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铁凝小说中的无罪之罪
2016-11-26刘玉霞
刘玉霞
论铁凝小说中的无罪之罪
刘玉霞
基于基督教的原罪意识和弗洛伊德潜意识学说的影响,在西方对于无罪之罪的审视和拷问非常普遍,“西方文化以个体的人为出发点,在展示人的尊严与价值、解剖复杂人性、探讨人类命运等方面呈现出了迥异于中国文化的独特魅力。”①持“性原善”②的中国传统文化则更注重个人在伦理道德上的修为,讲求个人要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务实入世的精神,只要行为无悖于伦理纲常,内心深处如何想,人性是否受到压抑则不予关注,所以没有审视和拷问无罪之罪的精神传统。此外,作为集体文化,个体是集体的组成部分,个体要服从于集体,个人意志不容易得到彰显;作为羞耻文化,对于有违道德良知的无罪之罪个体更多是保持缄默。这样一些文化特性决定了我们的文学作品更多采用中国传统叙事因果报应的思想模式,热衷于历史再现,关注主流意识形态的表述阐释乃至走向图解的极端。不过近一个世纪的文化融汇与更新使一些作家意识到了个人良知的觉醒对于国家民族及个人的意义,铁凝的作品便是其中的代表之一。
铁凝小说中涉及不同层面的罪。有战争之罪,有文革之罪,有犯罪性质的罪,不过更具反省与叩问意义的是作品中经常被人们忽视的无罪之罪。无罪之罪的本质是良知罪感,可以说这是一个很隐私的心理历程,如果个人不认为无罪之罪是罪,或从心理上回避它的存在,外界他人很可能发现不了,即使发现了也无可奈何。
一
纵观铁凝的创作,《棉花垛》(以下简称《棉》)《玫瑰门》(以下简称《玫》)《大浴女》(以下简称《浴》)三部作品在无罪之罪的探讨上最具代表性。铁凝对无罪之罪的探讨经历了一个从无意共谋到共谋共犯,从对他人之罪的审视到自我之罪的审视;良知承担从他者到自我,从出于良知对他人之罪的声讨到出于自我良知的忏悔;从无路解脱到走进心灵花园,最终还个人以尊严和自由的历程。
他者的无罪之罪,这里主要指作品中犯了罪的人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是犯罪,但在他人眼中却已是犯罪行为,但审视者对犯罪者却无能为力。《棉》中国是一个走上革命道路的年轻人,小臭子出卖了乔,乔被日本侵略者害死后,国被组织派遣担负除奸任务,但他在任务即将完成的最后时刻却对小臭子先奸后杀,并把小臭子的罪名归入逃跑击毙的理由之下,然后离开了花地。可他没有想到,在不远处锄高粱的老有看到了他和小臭子一起走进了花地,国自己一个人出来后他看到了在花尖上转游的灯笼鬼,老有走进了花地,看到了一个被奸杀的小臭子。老有一不经意成为了这场犯罪的见证者,成为了一个无意共谋的共谋者。离休的老有在去疗养的火车上与国相遇,老有认出了对面卧铺上的男人就是国,他先是决定躲后又决定找,反复用花的品种、抗日时的民歌等暗示国,国受到刺激目光发呆却佯装不知,这更激起了老有的不甘,最后不顾一切地放弃了疗养的机会,紧跟着国下车并一路追踪国的踪迹。从年迈的老有不顾一切地追踪国来看,老有在内心深处始终记着国对小臭子这样一个边缘女性所犯下的罪行。可以肯定的是小臭子出卖革命战友有罪,但国亦有罪。如果从世俗道德来看,小臭子不论怎么死也是死有余辜,因为她平时生活就不检点,而且还是一个出卖了革命志士的叛徒。但是如果从一个人的尊严权利来看,小臭子即使是叛徒,她应该被处死,也不应该被国先奸后杀,被他肮脏的私欲污辱和损害。建国后,国作为革命功臣,位高权重,家庭美满,尽享天伦之乐,他是否觉得自己对小臭子犯了罪是否受个良知的谴责不得而知,只是这种良知与革命无关,和男性对女性是否尊重有关。
历史悔罪中的无罪之罪,指在文革中出身不好需要被改造批斗或专政的人所做出的悔罪。《玫》中的司漪纹凭借对文革精神的直觉,在革命还未革她的命之前,主动将房屋财产交了出去,主动坦陈了对自己所在阶级的痛恨,以及自己被迫嫁入这种家庭后的痛苦,这些信是带有悔罪性质的悔过书。表面上看,她的确是有觉悟的,而这种主动觉悟也确实使她的家庭免受了抄家之苦和革命小将对她们的无情批斗,但这种坦陈和悔罪并非出自内心,而是出于自保,出于对生命安全无法保证的恐惧。这种面对自己阶级身份和家族历史所做的悔罪是一种务实的虚假的悔罪,每个被揪出来的阶级异己分子都要把自己从精神到肉体交给革命交给党,但这种悔罪是政治斗争强加给司漪纹们的,当悔罪面对政治性的权力审查之时,为了过关为了保全自我,司漪纹们沦为了彻底的精神奴隶。这“是普遍发生了‘忏悔’的‘伪现象’,即所谓‘交代’、 ‘交心’、‘认错’、‘斗私批修’等思想改造的政治世俗现象。”③所以当文革结束,很少有人对自己的行为进行检视,因为有罪的人都已经被绳之以法,而自己是否一起“共同创造了一个错误的时代”则无人叩问,这种审视自己是否参与其中的“共负原则 ”是“真正铲除罪恶的条件与基础,使灾难性的悲剧免于重演。”④可以说,正是共负原则的缺失使许多无罪之罪得到了合理合法的开脱。
因此需要重申的是,文革制造了很多罪孽,但司漪纹亦有罪,她代表了共负原则普遍缺失的历史事实。她是一个受害者,同时也是一个无情的加害者,她的无罪之罪没人声讨,因为与之相比,很多人犯的罪比她有之过而无不及。她也从不认为自己有罪,她也曾对姑爸有过怜悯,但姑爸之死带给她更多的是安慰、轻松和解脱;她对妹妹一直很愧疚,但当得知妹妹的困境并非她一人落井下石造成,她的亲儿子偷光了她的财产,栽脏她转移财产,还丧尽天良地拿热油泼她,比她下手还狠时,她得到了巨大的安慰,尤其是当妹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她十块钱的接济后,她更是觉得从前对妹妹的伤害可以一笔勾销了;她只想着怎样利用竹西和大旗的私情要挟罗主任,但却没有想过这会极大地伤害外孙女苏眉,给她的成长之路投下难堪的阴影与创伤。苏眉无意共谋,但她被迫见证了一切,当她初具独立能力的时候,便彻底逃离了司漪纹。
自我审视中的无罪之罪是指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出于个人良知的忏悔。“良知是心灵里的另一种力量”,它“舍弃那些不以人自身为目的的东西,它限制理性的狂妄,纠正理性的偏差,监管和保证理性始终在良知以 为正确的轨道上。”⑤
章妩因为实在受不了农场劳作辛苦,回城看病时抓住了唐医生这根救稻草,并生下了和唐医生的私生女尹小荃,尹小荃在三岁时因尹小跳“照看”不周落井而死,这使章妩内心非常痛苦,她认为小荃的死是对她毫无顾忌的婚外情的最严厉的惩罚,当她最后一次向唐医生告别时,面对唐医生的情欲她决绝地拒绝,她的内心只有对毁灭一个幼小生命的恐惧与负罪,她再也不愿意因为情欲的满足而让一个美好的生命消逝,在她看来这是一种真正的罪孽。后来她也试图用各种办法来逃离那段记忆,但都不成功。
戚师傅是一位非常自律的男人,当他遭遇唐菲的求助时却对她网开一面,因为喜爱她的美貌,怜悯她为自己前程而编的谎言,在他有限的能力范围内把她办进了国营大厂,进厂后他始终对唐菲避而远之。唐菲直到弥留之际也没能盼来一个曾经为她大献殷勤的男人的探视与关心,只有戚师傅在她火化时,到殡仪馆遥送了她最后一程。从一开始戚师傅就知道唐菲所做的一切虽是自愿但并非真情,她为了改变自身的处境只有她的身体可用,他对她始终有一种负罪感,觉得自己趁人之危,趁火打劫,毁损了女性的美好。就是因为有良知,所以在唐菲进厂后,他并没有像其他男人那样把占有和欺侮唐菲视为理所当然。
从尹小跳对他的追问与刺探中可以知道,俞大声就是唐菲的生父,他为了自己的前途,遗弃了唐津津母女。他知道唐津津死得很惨,后来通过小跳也知道了唐菲是他的女儿。在他知道唐菲的身世后,除了帮她前夫的孩子升了学,再也没为唐菲做过任何事。退休后他找到尹小跳,借谈论犹太人关于罪与生命的讨论,隐晦地倾吐了自己对毁灭唐津津母女美好生命的负罪之情。
尹小跳为尹小荃的毁灭不断地受虐、自我谴责与忏悔。唐菲死后,尹小跳觉得活着的小荃这下完全可以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结果唐菲死前在她脸上留下的唇印却越发地清晰可辨,怎么洗也洗不掉,脸似乎都肿了,三人沙发上的尹小荃更是发出可怕的尖叫,这一切似乎都在提醒她她的罪责并没有因为知情者的死去而终结。于是她决定对陈在坦白一切,她说出了真相,原来唐菲、陈在、小跳、小帆都参与这场谋杀,有罪的不只她一个人,而且大家都为自己所犯的罪而忏悔和补过。其实小荃的尖叫和脸上肿胀的唐菲唇印都来自小跳内心良知罪感的自我审视与拷问,越是觉得有罪,内心就越是不能安宁。只有小跳忏悔坦白之后,唇印消失了,尹小荃也安静了,她的内心才获得了永远的宁静。
二
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看待铁凝作品对无罪之罪探讨的意义。
首先超越视角的使用使人们习以为常的无罪之罪得到突显。“叙述者站在世俗道德或现实利益的立场观察世界与人生,故不妨称之为‘世俗视角’;叙述者站在普遍责任的立场,我们可以称之为‘超越视角’。”⑥站在普遍责任的立场上就会发现许多人们习以为常的罪,许多冠冕堂皇的人都有其不堪的一面,许多人都是带着面具在生活。《棉》中国是革命者除奸者,但他又在押送叛徒小臭子的过程中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国在最应该体现革命意志和战士本色的时候暴露了人性最黑暗的一面。《玫》中司漪纹是一个大家闺秀,但她却徒有其表,一生为了站出来出风头或者为了自保,不惜使他人蒙受羞辱。首先是对小姑子姑爸惨死的漠视。对于姑爸的惨死,司漪纹是有责任的。整个家庭没有一个人在革命小将污辱殴打姑爸时站出来,害怕引火烧身,因为恐惧而噤声可以理解。可是在大黄偷了肉被罗主任一家找到时,司漪纹其实完全可以凭借她的机敏做一些化解工作,但她没有。姑爸死后,她甚至觉到了些许安慰和解脱,因为她过去的许多隐私只有小姑子知道,比如为确立家庭地位对公公的强奸,对传家宝金如意精心安排的“先藏后挖”,虽然姑爸不会讲出去,但她总觉得不自在。此外,她还对小姑子多少抱有怨恨,觉得这么多年带着她这个累赘过日子,非常不容易,但却得不到小姑子的真心对待,从没有将婆婆所传的体己贡献出来,最后却落在了罗主任一家手里。当她看着窗外一地星光般发亮的金戒镏时,内心对姑爸更多的是怨恨。其次是对妹妹司漪频的落井下石。她本可以客观地说明妹夫在解放前已经在战争中失踪,但她却偏偏要迎合外调者,说她的妹夫可能去了那边,致使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日子更是雪上加霜。而她这么做更深层的原因恐怕是因为父亲死后分家产时,她被妹妹及妹母从大宅院里赶了出来,她内心的怨恨使她不能放过这样一个既可以自保又可以报复的好机会。再次是对竹西的捉奸行动。除了和朱吉开有过真心美好的男女交往,她一生中基本都是在畸形的男女关系中度过的。《浴》中俞大声从副厂长做到省长,但他抛弃了情人和私生女儿,加速了她们的毁灭。尹小跳从编辑做到出版社社长,但她却谋害了自己同母异父的妹妹,让唐菲用身体为她交换工作,理直气壮地拆散了万美辰和陈在的婚姻。他们的生活在别人眼中是正常的有的甚至很光鲜,但他们自己内心的罪感却无处诉说。
第二是对至善的呼唤。这种善不是社会良心。“中国的所谓‘圣人’,便是‘社会良心’的代表。然而,人一旦充当圣人的角色,便发生一个大问题,即忘记自身也是一个人,一个脆弱的人,一个与普通老百姓一样具有弱点与缺陷的人,一个在内心中同样潜藏着黑暗地狱的人”⑦;不是中国传统意识中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中的善。这种善是依据世俗伦理道德的标准来评判的,按照世俗伦理道德标准来做就是善,否则就是恶,从而使人们对人的理解截然地分为好与坏两种; 也不是“原性善”中的善。“性善的说法对人性缺乏洞见,如果说它规范人生还有多少善意的话,那它对解释历史和现实中人的邪恶、贪婪、残忍和血腥几乎无能为力。”⑧这里,善是个体良知,是个人在善的内心呼唤下对道德责任的体认。诚如谢有顺早在2002年对铁凝作品中善的肯定,“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铁凝在小说中成功地塑造了一大批坚韧而善良的心灵,这在当代作家(尤其是女性作家)中是罕见的。而且,铁凝不仅在小说中描绘了人类中还残存的根本的善,更重要的是,她还将这种善在现实中证实为是可能的,它不是一种幻想,也不是对人类的有意美化——我认为,这种善,为20世纪以来衰败的人类提供了新的人性参照,为文学在现代主义的阴影和噩梦下赢得了一个喘息的机会。”⑨不过这种由个体良知代表的善人物并不是一开始就具备的,它经历了一个由他人叩问到和人物一起痛苦一起承担责任,寻找灵魂救赎与出路的过程。
《棉》国认为小臭子这种女人死有余辜,国有没有道德纠结不得而知,但老有却从没有忘却国的罪行。显然,突显个体良知的是老有而不是国。到了《玫》,自我与良知是分裂的,外婆司漪纹只有自我,外孙女苏眉是司漪纹的良知,是司漪纹无罪之罪的见证人与审视者。小说不仅一次提到苏眉对司漪纹美貌的继承,而面对司漪纹的种种或伪善或虚假或矫情的行为,苏眉觉得难以理解接受甚至是懊恼气愤,但因为是外婆所为所说,所以只能权且忍耐。直到她被利用成了捉奸的工具,看到了她最喜欢的舅妈和她信赖的初恋情人在一起时,良知使她再也无法呆在外婆家,半夜不顾身无分文带着妹妹苏玮逃离了外婆家,直到成年都不愿轻易回到响勺胡同。
《浴》中他人的审视与拷问是可以逃避的,但来自自我的审视与拷问却是无法逃避的。小说中每个人都存在程度不同的罪,每个人都为自己的罪而痛苦着,为自己寻找着精神出路。从这一点来讲,小说存在着一种复调性。“从文学史的事实看,凡是某种程度上表现了忏悔主题的小说,或表现了忏悔中人性冲突的小说 ,都存在某种复调性,对话性和未完成性,即使这些小说不是复调小说。”⑩尹小帆虽然有个体良知,也有犯罪感,但她把罪责推到了小跳身上,并形成了可怕的讨债心理,成年后又从中国逃避到美国。推卸责任并没有让她轻松,相反却压抑痛苦得不得了,直到和迈克的婚姻得到小跳真心的谅解与祝福,心里才算轻松起来。章妩越到老越无法和尹亦寻生活,尹亦寻几十年佯装不知却又无时无刻不在谴责她。她希望丈夫揭露真相,但他偏不揭露,女儿也根本不愿原谅她,她的一生因私生女的出生而痛苦被动。最后只有小跳从心里原谅了她对家庭的伤害,接她回家,她才算找到了一条出路。俞大声越到老年越被自己的良知所谴责。唐菲短暂苦难的一生都在苦苦寻觅着给她血肉之躯的父亲,父爱的缺失使得她在寻爱的路上荆棘密布血泪斑斑。俞大声没有尹小跳幸福,因为他只能和他比较信任的小跳隐晦地曲折地谈到关于生命价值与权利的问题。尹小跳自尹小荃死后,内心就再也没有安生过。可以说,尹小跳是有着精神忏悔的重要人物。作品因为尹小跳的存在而有了一种鲜明的忏悔意识,即无罪之罪的意识。⑪她所引发的忏悔是广义的,即“灵魂的自我拷问与审视”,而非狭义“带有宗教色彩的对于罪责的承担”⑫。在中国,“忏悔”是梵汉合璧词,方式是近义互补。“忏”本意“忍耐,容恕我罪”,指对人坦白自己的过错,求容忍宽恕的一种自我表述,后发展成专以悔罪祈福为目的的一种宗教仪式。汉语中原有“悔”,音译的“忏”加上汉语的“悔”,就形成了“忏悔”。“忏悔”后来泛化用于一般人,指认识了过去错误或罪过而感觉痛心。⑬在《浴》里,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自我忏悔的精神过程,只是最终因为小跳对自己所应该承担的道德责任彻底地承担,从而获得了最彻底的解脱和心灵自由。从毫无责任感到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从没有真实的自我,到艰难的面对最真实的自我,从三部作品可以清晰地看到对个体良知责任的觉醒与承担的呈现过程。
第三是无罪之罪还个人以尊严,使个人从无路解脱到走进自己的心灵花园。
人是有缺陷和弱点的,人性有光明的一面,也有阴暗的一面,不是人人时刻都可以成为高大全的英雄。即使是英雄也有缺陷和弱点,没有缺陷和弱点的人是神而不是人,今天这个结论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被人们所接受和认同。每个人的人生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缺,这样不完满的人生才是正常的,真实的。只有承认正视自己和他人的缺陷和弱点,包容原谅种种人性的阴暗,作为个体的人才能有尊严的存在。“人的自我拷问和自我审视,是在确立‘人有弱点’的前提下进行的,但这只是这第一前提; 人的自审还有第二前提,这就是人的尊严,有了第二个前提,自审才不会变成自虐与自我践踏。”⑭由此出发检视三部作品,会发现人的自审与悔罪并非都能具有人的尊严。
《棉花垛》小臭子虽然出卖了革命者,但她作为女性的个体尊严受到了侵害,国也因为对小臭子的先奸后杀而损害了一个男人的尊严,一个革命者的尊严,国的行为是对自我尊严的一种损害与践踏。《玫瑰门》司漪纹是一个典型的自虐又虐待他人的人。在历史无情的阶级定性面前,作为阶级斗争的对象之一,她没有办法维护自己的尊严,要想活下来只能自虐自我践踏,同时根据需要不惜虐待和践踏别人,由此牵涉的家人诸如姑爸、儿子女儿及孙辈都不能幸免尊严的丧失。更不用说有政治污点的达先生和里通外国的德国遗霜等许多历史罪人,都被无情地剥夺了个人尊严苟且过活。人们的尊严都要靠权力的化身,一位出身贫农的罗主任赐予。人与人之间只有领导与服从的关系,敌我的矛盾与斗争使人无法相互尊重,更谈不上人的自我尊重。因为缺乏自我审视和自我拷问,所以人们对压抑的生活丑陋的罪行都安之若素。这种生活过久了,可以回归正常生活时,司漪纹又非常不适应,她必须要通过挤兑人、偷窥、跟踪等一系列非正常手段的刺激,才能把日子过下去,让人觉得司漪纹虽然可恶但更可怜。
《浴》对个人尊严的回归与获得做了一个历史性的呈现。开篇是文革,那时对时代的命名或想象是迥异于个人感觉的,即那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一场史无前例的红色革命,人民是新社会的主人、革命者, “在毛泽东的‘不断革命 ’概念中,这样的运动并非带领人们进入幸福社会,实际上,他认为这种运动就是幸福社会本身。”⑮可是,作为一小撮阶级敌人的专政对象,他们是毫无幸福可言的,他们得从肉体到精神对自己进行全面而深刻的改造,这种改造往往以个人尊严的丧失为前提,星期天对山上夫妻小屋的争抢就是最生动的例子。章妩如果能够忍受尊严尽失的农场生活,也不会放下女性尊严去勾引唐医生,从而得到留在福安的救命假条。为了继续留下,就只能继续放弃尊严以求续假。私生女小荃活着,尹亦寻作为男人的尊严完全丧失,小跳因母亲私生孩子而倍感耻辱,唐菲因为痛恨私生女的世间处境而痛恨小荃。小荃死了,保全了尹亦寻、尹小跳、尹小帆、唐菲等人的尊严,但章妩自此更无尊严;唐医生单身,但他不能有私生活,他的私生活成为别人关注的焦点和无聊生活中新的刺激点,他被医院的同事恶意捉奸,为了保留自己的精神和身体的最后一点尊严,他攀上了烟囱顶端,然后痛快地一跃而下,这样的一跃是多么的痛苦又是多么的解脱。如果他能有一条内裤穿上,也不会这样惨死。可见在那个年代,人们是多么的压抑,强烈的欲望化作破门而入的兴奋与整治人的黑暗快感又是多么让人不寒而栗。他是行为失范但罪不致死,他是因尊严全无绝望而死。唐菲曾经激情地展望“我就是电影”的美好生活,但最后在不堪的情感折磨下,她怨毒地说“我就是病毒”,希望她这个病毒能致更多男人以死地。她的尊严被践踏,为了生活她又不得不自我践踏,最后过早地凋谢; 尹小跳的尊严回归源自她的忏悔和责任承担。她承认了自己对尹小荃曾有残忍;放弃了方兢虚伪无聊的情虐;看到了自己对唐菲要求的无耻;理解了母亲对那段不伦之恋的悔悟和她现在生活的压抑与尴尬;指出了父亲一味抱怨的懦弱与落伍;醒悟了自己在与陈在婚姻选择上的自私和天真。最后她放弃一切贪心妄想,原谅了一切,勇敢地面对自己人性中的黑暗,成就了一个自由的自己,走进了自己的心灵花园。
《浴》证实了这样一种观点,“富有深度自审的文学,不应只是自我谴责的文学。自我谴责往往只是内心黑暗面的展示,展示的结果是确立一种伦理原则。”《浴》在展示各种人的人性黑暗面的同时也确立了它的伦理原则,那就是当人犯下无罪之罪时内心应该有相应的道德不安,以及由此产生的对道德责任的体认与承担。通过个人良知的觉醒使人的内心得到净化,灵魂得到提升,才能成为一个被自己尊重的人。
铁凝的作品不乏《孕妇与牛》这样对醇善人性的讴歌,不乏“三垛”这样对女性命运和境遇予以关注和探讨的力作,不乏《午后悬崖》这样充满扑朔迷离吸人眼球的叙事圈套彰显叙事技巧之作,不乏《笨花》这样以个人命运和家族变迁来反应中国革命历史的宏大叙述。但她对个体无罪之罪的审视拷问,对个体的自我忏悔与自我救赎的呈现,使她的创作越出了常规,成为一种鲜在的个人化、个性化的表述。铁凝在《无法逃避的好运》中曾说:“文学可能并不承担审判人类的义务,也不具备指点江山的威力,它却始终承载理解世界和人类的责任,对人类精神的深层关怀。它的魅力在于我们必须有能力不断重新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和对生命新的追问;必须有勇气反省内心以获得灵魂的提升。还有同情心、良知、希冀以及警觉的批判精神。”⑯可以说,对无罪之罪的发现与探讨就是她对世界的新看法,对生命的新追问。作家在这些作品中强调了个人良知的必要性,强调了个人对道德责任的承担。因为在动荡的战争岁月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文革时期,个人良知往往被忽略,而在和平繁荣的当下,只有个人良知充分觉悟,社会良知才可能向着更加良性更加健康的方向发展,而不是由寥若星辰的圣人或被视为神圣或接近神圣的人来承担。作家面对自我、反省自我的勇气令人感动和钦佩,也正是因为这些无罪之罪的存在,对它们的审视与拷问,使得铁凝的创作在文学作品的洪流中脱颖而出,特立独行,真诚而真实地打动着每一位阅读者。
刘玉霞 云南民族大学
注释:
②③④⑤⑥⑦⑧⑩⑪⑫⑭刘再复、林岗著:《罪与文学》,北京: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2011年版, 第141页、134页、131页、88页、162页、423页、144页、110页、130页、417页、437页。
①⑬李家宝主编:《中外文化精神十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2009年版,第163页、41-42页。
⑨谢有顺:《发现人类生活中残存的善——关于铁凝小说的话语伦理》,南方文坛,2002年第6期, 第43页。
⑮[德]鲍吾刚著,严蓓雯、韩雪临、吴德祖译:《中国人的幸福观》,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35页。
⑯铁凝:《铁凝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01版,第26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