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凤凰琴》到《天行者》的版本流变
——情感的申诉到使命的完成
2016-11-25◆吕娣
◆ 吕 娣
从《凤凰琴》到《天行者》的版本流变
——情感的申诉到使命的完成
◆ 吕 娣
《凤凰琴》是湖北作家刘醒龙1992年刊于《青年文学》的中篇小说,刊出后反响颇好;1993年12月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同名中篇小说集,其中收录了该中篇。1994年的法文本依这个版本而来,由中国文学出版社出版。1996年,又由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中国青年出版社再版同名小说集,199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又再版。2009年,作者将该中篇改写为长篇《天行者》,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文前写有题词,并将全文分为三个部分:“凤凰琴”、“雪笛”、“天行者”;四年之后,《天行者》的修订版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增删不多,多着眼于字词句、标点的修改。2014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天行者》则删去了修订版中的插图,在末尾附有茅盾文学奖的获奖感言。通过校对其重要的版本,笔者发现,从《凤凰琴》的初刊本到其初版本,从《天行者》的初版本到其修订本主要是着眼于艺术上的完善;而从中篇的《凤凰琴》到长篇的《天行者》则是一次非常大的扩写,其中涉及完成在中篇《凤凰琴》中的“遗留问题”和一些新的时代因素。
一、 改变的原因
(一) 对姜天民《小城里的年轻人》的摹仿借鉴
《小城里的年轻人》是《凤凰琴》中的主人公张英才非常偏爱的一本书,尤其是其中的《第九个售货亭》,其内容是关于青年人的爱情以及在感情触动下的改变,也是几个好朋友受到感动,帮助一位心灵纯洁的姑娘的故事。在这个小说集中,另有一篇《大路通向远方》。局长的女儿接触到三位年轻人,在实习的过程中,她渐渐消除了对他们的误解并产生“革命友谊”。这两篇文章在人物设定上都是三个角色围绕一个中心人物,进而展开故事。笔者将其概括为“3+1”模式。中篇《凤凰琴》借鉴了这类故事的“3+1”模式,在其长篇《天行者》之中这类模式得到发展。
(二) 写出乡村民办教师的命运
与结局相关的是作者的写作目的。作者刘醒龙在一次访谈中说道:“《天行者》这部小说主要想写的是乡村知识分子的命运,而《凤凰琴》则是我所表达的关于乡村知识分子的一种情感。”①在《凤凰琴》中,有关升国旗场面的渲染,孙四海吹出的忧伤情调的《我们的的生活充满阳光》情景的多次出现,明爱芬老师喜极而去,张老师降半旗致哀,这些情节正如作者在访谈中所说的那般,是情感的传达。长篇中新增加的题词:“献给在二十世纪后半叶中国大地上默默苦行的民间英雄”,更是强调这些默默无闻的民办教师在中国乡村教育中作出的易被忽视的贡献。这句题词在写出这些民办教师的命运之外,更有为其正名的意义。
(三) 作家天职的诉求与精神家园的追寻
在一次关于改写《凤凰琴》的采访中,刘醒龙如是说:“文学的天职就是对历史、对现实的立场和作为。”②如果说在《凤凰琴》中,作者着力描写的民办老师的艰苦生活是为了引起情感上的共鸣,那么到了长篇《天行者》,作者就是在彰显这批默默奉献的人群之精神,让其成为在这个重视物质享受年代里的一面精神旗帜。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刘醒龙就被认为是“现实主义冲击波”的一批作家之一。从这个角度而言,《天行者》是继续着“现实主义冲击波”的精神实质。正如王春林所言:“民办教师为什么没有出现在大城市,而只是出现于穷乡僻壤的乡村世界呢?……对于乡村世界的无情剥夺而迅速有效地推进中国社会的工业化也就是城市化进程……某种意义上,乡村世界的日益贫困化,乡村师资力量的匮乏,其潜在的深层原因实则是中国的现代化事业。”③因而《天行者》所写的已经不仅仅是几个民办教师生活的不易,而是将其提到了中国现代化进程所面临的问题这样的高度了。
(四) 叩响茅盾文学奖的大门
《天行者》在2010年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早在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的评选中,刘醒龙的长篇力作《圣天门口》已经入选,但最终没有获得这一殊荣。根据茅盾文学奖评奖条例之评选范围:参评作品必须体现长篇小说体裁特征,版面字数13万字以上,于评奖年限内在中国大陆地区首次成书。这也就意味着在下一届的评选中,力作《圣天门口》是没有再次参选的机会,因而改写充满现实笔力,而又曾经名噪一时的《凤凰琴》不失为冲刺茅盾文学奖不错的尝试。
二、 从中篇到长篇
《凤凰琴》初刊本到初版本的变动不大,70多次修改着眼于字词句、标点等,是一次艺术上的小完善,对全文的谋篇布局等并无改动。2009年版的《天行者》到2013年的修订版,此次修订达660多处,在情节上依旧没有较大的修改,多着眼于字词句方面,不过在修改上呈现出扩充的倾向;另外有8幅关于贫困山区学校的插图。2014年版删去了修订版中的插图,在末尾附有茅盾文学奖的获奖感言。修订版中三个部分的标题被删,整篇合为一体。从中篇到中篇的修改以及长篇的版本之间的修改因为不涉及文章主要内容的变更,因而笔者主要关注从中篇到长篇的修改变化,探讨在这样巨大的修改之后隐藏的内容。
中篇《凤凰琴》刊登之后引起巨大的反响,并获得百花文学奖,在这一殊荣之后,该小说又被改编成电影和电视剧。17年之后,刘醒龙将中篇《凤凰琴》扩写为长篇,并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从中篇到长篇这一过程当中,独成一体的《凤凰琴》一变而为《天行者》三部分的第一部分,长篇中的“凤凰琴”部分铺设了一些隐线,以推动后续故事的发展。因而后续的发展进程是几次修改中的重点。除此之外,长篇附加有副标题“献给在二十世纪后半叶中国大地上默默苦行的民间英雄”。
(一) 小说三要素内容的改变
“小说的分析批评通常把小说区分出三个构成部分,即情节、人物塑造和背景。”⑤分析中篇《凤凰琴》到长篇《天行者》的扩写,其中作为小说三要素之一的人物发生巨大改变。这种改变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是人物性格的发展补充型,如张英才,界岭小学的三位民办老师。第二是从无足轻重发展到有重要作用的角色,如蓝小梅,王小兰,李子,叶碧秋,王书记等。第三是长篇中才有的人物,以夏雪,骆雨,余实为代表。
首先必须提到的是三个老师及其姓名。余校长作为一校之长,不论是在中篇中还是在长篇中,他的称谓只有两个:对于学生而言的“余老师”,对于其他人物而言的“余校长”,终其全文都没有提到余校长原来的姓名。这两个都与学校相关的称谓,让读者不自觉地意识到,在作者的心中,这位只有姓而无名的校长终其一生都在为其教育事业而献身,甚至是成为新时代雷锋精神的象征。而在中篇中叫做邓有梅的老师在长篇中改为邓有米,其中除却避免与作家(邓友梅)重音的可能之外,也会发现,从作为一种崇高精神象征的“梅”到作为贴近俗世生活的“米”的转变,也是符合邓有米这个人物的实际性格特征的;另外,虽然孙四海的名字从中篇到长篇没有改变,但是长篇中加入的关于其作为流浪儿曾四海为家的故事,也使其形象丰满和充满意味。
这三个人物之外还得提到的是蓝飞的母亲蓝小梅。在中篇中,她“无名无姓”,其角色仅限于蓝飞的母亲,万站长的情人。正是因为后面的一重身份,张英才才会被分配到界岭小学去当代课老师;同时,她的身份并不光彩,隐约着负面色彩。相反,到了长篇,在人物关系的设定上,她已经是文中联系余校长与蓝飞、与万站长的重要一环。中篇中她与万站长的暧昧关系到了长篇已经变成万站长的单相思,其形象的正面化与之后她和余校长的喜结连理密不可分。
人物角色的发展改变由此导致故事情节的改变。体现在第一个方面是在《凤凰琴》之中,主要人物是张英才以及界岭小学的三名老师:余校长,孙四海,邓有米。在这种1+3的人物关系之中,作者叙述的视角也是从张英才这一高考落榜生出发,以此真实地叙说在贫困山区物质条件极度匮乏的条件下,界岭小学三位没有转正的民办老师几十年如一日地坚守“传道授业解惑”的重任。在这一过程之中,心高气傲的张英才渐渐领悟到人间真情而成长,并在最后实现了自己进城的愿望。从这一角度出发,故事的重点倾向于高考落榜生张英才,可以说这个中篇是年轻人在成长中实现自己进城目标的故事。而在长篇之中,这种1+3模式又出现了三次,分别是夏雪、骆雨和蓝飞待在界岭小学与学校的三位老师之间的交集。前两位实习生的身份与张英才不同,一个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生,一位是来自城里的吃不惯苦的子弟。由于这两位老师所受的教育远在张英才与界岭小学三位老师之上,其教学方式也显示出不同之处,借此,作者传达出了在时代的变换之中带给乡村教育的些许波动。另外一个是蓝飞。蓝飞在中篇中仅仅是被提到,无足轻重。但是在长篇中则是一个功能型人物,将其母亲与余校长联系在一起,这一点涉及第二方面。
第二个方面是界岭小学三位老师生活描写的扩展。中篇《凤凰琴》中对几位老师的生活略有提及,着墨不多,能了解到的是余校长有重病的妻子,孙四海爱而不得的对象。在长篇《天行者》的扩写中,与余校长、邓有米在情感生活上相关的人物在身份上更加明确,并作为长篇中不可或缺的情节的承担者。余校长对蓝小梅情感的犹豫不决,孙四海和李小兰爱情的悲剧,而邓有米无子的缺失在文中得到更加明显的交代。他们的身份与其生活紧密相连,在此,其意在表明,他们三位的民办教师身份成了他们艰难生活的主要原因。
第三个方面是由人物角色的扩充改变而导致的故事背景的转变。中篇《凤凰琴》的故事背景局限于贫困的大别山上的界岭小学,而长篇中则以界岭小学为中心,描写了界岭小学所在的村,所在的时代。这首先体现在长篇中村长余实这一形象的出现,他的出现与界岭小学的三位老师形成另一种风格的1+3模式。他是文章中的不和谐因素,处处体现他对民办教师的满不在乎与人格上的贬损。在这里,作者的视界扩大,将民办教师的艰难生活、山区教育事业的不易与其所处的实际情况相联系,探究的层次不再局限于物质上的缺失,更加深入到人为的因素。除此之外则是与界岭小学培养出的学生相关。1992年《凤凰琴》面世之时,民办教师依旧是中国乡村教育的症结,十几年之后,这一问题得到解决,在这十几年的历程之中,中国的社会也体现出巨大的改变,也由此体现在文章中扩展的内容上。在长篇中出现的叶萌在外打工,叶碧秋走出乡村做保姆并且自学,准备参加成人自考,夏雪与做生意的老板的关系等等都在隐隐地吐露出时代的变化。这是中篇小说《凤凰琴》所没有的。叶萌与叶碧秋带着从界岭小学三位老师的精神之花来到城市,他们的道德品质和对生活的不懈追求证实了三位老师的付出带来的感染力,诠释了民间英雄“默默苦行”的意义;而从夏雪的角度看去,她从城市逃避到界岭小学,却意外地在这里找到自己心灵的寄托。由此观之,界岭小学三位老师的奉献精神不仅仅局限于他们对乡村教育事业的贡献,更是在某种程度上暗示了城市经济急速发展的时代里所需要的精神力量。
(二) 情节节奏以及叙事重点的改变
中篇小说《凤凰琴》与改写之后的长篇《天行者》虽然都是单线条叙事,但故事情节的节奏以及重点有很大的改变。
中篇《凤凰琴》是从张英才这个高考落榜生出发,究其线索如下:高考失利——去界岭小学当代课老师——举报学校在检查中作假而后被孤立——受到感动向省报投稿——获得转正名额——离开界岭小学。在这一围绕转正名额的过程当中,故事层层推进,并借张英才的视角描写其余三位老师的生活,故事丰满,线索清楚,张弛有度。其中也暗含着主人公张英才的心绪变化的潜在线索:想进城而不得——不愿去界岭小学却别无选择——去界岭小学却不能融入——受到三位老师的感动不愿离开。在故事明线与心绪暗线的对比上,主人公的成长的历程格外突出。
长篇《天行者》则改变中篇叙述的重点,转而以界岭小学及其三个老师为中心,从全知全能的视角出发。学校前前后后迎来了三名实习老师,但是这些实习老师都是作为界岭小学的过客,匆匆而来,又各自离去。但是由于这三名实习老师之间并无任何实际上的关系,因而文章结构反倒有些松散,类似于糖葫芦串的叙事。究其线索则是以界岭小学三位老师为中心,万站长、张英才、夏雪、骆雨、蓝飞轮流上场。作为中篇中主人公的张英才在长篇中分量减轻,在第二部“雪笛”中几乎未被提到,到第三部中才将其与界岭小学串联在一起。因此,中篇叙事的1+3模式到长篇中成了3+1模式。以余校长、孙四海、邓有米为代表的三位民办教师已经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教师,而是在改革开放之后,物欲横流时代之中的精神象征。正如丁帆在与作者刘醒龙的书信中提到的:“我以为《凤凰琴》原作的悲剧美学效应来自于人性的复苏,以及催化人性的强大的道德力量。”⑥“中国大地上默默苦行的民间英雄”在艰苦的教学环境中十几年如一日的坚持正好就是一种完满人性的明证;张英才、夏雪和骆雨他们在界岭小学上的表现正好就衬托了民办教师的“强大的道德力量”。
在线索上,长篇依旧是单线条的叙事,但多出了许多旁逸斜出的情节,诸如叶萌在餐馆打工碰到赏识其信用的老板;余校长去城里的学校当门卫给自己培优;叶碧秋的母亲总是拿着小学一年级的课本背书;张英才与姚燕短暂的爱情。这些情节一方面是对其相关人物性格的多角度参与,另一方面也使得作品内容显得更为丰满。
(三) 故事结局与情感态度
中篇《凤凰琴》的故事结局对主人公张英才而言是喜剧性的,他从一个高考落榜生转而成为可以去城里发展的青年。从主人公这一角度出发,作者的刻画主人公性格发展的写作目的是已经达到了。但是换个角度去看,全文中的悲凉氛围正如孙四海的笛声那般萦绕不绝,三个民办教师的未来悬置在一边。作家在谈到自己改写《凤凰琴》时说过一句话:“如果今后自己继续为故乡写作,我一点也不觉惊讶。而十几年后我去续写乡村民办教师这样一个群体也是要在冥冥之中去完成一种使命,去诉说原先在《凤凰琴》这部作品中没有说完的一些东西。”⑦他所说的“没有说完的东西”也许就是关于那几位民办教师该有的结局和乡村教育的一点曙光。在长篇中,其虽然是以王小兰的悲剧结局结尾,但不得不承认文章在最后一部分散发着一股欢乐与充满希望的色彩。余校长获得自己的第二春并最终排除万难与邓有米都转正了。孙四海失去了爱情,但是最终与女儿相认并在村长的竞选上压倒“村阀”余实,透露出界岭小学发展的新的曙光。而从界岭小学走出的学生,无论是还未成年的叶碧秋,叶萌,还是受到界岭小学精神滋养的张英才、夏雪、骆雨、蓝飞都在尽力让学校获得更多的机会。由此观之,原先笼罩全中篇的悲凉氛围在长篇中得到缓释,并显示出希望的光芒。
注释:
①刘醒龙、高方方: 《有一种力量叫沉潜——对话刘醒龙》, 《百家评论》2012年第1期。
②刘醒龙、高方方: 《有一种力量叫沉潜——对话刘醒龙》, 《百家评论》2012年第1期。
③王春林: 《“中国问题”的深切触摸与思考——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小说主题的一个侧面》, 《南方文坛》2012年第4期。
④见中国作家网《茅盾文学奖评奖条例》,2015年3月13日修订。
⑤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著,刘象愚译: 《文学理论》, 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53页。
⑥丁帆、刘醒龙: 《艺术家的无奈》, 《雨花》1994年第5期。
⑦刘醒龙、高方方: 《有一种力量叫沉潜——对话刘醒龙》, 《百家评论》2012年第1期。
⑧刘醒龙: 《天行者》, 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2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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