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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与对联中的“列锦”结构形式考察

2016-11-26吴礼权谢元春

华夏文化论坛 2016年1期
关键词:中心语对联短语

吴礼权 谢元春

标题与对联中的“列锦”结构形式考察

吴礼权 谢元春

【内容提要】“列锦”作为汉语中一种历史悠久的修辞手法,最早出现于诗歌中,后来进入赋、词、曲乃至小说中。到了现代,“列锦”不仅广泛出现于诗歌、小说、散文中,还出现于诗歌、小说、散文的标题上。至于“列锦”出现于古今对联中,乃是与对联跟诗歌密切的关系分不开。标题与对联中的“列锦”,虽然整体上数量不是很多,但结构形式还是颇为丰富的,且各具独到的审美效果。

列锦;修辞手法;结构;形式;审美

在汉语中有一种非常独特的修辞手法,它是跟汉语语法特点密不可分,有学者将之称为“列锦”①谭永祥:《“列锦”建格的前前后后——兼与〈大学修辞〉商榷》,《修辞学习》,1995年第5期。。所谓“列锦”(或称“名词铺排”②吴礼权:《名词铺排与唐诗创作》,《蜕变与开新——古典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台北:东吴大学,2010年,第 126页。),是一种“有意摒弃动词与助词等”③吴礼权:《晚唐时代“列锦”辞格的发展演进状况考察》,《平顶山学院学报》,2012年第 1期。,“以名词或以名词为中心的定名词组,组合成一种多列项的特殊的非主谓句,用来写景抒情,叙事述怀”④谭永祥:《汉语修辞美学》,北京: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2年,第224页。的修辞文本模式。这种修辞文本的建构,“由于突破了常规的汉语句法结构模式,各名词或名词性词组之间的语法或逻辑联系都没有明显地标示出来,因而从表达的角度看,就增加了语言表达的张力,使表达者所建构的修辞文本更具丰富性、形象性和深邃性;从接受的角度看,由于修辞文本隐去了各名词或名词性词组之间的语法或逻辑联系标识,这就给接受者的解读文本增加了困阻,但同时也由于表达者在语言文字上没有明确限死各语言组成成分之间的关系,这就给接受者在解读文本时以更大、更多的自由想象或联想的空间,从而获得更大、更多的文本解读的快慰与审美情趣”⑤吴礼权:《现代汉语修辞学(修订版)》,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11页。。

“列锦”作为汉语的一种修辞手法,虽然命名与建格的历史并不久⑥谭永祥:《“列锦”建格的前前后后——兼与〈大学修辞〉商榷》。,但据有关学者考证,“列锦”作为一种修辞手法,“在先秦的《诗经》中就已经萌芽。《国风·召南·草虫》:‘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其中,‘喓喓草虫,趯趯阜螽’二句,便是两个各自独立且彼此对峙的名词句,属于以名词铺排的列锦修辞格运用”①吴礼权:《晚唐时代“列锦”辞格的发展演进状况考察》。。“列锦”修辞手法自《诗经》创出之后,便在历代诗歌中广泛运用并不断发展创新,出现了很多新的“列锦”结构形式。除此,汉赋中也有“列锦”修辞文本的建构②吴礼权:《先秦两汉诗赋列锦结构模式及其审美特点》,《宜春学院学报》,2014年第 4期。,唐开始的词、元开始的曲,还有唐代的小说中,也都出现了“列锦”修辞手法的运用,并不断有新的结构形式创出。

其实,“列锦”不仅经常出现于古代的诗、赋、词、曲、小说以及现代的散文之中,甚至还会出现于诗歌、散文、小说乃至新闻报道的标题上。另外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出现于现代的对联中。“列锦”出现于作品的标题上,仔细想来并不奇怪。因为“古人谈文章,有‘文眼’之说;谈诗歌,则有‘诗眼’之说”③吴礼权:《立片言以警策:新闻标题的炼字锻句问题》,《阜阳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 3期。。同样,小说、散文等文艺作品,甚至包括现代的新闻报道,也各有其表达的主旨词,可以称为其“眼”。这个“眼”对于提点全文重点,给接受者一个先入为主的深刻印象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我们都知道,“列锦”是一种语言张力很大、表现形式独特的修辞手法,在接受上有引人遐思、拓展意境的审美效果,因此早在古代就有作家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就现有材料来看,最早将“列锦”运用于标题上的是元人汉关卿。他有一个杂剧,其剧名《王闰香夜月四春园》,就是一个“列锦”修辞文本④谭永祥:《汉语修辞美学》,第 228页。。

因为这个标题中的“王闰香”、“夜月”、“四春园”等,或是专有名词(“王闰香”是人名,“四春园”是场所名),或是表示时间的名词短语(“夜月”),三个名词或名词短语之间没有连词、介词,也无动词,纯粹是名词或名词短语的铺排,是典型的“列锦”修辞文本。古代小说标题中出现“列锦”的,目前能找到的例证是《水浒传》第十回的回目标题:“林教头风雪山神庙”⑤谭永祥:《汉语修辞美学》,第 228页。。这个标题中,“林教头”是人物称呼,属于专有名词;“风”、“雪”是两个单音节名词,说明人物活动的环境背景;“山神庙”是偏正结构的名词短语,属于专有地名。这两个名词、两个专有名词之间是连续铺排的,中间没有连词或介词、助词等的连缀,也没有动词,因此也明显属于“列锦”修辞文本。不过,应该说明的是,虽然古代文学作品的标题中已经出现了“列锦”,但是就目前我们视野所及的范围来看,除此二例,很难再找到第三例。这说明,在古代标题中运用“列锦”只是偶然,是作者非自觉的修辞行为。到了现代,情况则有所不同,不仅诗歌、散文、小说等作品在标题中运用“列锦”的情况明显增多了,而且有意而为之的倾向非常明显。这说明,在标题中运用“列锦”已经成为现代表达者的一种自觉的修辞行为。至于对联中出现“列锦”,那就更容易理解了。因为从汉语辞格发展史的角度看,“列锦”与诗歌关系最为密切。众所周知诗歌体量小、句子长度有定,“省文约字”乃是诗歌句法的常态,这就为“列锦”提供了生长的沃土。中国古代诗歌,不论是格律诗,还是非格律诗,都必须讲究一点,这就是字句的对称,即四字句对四字句,五字句对五字句,七字句对七字句。如果是格律诗,那还得讲究句法结构的对等、字词的词性统一、字音的平仄交错等等。对联,就其本质来说,是从诗歌中的对仗联演化而来的。正因为如此,对联中出现“列锦”,也就是自然而然,一点也不令人意外。不过,应该提起的是,对联中出现“列锦”从理论上来说是平常之事,但是就我们视野所及,发现在对联最为发达的古代,要想找一例对联中的“列锦”用例并不容易。相反,在对联运用已经衰落的现代,则往往能发现不少“列锦”用例。这一现象说明,现代人有意建构“列锦”修辞文本的意识比较强。

下面我们就分两个部分,分别谈谈现代文章标题与对联中的“列锦”运用情况,归纳一下标题与对联所运用的“列锦”在结构形式上有哪些类型,分析一下其表达效果,并考察其与古代诗、词、曲、小说等作品中的“列锦”运用有什么差别。

一、标题“列锦”的结构形式类型

就我们目前所能掌握到的材料来看,现代文学作品标题中出现的“列锦”修辞文本,从结构形式上看,主要有如下几种类型。

1.“NP+NP”式

这种结构形式的“列锦”,是以两个名词短语并列铺排构成的。虽然两个名词短语之间常常以区隔号隔开,但并不表示两个名词短语是各自成句,而只是提示两者之间的语气停顿。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为了强调这两个名词短语之间并列的地位。因此,这种结构形式的“列锦”属于单句“列锦”,两个名词短语是一句之中并列的两个语言成分。从“列锦”辞格发展史来看,这种结构形式的单句“列锦”,最早出现于初唐诗歌中①吴礼权:《“列锦”辞格在初唐的发展演进》,《平顶山学院学报》,2010年第 3期。。其中,“NP+NP”式首先出现于中唐诗歌中②吴礼权:《由 <全唐诗 >的考察看中唐“列锦”辞格发展演进之状况》,《湖南科技大学学报(社科版)》,2012年第4期。。如“绿野芳城路,残春柳絮飞”(刘禹锡《洛中送崔司业使君扶侍赴唐州》),其中前一句就是由“绿野”、“芳城路”两个名词短语并列铺排而成的单句“列锦”。晚唐诗歌中,这种结构形式的“列锦”仍有运用。如“秋草樊川路,斜阳覆盎门”(杜牧《忆游朱坡四韵》),其中前一句“秋草”与“樊川路”并列,就是两个名词短语的铺排,也是属于“NP+ NP”式单句“列锦”。现代诗歌中,这种结构形式的“列锦”运用,乃是唐代诗歌的继承。不过,将这种结构形式的“列锦”运用到诗歌的标题上,则是现代诗的发明。根据我们目前所能掌握到的材料来看,现代诗歌在标题上运用这种结构形式的单句“列锦”,无论是出现的频率,还是数量,都不是太突出,只是偶尔见之于一些现代诗歌的标题之中。如:

(1)早春·黄昏(汪曾祺《早春·黄昏》诗标题)

(2)惊蛰雨·地头饭(阎振甲《惊蛰雨·地头饭》诗标题)

例(1)“早春·黄昏”,作为诗题,让读者在未读诗歌本体时已能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画面感,“早春”与“黄昏”都表示抽象的画面形象,但是两者相比,前者镜象较大,就像电影中的全景式的长镜头,后者镜象较小,就像拉近的特写镜头。两者结合,画面便有了一种由远而近、由大而小的动感效果。因此,读者一看到诗题,未见“诗情”,已感“画意”,文本的审美情趣不言而喻。例(2)“惊蛰雨·地头饭”,作为一个“列锦”文本,表达效果与例(1)相同。前者是全景式的长镜头,后者是近距离的特写镜头。二者结合,也有镜头摇转推拉的动感效果。但与例(1)不同的是,这两个镜头都是实景镜头,表示的都是具象的画面,给人一种如临其境的现实感,审美意义自然也是不言而喻的。

2.“NP+NP+NP”式

这种结构形式的“列锦”,是由三个名词短语并列铺排而构句的。三个名词短语之间亦常以区隔号隔开,以提示三个名词短语之间在语气上可以略作停顿。因此,这种区隔提示实际上是有强调三个名词短语之间地位平等的意味,而不表示三个名词短语各自成句。因此,这种结构形式的“列锦”属于单句“列锦”模式,三个名词短语同属一句之中并列的三个语言成分。不过,应该指出的是,这种结构形式的单句“列锦”并非是现代的发明,而是初唐诗歌的创造①吴礼权:《“列锦”辞格在初唐的发展演进》。。如“青田白鹤丹山凤,婺女姮娥两相送”(张柬之《东飞伯劳歌》),其中前一句是由“青田”、“白鹤”、“丹山凤”等三个名词短语并列铺排而成,属于“NP+NP+NP”式单句“列锦”。中唐与五代诗歌中也有这种结构形式的单句“列锦”②吴礼权:《“列锦”辞格在初唐的发展演进》。,如中唐诗“柳湖松岛莲花寺,晚动归桡出道场”(白居易《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赠诸客》),其中前一句是由“柳湖”、“松岛”、“莲花寺”等三个名词短语并列铺排而成的,也是典型的“NP+NP+NP”式单句“列锦”。晚唐诗“村桥酒旆月明楼,偶逐渔舟系叶舟”(罗隐《村桥》),其中前一句是由“村桥”、“酒旆”、“月明楼”等三个名词短语并列铺排而成,也是典型的“NP+NP+NP”式单句“列锦”。现代散文与小说中偶有这种结构形式的“列锦”出现,这可以看成是对中晚唐诗歌所创“列锦”结构形式的继承。不过,将这种结构形式的“列锦”运用于文章的标题上,则是一种继承中的创造。从目前我们所能掌握到的材料看,这种结构形式的“列锦”出现于标题上,主要局限现代散文,但也偶尔会出现于长篇小说内部章节上。如:

(3)森林·雨季·山头人——雷多杂记(黄裳《森林·雨季·山头人——雷多杂记》)

(4)白云·绿树·金花——鸡公山小记(碧野《白云·绿树·金花——鸡公山小记》)

(5)温泉·京米·排牛(碧野《温泉·京米·排牛》)

(6)梅雨·小巷·栀子花(吴礼权《远水孤云:说客苏秦》第十一章第二小节标题)

例(3)“森林·雨季·山头人”,以三个名词短语并列为题,概括文章所要写的三项内容:雷多的森林、雨季与山头人;例(4)“白云·绿树·金花”,也是以三个名词短语并列为题,记鸡公山的景色,形同一个写作内容提纲。例(5)是写湖北京山汤堰温泉以及汤堰盆地谷里试种的京米(用温泉灌溉,早熟)、汤堰的水牛(“汤堰的水牯经常聚集在一起,请牛倌放牧,水牯成群,叫做放‘排牛’”)。因为文章所写内容涉及“温泉”、“京米”、“排牛”三样,故作者便建构了“温泉·京米·排牛”这样一个“列锦”文本为标题。三篇散文的标题,从结构上看完全一样,都属于“NP+NP+NP”的单句“列锦”模式。它们与散文所写内容呼应,既有一种电影画面的审美效果,又有一种先声夺人的表达效果,使散文别添了一种诗情画意的美感。例(6)是长篇历史小说内的章节标题,也是属于“NP+NP+NP”的单句“列锦”模式。其中的三个名词短语既像是电影的三个特写镜头,又像是小说的章节内容提点,因此对于展开故事情节与引发读者注意都有明显的效果,当然也别具一种诗情画意的审美效果。

3.“NP+NP+NP+NP”式

这种“列锦”结构模式,是通过四个名词短语并列铺排而构成的。并列的四个名词短语之间往往是以区隔号隔开的,不过这种隔开像我们上面所提到的情况一样,也不是语法结构上的,而是语气上的,目的是提示四个名词短语是各自独立平等的语言单位。因此,这种“列锦”模式亦属于单句“列锦”形式。从汉语辞格发展的角度看,这种结构形式的“列锦”最早渊源于元代诗人的创造①吴礼权、谢元春:《宋金元诗歌“列锦”结构模式及其审美追求》,《江苏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15年第1期。。如“偏舟来往烟波里,青箬绿蓑风雨。时泛渚,把远岫遥岑,收拾来孤屿”(许桢《摸鱼子》)。其中第二句是由“青箬”、“绿蓑”、“风”、“雨”等四个名词或名词短语并列铺排而成,在语法结构上与其前后句皆无纠葛,属于典型的单句“列锦”。只是相对于这里所说的“NP+NP+NP+NP”结构,它的后面两个并列铺排的项目不是名词短语(NP)而是单音节名词(N)。但是,现代的“NP+NP+NP+NP”式明显是元代“NP+NP+N+N”的继承。从目前我们所掌握到的材料看,现代的“NP+NP+NP+NP”式单句“列锦”,出现于标题中的,仅局限于散文,包括散文的总标题与有些散文的内部小标题。如:

(7)……

如果你愿意,我陪你进天山去看一看。

雪峰·溪流·森林·野花。

七月间新疆的戈壁滩炎暑逼人,这时最理想是骑马上天山。

新疆北部的伊犁和南部的焉耆都出产良马,不论伊犁的哈萨克马或者焉耆的蒙古马,骑上它爬山就象走平川,又快又稳。……(碧野《天山景物记》)

(8)……

过后,整个草原沉浸在夜静中。如果这时你披上一件皮衣走出蒙古包,在月光下或者繁星下,你就可以朦胧地看见畜群在夜的草原上轻轻地游荡,夜的草原是这么宁静而安详,只有漫流的溪水声引起你对这大自然的遐思。

野马·蘑菇圈·旱獭·雪莲

夜牧中,草原在繁星的闪烁下或者在月光的披照中,该发生多少动人的情景,但人们却在安静的睡眠中疏忽过去了,只有当黎明来到这草原上,人们才会发现自己的马群里的马匹在一夜间忽然变多了,而当人们怀着惊喜的心情走拢去,马匹立刻就分为两群,其中一群会奔腾离你远去,那长长的鬣鬃在黎明淡青的天光下,就象许多飘曳的缎幅。这个时候,你才知道那是一群野马。夜间,它们混入牧群,跟牧马一块嬉戏追逐。

……(碧野《天山景物记》)

例(7)“雪峰·溪流·森林·野花”,例(8)“野马·蘑菇圈·旱獭·雪莲”,都是由四个名词短语并列铺排而构成的单句“列锦”形式,在表达上有提点文章内容的作用,在审美上有增加文章诗情画意的效果,因为四个名词短语的并列铺排,就像电影中连续而下的四个特写镜头,画面感非常强。

二、对联“列锦”的结构形式类型

上文我们曾说过,对联与诗歌有着天然密切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对联其实就是诗歌中的对仗句。如果将近体诗中的对仗句析出,就是很好的对联。前文我们说过,“列锦”最初渊源于诗歌,出现于对联中,那是不难理解的。正因为如此,古今对联中都有“列锦”的运用。不过,应该指出的是,理论上说对联有条件运用“列锦”手法,但在对联的实际创作过程中,却并不多见有“列锦”结构形式的作品。根据目前我们所能搜集到的材料来看,古今对联中的“列锦”在结构形式上主要有如下几种。

1.“NP,NP”式

这种结构形式的“列锦”,由两个偏正式名词短语句并列构成。这种结构形式的“列锦”,就我们目前所掌握的材料看,宋、明时代的联语中就已经出现了。如:

(9)一点浩然气,

千年快哉风。(宋·苏辙:题黄冈快哉亭联语,http://www.360doc.com/content/ 10/0423/11/700052_24474831.shtml)

(10)几间东倒西歪屋,

一个南腔北调人。(明·徐渭:《题青藤书屋图》联语,http://www.china5080.com/ articles/344658.html)

例(9)、例(10)都是各以一个名词短语构句,并以对句形式出现的“NP,NP”式“列锦”。例(9)分别以名词“气”与“风”为中心语,各自以一个偏正式名词短语的形式单独构句,从而形成一个对句形式的“NP,NP”式“列锦”修辞文本,以此抒发作者登临快哉亭浮想联翩、追忆先贤的愉悦之情。因为这两句都用了《孟子》中的典故。前句“浩然气”,典出于《孟子·公孙丑上》“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一句。后句“快哉风”,用楚襄王与宋玉、景差游于兰台之宫,有风飒然而至,楚襄王脱口而出:“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一句之典。由于以“风”对“气”,同属一类,而又都有典故,不仅使抒情达意显得典雅,而且别具意境,令人遐思无限。例(10)分别以名词“屋”与“人”为中心语,各自以一个偏正式名词短语句单独构句,从而形成一个对句形式的“NP,NP”式“列锦”修辞文本,以此抒发作者饱经沧桑的人生感慨。前句以“东倒西歪”状作者自己所居之“屋”的破败状况,后句以“南腔北调”写作者一生走南闯北、颠沛流离、不与主流社会同调的失意潦倒。这副对联虽然写尽了一个特立独行的知识分子内心无比的辛酸,但由于表情达意不用寻常句法,而是以“列锦”的修辞手法呈现,这就在意境上与作者《题青藤书屋图》所呈现的画面效果相呼应,从而大大提升了对联的审美效果。

从“列锦”辞格发展史的角度观察,苏辙与徐渭所创造的上述对联“列锦”修辞文本,其结构形式表面上看都是脱胎于《诗经·国风·草虫》“喓喓草虫,趯趯阜螽”的“NP,NP”式,但是仔细分析则是有差别的。因为无论是苏辙的联语“一点浩然气,千年快哉风”,还是徐渭的“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每句的名词中心语前面都有直接与间接两个修饰语。而《诗经》所创“列锦”文本,每句的名词中心语前则只有一个修饰语。苏辙联语的前后两句,分别以名词“气”与“风”为中心语,“浩然”修饰“气”,“快哉”修饰“风”,都属于直接修饰语。“一点”修饰“浩然气”,“千年”修饰“快哉风”,对名词中心语“气”与“风”而言都属间接修饰语。徐渭联语的情况亦然。其前后两句,分别以名词“屋”与“人”为中心语,“东倒西歪”修饰“屋”,“南腔北调”修饰“人”,都属直接修饰语。数量词组“几间”和“一个”,是分别修饰“东倒西歪屋”、“南腔北调人”的,对于名词中心语“屋”、“人”而言,都属间接修饰。而《诗经》的“列锦”用例,则相对比较简单,名词中心语前面只有一个修饰语。由此可见,先秦时代《诗经》所创造的“NP,NP”式“列锦”跟宋、明时代同一类型的“列锦”在内部结构形式上是有发展演进的。这种情况说明,无论是宋人苏辙,还是明人徐渭,他们在继承《诗经》所创“列锦”结构形式的成例时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顺应汉语语法结构发展日趋复杂的趋势而有所创新。由于苏辙与徐渭都是中国历史上文名甚盛的作家,他们创造的这一对联“列锦”结构形式既有深厚的历史渊源,又契合了汉语语法发展的趋向,所以对后代特别是近现代对联运用“列锦”产生了深刻影响。正因为如此,近现代对联中这种结构形式的“列锦”得到了广泛运用。如:

(11)重重叠叠山,曲曲环环路。

高高下下树,叮叮咚咚泉。(清·俞樾:题杭州九溪十八涧联语)

(12)亭边短短长长柳,

渡上来来去去船。(天津水上公园拱桥亭联语,http://www.docin.com/p-888256524.html)

(13)花间酒气,竹里棋声。(广东南海云泉仙馆楹联①赵奎生:《对联修辞艺术》,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 100页。)

(14)起病六君子,送命二陈汤。(民国时代佚名挽袁世凯联语②赵奎生:《对联修辞艺术》,第 48页。)

(15)许多豪杰,如此江山。(民国时代南京城内春联③赵奎生:《对联修辞艺术》,第 60页。)

例(11)是一首诗,前二句与后二句各是一个“NP,NP”式“列锦”修辞文本,是描写杭州九溪十八涧周边山水风景之美的。由于是以名词铺排的“列锦”形式呈现,每一句就像是一个电影特写镜头,将杭州九溪十八涧周边的山、路、树、泉都毕现于读者眼前。再加上“列锦”之中有“叠字”、“摹声”等手法的运用,更是让人有一种如临其境,如见其景,如闻其声的效果,极大地提升了联语诗的意境之美。例(12)是写天津水上公园拱桥亭所见之景,以名词铺排的“列锦”手法呈现,在动静结合(前句写静景,后句写动景)中展现了一幅气韵生动的画面。例(13)写广东南海云泉仙馆,前句以“花间”修饰名词“酒气”,以雅衬俗;后句以“竹里”限制“棋声”,以幽衬噪,在相形对比中丰富了画面呈现的境界,提升了联语的审美价值。例(14)是以“列锦”的手法叙事,表达对袁世凯倒行逆施结果的评价。此联的高妙之处不是以名词铺排来写景,呈现画面效果,而是结合“双关”修辞手法,在事实铺排中“不著一字”地揭示了袁世凯复辟帝制失败、被全国人民唾弃的深刻原因,令人深思,让人感慨感叹。因为联语中的“六君子”,“明为中药汤头名,暗指筹安会杨度、孙毓筠等六人。六君子在袁世凯授意下鼓吹君主立宪,为袁世凯称帝鸣锣开道”①赵奎生:《对联修辞艺术》,第 48页。。“二陈汤”也是一语双关,它“明为中药汤头名,暗指陕西都督陈树藩、四川成武将军陈宦和湖南都督汤芗铭,皆为袁世凯心腹。1916年,讨袁烽火四起,陕西、四川、湖南先后宣布独立。袁世凯见大势已去,不久一命呜呼”②赵奎生:《对联修辞艺术》,第 48—49页。。例(15)是写民国时代南京人的自豪之情。因为南京是六朝古都,又有江山胜迹,战略地位重要,自古便有“虎踞龙盘”之说。又因为南京是民国时代的中国首都,当时的中国精英人士皆汇聚于此。所以,南京人写春联以“豪杰”对“江山”,以两个名词短语句并列铺排的方式展现南京的优势,表达身为南京人的自豪感。因为表达巧妙,所以被传为佳话。

2.“NP+NP,NP+NP”式

这种结构形式的“列锦”,由两句并立对峙的形式呈现,每句都是以两个偏正式名词短语句并列铺排而成。这种结构形式的“列锦”,就我们目前所掌握的材料看,清代的对联中已经出现。如:

(16)两树梅花一潭水,

四时烟雨半山云。(清·硕庆:题云南昆明黑龙潭联语,http://bbs.dbw.cn/thread-4049905-1-1.html)

例(16)是描写昆明黑龙潭周边景致的,但是作者没有用一首诗的篇幅来呈现,而只是以两句共十四字的对联来表达。前句将“梅花”与“水”并列铺排,后句以“烟雨”与“云”并立对照,透过电影“蒙太奇”式的镜头推移摇转,让读者经由作者所给定的画面进行联想想象,从而极大地拓展了对联所呈现的画面意境,提升了对联的审美效果。昆明黑龙潭之所以从清代以来就一直成为人们趋之若鹜的景点,应该说与这副对联有着密切的关联。

从汉语辞格发展史的角度考察,清人硕庆的上述对联“列锦”,在结构形式上是对汉赋“列锦”的继承③吴礼权:《先秦两汉诗赋列锦结构模式及其审美特点》,《宜春学院学报》,2014年第 4期。。西汉著名辞赋家枚乘《七发》有曰:“既登景夷之台,南望荆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乐无有。于是使博辩之士,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比物属事,离辞连类。浮游览观,乃下置酒于虞怀之宫。连廊四注,台城层构,纷纭玄绿。辇道邪交,黄池纡曲。溷章、白鹭,孔鸟、鶤鵠,鴆雏、鵁鶄,翠鬣紫缨。螭龙、德牧,邕邕群鸣。阳鱼腾跃,奋翼振鳞。漃漻薵蓼,蔓草芳苓。女桑、河柳,素叶紫茎。苗松、豫章,条上造天。梧桐、并闾,极望成林。众芳芬郁,乱于五风”。其中,“漃漻薵蓼,蔓草芳苓”二句,就是目前所能见到的最早的“NP+ NP,NP+NP”式“列锦”修辞文本。因为从赋的上下文语境来观察,“漃漻薵蓼,蔓草芳苓”二句是一个独立的言语单位。“它前面的句子‘阳鱼腾跃,奋翼振鳞’是两个并列的结构封闭自足的主谓句,它后面的句子‘女桑、河柳,素叶紫茎’则是一个描写性的主谓句,‘女桑’、‘河柳’是并列主语,‘素叶紫茎’是写此两种植物的叶茎颜色。再看‘漃漻薵蓼,蔓草芳苓’二句的内部结构形式,都是‘NP+NP’,只是前句‘漃漻薵蓼’结构稍有变异。‘漃漻’,指水清澈的样子。‘薵’和‘蓼’是两种水生的植物。因此,‘漃漻薵蓼’,意思就是‘清澈水中的薵和蓼’,也算是‘NP+NP’结构。如果作者写成‘漃薵漻蓼’,那就完全是‘NP+NP’结构式了。后句‘蔓草芳苓’,‘蔓草’、‘芳苓’都是一种植物,结构上都属于一个名词短语形式,即NP式。由此可见,‘漃漻薵蓼,蔓草芳苓’是一个典型的列锦文本。它通过两个‘NP+NP’结构的名词短句的并列铺排,将水中之草‘薵’、‘蓼’与陆上之草‘蔓’、‘苓’以特写镜头的方式予以呈现,画面感非常强,对比效果也比较明显,读之给人以丰富的联想。另外,从句法结构来看,由于‘漃漻薵蓼,蔓草芳苓’与其前后左右正常结构的语句相比有很大的差异性,这就易于打破全赋同构句式铺排所造成的沉闷感,使行文整齐之中有变化,别具一种错综灵动之美”①吴礼权:《先秦两汉诗赋列锦结构模式及其审美特点》。。虽然清人硕庆的对联“列锦”在结构形式上是继承汉赋的,但其中也有自己的创造,这就是其“NP”结构比较复杂,并不像汉赋仅仅是一个单音节形容词修饰一个单音节名词那样单纯。硕庆对联的前句“两树梅花一潭水”,其中“两树梅花”虽是“NP”结构,但名词中心语“花”却有两个修饰语,一是直接修饰语“梅”,一是间接修饰语“两树”。后句“四时烟雨半山云”,其中“四时烟雨”情况亦然,名词中心语“雨”前也有两个修饰语,一是“四时”修饰“烟雨”,是间接修饰中心语“雨”,二是直接修饰“雨”的“烟”,是直接修饰语。应该指出的是,“烟雨”从结构形式上看虽是一个普通的“NP”结构的名词短语,但从语义上看则是一个比喻,属于以喻体为修饰语、本体为为中心语的“缩喻”。所谓“烟雨”,就是“像烟一样的雨”,意谓雨丝之细。由此可见,硕庆的对联“列锦”既有历史渊源,又有创新发展,同时契合了汉语词汇由单音节走向双音节的发展趋势。正因为如此,硕庆对联“列锦”的结构形式颇具生命力,在对联中并不是孤例。如下面一副对联,其结构形式就与之完全一样。

(17)千朵红莲三尺水,

一弯明月半亭风。(苏州闲吟亭联语②赵奎生:《对联修辞艺术》,第 405页。)

例(17)如例(16)硕庆的对联一样,整体上也是“NP+NP,NP+NP”结构,但前句的名词短语“千朵红莲”与后句的“一弯明月”,名词中心语都有两个修饰语。前句名词中心语“莲”的直接修饰语是“红”,间接修饰语是“千朵”;后句名词中心语“月”的直接修饰语是“明”,间接修饰语是“一弯”。这副对联的高妙之处,如例(16)一样,也是透过四个名词短语的铺排,以对峙并立的两个句子构联,让读者经由文字媒介进行联想想象,从而构拟出一幅莲水相依、风月同在的画面形象,在“不著一字”中淋漓尽致地再现了中国历代文人所向往的闲适风雅的生活境界。

3.“N+N+NP,N+N+NP”式

这种结构形式的“列锦”,是由两句对峙并立构成,每句分别由两个名词和一个名词短语并列铺排而成句。这种结构形式的“列锦”,并非是现代对联的发明,而是在初唐诗歌中就被创出③吴礼权:《“列锦”辞格在初唐的发展演进》。。如“风云洛阳道,花月茂陵田。相悲共相乐,交骑复交筵”(卢照邻《哭明堂裴主簿》),其中前二句“风云洛阳道,花月茂陵田”,就是典型的“N+N+NP,N+N+NP”结构形式的“列锦”修辞文本。由于汉语词汇由单音节向双音节发展乃是大势所趋,因此这种结构形式的“列锦”在唐以后的诗、词、曲、文中都较少运用。而到了现代对联中,则更是难得出现。不过,由于它有其他结构形式所没有的特殊魅力,所以今天我们偶尔还能看到一二例。如:

(18)岁月端溪砚,

诗书冻顶茶。(亮轩:题张晓风盹谷)

张晓风在天母山上的樱谷,购置了一间小屋,取名“盹谷”,除了自家人偶尔去“打个盹儿”之外,经常招待朋友。房子不大,却很迷人,还有许多可爱的小玩艺儿,烧水的是外表陶制的灶形电炉,泡茶的是艺术家的手拉胚,窗前挂的是从象脖子上解下来的木制风铃,床头桌上,有各种奇石,还有席慕蓉的画,楚戈、亮轩的字,……以上是亮轩的对联,与屋里的情境与气氛,正相契合。笔者曾经改作“琴剑茅台酒,诗书冻顶茶”聊以自误。(沈谦《修辞学》)

例(18)中有两副对联,都是现代人所作。第一副“岁月端溪砚,诗书冻顶茶”,第二副“琴剑茅台酒,诗书冻顶茶”,都是“N+N+NP,N+N+NP”结构形式的“列锦”模式,不带动词、介词,纯粹以名词铺排来呈现作家的生活环境与生活常态。第一副“岁”、“月”二名词属于抽象的概念,跟具象的“诗”、“书”对比呈现,在画面呈现中带有一种动感效果。第二副对联是仿作,但由于“琴”、“剑”与“诗”、“书”相对,画面更加丰富,既有刚又有柔,既有形又有声;同时“茅台酒”与“冻顶茶”入联,更具意味。前者是大陆名酒,后者是台湾名茶;前者刚烈,后者温和。两两对比呈现,可谓刚柔相济,珠联璧合,画面效果特别好。

4.“NP+NP+NP,NP+NP+NP”式

这种结构形式的“列锦”,并列的两句各由三个名词性短语并列铺排而成句。从汉语辞格史的角度看,这种结构形式的“列锦”,在宋元诗歌中就有先例①吴礼权、谢元春:《宋金元诗歌“列锦”结构模式及其审美追求》。,并非现代对联的发明。如“赤壁风月笛,玉堂云雾窗”(宋·黄庭坚《子瞻诗句妙一世》),前句有三个名词中心语“风”、“月”、“笛”,“赤壁”则是三个名词中心语共同的修饰语,属于三个名词短语的并列铺排,即“NP+NP+NP,NP+NP+NP”式。又如“牡丹红豆艳春天,檀板朱丝锦色笺”(元·戴表元《感旧歌者》),前句“牡丹”、“红豆”、“艳春天”并列,后句“檀板”、“朱丝”、“锦色笺”并列,属于七字句的“NP+NP+NP,NP+NP+NP”式“列锦”。不过,应该指出的是,这种结构形式的“列锦”在古代诗歌中运用虽然并不乏其例,但在对联中特别是在现代对联中,还是不多的。就我们目前所能掌握到的材料看,是难得一见的,只是在民间尚有保留。如:

(19)春花夏雨秋夜月,

唐诗晋字汉文章。(豫北地区流行的厅堂联,http://binglengjiu.blog.sohu.com/ 147936508.html)

例(19)第一句分别是以“花”、“雨”、“月”三个名词为中心语的偏正式名词短语并列叠加而成句,三个名词短语的连续铺排,就像电影的三个特写镜头组合,将春夏秋三季的典型自然景色呈现出来,让人感受到来自大自然的美感愉悦;后句分别以“诗”、“字”、“文章”三个名词为中心语的名词短语并列对峙而成句,三个名词短语的连续铺排,展现的则是中华文化的源远流长。由于是以类似于电影特写镜头的形式呈现,遂使抽象的概念表达具有画面感。上下两句对照映衬,自然与人文的美感尽在其中矣。正因为如此,这副联语才得以长期在具有深厚文化底蕴的中原大地长期流行。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辞格审美史”(10BYY067)

吴礼权,男,1964年生,文学博士,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 2004332);谢元春,1978年生,女,文学博士,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讲师(杭州310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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