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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代乡土小说社会生态建构论

2016-11-26秦法跃

小说评论 2016年6期
关键词:小说家乡土诗意

秦法跃

1990年代乡土小说社会生态建构论

秦法跃

20世纪90年代以来,乡土中国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日益失衡的现状,深深触动了一批既具有强烈的生态意识,又怀有深厚乡土情结的作家。“生态”和“乡土”成为他们创作的重要呈现对象。他们不但致力于揭露和鞭挞触目惊心的生态危机和环境,而且痛定思痛,在小说创作中思考人到底应该采取什么样的生存模式,人与自然应该怎样和谐共存。在此生态情怀下,以迟子建、铁凝、王新军、石舒清等为代表的一批小说家,以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为关注对象,挖掘当代乡土中国现实生活的诗意美,讴歌美好的生态形象,展现了一个自然生态与精神生态双重和谐的乡土中国。在人与自然和谐共在的乡土世界诗意的发掘和描绘中,表达“诗意的栖居”的人生追求和理想。

海德格尔曾说:“‘栖居’意味着一种归属感,一种从属于大地,被大自然所接纳、与大自然共存的感觉,其对立面是失去家园。这种归属感的产生有两个前提,一是‘诗意的’生存,生存在审美愉悦当中和精神生活的日益丰富当中;另一个就是要非常值得地生存,要做到‘非常值得地’生存,就必须尊重大地,对所栖居的大地负责任。”①乡土中国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危机是人与自然危机的外化。自然生态危机是外在自然的危机,是人与自然疏离和对自然的戕害的必然结果。而精神生态危机则是人自身的危机,是自然生态危机向人类精神内化和蔓延的结果,是自然对人的报复。小说家用心去体悟当下乡土中国,并以审美的、文学的方式构建人与自然相处的新准则,追求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

一、乡土中国自然生态的审美化

进入工业文明以来,人类对大自然习惯以主宰者和征服者自居,以人类利益作为判断是非的唯一标准,大自然和其他非人类生命都是人类肆意破坏和摧残的对象。但是,随着对人与自然关系的重新思考,“人类中心主义”越来越受到质疑,人类开始用新的眼光重新认识大自然。反映在文学创作中,乡土自然景观开始在小说中承担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大地万物都开始与小说中的人物一样,成为有生命、有灵魂、独立的审美对象。在生态情怀关照下的乡土小说中,自然生态甚至不仅仅是独立的审美对象,而且还常常与人平等交流,成为人类的精神伙伴。大自然与人是两个具有独立话语权的生命个体,二者可以互诉衷肠,互为知己。

迟子建是一位将生命之根植于乡土之中的作家。她“怀着一颗敏感而洁净的心灵,走进冰雪覆盖着的北国乡村”②,她将东北边陲优雅的自然景致与和谐的乡镇生活作为主要描写内容,精心营造了一个宁静和谐的“北极村童话”。在她的《逝川》《亲亲土豆》《雾月牛栏》等作品中,河流、牲畜、庄稼等已不再是单纯的自然景观,而是具有了人格意义,与人相亲相爱。这种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无不蕴涵着人的身心、性情的健康发展和自由舒展,人的生命不再为外力所扭曲,呈现出一种自然自在的状态,是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高度和谐的体现。《亲亲土豆》中礼镇的人们对土豆由衷的赞美,“那花呈穗状,金钟般垂吊着,在星光下泛出迷幻的银灰色,当你敛声屏气倾听风儿吹拂它的温存时,你的灵魂却首先闻到了来自大地的一股经久不衰的芳菲之气,一缕凡俗的土豆花的香气,你不由在灿烂的天庭中落泪了,泪珠敲打着金钟般的花朵,发出错落有致的回响,你为自己的前世曾悉心培育过这种花朵而感到欣慰”。”③而对于人们的礼赞,土豆花竟然“张开圆圆的耳朵,听着这天上人间的对话”。《雾月牛栏》中弱智儿宝坠儿住在牛栏,他精心照料牛儿,日夜与牛儿交谈,并为每个牛儿都起了好听的名字。牛儿也对他倍加亲热和关心,“宝坠一回到牛屋花儿就低低地叫了一声,小主人从不夜间出门,它大约为他担心了。地儿也随之温存地‘哞——’了一声,就连脾气暴躁的扁脸也短促地应和了一声,加入了问候者的行列。”孩子冥顽的心被牛儿们的关心感动着。在迟子建小说中营造的这个地处偏僻、被文明遗忘的乡村世界里,人与自然物我两忘,其乐融融。这种与自然万物平等相待,对所有生命的尊重和认同,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体现,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在的美好诠释。而这种对人间万物极富人性的理解,也使迟子建小说呈现了空灵而又朴素的和谐之美。

铁凝的《孕妇和牛》中,黄昏的落日,平坦的田野,高峻挺拔的汉白玉牌楼,步履缓慢悠闲的孕妇,怀孕的牛,一幅充满诗情画意的田园风景画。孕妇与怀孕的牛同病相怜,她要出门赶集,婆婆牵出黄牛让她骑,可她却怜惜起牛来。“她和它各自怀着一个小生命仿佛同病相怜,有点儿共同的自豪感。于是她们一块腆着肚子上了路”。汉白玉碑上俊秀的字引起了孕妇的好奇和向往,孕妇被石碑上俊秀的字所打动,满怀孕幸福地抄下来,似乎要为肚子里的孩子备下了份礼物。而黄牛也与主人一道沉浸在对知识与未来的渴望之中,“黑已从麦地返了回来,卧在了孕妇的身边,它静静地凝视着孕妇,它那憔悴的脸上满是安危的驯顺,像是守候,像是助威,像是鼓励。”乡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叠合于孕育生命的美好憧憬之中,人、景、物融洽地定格在和谐宁静的乡村世界之中。寥寥几笔,作者就已为我们建构了一个极富叙述张力和含蓄扩展的思情空间,作家对生态和谐的乡村的拳拳爱恋之情也跃然纸上。

以迟子建、铁凝为代表的女性乡土作家,以深沉的生态情怀、爱憎分明的情感认知与女性敏锐细腻的观察和精致入微的描摹合二为一。她们诗一般的语言,既可写活泼欢快的鸟儿,写浅吟低唱的昆虫,写山川湖泊,写海浪鸣沙,写树木花草;也可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探索人类生存的危机。因此,她们的小说语言也极富激情和张力,她们的小说读起来,“就像是倾听他重新诉说一部人与自然历史的哀婉诗篇”。④

人与自然的和谐是小说自然描写的一个常态,既是作家对乡土中国日常景观的审美化,也是一种心向往之的理想境界。这是作家追寻人类诗性性灵,进行审美拯救的尝试。小说家对乡土中国自然生态的独特审美关照和生动描述,使得生态乡土中国不只是一种文学书写和理想追寻,更是一种真实存在。他们用自己的生态情怀,审美眼光为人们挖掘和呈现了乡土中国现实生活的诗意美。这种美好境界升华了人们的生态伦理道德,促使人们更加珍惜乡土中国自然生态。当下乡土中国的“诗意”已所剩不多,且仍在加速的破碎中。但小说家们仍能够用心大自然的诗意,并通过这些美丽和谐、极富生机的自然景致,挖掘乡土中国的自然之美,营造人与自然和谐共在的自在之美,讴歌生态形象的健康之美,用真挚的生态情怀陶冶人们对大自然的热爱,感染着人们对生态乡土中国的向往。

二、乡土中国精神生态平衡的构建

90年代以来,面对现代文明造成的乡土中国传统美德的沦丧,商品经济的活跃带来的人情冷漠,对金钱的追逐催生的人性异化,乡土小说家经受着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紧张与焦虑。他们倾心于乡土中国精神生态平衡的构建,引导人们重新认识和体悟正在式微的乡土文化和纯朴的乡土人情人性。小说家的审美取向是多样性的,但他们对未来乡土文化的期待视野却是大抵一致的。他们不仅有试图挽留住日渐逝去的美好人情人性的强烈愿望,更有重建乡土中国精神生态平衡的前瞻与期待。乡土中国精神生态的苦难并未使作家们陷于单纯的苦难写作。在对传统乡土文化、美好乡土人性的缅怀中寻找重构乡土中国精神生态平衡的支点,这也使得乡土小说家具有了超越性的视界。小说家对乡土中国精神生态平衡的构建通常在以下两个维度展开。

一是缅怀中国传统乡土精神、美好文化品格和纯朴人性的维度。乡土中国美好文化品格集中体现在乡土精神上,而乡土精神的核心就是仁厚。仁厚作为传统乡土中国处世准则,其基本内涵是重义轻利、重情守礼、谦和仁爱。在乡土传统中国文化渐趋没落,人性日益失衡,拜金主义、享乐主义、利己主义肆虐的今天,仁厚精神无疑更显示出其独特文化价值。因此,李佩甫、谈歌、岳恒寿、张宇等具有生态情怀的乡土小说家,通过对仁厚的礼赞来构建乡土中国精神生态的平衡。

李佩甫《无边无际的早晨》就是一部乡土中国宽厚仁慈品格的赞歌。“黄土小儿”李治国出生之际就父母双亡,但他没有沦为无家可归的孤儿,而是成了大李庄的小“皇帝”。他吃百家奶、穿百家衣,在三叔、梅姑的悉心照看和众乡亲的呵护下长大成人。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三叔及众乡亲给了他两次要紧的点拨:三年困难时期,他沾染偷窃恶习,三叔、梅姑等人恩威并施,使他改邪归正;文革中他当上了造反司令,三叔和乡亲们把他从游行队伍中拉出来,逼迫他回家,使他免于血光之灾。随后,三叔多次给公社书记送礼,把他送进了公社大院。他由副乡长变为县长,乡亲们两次充当了他向上攀升的垫脚石。王集乡的计划生育工作受阻,多年不归的李治国黑着脸回到大李庄拿乡亲们开刀,采取“极端措施”,仅用三天就征服了大李庄。市里修一条公路,要贯穿大李庄的祖脉,乡人们在坟前静坐抵制,这时李治国又回到了家乡。他又一次征服了大李庄,他的职位上升到县长。李治国不仅没有回报乡人的养育之恩,反而几次伤害乡人们的感情,但乡人并没有记恨他。在他的新婚之夜,三叔走了几十里山路送来了祝福的“早生子”(花生、红枣、棉籽),在他离开家乡升官赴任之际,乡人们捎来“消灾免祸”的“老娘土”。在那“无边无际的乡情”中,他开始反省、自责……

李佩甫的《黑蜻蜓》、迟子建的《逝川》、谈歌的《天下荒年》、岳恒寿的《跪乳》、张宇的《乡村情感》等作品也都满怀深情地描写乡土中国的传统之美,发掘着民族的高尚精神与美好品质,表达自己对乡土中国淳朴人性和理想人生境界的向往。传统文化所包含的道德精神,成为小说家构建乡土中国精神生态平衡赖以获取的思想源泉之一。

二是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维度。在寻常乡土生活诗意的发现中体悟人生价值和文化意义。王新军、铁凝、石舒清等小说家致力于对乡土中国恬静、安祥的日常生活诗意的发现和美的展现。在对普通民众琐碎日常生活的展现中探索诗意的发掘,品味乡土中国生活方式的美好。他们沉潜于乡村民间,瞩目乡村民众的日常生活,乡村的日常生活状态如恬适、温暖、原始、朴素等,都成为作家的审美对象,成为作家心中美好的文化意象,是对现代文明的对抗和补偿。在这样的审美关照下,小说引人入胜的不是激烈的矛盾冲突或紧张的故事情节,人物性格的塑造往往也不是作者着力之处。小说打动人之处恰恰是对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一个寻常生活片断,如赶集、回家、劳作,作家笔触往往将人物定格在一个相对固定的时间和空间,通过外在的行为的细节刻画,将人物细腻丰富的内心世界,如想象、喜悦、满足……等情绪缓缓地涌向读者。每个细小的动作和寻常的细节都因作家审美化的表现而成为一个个精致的审美景观,由远及近,致于人们眼前,幸福感如涟漪般荡漾在人们心间。乡土中国的这种家园感,使农村生活方式呈现出审美的性质,上升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因而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

王新军的《农民》《乡村爱情》《大草滩》《牧羊老人》篇幅不大的几个短篇佳作堪称此类小说的代表。在作家笔下,一个个乡土中国日常生活的片断如耕作、放牧、婚育等,已不仅仅是一种生活方式,更承载着人类永恒的情感诉求,具有沧桑的历史厚重感。小说没有追求故事情节的复杂,人物性格的塑造刻画,而是将笔触伸向审美对象的内心感情。这里的审美对象可能是一个普通劳动者,也可能是一头走向最后归宿的牛。他们的内心世界、个体情感与外在世界温情相融,物我两忘,在这里,作家为飘泊已久的心灵找到了精神家园,发现了人生的意义,生活的美好。作家对日常生活的诗性言说并非归隐田园的士大夫的闲情逸致,而是对乡土中国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在作家的诗性言说中,乡土中国日常劳作、普通民众的淳朴情感无不洋溢着幸福和知足,从而将这种乡土中国的生命形式上升为一种本真的存在,构筑起一个充满诗意、生机勃勃的和谐世界。作家用诗人的心灵体悟和传达的这种简朴生活中的诗意和美感,是作家的理想追求,也是乡土中国生活的一种自在之美。

三、诗意栖居——人与自然和谐共在的精神家园

或主动构筑理想家园、或有意逃避社会现实,小说家不约而同地在自己的文学世界里寻觅人与自然和谐共在的“桃花源”,继续着自己对乡土中国生态问题的思考和对人类生存终级关怀的追问。张炜、孙惠芬、张宇、迟子建、阎连科、关仁山、赵德发、张继等都尝试着在自己的小说中建立这样一个诗意栖居的“世外桃源”。在此类小说中,乡土中国生态平衡,人与自然和谐共在,人们诗意地生存。人类漂泊已久、疲惫不堪的心灵终于找到了停泊和栖息的港湾。

张炜的长篇《九月寓言》就是作家对人类精神家园的哲学思考和诗性言说。张炜构筑的这一精神家园,用世俗的眼光来看,也许是个落后愚昧、充满苦难的底层乡村。但在张炜看来,这片未被欲望、贪婪和野心浸染的乡土故地才是人类生存的真实,是一个真正的人类精神家园。小村里的人们是最普通的民间大众,面对的是诸如吃饭、生存、恋爱、劳动这些最普通的生命活动,然而他们却活得无拘无束,率性洒脱,就像一群自由自在的民间精灵。恰恰是在他们身上,张炜找到了人类生命的本真状态,和未被异化的那个“原来”。《九月寓言》中的“桃源”小村世界所展现的原始、纯朴、本真孕育了旺盛的生命力,繁衍了人类的希望。在这片大地上,真正达到了“天人合一”的理想之境。小村人的生存奋斗史也正是人类生存奋斗史的缩影,是一种民间永恒的生存悲歌。在对小村人的这悲歌诗意发现和描述中,提升了生命的纯度,获得了精神的升华。张炜在小说里创造了一个寄寓着他梦回故土、融入野地理想的超现实艺术世界,这也是正标题寓意所在。《九月寓言》里的“文明野地”被赋予了浓厚的理想色彩,小村人的欢乐也许难以被“现代文明人”所认同和接受,但小说对野蛮现代文明的反思,对物质贪欲的抵触,对“诗意栖居”精神家园的构想,却有其独特的审美意义和哲学意义。

《上塘书》是孙惠芬为读者营造的又一理想乡土中国生态世界。这个人口不过四十户,只有三条街道和几百亩水田的上塘,却是个充满诗情画意的理想栖居所在。上塘的景美,农舍错落有致,小路曲径通幽,田野生机勃勃,自然景观美不胜收,如中国山水画般富于诗意美。上塘的人更美,在这个相对封闭保守的小村落,人们勤劳纯朴,既重利又讲义,既重体面又讲公道。在小村里,人们表面上敬重世俗权力的象征——村长刘立功,但骨子里却更敬重代表公平和真理的精神领袖——文化人鞠文采。上塘人尊重道德,向往美好的价值取向使得人们活的更加自在,更加充实。作家更有意地让这种寄托美好理想的乡土文明与所谓“城市文明”相遭遇,用城市的冷漠无情映衬理想乡土中国生态的美好。从上塘走进城市的大学生,虽身在城市,却夜夜梦回上塘。在梦里,他执着地寻找着自己的家,从田野到小街,他像疯子一样,不停地寻找,却总也找不见自己的家。恐慌中,他掉进了小村中的那口老井……大学生在自己发表的文章中写道:“当我的身体离乡村世界越来越远,上塘在我的心里边,竟越来越近了。当我在城市里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物质家园,我发现,上塘的一草一木,竟变成了我挥之不去的精神家园……”⑤

应该说,憧憬生态乡土中国的建立是每一个具有生态情怀的乡土小说家的理想,他们以自己的小说参与了生态乡土中国的建构,承担了有“生态良知”作家的职责与使命。

秦法跃 河南师范大学

注释:

①[德]海德格尔,郜元宝译:《人,诗意地安居》,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3页。

②段崇轩:《九十年代中国乡村小说精编·序》,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年,第11页。

③迟子建:《亲亲土豆》,《作家》,1995年第6期。

④鲁枢元:《生态文艺学》,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06页。

⑤孙惠芬:《上塘书》,当代,200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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