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凡小说创作论
2016-11-26张光芒
张光芒
杨小凡小说创作论
张光芒
杨小凡是一个与生活同呼吸与当下共命运的作家,他小说所展现的审美世界,极为全面地诠释了一种重新定义文学与生活之关系的自觉精神。上个世纪末本世纪初以来,社会文化的瞬息万变与急剧转型给文学创作造成了极大的挑战,在这种有力的挑战之下,人们甚至觉的读小说不如读新闻更新鲜刺激,看戏还不如看周围人的表演更有文学感。这似乎说明,在某种程度上,文学所赖以存在的那双想像力的翅膀,还不如生活本身那双看不见的翅膀飞的更高更远、更微妙更神奇。要应对这种挑战就必须有一种与生活赛跑的强烈冲动,通过文学的叙述直刺当代人的内心,唤醒那些或麻木或只知追逐表相的灵魂。杨小凡十余年来的小说创作,便显示出这种可贵的跋涉足迹。
杨小凡小说几无例外地取材于转型期以来的当下生活,其叙事视野涉及到乡村与城市、官场与情场、企业与商业、医院与机关等诸多领域,也有盗墓、医托、绑架、性交易、媒体炒作等社会百相,尤其在酒业题材、官场题材、底层叙事、房地产业等表现出娴熟而高超的驾驶能力。在重构文学与生活的审美关系的自觉努力中,作家有意识克服着见事不见人、见情节不见心灵的叙事浮泛化倾向,极力以入乎其内而又出乎其外的超越姿态,迈向一种文学史与灵魂史的深层对应结构。可以说,杨小凡小说叙事紧紧把握住的是变动中的“人”这一核心主体,而围绕这一核心充分展开的则是从人欲到人心、从人心到人性这样一种动态的和交互作用的审美流程。
一
之所以使用人欲、人心与人性三个关键词来解读杨小凡小说,并不是因为笔者认为这是三个新颖的理论角度,而是因为他的小说赋予这三个层面以其独特的叙事伦理趋向,充分展现了此三者的不同运动形式与互动结构,以及把转型期的“人”如何加以撕裂或者如何进行修补的。杨小凡曾在一篇创作谈中这样写道:“精神的、道德的、物质的、法律的种种沦陷表象,通过发达的资讯涌向这个时代,纠结着当下每一个人;但我们每一个人又都或多或少地在加剧着方方面面大大小小的‘沦陷’。人人几乎都在沦陷着,被围裹着。”城乡之间的裂变便是一场大的沦陷。“一方面,乡村趋向于枯萎、狭隘、粗鄙;另一方面,城市凸显欲望、虚浮、冷酷。人们都在欲望的牵引下急于改变自己、改变自己周围的事物,也许变的太快,来不及思索、厘清,焦躁、纠缠、混乱、迷惘便四处横流。”①沦陷的根源到底是什么呢?在我看来,作家以小说的形式叩问着这个问题的时候,指向了一个综合性的概念,那就是人欲。在这里,之所以用“人欲”这个说法,而不用其他有关欲望的说法,是因为对杨小凡小说创作的基本叙事伦理指向来说,“欲望”太中性,“物欲”太单一,“淫欲”太极端,“权欲”太狭隘,“兽欲”太绝对。而人欲不同,它是杨小凡小说叙事的独创性贡献。尽管杨小凡小说叙述中对上述一系列“欲望家族”均有涉及和揭示,但他真正关注的是一个个综合性的源自于现实生活本身的“人”的存在之欲,欲的各种形式、无数动因,像力的平行四边形,即以合力的形式构成人欲的动态形式和立体结构。
在《望花台》这篇以题材取胜的中篇小说中,便上演了一出人欲推动下的“沦陷”大戏。这里面充满了转型期乡村社会混乱与愚昧相交织、生命本能与欲望扩张相纠缠的种种生存面相。小说也涉及到非法集资、盗墓犯罪、通奸等阴暗地带。城父要建成旅游城的梦想一下子打开了老老少少美妙的憧憬,也打开了每个人压抑心中的欲望,就这样,愚昧无知的村民被打开了的潘多拉盒子牵着鼻子,终至血本无归,走向了黑暗的深渊。因巨额集资被骗无法向村民交待的殿文则吊死在望花台,先人张良辞朝返乡修建的望花台,到如今竟成了他后人的断头台。道德的守成已变的极为艰难,并且在人欲的冲击下正在走向消失殆尽,未来似乎在向着不可逆转的方向沦陷下去。
《大米的耳朵》中进城打工的大米与耳朵也被这样一场“沦陷”紧紧围裹着。大米没有多少文化知识,也没多大的欲望,更没有什么大志,她只想拥有一份朴实简单的爱,只想凭着诚实与努力换取一定的信任和报酬,可以说她全部的愿望被压缩到最基本的人性要求的范畴之内,与世无争,亦与人无害,然而,这并不能给她带来安全、平静和满足。她的道德底线无辜受到警察郝春的不断冲击,她无意中看到胥总的行贿之事则差点招致杀身之祸。朴实简单的耳朵受到强烈的刺激之后灵魂被严重扭曲,盲目而疯狂地报复城里人,最后为救大米被火烧伤,奄奄一息。大米多么想逃离这不属于他们的地方,快快回到虽贫穷却属于他们自己的家的龙湾。正如小说题名所暗示的,“大米的耳朵”本来是倾听鸟鸣和流泉的天籁的,可是进城以后,她的耳朵因污染而基因突变,还是因嗓音的充斥而失聪荒乱和麻木?在欲望泛滥与道德沦丧的强力冲击下,还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可以保持么?这真是一个可疑的现实世界。
在无孔不入的人欲横流构成的沦陷之中,人的本性、人的主体性是否就无以逃遁,彻底消弥,是否真的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正是杨小凡小说要面对和进一步解决的叙事问题。许多可称为“欲望叙事”的小说创作往往扩大了欲望的操纵性和决定性。与那些物质化的欲望叙事不同,杨小凡小说叙事中的人欲则只是关于人的存在链条上动态的一环,经由它敞开的是一个更为阔大的内心世界。就像尼布尔在其《道德的人与不道德的社会》中所揭示的著名的“尼布尔悖论”指出的:群体的道德反而低于个体的道德。同样,我们也可以说,社会的普遍的道德沦丧无论力量多么强大,也并非意味着每一个个体道德感都将丧失殆尽。对于小说家来说,发现这一问题绝非是可有可无的。
像中篇小说《春风度》既深入到玄机重重的官场,又涉足诡秘万象的房地产业,更展示出官商之间错综复杂的微妙关系。但小说的叙述非常节制,无意于通过紧张曲折的戏剧情节以渲染其中的矛盾冲突。虽然官场争斗、利益博弈均由人欲而起,但如果刻意夸大了膨胀的欲望在文化结构中起到的决定性作用,如果只是把人物描写成欲望的化身,也是不符合生活实际的。在小说审美世界之中,置身其中的每一个人更多地呈现为马克思所说的那种“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作家正是通过从人欲开始深入到人心层面的挖掘来接近生活并通往人的本质。以主人公冯兴国为代表的一批形象,他们有着普通人的自我算计,也有着不同于普通人的价值理念;有着源于世俗欲望的冲动,也有着来自于精神领域的理想追求。无论多么复杂的社会关系与事物表象,在它们所呈显的故事形态结构上总是有限的,也必然会遮蔽更多的内在本质与真实的复杂性,只有深入于人心文化深层结构之中,方得以窥见更多的时代真相。在人与人之间的网络结构中,他们的言语、行为既有主动为之的一面,更有被动无奈的一面,内心里潜伏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考量。
小说结尾处有意味深长的一笔描写。曾被冯兴国换了位置使仕途遭到挫败的住建委主任锁秋清,给冯兴国搜罗了十大罪状,写成举报信。但在他寄信之前,他突然从内心里产生了犯罪感。“夹带着寒意的春风,吹在锁秋清的脸上,他突然打了一个寒颤。”他觉得自己很矮小,很龌龊。“于是,他蹲了下来,打着火机,一封一封地开始烧信。春风吹动,火苗蹿上来。”读到这里,我们才仿佛理解了小说取名“春风度”的缘由,也仿佛理解了作家写作的最终价值指向之所在。其实,在冯兴国背后做他活儿的人大有人在,并不是每个背后准备给冯捅刀子的人都会像锁秋清这样幡然醒悟,自我制止。也许更多人的内心是由私欲完全填充,只有戾气、伪善与狡黠,也许锁秋清不过是一个特殊的例外,也许读者还会觉得小说在结尾处这样写好像是加上了一个与故事不和谐的音符,完全是多余的,而且根本与事无补。但这些质疑都不重要,重要的在于小说的人心叙事由此打开了一个偌大的审美空间,藉此方可深入于转型期社会人生的内在真相及其复杂性。现实可疑,但人心却可以是真实的。
如果说《春风度》是以官场为核心,在官商交织的叙事结构中透视人心,那么《开盘》则将描写重心直接转移到房地产业,在更为直接的欲望与人心的纠缠中勘探人性的走向及其可能性。《开盘》里的几位主人公都是美女,有新加坡背景的大华置业投资公司老总胥梅,副总裁兼财务总监杜影,再就是销售经理蓝雪,她们不仅体面有身份,而且聪明机智果断干练,后二者都是不可多得的中产白领,管理精英。故事伊始,杜影向蓝雪如此面授机宜:“在房地产业,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这一点你必须清楚和坚信!你要完全改变过去的操盘模式,以全新的思维来应对。那就是要换脑,甚至包括你的生活方式、道德观、价值观、人生观,等等。”作为第一主人公,可以说蓝雪一开始就被置于一种对于人性的无底线的挑战面前,只是她不可能一开始就估计到这种挑战的强度,只有在人心的殊死搏斗中,一个人才会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自我存在的真相。故事是商品房的“开盘”,又何尝不是人心世界的“开盘”呢。
小说颇为完整地展现了蓝雪一段心理变化的轨迹。第一步是信心十足的阶段,起初她是被胥总完全的征服了,何况还有丰厚的报酬在等着她,她决心完成这个楼盘的销售任务。第二步是全身心投入的阶段。对于胥梅的完全拜服,以及对于自身理想蓝图的憧憬,促使蓝雪完全投入到“创造性”的操盘推销之中。第三步则是开始犹豫和怀疑的阶段。等蓝雪被授意不得不操作假按揭空转的伎俩时,“她心里突然感觉有些怕,感觉自己已被杜影牵着,在一步步向下滑,越走离自己原来的想法越远。”但此时她仍然是奉命行事,勉强为之。第四步是反抗、拒绝和逃离的阶段。也就是当蓝雪发现胥总要她交的房在面积上欺骗了消费者时,再也无法合作了,这一点触碰了她“良心不忍”的底线,她甘愿放弃即将到手的报酬,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去揭露真相。
这样一个过程,其实是带有普遍价值的心理转换命题,一个人从追求自我实现开始,通过自我发现的过程,最终重新进行自我定义。这一过程是艰难的,艰难不仅来自于外力的推动是推你到相反的方向,而且也来自于置身其中之后,内在的自我反思与自我发现很少能发生在缺乏底线的人身上。惟其艰难,蓝雪的心理变化轨迹具有极大的自我救赎的象征意义。
二
当现实变得令人怀疑之后,重构小说与生活的深层次对应关系,就必须借助一个更加真实丰富的中介——人心的动向。这也正是杨小凡小说着力于“人心叙事”的动因之所在。“一个有责任感的写作者必须对当代生活有所作为,那就是在当今急剧变化的时代不能思考缺席,不能失语,不能没有自己的文字。否则就不是真正的作家,就将被边缘化,就远离了读者和社会。”②实际上,这番话也道出了当下文学被边缘化的内在根源之所在:并不是读者不需要文学,社会不需要文学,文学在今天的边缘化亦非时代本身的病症,真正成问题的是许多文学创作首先失去了生活之根和思想的锋芒,而只能以虚华浮泛的表像和煽动情欲的噱头吸引眼球,这样在抓住一次性消费市场的同时,也一并很快地被读者和社会所抛弃。当然,杨小凡同时也意识到,要真正对所处的时代进行有效的思考和诊断,是一个异常艰难的选择。而且这艰难的程度不亚于一个当代人在欲望与诱惑的挣扎中选择的复杂过程,稍不小心,或者稍有妥协,你就会沦陷下去,再无力奋击。
这就涉及到一个如何通过艺术形式的建构实现与生活的内在形式同构化的问题。在这一个层面上,杨小凡有着极其独特的观察体验,也有着与众不同的观点与自觉意识,在写作长篇小说《酒殇》的时候,他明确意识到:当下国有企业的掌门人在与政府的互动游戏中,在欲望和诱惑的挣扎中,他们对于自己扮演的角色,对于你来我往的较量,他们“内心深处的自我判断”是复杂的。这种内心判断之复杂,“有自我欣赏,也有自我厌恶,有对私欲的拒绝,也会被诱惑的危险,有被逼还对手以颜色,也有设局主动施出狠手。”总之,这是一场人心的较量,既有微妙尖锐的人心的自我纠缠,也有人心与人心之间瞬息万变的复杂交锋。
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和自觉意识,我们发现,《酒殇》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确没有落入官商形象类型化或符号化的窠臼,忠与奸之间,清与贪之间,好与坏之间,并没有截然可分的界限,或者说,小说在展示人物形象的时候并没有先验地从道德上定义一种角色倾向,而是从人心的动作开始的。小说起始借戚志强母亲的丧事将两位主人公推上前台,施天桐与戚志强二人,所做的所有表面文章都属于那个看得见的世界,也都符合社会的要求,甚至无不冠冕堂皇,而其动机与手段则充满了步步惊心的算计,夹杂着私心私欲与利弊的权衡。由这个阴暗的心理角落所网络起来的逻辑,往往扑朔迷离,不着痕迹,《酒殇》叙事的过人之处即在于从暗处入手,追寻端倪。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心理角逐中,你很难说清正邪之分,只见你来我往的刀光剑影,合纵与连横般的刚柔相济,诡计与阳谋交替的博弈。
在作家看来,长篇的根本问题是世界观问题,就是你怎么看世界,怎么想象世界,因之“长篇不是一个字数问题,长篇涉及一套对世界的假设。”他自谓:“我们深信,世界和人生是以其不易被晓知的内在联系构成的,我相信所有的事物和人生都自有其意义,而且在一个行动与时间的结构中展现出来;我相信自己是在讲述一个重大的关乎人性故事,我相信这里边有命运、有英雄和受难者、有诉诸所有人的重要情感和困境。否则,我就不会费那么大劲去写她了。”③正是得力于对于世界和人生之内在联系的挖掘,小说于复杂交织的博弈中流露出有关人性走向的价值指向。
显然,作家在塑造戚志强这一人物形象时赋予了较浓厚的理想主义热情,但这种理想主义并非出诸于伪浪漫主义的想像,亦非刻意放大了理想人物身上的光环,而是在动态复杂的纠缠中,坚定地流露出理性理念与人性价值的终极意义。小说结尾,施天桐突然被宣布双规,戚志强则历尽艰险先后实现了天泉上市、天泉重组、天泉改制等重大的企业转型。不过,戚志强并没有成功者的欢乐,几十年的恋人抱着痛哭:“你好自私啊,你好自私啊!”更有许多人对戚志强充满了误解和怨忿。
如果仅凭官场与商场的博弈,仅凭勾心斗角的力量偏移本身,戚志强与施天桐之间根本是难分胜负的,甚至占据优势位置的施天桐有着更大的胜算。那么到底是什么使得戚志强终于迈过了一条凶坎儿,成就了一番事业?在这貌似出现叙事裂隙的夹缝中,叙事者融入了发人深省的思考。就在被双规前夕,施天桐还在洋洋得意地宣扬他的斗争哲学,他说他最喜欢这句话: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不过他更得意的是自己又加上了一句;与政府斗后患无穷。他把斗争哲学当成自己的成功之道,甚至当成自己的目的,把斗倒别人当成自己的胜利。以小说中的说法,“在他的价值判断里,没有对与错,只有对做官是否有利这一个标准。”而戚志强则完全不同,是一个有着敢于冒险和敢于担当精神的人,这使他既不愿在仕途上失去个性,也不愿在位子上名哲保身。他很清楚他的斗争只是手段,只是过程,他真正要达到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以天泉为舞台成就一番事业,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小说借人物的感悟表达了对于人生的思考:“蓝天似禅,高邈得无道可攀。佛的真谛究竟是什么?他不是外化的教化功能,而是首先从思想上、精神上承担、清算自己的责任,是来自自身的理性、自尊和人格力量。”可以说,小说一方面全面细致地为转型期酒业集团进行改制和发展的过程留下了百科全书式的现实主义叙述,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则在于揭示出一个酒业王国的兴衰凝结的是人心文化结构与人性嬗变的真相。从这个意义上说,杨小凡的小说在价值指向上深刻地嵌入了人性的维度,而这一维度将是世界得以前行的必然逻辑。
三
人欲是物质化的和引人堕落的,人心是广阔无边和复杂多变的,人性才是最有力量和最富决定意义的指向。杨小凡小说以人欲的纠缠结构叙事的动因,以人心的博弈构建叙事的流程,而始终作为叙事伦理指向的则是人性问题。人的本性和自然性何在?人的主体性在现实潮流的裹挟之下还有多大的力量和空间?人的欲望与人心的矛盾到底怎样影响着人性的嬗变?人的自我救赎在生活中会怎样发生和以什么样的形式发生作用?这些环环相扣的问题无不纠结于杨小凡小说的字里行间。
人性的思考路向在杨小凡小说中可以分为两个基本叙事类型,一是悲剧,二是喜剧。正如鲁迅所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毁灭给人看,中篇小说《喜洋洋》和《节外生枝》便属于人性之美和人性之善在社会中遭遇体无完肤的失败命运的悲剧。杨小凡笔下不少故事有一个共同的结构模式,即在结尾处让主人公返回乡村田园。当然,这种“回返”或者出于被迫或者出于主动的选择,或者因为逃避沦陷或者缘于自我意识的苏醒。然而,乡野僻壤就一定是灵魂的家园么?作家对此没有作简单化的处理,而是有着极为复杂的叙事探索。
在《喜洋洋》中,当年吃百家饭的孤儿赵大嘴,18年后回到屯子。18年之前,因为他与恩人家的寡妇好上了,结果被打出了村子。现在的他虽已是几千万资产的大款,但他的最大愿望是做两件事:一是无偿为村里建一座敬老院并出钱负责敬老院的运转,二是搞一个中药材种植合作社,帮乡人致富。还有一个心愿则是为当年的荒唐当面赔罪。这么一个充满真善美、毫无私欲的愿望,想必会在家乡皆大欢喜,心想事成。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重返家乡、几乎散尽家财的赵大嘴却遭遇了重重阻力和失望。起初,他只是“感觉到屯子里的人,包括马六指和马热闹都与自己有一种说不出的隔膜,他们的热情后面似乎还藏着点什么。”随着故事的进展,他遭遇的挫折也越来越难以克服,甚至诋毁和陷害接踵而至。一个喜洋洋敬老院办起来要盖一百多个戳儿,建好并运行的敬老院因护士们的斤斤计较和老人们的挑剔几乎难以为继。赵大嘴费心找到了当年相好的菱子,想帮她脱离贫困和负担,但菱子已有家有小,只想“平静地过去下就行了”,连面也不想见。更甚者,大嘴因婉拒了镇里的彭书记的投资要求,被书记暗中派警察以喜洋洋敬老院容留妇女卖淫的理由,把他关在了派出所一夜,这尤其让大嘴心凉不已。赵大嘴不得不慨叹:都说上天是公平的,人在做天在看,但这几十年所见所闻、所经历的事儿,让赵大嘴很无奈。他甚至怀疑好人得好报这句话是骗人的,最多就也是受苦人的一种希望罢了。赵大嘴所表现出的人性中那些美好的“有价值的东西”,就这样被一点点地毁灭了,而这一人物也成为当代文坛上一个文化内涵十分丰富的独创性典型形象。
与《喜洋洋》相比,《节外生枝》的悲剧性意味更让人挥之不去。在市机关上班的许明自从见到十七岁的鱼儿后,就被她单纯的美所吸引,所沉醉。而鱼儿只是一个按摩女。自从受同学蛊惑卖处,接着又被骗后,便甘心做起了这种行当。许明本来就对乡下小姐充满了悲悯之情,很想有朝一日做出英雄救美的壮举。然而,令许明始料未及的,他的英雄壮举遇到了一连串意料不到的困难乃至悲剧。先是鱼儿根本就不相信他并拒绝他,而后他的妻子认定是他变心包了二奶,并且离了婚,儿子骂他是大坏蛋,朋友们则认为鱼儿与他只不过是妓女与嫖客的关系。再后来,许明送鱼儿回老家,竟然被鱼儿父母当成大骗子,招致打骂和扣押下来,并且在后来不断给他的单位领导举报,致使许明受到领导的盘查,甚至面临着官司和被开除的命运。小说的结尾尤其意味深长,在经历这么多的不懈努力和风风雨雨之后,许明突然得知,鱼儿从家乡逃回后终又重操旧业,被抓进治安队。小说不仅揭示出一个好人难做、好人不能做的现象,而且折射出一个更为令人震惊的现实伦理困境,所有的艰难困苦与向善的努力,不只是没有结果,甚至最终都化为无意义的虚空。
与悲剧的毁灭感不同,杨小凡笔下的喜剧则从另一个向度切入人性领域,展开更为深微的思索,并从叙事中透出一点人性的救赎之光。我们从《工头儿》的主人公杨老四和《欢乐》主人公贾欢乐身上不难看到人性的自我修复主题。杨小凡笔下的杨老四既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亦非唯利是图见钱眼开的恶棍,当欲望无限扩张与人生悲剧的必然因果关系展现他面前,他的人性本能终被唤醒,并越来越起到决定性的生命作用。他眼看着开发公司的胡总被双轨,工程总包栾正杰在刀类上行走,自己奋力地挨了下来而且还挣到了过去不敢想的数目,“老四一时弄不明白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咋变化这么快呢。”“有了钱,经的事多了,心里却空落落的。他想不明白下一步还要做什么,有人找他做工程,他没了心思。他又在商城待了一段。安排好妻子和女儿,就回到了龙湾。”当他“迎着树隙间漏下的金色阳光,向树林的深处走着”,由是,他的人性也全部苏醒了。
《欢乐》主人公贾欢乐与《工头儿》里的杨老四同属一个形象家族,是个更小点儿的包工头。他虽然粗俗鲁莽,但比普通村人活络,是村里有名的“活泛人”,到哪里都比别人能多挣点钱。不过,他有一个“反正咱不能做亏心事”的底线。在给他母亲治病的过程中,他接受医院主任卫方的利用,以收贿和医疗事故为由,搞倒了另一位主任张青,使卫方除掉了最有力的竞争者顺利当上了副院长。经过这次事件,欢乐被安排为在医院看管太平间的临时工。对此,欢乐并没有获得欢乐,因为他感觉自己落井下石,趁机敲诈,做了昧良心的事。
《欢乐》在情节设计上颇具匠心,先是透过一个包工头的眼睛,展现医院里的重重内幕,后又透过这个太平间临时工的独特视角,揭示出医院上层盘根错节的种种腐败。显然,独具匠心的叙述并非来自作家对戏剧冲突的凭空想象,而深深地植根于对生活深层结构进行深挖之后的发现。
在美感上,悲剧与喜剧导向不同的阅读体验,但在叙事伦理上,杨小凡笔下的悲剧与喜剧仍然导向人性探索的同一个价值终极。在喜剧形式中,我们已经看到人性自我救赎的光芒。在悲剧中,除了道德的无奈和毁灭感之外,则会同时有一种人性的崇高感油然而生,《节外生枝》让读者引发出这样的思考:没有私欲推动的真和善还是不是人性的内在结构?没有邪念附着的善和美还是不是一种社会存在?连许明都对此发生了怀疑,甚至感到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噩梦。然而,小说最后却写道,当一个深夜许明突然听朋友说鱼儿再度被扫黄治安队抓起来的时候,他“合上手机,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他飞快地穿上衣服,出了门,向夜色里冲去……”这是颇富意味的一个结尾,它让人们深深地感到,人性对于人生的决定性作用是不可扼止的。在所有的人欲的磨难与混杂人心所造成的厄运面前,人性最终战胜了一切。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发现,杨小凡小说的人性话语建立起了属于自身的独具特质的审美逻辑系统。
本文系江苏省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国现当代文学学术史研究”,项目编号为13ZWA001。
张光芒 南京大学
注释:
①杨小凡:《我们的“沦陷”》,《中篇小说月报》,2012年第7期。
②杨小凡:《酒殇·后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332页。
③杨小凡:《就长篇小说酒殇答记者问》,2008年4月17日,见http://book.sina.com.cn/nzt/novel/lit/jiushang/1.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