而言,打败强大对手的与其说是其经济权力和军事权力,不如说是以自由主义民主为基础理论的意识形态权力,因此,其对美国而言功莫大于焉。但是,臣服于自由主义民主的国家又如何呢?有些国家如俄罗斯、埃及等又回到西方人所说的威权主义状态,甚至称之为“独裁政权”;有些国家则因此而成为“失败国家”,比如乌克兰、叙利亚、阿富汗和伊拉克等,输出的是恐怖主义;更多的国家则成为“无效民主”即无效治理的国家,新老非西方民主国家大多如此,比如印度、孟加拉、巴基斯坦、菲律宾,以及整个非洲和很多南美国家。
那么,为什么在非西方社会,被奉为合法性的自由民主政体却难以实现有效的国家治理,绝大多数转型国家呈现“无效的民主”的国家形态。这一现象的根本原因在于,非西方社会所接受并付诸实施的自由民主理论是一种高度附条件的学说,而且西方所推销的自由民主理论是简化了的有违政体理论和国家建设时序性的选举式民主。
第一,民主的社会条件比民主本身更重要。
20世纪80年代之前美国的民主理论家在建构其民主理论的时候,还是相当审慎,特别强调条件的重要性。比如,熊彼特将选举式民主置于资本主义的政治选人机制之下,也就是说资本主义是选举式民主的前提和条件,而资本主义则是经济发达的象征,也可以说民主是经济发达的产物。萨托利更是将民主置于自由主义的框架内论述,然而,自由主义不仅是一套观念,更是一套制度机制,比如限制权力的宪政,即民主的前提是法治或者是西方人所说的能保护个人权利和首创性精神的宪政。因此,无论资本主义还是自由主义,本身都是民主的土壤或结构性条件。而选举式民主的文化条件则是李普塞特所说的“均质文化”。因此,无论资本主义、自由主义还是均质文化,都是对西方发展到此时此刻的一种书写和理解,西方已经具备了从事选举式民主的经济条件(资本主义)、政治条件(自由主义)和文化条件(均质文化)。这就是为什么西方民主问题重重但依然能运行的“条件学”。换句话说,选举式民主只是一系列制度和价值的一种实践模式。
但是20世纪80年代后,西方学者更加理想主义,不顾条件地推行其“民主转型学”,坚持不管非西方社会的起点如何,都要最终走向自由主义民主这个终点。然而,转型中的非西方社会要么缺乏资本主义这个经济条件,要么缺少自由主义这个政治条件,或者宗教关系与民族关系存在异质化,如此一来,没有土壤和社会结构的自由主义民主必然是“无效的民主”,乃至出现“民主的回潮”。有些美国人因此也不得不宣布,是时候放弃“转型范式”了。
需要指出的是,即使在西方国家,由于其自身条件(环境)的变化,选举式民主对于西方国家的现实与前景都有待观察。比如,美国的“均质文化”是对印第安人种族清洗的结果,现在美国正在出现亨廷顿所担忧的“拉美化”,出现美国国民特性的危机。假以时日,选举民主到底意味着什么?同样,当法国的穆斯林超过白人之后,选举政治又是什么样的结果?另外,我们已经看到,冷战时期竞争性选举的外部环境就是面临国家安全的挑战,而当外来压力解除之后,竞争性选举在美国等西方国家内部就变成了毫无顾忌的政党恶斗,美国政治已经变成了福山所说的“否决型政体”。政党恶斗有其社会结构的后果,那就是2016年美国两党候选人选举中的社会分裂,一方面是左翼的桑德斯,一方面是极右翼的特朗普。而在很多发展中国家和地区,竞争性选举早就演变为否决型政体,台湾就是典型。
第二,以竞争性选举为核心的自由主义民主理论与西方国家建设的“时间性”逻辑背道而驰,那些以竞争性选举为优先选择的转型国家必然走上不归路。
萨托利在《民主新论》中开宗明义地指出,他不是在社会民主而是在政体意义上谈论自由主义民主。他还深入地阐述了自由主义的政制性质即约束权力的宪政。但是,世界政治中的自由主义民主却是选举式民主,是以竞争性选举来衡量国家的民主转型与民主巩固。然而,国家建设其实是政体建设,观察政体建设必须考虑两个常识:政体的多维度性及建设中的时间性。
首先,政体建设必然是多维度的,不但有国家-社会关系意义上的纵向度的选举式民主,还有传统意义上的三权关系、中央-地方关系、民族关系、政治-经济关系,以及很多后发国家的党政关系;在这些维度中,贯穿的是自由、自治、法治、富裕和民主等制度矩阵。在诸多维度的政治权力关系和制度矩阵中,很多领域不是一选了之,甚至很多领域根本不存在什么选举。比如,在传统的权力即司法权中,几乎不存在什么选举,国家权力中的军队也不存在选举政治;而在政治-市场关系中,即政治权力与资本权力的关系中,也根本不存在选举安排,有的话也只是资本权力在国家-社会关系的纵向民主中对选举的操纵。也就是说,作为权力关系总和的政体理论,选举式民主只适用其中的一个维度,而其他更多的维度不是靠选举来运转。因此,如果以单向度的选举式民主来代替其他权力关系的建构,这样的政制必然难以有效运行。
其次,在诸多维度的政体建设中,“时间性”(timing)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节点性概念。作为一种生态性的国家组织和作为一种生态组织系统的个人一样,其成长是有时间性或曰时序性的,时序错位必然导致组织秩序的混乱。英美等西方国家大体上是按照经济发达、社会组织、法治秩序、选举式民主这样的次序演化而来。后发国家很难按照这种长达几百年的时序去模仿,因此,有不同者如东亚是按照中央集权(行政体制)、组织经济、建设社会(民主)这样的次序去建设国家。但是,美国人所建构的以竞争性选举为核心的自由主义民主,在实践中提倡的是选举式民主的优先性。这样的理论严重违背了西方国家建设的“时间性”。按照自由主义的逻辑,法治至少是罗马共和国以来的建制,自由即财产权的保护也是“光荣革命”之后就开始了的,而大众民主即选举式民主则是很晚近的事。也就是说,自由主义民主的理论逻辑与其国家建设的时间性逻辑南辕北辙。结果,按照这套有违实践逻辑的理论而建国的后发国家的命运便可想而知,“无效的民主”由此而成为一种必然的结局。比较而言,很多后发国家既没有早发国家的资本主义-自由主义这样的经济和法治条件,也没有东亚的中央集权(行政体制)和经济发展这样的基础性条件,其选举式民主只能演变成一种纯粹的分配机制。在政治民粹主义的时代,分配党派利益、民族利益乃至宗教利益,选举式民主所导致的冲突政治势在必然。
结语
历史已经昭示人类,民主条件比民主形式更重要,当特定形式的民主条件发生变异之后,民主形式的创新也势在必然。国家理论告诉我们,选举式民主只是政体建设的一个维度,而政体诸维度之间其实互为条件,而且是时间性条件。这两点决定了对民主态度的理想化和简单化最终会伤害民主。
中国人追求民主、宣传民主已经有长达一个多世纪的时间,中国人对民主制度的贡献巨大。建设民主首先要研究民主,只有扎实地研究民主,才能稳健地推进民主。“民主的第三波”招致的“民主的回潮”乃至“国家失败”的世界政治图景就在眼前,民主的吸引力因此而大大降低。其始作俑者不是民主的密尔式现实主义者,而是民主的卢梭式激进主义者。借用张灏先生的忠告:只有低调的民主观,才能最终留住民主。
【曾毅系中共中央党校党建部讲师,杨光斌系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摘自《国际政治研究》2016年第2期;原题为《西方如何建构民主话语权——自由主义民主的理论逻辑解析》;本文是中国人民大学研究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国家理论的反思与重建”(10XNL015)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