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极花》与《望春风》的日常生活诗学
2016-11-26关峰
关 峰
论《极花》与《望春风》的日常生活诗学
关 峰
新世纪以来,随着底层写作、打工文学等创作潮流的涌现,贴近市井和大众的日常生活诗学越加繁盛起来,特别是在长篇小说领域。究其原因,不能不归结到相对承平而有活力的时代。经济增长带来的生活水平的提高使得全社会能有更多的时间与精力去关注最大多数的平民世界,探究“金字塔”基础的奥秘。如果说建国后三十年是社会主义的政治和革命时代的话,那么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不妨称之为改革开放的日常生活时代。长篇小说的繁荣无疑标志了这一时代在文学上最有影响的成就。莫言的获奖及成功得益于对僵化史诗模式的反拨,同样,贾平凹和格非在长篇小说上的实验和创造也是日常生活诗学的体现。同在2016年第一期发表的《极花》(《人民文学》)和《望春风》(《收获》)就是上述实验和创造的最新硕果。
一、高潮或主体的日常生活化
《极花》延续了贾平凹长篇小说在结构上的特点,即对高潮的建构。拿无垠的大海来比,高潮可谓海上的仙山,再现了奇特的景观。《古炉》和《带灯》是如此,《极花》也不例外,蕴含了贾平凹平淡而又绚烂的长篇小说制衡美学。
事实上,《极花》对高潮的处理并不像此前作品那般明晰,因此也就不无可议之处。小说的叙事主人公是一位名叫胡蝶的女性。她虽有中学文化,却不幸遭拐卖,从打工所在的城市被骗到偏远贫穷的高巴县圪梁村。从那里“到镇上开手扶拖拉机得四个小时,步行得两天。到县上那更远了,开手扶拖拉机得七个小时,步行得四天”。就是这样的荒僻之地,却让誓死反抗近一年的受害者模糊了底线和防线,沉入了日常生活的川流之中。表面看是被强暴和怀孕的结果,实际上贾平凹写出了日常生活的厚望。作为物质的身体就范的结果是精神上的认同。果然,知道自己怀孕了的胡蝶适时地在老老爷的导引下看到了属于自己和孩子的白皮松上空的星,从而坚定了她“命里属于这村子的人,以后永远也属于这村子的人”的想法,以至于在解救她的最后关头及此后都节外生枝,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变故。是孩子和日常生活的潜能,还是派出所所长的解救壮举拯救了胡蝶?贾平凹并未明言,但梦的方式正是他内心迷惘的表征。
《极花》大可以处理成正邪较量的故事:或是胡蝶的智慧、坚强,或是派出所所长的足智多谋、英勇顽强。不过,实际上却正相反。胡蝶放弃了为自我辩护的机会,干脆与“被拐卖的那个地方”的极花相合。后者更被作了“水墨画”化处理。这个“全市的英雄所长”竟然连姓名都没有。贾平凹没有在放大和致敬“正能量”的地方大做文章,而是弱化处理。实际上,作者还故意加入了办案经费的细节,有意无意地昭示了生活本身的残酷。贾平凹的高明之处正在于他的“后”式设计。正大光明之处固然来得痛快,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人哭笑不得。对胡蝶而言,社会好奇的是“我是怎么被拐卖的,拐卖到的是一个如何贫穷落后野蛮的地方,问我的那个男人是个老光棍吗,残疾人吗,面目丑陋可憎不讲卫生吗?问我生了一个什么样的孩子,为什么叫兔子,是有兔唇吗?”对隐私的嗜痂之癖和阴险打探是野蛮和卑劣的表现。贾平凹的笔触显然深入到了种族和时代的根处,响应了鲁迅小说的传统。贾平凹的故事既有真实的素材作依据,更为重要的是,还有他自身的问题谱系,如他在《极花·后记》中所说:“我关注的是城市在怎样地肥大了而农村在怎样地凋敝着”。面对城市化进程不可阻挡的后果,贾平凹的忧虑也许不合时宜,但正是这份执著,才警示了不能预知的危险,提醒了日常生活的宽广和通达。
与观照当下现实题材的《极花》相比,格非的《望春风》对共和国的审视就敏感多了。也许是写完了《江南三部曲》的第二部《山河入梦》还意犹未尽的缘故吧,格非借《望春风》扩大了“文革”日常叙事的影响。之所以把《极花》与《望春风》并论,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它们都以困惑或迷惘的方式加入了时代和社会的喧哗与骚动的合奏之中,只不过前者表现为女性的迷失,而后者则二重唱了男性的悲歌罢了。通过传记的方式,格非树立了两座英雄纪念碑。这纪念碑是对正义和人性的追悼。写父亲的第一章俨然人道主义的案例,父亲赵云仙极富人格魅力。在普遍凝重而肃杀的硬化社会里,赵云仙和儿子之间的关系充满了人情味。虽被村人称为“赵呆子”“大呆子”或“赵大呆子”,给人算命又被称为“大仙”,但正是这算命的从业才使他谙熟人情物理。“天命靡常”这节就通过给野田里村一对年轻夫妇的算命烘托了父亲的精明和睿智,树立了民间智者的形象。“预卜未来”一节则进一步渲染了父亲的慈爱和宽厚,如“不管在什么地方生活,最重要的是要了解那个地方的人,越详细越好”,及“不能老是从自己的立场来看一个人。要学会从别人的立场看问题。”在复杂严峻的形势下,父亲预估到自己的噩运。上述人生智慧的上课未尝不是民族精神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正是这样日常生活经验的传承,才造就了古老传统和悠久历史文明的永恒和辉煌。父亲在变通庵的悬梁自尽,既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时代和民族国家的悲剧;既是他对自身人格和尊严的誓死维护,也是他以死抗争和警世的伟大壮举。难怪送行的葬礼如此惊心动魄。儒里赵村“大人小孩无不落泪”,连平时反对父亲最力的农会骨干梅芳的泪水也“掉落在我的额头上,顺着我的鼻梁往下淌”。天地之所以仍然“清明、周正和庄严”,原因恐怕也正在于此。
如果说审父和弑父是对父亲的放逐,是某种清算或解放的话,那么《望春风》的父亲之死则恰恰相反,意味着家庭和伦理秩序的破坏,亲情和温暖的不再。源于父亲的“小呆子”的我的外号也说明了我同父亲一样与这个社会的格格不入。随着第二章德正要做的第三件大事“死”的到来,“我”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正如父亲临死前告诫的那样,要是遇到什么自己应付不了的急事时,大事找德正,以示信托。从某种意义上说,德正正是父亲的继续,是社会尚可信赖的证据。德正在小说中最突出的行动是做了三件大事,即1969年的儒里小学(向阳小学)正式落成;开出了一片新田;患上了白血病,几乎与判定死刑无异,所谓正在做“死”这件事。赵德正造福于社会,留给自己的却是病痛和苦难。他的奉献精神虽是崇高,但在作者笔下却并非神圣不可侵犯。相反,伴随着他的不乏质疑和反对的声音,如小学的建成在异议者梅芳看来就大可怀疑,因为“这学校早不建,晚不建,等到他们家矮冬瓜长大了,到了入学的年龄,嘿,这学校也像变戏法似的建成了”。同样,新田的计划也在一波三折中才告实现。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德正的善举并没给他带来好运,反倒让他得了一种怪病:“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能感觉到,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孩,躲在他背后,朝他冷笑,窸窸窣窣地跟他说话”。这种英雄与反英雄双线并行的对立化处理显然并非内耗,毋宁说是格非在有意制造张力,以期达成与日常生活的和解,构建日常生活景观。寓崇高于日常,这是格非的时代书写,也是《望春风》的魅力所在。
二、叙事的日常生活化
正如《秦腔》中的叙事者张引生的疯癫象征了贾平凹关于社会变革的命名和按语一样,以女性身份和视角出现的胡蝶也给《极花》的世界带来了细腻和温婉。如果说《带灯》中的女主人公以萤火虫般的微光映照了现实世界的话,那么《极花》中的胡蝶则带给人们无尽的迷惘和沉思。无论是细腻和温婉,还是迷惘和沉思,都与胡蝶的日常叙事有关。
作为一部十五万字的聚焦拐卖案的长篇小说,《极花》的重心显然是在乡村传统常态的建构之上。胡蝶发现自己的星星的过程实际上是寻根和归乡的过程。一个残酷而又严峻的事实是,城市才是拐卖案的真正元凶,正如黑亮所痛骂的那样,城市“成了个血盆大口,吸农村的钱,吸农村的物,把农村的姑娘全吸走了!”也如訾米所说,城市是大磨盘,“啥都被磨碎了”。贾平凹对农村的倚重同样是他日常生活诗学的基础。胡蝶从农村到城市的迁徙无异于一次脱逃,与她被解救后从城市到拐卖地的第二次逃脱相比,更充满了欺骗和虚幻。农村的粗鲁和戆直却是健壮的,所以贾平凹才大写了胡蝶和訾米融入农村生活的过程。对于她们而言,城市正是欲望的代名词。胡蝶被人叫做“破烂”,而訾米更是沦为妓女,躲避不了欲望消费的命运,无异于物自身。只有到了农村,到了最真实和朴实不过的土地上,她们才被需要,才被还原成为日常生活的身份或主人。
和男性立场不同,女性叙事天然地具有反中心、反崇高的日常生活性质,表现在《极花》中更是显著。除上述因孩子兔子而造成解救过程的波澜和延宕外,更为重要的是贾平凹对女主人公所处环境的情感和态度。虽然呈现了破败和荒芜的废村景象,但在贾平凹看来,这一切的根源却都在城市,都在传统乡村秩序的破坏。就像闻一多所期望的中西结合的宁馨儿一样,贾平凹也在原始强力的男性姿态上改变和塑造了偏见,拐卖和贫瘠并非山村的标签。有意思的是,上城打工的胡蝶仅仅是在自恋的状态下才保持她与城市之间的关系的,重新回到城市的她并没有体验到新生的喜悦,反而陷入更大的苦恼和抑郁之中,倒是包括黑亮爹、黑亮叔二瓮和黑亮在内的圪梁村蛊惑着她。第五部分“空空树”中的六个“学会”就细腻地写出了她在伺弄鸡、做搅团、做荞面饸饹、做土豆、骑毛驴等方面的劳绩,实际上即是她日常生活化的蜕变历程。第四部分“走山”中的六个“比如”、第三部分“招魂”中的四个“我在想”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管过程如何缓慢、如何艰难,但不容否认的是,贾平凹正是要在这猎奇的故事躯壳内吹进直面受难乡村的救世主精气,意在打捞和拯救,重奏日渐消失的日常生活乡村牧歌。不消说,贾平凹并不乐观,残酷的自然和人为灾难正是他沉重的暗示,也是他沉痛的悼念。
《望春风》显然富有象征意蕴,但格非的处理不仅是对宏大史诗叙事模式的改写,更重要的是,它还深入到历史现场,感受日常生活的温度和脉搏,从而实现日常生活的召唤和还原。格非对小说的戏剧性极感兴趣。在谈到卡夫卡时,除指出卡夫卡的写作“起源于个人和他面对的世界所构成的紧张关系”外,他还认为“其巨大的功绩在于,他改造并重建了传统小说的戏剧性结构”,即“不受因果律的限制”①。另一位美国作家雷蒙德·卡佛之所以受格非赏识,也因为“对叙述的戏剧性的一种改造”,即悬念和“事件之间的暗中联络”②,两者在《望春风》中都有所体现,堪称解构或祛魅的后现代主义手法。以算命为业的赵云仙和村主任、朱方公社党委副书记赵德正或自杀或病危的结局无疑是“不受因果律的限制”的产物,而像第一章“半塘”结尾牵涉父亲“戴天逵是怎么跟他圆梦的,那个坐在船头的尼姑到底是谁”的问题时,文本却故意遮蔽,留置悬念。至于父亲和春琴的关系、赵德正与王曼卿的关系、高定邦、高定国兄弟与梅芳的关系等等则模糊了传统是非评判的边界,保证了日常生活的密度和深度,特别是赵德正和梅芳二人,看似分裂和复杂的背后是格非回归日常生活的非凡努力,正如他所称道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意义上的“回归种子”③一样。
三、日常生活寓言
《极花》对日常生活的塑造不只反映在女性主体的设定和地理民俗的书写上,还表现在日常生活寓言的开掘和建构之中,由此深化了小说的日常生活主题。
中国文学历来有家国天下的用心,即便是吟风弄月的诗酒风流也不乏忧时伤世的士人忠心,变革时代的作家更借了沸腾的现实生活来寄寓挽狂澜于既倒的雄心。留意近年的长篇小说创作可知,罪案题材颇受青睐,诸如苏童的《黄雀记》、王安忆的《匿名》、迟子建的《群山之巅》等。罪案的发生有秩序紊乱和道德失范的背景。巨变中的社会难免不在日常生活上引发动乱,在人心上引起恐慌。作家间不约而同的选择透露了查验和疗救的消息。罪案既是日常生活的脚本,又是日常生活的标本。对罪案的追问过程正是查找日常生活缝隙和症候的过程,又是回归和坚守日常生活的过程。贾平凹的《极花》借拐卖案呈现了异化了的城乡日常生活风景。一方面是城市日常生活的乱象。出租大院里胡蝶对房东老伯的小儿子青文的爱恋终究抵挡不了王总招聘陷阱的诱惑,她的城市梦不仅被践踏,也彻底破灭。一方面又是乡村日常生活的惨淡。无论是营盘村的胡蝶一家,还是圪梁村的光棍们,都揭示了农村日常生活的残损和困窘。在贾平凹那里,城市解救不了农村。城市自城市,农村自农村。农村自有其繁衍生息的逻辑,未必适用城市文明之路。庖代的后果和代价怵目惊心,胡蝶和訾米就是最好的佐证。
《极花》展示了城市与乡村的巨大落差,但贾平凹却在乡村主体上写出了传统的面影。每天都在进行着的日常生活固然重大,但千百年来积淀而成的日常生活原型却更是博大。也是有意纠偏太过松散的日常生活,贾平凹精心设置了日常生活结构,象征化的意象有效地诠释了日常生活哲学,包括“极花”在内,诸如老老爷、麻子婶、甚至是硷畔沿的四棵白皮松和乌鸦及村子都是作者匠心独运的日常生活意象。一方面是生生不息的日常生活河流,一方面则是日常生活的河床和堤岸。没有了前者就失去了活泼和充沛的日常生活生命,而没有了后者,也就没有了心魂。极花与极草(冬虫夏草)相对;老老爷是村里班辈最高的人。知识多,脾性好,极花正是他首先发现和起的名,他也会看星。“浑拙又精明,普通又神秘”,无疑是贾平凹笔下又一个乡村智者形象;麻子婶又叫剪花娘子,同老老爷一样,表现了乡村生活的深度和风度。可资比较的是,贾平凹追溯村子的历史直至远古神话传说,与《老生》中的《山海经》串联相像,尤其是村子四面八方的六个梁,像“一个躺着的伸了腿露着胸的人形”,大有图腾和精神肖像之意。然而,在贾平凹笔下,这一切都已不复往昔。极花几乎不能寻见。老老爷也在捉蝎子时从坡上滚下来,他虽坚信“死不了”,自信“村子成了这个样子了,阎王也不会让我死的”,依然在二月二为村里人拴彩花绳儿,但终究难掩凄凉和落寞。与之相比,走山(地震)则是更大的灾难,寓蕴了日常生活所遭受的空前冲击。
“文革”题材虽不是禁区,但在怎么写的问题上依然敏感,格非的高明在于以现在照亮过去,即在日常生活的视阈下审视和总结新中国三十年史。与其它类似处理的长篇小说相比,格非的特别在于他以自己的智慧和经验建构了象征性的日常生活世界,诸如歧义、拼贴、悬念、分裂等一道实验了日常生活的神秘和复杂,像唐文宽(老菩萨、卢家昆)、赵德正、高定邦、赵同彬和王曼卿的关系、梅芳前后的变化、龙英刀砍唐文宽,老牛皋的“作死”等等。放逐颂歌和史诗,回到日常生活现场,正是格非回看共和国史的深度反省。与此相连的是,格非有意转换叙事场域,扩大日常生活容量,如第一章“妈妈”一节谈到在我们今天所处的社会中,都热衷于说起梦来。再如第二章“告别”一节提到“当今社会的有钱人,将自己山清水秀的国家糟蹋完了,然后拍拍屁股,移居澳洲和加拿大了事。”看似批评,实际上还有日常生活实践的命意在,而与对建国史的日常生活描述形成互文性关系。有趣的是,格非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式时间叙述强化了日常生活意义,如第一章“父亲”中“走差”一节最后“很多年以后,到了梅芳人生的后半段……”,及第二章“德正”中“猪倌”一节“很多年后的一个初秋,同彬来南京出差……”,都增强了日常生活的命定感。最耐人寻味的还是在对妈妈的处理上。本来,作为男性庇护者的父亲的死和德正的病危已然宣告一个无父的新时代的到来,但在所身处的成长时代里“我”仍然孑然一身,连最亲的婶子一家也不能凭靠,妈妈的缺失更暗示了日常生活的缺陷。
英国本·海默尔对“日常生活”的含义作了以下两方面的界定:一方面,日常生活指的是那些人们司空见惯、反反复复出现的行为,另一方面则是日常作为价值和质——日常状态④。海氏解释说它那特殊的质也许就是它缺失之质。格非的《望春风》在上述两方面都有所体现。文本开始分别引用了刘禹锡的《再游玄都观序》和蒙塔莱的《如果有一天清晨》。前者的“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可与“反反复复出现的行为”的日常生活的第一个定义相比,而“我将带着一个秘密,默默地行走于人群中”的蒙塔莱语则具有日常伦理和质的第二种意义。这里的“秘密”意蕴深厚,体现在故事中极具反讽意味。当代文学史重视的“潜在写作”或“地下写作”显然带有“秘密”的性质。格非也许有意继承这一传统,清理肇自现代的日常生活源流。
四、日常生活的隐喻
贾平凹新世纪长篇小说有一个主题,那就是乡村的衰败。借黍离麦秀的形式来写美丽的忧伤,这美丽就是如歌的乡村日常生活,就是过往日常生活的田园诗。像《病相报告》《秦腔》《高兴》《古炉》《带灯》和《老生》都在不同的视角和侧面上写出了繁华背后的苍凉,流露出对日常生活失序的无奈。与上述作品相比,新作《极花》更近于《秦腔》,只不过后者是借新旧对比表达了沧桑和悲凉。在不断膨胀的城市欲望的挤压下,乡村再也不是桃源和净土,而成为直接的受害者和牺牲品。贾平凹并不只在温饱的日常生活层面逡巡,和“食”相比,来自“色”的危机也许更可怕。正像黑亮爹担心弟弟和儿子的婚事一样,没有了女人,圪梁村才真的陷入灭绝的灾难。保卫日常生活的焦虑使得圪梁村出现立春、腊八兄弟俩共娶一个媳妇訾米,以及光棍做石头女人的荒唐,而其罪魁祸首就是城市。一个有象征意味的事实是,黑亮娘的死就与城市不无瓜葛。正是为看飞机,她才“脚下一滑滚了梁,昏迷了三天死了”。黑亮娘长得干净,性情安静,被县上旅游局来考察的人称为“好女人”。她的死寓示了乡村日常生活链条的缺失,直接间接的后果就是家庭和村庄的消失。在贾平凹那里,看似被解救的胡蝶的愈加不幸和下意识的“回返”正是成全,而成为乡村日常生活得以延续的希望。
贾平凹对农民的态度与格非对建国后三十年的评价在根本精神上是一致的。除了淡化政治色彩,凸显日常生活内容外,格非还发挥了五彩缤纷的叙事优势,最大限度地凝聚日常生活力量,展示日常生活的魅力,拓展日常生活空间。不论是歌颂还是暴露和批判,以往的“文革”书写总还不能摆脱政治的规范,格非却在儿童和个人的视角上呈现民间生活的万花筒。之前作为主要内容出现的政治、阶级和路线之争退为背景,日常生活本来的质地显露出来,如赵梦舒不堪羞辱服毒自杀后,遗孀王曼卿以“碧绮台”弹奏《杜鹃血》,县里主要负责人严政委“默默地听完了这首曲子,两次掏出手帕拭泪”。一代伟人去世时,救火会会长朱虎平拒绝大队革委会副主任梅芳默哀的要求,加速前进,赢得了姑娘姜维贞的芳心等等。两相对比,没有剑拔弩张气氛的渲染,也没有动辄得咎的危机四伏,《望春风》的字里行间流贯着生活的气息,各不相同的态度、情感、心理和生活方式交汇缠绕。既不乏熙熙攘攘的清明上河图的风韵,又兼得鼓乐齐鸣的百鸟朝凤曲的精神。原本几乎成为禁区的性爱描写也被彻底解放了出来,成为市井街巷的日常生活风情的表征。除妓女王曼卿悠然穿行于男人之间外,这一两性想象不只是对政治和革命的消解,更为重要的还在承载日常生活的意义策略。在以“伦理学暗夜”解释《金瓶梅》的性爱描写时,格非得出“‘性’始终是一个象征着征服与权力的隐秘中心”⑤的结论。同样,上述《望春风》中的女性也在性的“征服与权力”之中,尤其是王曼卿。正像人事的死和天命的不死所暗示的日常生活的辩证法一样,社会氛围的压抑和两性的释放也构成隐喻的平衡,象征了日常生活的弱势和反抗。
小说的情节、细节和隐喻几乎都在指向一种价值判断,那就是否定和希望。否定的是压抑人性的僵化和教条做法,希望的是拨乱反正的崭新时代。作为题目出现的“望春风”正是后者的隐喻性表达。有意思的是,虽然“春”这一符码并非小说的原创,但它与妈妈的联系还是鲜明地再现了成长和温暖的寓言,正像“妈妈”这一节里“我”的心声一样:“妈妈,妈妈呀,你究竟去了哪里?你会不会像老福奶奶说的那样,到了春天,当河边的野蔷薇全部开的时候,你就会‘一下子’出现在风渠岸的春风里?每当这个时候,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王曼卿那俏丽而娴静的面容”。妓女王曼卿与妈妈的相提并论也在隐喻的意义上与往南京找妈妈的结尾达成一致。和“希望”相比,“否定”来得更密,更有力量。除上述父亲和赵德正的死和病外,举凡对“背起包,跟我跑”的青年突击营的讽刺;对大队书记兼革委会主任高定邦晚年困苦生活的交代;梅芳“还不如一条狗”的辞职时的伤心话;出演过《红灯记》中李铁梅的“龚西施”的纵火自杀等等都是对革命时代审视态度的明证。无论否定还是希望,都是日常生活视阈的结果。且不说“老菩萨”制造的高桥哑巴和金雀子、银雀子的噱头,就是梅芳与父亲、德正之间既对立又亲近的言动也是对日常生活诗学的注释和应用。
五、结论
“新常态”背景下的不同作家不约而同地走向日常生活写作并非偶然。时代赋予了使命,社会提供了良机,几乎每一个关心中国命运的人都在追问日常生活背后的深意。作家们更是高屋建瓴、身体力行。如果说以《四十一炮》《生死疲劳》和《蛙》为代表的长篇小说作为莫言犀利社会观察的结果赢得了世界范围的认可和接受的话,那么以《秦腔》和《春尽江南》为首的贾平凹和格非的长篇小说也通过了国家体制的审查,成为讨论我们所处时代问题的主流话语。值得注意的是,不论是莫言,还是贾平凹和格非,都在内容和形式上实践了长篇小说与日常生活的融合。莫言的生命意识、贾平凹的巴塞罗那足球队踢法式及格非的开放写法,都与日常生活诗学息息相通。
《极花》几乎可以视为对《望春风》的接续和呼应。两部长篇的叙事角度也多近似,弱势地位暗含了日常生活的旁观和负重。《极花》中胡蝶的尴尬困境在《望春风》那里早已埋下伏笔。后者虽以与妈妈团聚的喜悦和对未来的希望作结,但也不无“去分家财”的嫌疑,正如婶子所说:“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何况还有春琴所担心的与雪兰的结婚呢?不管怎样,《望春风》总还怀着希望。到了《极花》那里,却几乎不留希望。女主人公被从城市骗卖,但乡村似乎也没有做好接纳她的准备。拯救使命并没有天然落在青年一代,然而老辈却又行将逝去。贾平凹不取乡村视点自有其用意,但对日常生活的期待又何尝不与《望春风》相契,同有困苦和呼唤呢?
本文系陕西省社科基金项目“日常生活视阈下陕西长篇小说的精神谱系研究”(2016J033);长安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项目“ 作为大众文化的电视解说的意识形态效果研究”(0929)。
关 峰 长安大学
注释:
①②格非:《1999:小说叙事掠影》,格非,《博尔赫斯的面孔》,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1月版。
③ 格非:《加西亚·马尔克斯:回归种子的道路》,格非,《博尔赫斯的面孔》, 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1月版,第147页。
④[英] 本·海默尔:《日常生活与文化理论导论》,周宪、许钧主编,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1月版,第4-5页。
⑤格非:《伦理学的暗夜》,《收获》,2014年第5期,第1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