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归乡之途解命运之谜
——评格非长篇小说《望春风》
2016-11-26晏杰雄杨玉双
晏杰雄 杨玉双
在归乡之途解命运之谜
——评格非长篇小说《望春风》
晏杰雄 杨玉双
《望春风》是格非继《江南三部曲》最新创作的长篇小说,它饱含了作者深沉的归乡情结和厚重的生命积淀。小说勾勒了十几个鲜明的人物群像,从乡村日常琐事中捕捉细节,以主人公赵伯渝的视角讲述个人命运的变幻无常和故乡的变迁。作为故乡和乡村题材的收官之作,《望春风》从故事层面到精神层面都围绕“归乡”展开。在故事层面讲述了主人公的归乡之旅,体现了作者对故乡和乡土中国的深情回望,以及对逝去一代人的集体追忆,同时在精神层面对作为个体的人的命运进行了深描,让渺小的生命在故乡大地上生息流转,探求人的本源出处和存在的意义。格非将中国传统文学的艺术技巧和叙事内在逻辑融入文本,小说处处体现对中国文化精神的回望,营造了浓厚的古典氛围;同时,作为曾经先锋文学的参与者,格非体现了相当的文体自觉,以现代的叙事技巧恰当地铺设多条或隐或显的支线,为故事增加扑朔迷离的神秘色彩。小说主人公赵伯渝,从父亲独自抚养长大到成为真正的孤儿、从少年到成年直至老去,从童年的在场目光和成年的审视目光中交替叙述,在这一从幼稚走向成熟的过程中,他观察世界的方式仿佛是在一个幽暗狭小的洞穴中触碰摸索,经过了漫长的岁月,终于看到光亮。
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归乡
格非在小说里将主人公比作被困于海岛,幻想有朝一日能够重返故乡的奥德修斯,将小说的回归比作奥德赛式的回归,在回忆和现实中架构了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返乡。失去父亲的赵伯渝踏上了离开故乡去南京寻找母亲的路,母亲没见到却到了一个名叫邗桥的荒僻小镇,还没有安定下来的他就接到母亲已经去世的噩耗,成了彻彻底底的孤儿,最初失去父亲的悲伤和恐惧因为期望着母亲的到来而有了缓解,却再一次迎来失去母亲的打击,这才产生无根的孤独和思乡之情,此时主人公虽身在邗桥镇,可心早已踏归归乡之旅。真正意义上的回归是在再次和春琴相见之后,当亲眼目睹春琴受到儿媳妇的精神折磨,亲眼目睹春琴绝食求死后,赵伯渝决心带她走,然而再次站在故乡的土地上,本是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季节,映入眼前的却是一片废墟,“你甚至都不能称它为废墟——犹如一头巨大的动物死后所留下的骸骨。”所有的惊异、恐惧和陌生感都迎面而来。后来,人到中年的主人公和春琴二人在同彬夫妇帮助下住进重新修缮的便通庵。在某种意义上,叙述者是在几十年后亲眼目睹故乡的彻底消失时,才开始追溯自己的生命之源。
小说用一个循环往复的圆形来隐喻命运的轨迹,从哪里开始又在哪里结束。叔本华说:“除非运用寓言和比喻的方法,否则,我们无法理解最深刻、最隐秘的真理。”①格非笔下中国人所理解的“宿命”也就是这里所说深刻、隐秘的真理。小说对于死亡的处理始终与生联系在一起:“在死亡的一刻,一切神秘力量(虽然它们植根于我们自己)就聚合在一起发挥作用——它们决定着一个人的永恒命运。这些力量角力后的结果就是这个人即将踏上的道路;这个人的再生、轮回也就准备好了,连同其所有的痛苦快乐。”②格非设置了便通庵这个连通生死的地点,隐喻了生命的周而复始,父亲在便通庵上吊了结此生,而“我”人到中年又回到这里开始后半生的新生活,而多年前父亲似乎早有预感,走差路过便通庵时多次回头出神地张望,“眼睛里有一种难以捕捉的悲戚”,仿佛冥冥之中命运之手将“我”和父亲牵引到这里。小说还多次运用重复的笔法隐喻生命的回归:赵伯渝父子走差过程中,“我看见他的身影升到了一个大坡的顶端,然后又一点点地矮下去,矮下去,乃至完全消失……变大、变高。”给父亲送口信的陌生妇人走时,“她的身影在风渠岸的大坡上一点点地变小,一直升到坡顶......又在对面的土坡上一点点地变大。”赵伯渝和春琴回半塘扫墓的路上,“我看见她的身影升到了一个大土堆的顶端,然后一点一点地矮下去,乃至完全消失。过不多久,春琴又在另一个土坡上一寸寸地变高、变大。”格非对“重复”有自己的理解:“我所着迷的‘重复’源于我对生活自身的思考。我们对早年的经验会在生活的不同时间段产生不同的感受……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对于同样的事件感受都是不同的。也就是说,当每个细节在不断地重复过程中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③小说用三次几乎重复的笔调描述了三个不同的背影,分别映射了主人公经历的三个人生重要阶段:第一个背影是小孩子崇敬的目光看高大的父亲,还未尝世事,天真懵懂;第二次已经隐隐感受到命运的意味,初尝事实,虽内心有感,但还只是些初浅的感性认识;第三次的凝望是中年人的目光,在经历人世的沧桑变迁之后将生命看得透彻。小说在讲述赵伯渝读完母亲的书信,意识到自己在世界上孤身一人时,这样写到:“我朝东边看/我朝西边看/我朝南边看/我朝北边看/不管朝哪个方向眺望,我在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亲人”,紧接着重复四次的“妈妈,妈妈”令人动容;小说结尾春琴问赵伯渝百年后这里会不会再出现一个大村子,他忍住泪水,“我朝东边望了望。我朝南边望了望。我朝西边望了望。我朝北方望了望。只有春风在那里吹着。”前者是在失去亲人的悲恸下,面对苍茫大地上雪白寒霜覆盖的落叶,面对“东方未晞、残月在天”的苍凉景象,顿觉漂泊无根的孤独,这里的“望”是失去方向、不知目光该落向何处的悲伤无措;结尾处“望春风”三字画龙点睛,这是绝境中的重生,面对了人生的起起伏伏终归平静的释然,是“此心安处是吾家”的安然,这里的“望”是目视未来的眺望,无论草木枯荣、繁华衰败,“春风”都在吹着。
格非坦言,再次返乡面对废墟中的故乡时感慨万千,于是有了《望春风》的灵感:“童年经验是一个人生命中最核心的部分,它是流逝岁月中的顽石,时间可以把它打磨得玲珑剔透,它从来不会被真正遗忘,是我们所有情感最深邃的内核。”④虽然一直居住在上海、北京的格非已经远离故乡多年,但故乡一直鲜活在他的童年记忆里,如果说,小说内容很大程度上源于格非对童年记忆素材的提取,那么小说的主人公则是对作者幼年记忆和成年思想的集合映射。文革十年举国疯狂之时,儒里赵村仿佛“独善其身”,并未受到政治斗争的过多打扰,赵孟舒三番五次被点名批评,但都只是口头说说未付诸行动,唯一一次去镇上接受批斗,村里人还用独轮车接送,车上备着解暑的绿豆汤。从当前眼光来看,这事儿发生在当时历史大环境中无疑是不合情理的,也难怪被人笑道:“你们这哪里是去批斗地主啊,分明是给劳模颁奖嘛!你们怎么不在他胸前别一朵大红花?”诚如王威德所说:“‘故乡’的人事风华,不论悲欢美丑,毕竟透露着作者寻找乌托邦的寄托,也难逃政治、文化乃至经济的意识形态兴味。与其说原乡作品是要重现另一地理环境下的种种风貌,不如说它展现了“时空交错”的复杂人文关系”。⑤格非笔下的儒里赵村在文革大北京下平静美好得犹如世外桃源,他将这里包裹成独立于社会现实之外的乌托邦,并在人与事的细节复述展开中达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真实感,作者剥开丑陋的疮痍,从如梦的真实中缅怀逝去的一代。在外界因为文革而天翻地覆之时,村子却如一个世外桃源一般安静平和,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当时的领导班子:赵德正是这一时期乡村建设的中坚力量,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他从土地中来,最后归于这片土地。他一生有三个愿望,前两个愿望是建设这片土地,第三个愿望是归于这片土地,一生来去赤裸裸,他是老一辈农民出身的无产者在乡土中国建设中中流砥柱的缩影。赵礼平是小说中为数不多的反面形象,他斥资铲平了村子说是要进行新的建设,之后又因为资金链的问题停止了村子的开发,而这也只是短暂的停止,儒里赵村躲过了十年浩劫,却在新时代的现代化进程中分崩离析,成为一片废墟。现代化的脚步不会停下,这就像是“巨大的惯性运动,出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停顿”,也正是在这短暂的停顿中,“我”得以保存便通庵这个小家,得以守护一份“与整个社会发展趋势背道而驰”的“不值一提的幸福”。作者对人物的态度和评价可以看出对于现代化进程中乡土所受冲击的思考。虽然“我”知道,我们在这里不可能繁衍后代,不能让田地长出庄稼,不能让花园里开出花朵,不能让村子重新活过来,但面对充满希望的春琴,还是忍住眼泪,告诉她两个人在一块就是“新村庄的始祖”。现代文明高度发展的今天,这些古老乡村中国的遗留物可以说成了国家现代化进程中的障碍物,作者清楚地知道,现代化的齿轮终究还是会无情地碾压便通庵,将古老村庄的最后一点印记也磨灭。小说用儒里赵村这样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村庄50年的历史变迁,从生机繁华到衰败重建,这是对正在蜕变的乡土中国的一次集体追忆,也是对童年的挥别。
格非的姿态并不是站在现代文明的对立面,而对乡土中国过分依恋和单纯地怀旧,而是将目光聚焦于生死于这片土地之上的人。小说创造性地塑造了数十个人物,其中包括十几个性格鲜明的主要人物,格非在接受采访时说:“与故乡告别,实际上就是与记忆中的那些人告别,与那些形象、声音、色彩告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是我故意要设置这么多的人物,而是人物的形象一个接着一个来到我眼前,让我不忍割舍。”⑥小说的人物众多,但并没有绝对的正面人物或反面人物,很多人都同时体现出人性真实的善恶面,如主人公记忆中的高定国本是个颇占笔墨的反面人物,但出于对春琴的考虑就删掉了他们之间的一段纠葛,这使得赵定国反而成了一个正面人物,赵伯渝不由得感叹:“唉,事到如今,也只能由它去了。这个世界原本就讲不得什么是非!”读到这里,读者不由得开始对书中的十几个人物的存在与否展开遐思,小说作为虚构的艺术,即使再真实动人,掩卷之后都会意识到所有的人和事都是虚构之物,而在作家的处理下,“我”不再是故事中大家口中的“小呆子”,而是一个安静的叙述者、记录者赵伯渝,仿佛赵伯瑜真实地活着,春琴真实地活着,父亲和母亲、赵定国、马老大、更生、梅芳……所有人都曾经真实地活过,格非赋予了故事中人跳出文字的另一种存在方式,这也是他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地为逝去的一代人立传,因而许多人越读到结尾,越倍感唏嘘。这些逝去或正在老去的一代人并不是一个概念化的群体,而是流淌着土地气息的滚烫血液的一代人。这一个个独立鲜活的个体曾经热烈地在土地上活着,土地烙下了一条条炽热的命运轨迹,即使印记消失,但逝去之物不代表没有存在过,格非说:“人的存在本身就有意义,如果一个作家能够把人的鲜活写出来,本身就非常有意义。”⑦将他们的故事如实记录下来也许就是对存在最好的证明和最大的尊重。
二、传统与先锋的双重内核
作品在思想内涵上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核,体现了格非在文学创作上的现实主义倾向,同时,格非的文字仍然保留了鲜明的先锋文学气质,这两种创作倾向在文中不仅没有相互撕扯、干扰,反而在格非的处理下以更加和谐交融的姿态形成小说的整体风格。小说传统文化氛围浓厚,在梦境描写和命运书写上秉承了中国传统文学关于梦与生命轮回的命运观;同时,小说被包裹在浓郁的神秘氛围中,从儒里赵村这个村庄的虚幻色彩到整个故事的扑朔迷离都有鲜明的先锋文学色彩。
中国文学冲淡平和、云淡风轻的叙事传统潜移默化中影响了现当代文学创作,在废名、沈从文、汪曾祺等作家笔下得到延续发展,新世纪以来,包括《望春风》在内的众多文本都有意识汲取了传统文学的营养,从自然环境到文化氛围,小说都极具古典气息,在儒里赵村命名中,“儒”“赵”二字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无需多言,僻远乡村里也不乏文人墨客:地主赵孟舒是一位沉浸于自己风雅生活的琴师,他自幼学琴,入广陵琴社,有两床平常弹奏的古琴,名为“枕流”“停云”,还有一床刻有“春风望野阔,秋痕入梦遥”的绝世鸿宝“碧绮台”,整日和王曼卿依偎于“蕉雨山房”中弹琴作乐、与世无争;王曼卿是赵孟舒从外地带回的妓女,她精通古琴,在赵孟舒的葬礼上用“碧绮台”弹了一曲《杜鹃血》为其送行;“刀笔”赵锡光是一个文人,家中春有海棠、夏有大丽花,平时教“我”和另外两个小孩做学问;还有一个外来客“老菩萨”唐文宽,喜欢给村里小孩讲《封神榜》《绿牡丹》这些老故事,村里人笑他总说怪话,结果后来被证实是英文;赵伯渝的父亲赵云仙是一个算命先生,这本就是中国特色的传统行当,他虽被村里人叫“大呆子”,实则深谙人情世故,心如明镜,而赵伯渝从小从父亲的耳濡目染中学到了基本的处世原则和对命运的认识。小说中叙述者用平静的语调展开回忆,宛若一曲清新、悠扬的牧歌,“当我跟着父亲走到风渠岸边,闻到带着微微甜腥的河水的气味,嗅到村里烟囱中飘来的草木灰香气,听到村子里那熟悉而温暖的舂米声,看见邻居老福奶奶手里擎着一盏油灯......”这里接连的闻、嗅、听三个通感将读者拉入中国古典文学的情境之中,舂米(把打下的谷子去壳的过程)和油灯两个中国传统民俗物则从细处显现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回望。
小说中多处写到“梦”,这个意象既与中国传统文化相连,具有命运的隐喻色彩,又与先锋小说的多义性和模糊性相连,将小说包裹在虚幻飘渺的乌托邦氛围中,极具神秘色彩。书中在讲述赵德正的怪病之时提及了一个插曲——赵伯渝的梦,他梦到头发湿漉漉的父亲口咬一根火柴棍,告诉他唐文宽家宴席备好之际就是赵德正的怪病痊愈之时。这个梦与后来一件轰动一时的大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里的梦在《望春风》中隐喻了人之命运的走向。小说中安排了一处别有意味的景致:半塘寺的伽蓝殿,传说来到这里的人会很快进去梦中,在梦里“看到自己的前世,也能看见未来。一生的吉凶祸福,都在其中”。小说中,主人公极少表露对母亲的情感,对母亲的直接印象来源于梦境,得不到而渴望母爱却又羞于外露的压抑情感在梦中表露无遗:“我梦见自己走入了一个山中小院。山间苍翠秀寂,小溪淙淙,屋宇修洁。门前桃杏繁丽,杂以细柳和天竺。野鸟格磔其中。我的母亲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刻不停地跟我说着话,始终在笑。但奇怪的是,不论是笑,还是说话,我怎么也无法听见她的声音。仿佛她说的每句话,刚一出口,就让四月的熏风给吹得没影了。”文中没有一处直言从小失去母亲的我对母亲的渴望,而在这里,通过梦境的叙述,儿时对母亲思念和失去母亲的怅惘得以含蓄流露出来,梦也暗示了他与母亲的命运会有交叠,而父亲也是因为去曹家渡托人解梦而遇见后来的师傅,也就有了后来第二重身份。另外,梦境叙述给全书奠定了冥冥天定的苍凉基调,也隐喻了大的历史文化变迁之下儒里赵村存在的不真实感,让小说独具虚幻飘渺的美感。小说对于赵德正之死的处理也很耐人寻味:赵德正一生想要完成三件大事,叙述者在赵临终前追问他最后一件事是什么,赵却说自己正在做这件事,叙述者立刻就悟出了答案:最后一件事就是“死”。这一段关于死亡的描述不合现实逻辑,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民对生命怎会有如此高深透彻的哲思,让人感觉作者有故弄玄虚之嫌,是妙笔还是败笔尚难下断语。可以肯定的是,早年格非的先锋作家禀性此时按捺不住了,在人物命运终结处大书了一笔,这里将赵德正从一个具体透彻的简单形象过渡为一个有秘密有思想的神秘个体,也让读者开始怀疑自己对这个形象的认知,将一个确定的个体抛进不定的命运之中,极具先锋文学的神秘意味。
小说的先锋性还体现为扑朔迷离的悬疑色彩,几乎每一个主要人物都有一条命运线的铺设,多条支线或隐或显,主人公努力寻找父母和其他人命运的真相。蔡翔说:“终极真理的消失,使个人获得探险的权力,因此,先锋小说大都具有一种类探案的性质结构。在拒绝了对世界的经典性诠释之后,个人面对的就是一个扑朔迷离的历史遗案。”⑧这种扑朔迷离的遗案在小说里体现为父亲之死和母亲身份之谜,但这种扑朔迷离迥异于传统的普通推理小说和探案小说,因为小说并没有在最后给出一个确切的真相,反而让读者对于所谓的真相更加迷惑,以至于怀疑真相的存在。小说最大的谜团无疑是父亲的自杀之谜和母亲的出走之谜。父母的命运从始至终都与赵伯渝的命运紧紧相连,无论他们生或死都像血与肉一样无法斩断,作者安排一个神秘女子在父亲死前突如其来地出现,此后父亲就整日眉头深锁、提心吊胆,并突然离开家,后在便通庵上吊自杀,这一系列让人琢磨不透的情节本该在父亲的特务身份浮出水面后得到解答,但却再一次被否定了。“格非小说寻找真相的潜在前提是在我们的语言之外并不存在一个等待我们去发现的真相。”⑨父亲之死和母亲的身份之谜在小说最后都给出了解答,但所谓的真相并不像寻找真相的过程那样精彩,甚至平淡得让人怀疑真相本身。小说刻意将主人公的秘密放在最暗处甚至刻意去回避,第一次遇见春琴时她的态度是“气咻咻的,满目怒容,不太愿意搭理我”,后来因为父亲为她和赵德正的亲事说了媒,她一直都有怨气,在父亲死后还说了一些对父亲不敬的话,但对于赵伯渝,她是悉心照料、关怀备至,在他表明回村子的愿望时,她说回来了就可以“并家过日子”,“省得我们孤儿寡母受人欺负。”可说完又马上意识到言辞间的不合适而欲言又止,春琴与赵伯渝之间有一道似乎无法逾越的鸿沟,而且不仅仅因为赵德正,小说的最后春琴终于吐露了隐藏多年的秘密:幼时无意中看到自己母亲和赵伯渝父亲厮混,从此便怀疑自己是他父亲的孩子,而把赵伯渝当成自己的弟弟。小说最后两人终于坦诚相见,赵伯渝也终于解出了自己的生命之谜:在他的生命长河中,春琴是唯一的秘密,对这个秘密的坚守才让不值一提的人生有了光亮。主人公的这条最重要的暗线却在小说中最为隐蔽,并且在小说最后才给出清楚的脉络,让小说从繁杂的支线回落到主人公身上,将小说的叙述焦点从周遭人的命运转移到中心人物身上,从从容冲淡的叙述中溢出最浓烈的感情和深沉的力量。
三、体验与疏离的双重视角
新世纪以来,长篇小说创作整体上有回归现实主义阵营的倾向,致力于开掘历史的沉积层和反映现实的隐秘层次,先锋作家文体风格由九十年代实验潮中的凌虚高蹈到贴近大地,叙述艺术上出现一种混沌融合的倾向:“从西方文学影响下的先锋性写作变为逃离西方影响向传统回归的写作,但是在这些变化之中也有一些东西一直没有变化,比如追求变化的先锋心态,比如向传统回归以后一些西方现代技巧的更为完美的使用。”⑩格非近年创作也处在这一艺术变迁之途上,在文体表面形态回归现实主义和古典传统,显得更加朴素和沉着;在深层保持先锋作家对艺术品质的精致化追求,对现代主义叙述手法的应用更加精微和成熟,产生丰富的文体意味。《望春风》采用了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用两种不同的叙述眼光牵起不同的的时间线,从经验自我与周遭人、事关系中将主要人物推出场,以“被追忆的‘我’过去正在经历事件的眼光”讲述童年故事,这构成了小说叙述的第一个层次;同时,以“追忆往事的眼光”完成深层次的叙述。“这两种眼光体现出‘我’在不同时期对事件的不同看法或对事件的不同认识程度,它们之间的对比常常是成熟与幼稚、了解事情的真相与被蒙在鼓里之间的对比。”⑪前者是小孩子的感性认识,后者是成年人的目光达到对故事的疏离,以审视姿态展开人物的命运书写,两种目光的交替叙述中,作家留下大量的叙事留白,完成小说的悬念设置、埋下谜团,在主线之上伸出数条相互牵引的支线,构成小说的张力。
小说的叙述者在不断成熟和老去的流动变化中回忆故乡,以行云看山的流动视角完成自我和故乡命运的互动和交叠。在这里,叙述者的命运、父母的命运、儒里赵村人的命运缠绕在一起。小说对母亲的叙述极其暧昧模糊,而作家在过去与现在的交替视角中理清了母亲之谜,在过去经验视角中铺下谜团,随后留下大量的叙述空白,再在当下的叙述视角中一一做解答,将母子命运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对彼此隐藏的感情线也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浓烈。小说关于母亲的笔墨并不多,似乎母子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单行线,“对她的记忆方式——那就是遗忘”。从后文母亲的信件中,赵伯渝直观地了解到母亲和父亲婚姻破解的真相,而关于母亲的隐藏支线也在回忆和紧接而来的叙述之中让人琢磨不透:“五十年多后,我在蚊声如雷的炎炎夏日写下上述这段文字时,内心感到了一种难言的痛楚。唉,世事变幻,鬼神不测,不说也罢……关于这件事的种种曲折,我们不久以后就会谈到。”直到后来母亲的信件中交代了母亲提职和改嫁的种种细节,读者才意识到会上突兀出现的女人就是赵伯渝的母亲。这个支线中,叙述者其实已经知道那女人是自己的母亲但不说破,而是在叙事上留白,埋下追溯母亲命运线索的伏笔。关于母亲的另一个谜团则是对儿子的感情,除了那些写给儿子却又未寄出的信件,婶子临终前也道出了母亲的心意:“她一天都没忘记过你……她的心一直在你身上。”再看这一处:高定国为了查抄妻子梅芳写给朱虎平的情书而抄了红头聋子的家,却不交代梅芳和朱虎平到底有没有关系,而是先跳过不提。小说中大量的叙事留白牵出了人物背后的复杂关系,将数十个出场人物联系成网,既方便将巨大的故事容量压缩在一个较短的篇幅中,又不至于让支线干扰故事的完整性。
小说的人物书写也在过去与当下的交替视角中进行,从一个小孩子的感性认识,到一个成年人的客观审视,人物形象从单薄片面到立体饱满。如父亲所说:“一个人只要还没有躺在棺材盖上,你就不能把人看扁了……大风刮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这也是格非现如今对人性的认识:“小时候,我们总爱把人分成好人和坏人;等年长一点的时候,又把人分成有趣和无趣的人……但是到了我这个年纪,我认为人没有太大的差别,好和坏往往会共存于同一个人身上……我渴望重新理解那些平常的人,哪怕看起来是一个‘坏人’,也应该尊重。”⑫小说对人物善恶的刻意淡化、混淆最能体现为梅芳这个人物:“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如果说我曾经深深地记恨过什么人的话,梅芳是唯一的一个。”在幼时的“我”看来,她说的话“比茅坑里的屎还要臭”,她看人的眼神“就像用刀子在剜你的肉”,甚至恨她恨到希望她忽然死掉。而后紧接写到梅芳变成人见人怜的老太婆,《余闻》写梅芳与高定国、高定邦两兄弟以及朱虎平四人的感情纠葛,最后落得婚姻和爱情全都破裂、孤家寡人的悲惨境地,这里悲惨脆弱的梅芳和幼时记忆中飞扬跋扈、嘴不饶人的她判若两人,其后写了梅芳的朋友龙英家中的变故,以及梅芳一边流泪一边拿菜刀,号召全村男男女女去讨公道,这一段大概是全文最震撼人心的情节,梅芳还是那个冲脾气的“活阎王”,但她强硬外表下也有触动人心的柔软之处,从强硬到脆弱再到强硬,叙述者对梅芳的看法经历了这三个阶段,所谓“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变的其实是讲述者自己的心态。这里采用了第一人称叙述的双重聚焦,回忆事件中的经验自我和当下的叙述自我一前一后交替,一方面构成悬念,预告了梅芳的命运走向,凸现了命运无常的苍凉之感;另一方面体现出成熟的赵伯渝对过去人和事的另一种态度,叙述者拉开了与往事之间的时间距离,秉持人到中年的理性疏离姿态重新审视过去,让“故事”中人真正意义上地活了过来。
小说尾章十分耐人寻味,“各位尊敬的读者,亲爱的朋友们……”让人误以为是小说后记,而仔细往下看才知道这是小说叙述者讲述将回忆整理成书内容的过程。这一章里,春琴凭自己的喜好将小说进行了删改,马老大年轻时的风流韵事因为春琴一句“把她写的那么龌龊,怎么对得起她”为由被抹去,更生和唐文宽之间同性恋情全被删掉,直接导致更生在从主要人物降格为次要人物。格非在这里采用了元小说的写法,这一写书过程纯属虚构出来的“故事事件”,读者会不自觉地将常识性的真实替换为作家虚构的“真实”。在小说中,叙述者“我耐着性子跟她解释,现实中的人,与故事中的虚构人物,根本不是一回事。既然是这东西,总要讲究个真实性。”真实与虚构在此成为一个问题:“在这一语境中,‘话语’在某种意义上创造了一种新的‘现实’,因而模糊了两者的界限。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话语与故事的重合。”⑬
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地。”小说主人公在回乡之旅解开自己和他人的命运之谜,格非在在记忆与印象里追溯生命之根。无论是故事中人还是格非本人,都在故事里内外经历了同样的体验:重返故乡时只看到满目疮痍,小说主人公得以在便通庵这个地方将返乡之梦继续做下去,而现实中的格非只能从童年中找寻和故乡有关的记忆。不同于《江南三部曲》的悲伤结局,格非赋予了《望春风》一个亮色结尾,用温暖的真情驱散了背景的苍凉,在绝望境地中给了人物希望。无论是写童年还是写故乡,格非最终是为了写人,小说没有令人震惊的真相和传奇的人生,有的只是普通人家的柴米油盐,而就是在这样的平凡生活里,格非敏锐地看到生活风平浪静的之下的波涛暗涌,探索人物背后隐藏的故事,追问生命存在的意义。他认为,生活——哪怕是最枯燥的生活,其实也是神秘的,“每一扇夜幕中的窗户背后,都有一个惊人的秘密”⑭,追问这些生命的秘密也是还原一代人的真实记忆,赋予了书中人物跳脱文字的恒定意义,赋予具体历史情境中的人以普遍存在意义,直逼海德格尔所谓本源意义上的故乡。在某种意义上,故乡不会随着面貌的改变而消失,故乡里的人也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被遗忘,格非《望春风》的归乡之途与命运演绎给了我们最好的印证。
本文系2012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新时期中国作家小说创作理论研究”(12CZW006)成果之一。
晏杰雄 中南大学
杨玉双 中南大学
注释:
①②叔本华:《叔本华思想随笔》,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2页、165页。
③赵振杰:《专访格非:文学永远是一个变数!》,《新文论》2016年08月25日。
④⑥陈龙:《格非像〈奥德赛〉那样重返故乡》,《南方日报》2016年07月06日。
⑤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27页。
⑦⑫刘依佳:《格非谈新作〈望春风〉:没有遗憾,想达到的都达到了》,《半岛都市报》2016年07月08日。
⑧蔡翔:《诘问与怀疑》,《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6期。
⑨雷胜学:《乌托邦的修辞幻象——格非小说论》,《安庆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
⑩张相宽:《从“小把戏”到“大结构”——论莫言小说叙事艺术的转向》,《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
⑪⑬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38页、26页。
⑭格非,张清华:《如何书写文化与精神意义上的当代——关于〈春尽江南〉的对话》,载《南方文坛》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