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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天门口:刘醒龙1984—1995小说的成长肌理

2016-11-25

新文学评论 2016年4期
关键词:刘醒龙大别山蝴蝶

◆ 鲁 微



走向天门口:刘醒龙1984—1995小说的成长肌理

◆ 鲁 微

到目前为止,刘醒龙的《圣天门口》构成了他创作领域的一个里程碑。但是,《圣天门口》的出现不是偶然,如果我们将他1984年的《黑蝴蝶,黑蝴蝶》作为起点来思考,就会发现,从《黑蝴蝶,黑蝴蝶》到《大别山之谜》,再到《恩重如山》、《威风凛凛》及《凤凰琴》、《村支书》、《分享艰难》等作品,这中间既有变化,又有刘醒龙自身持续不变的写作元素。在刘醒龙与有关学者的对话中,他就曾提到过:“《圣天门口》与我以往作品是有内在联系的。”①接下来笔者将对刘醒龙1984—1995年间的作品进行梳理,探讨其这一阶段小说的成长肌理,并通过这一条线索来透视《圣天门口》何以成为可能。

1984年,刘醒龙以他的《黑蝴蝶,黑蝴蝶》走进了湖北文坛。这部中篇小说描述了一位叫林桦的江南才女在成名之后面对城市的纷扰,回到曾经插队的大别山寻找精神慰藉的故事。通过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小说表达了对“人的价值探寻”这样一个题旨。成名的林桦虽然在大城市风光无限,然而家庭的破裂,世俗的烦扰让她感到迷茫而苦闷:“我要摆脱无味的烦扰,用奋斗去换取自己的永恒。然而,永恒是什么……天才的头颅几乎被突如其来的思维撑破。”②因而她选择远离喧嚣的城市,回到山村,希冀找到精神上的慰藉。与初恋邱光的重逢,让她开始重新审视人生的价值。邱光的牺牲让她明白:“原来世上人所共知的天才,其实都是一些幸存者和幸运者。一个没有成为天才的天才,将一个问题留给了她:人生的价值应如何去比较?人生应该怎样去求得永恒?”③这不仅是作者留给人们思考的问题,也是刘醒龙在创作之初对自己精神上的追问,正如小说开头写道:“人生是一个伟大的谜。生活是一个永恒的谜。”④

从他的这篇处女作,我们得以窥见他文学创作的起点。刘醒龙正是以对城市的隔膜和对乡村的怀念这样一种姿态走进文坛的,在城市与乡村的对立中,他犹如一个四处漂泊的游子,不断寻找又不断迷失。这大概与他的成长经历有关:“我从小开始就不断跟着父亲搬家,几乎每两年就搬一次家,所以到现在都没有童年的小伙伴,因为都不记得了。我对童年没有留念,因为找不到自己的根在哪里,因此在我的创作中,我就不停地自我寻找。”⑤这种独特的人生经历使“寻找”构成了刘醒龙创作的一个母题,使他将自身对人生价值的思考,对精神家园的追寻注入自己的创作中,因而这部作品对刘醒龙来说,不仅是创作的起点,同样是心灵探寻的起点,这恰恰成为他精神世界的真实写照。从中我们感受到的刘醒龙,是一个带着乡土情怀、内心充满激情然而也充满矛盾和迷惘的文学青年。

当我们把视线从刘醒龙个人放大到社会环境,将《黑蝴蝶,黑蝴蝶》置于其时代语境进行观照时,我们会发现他与时代的呼应。新时期之初的中国文坛,以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为代表的伤痕文学对极左思潮给社会和个人造成的巨大创伤进行了反思。这些作品以深刻的人道主义精神和对“人”的主体地位的凸显而崛起于文坛,产生了重要影响。而后来王蒙的《蝴蝶》、张贤亮的《绿化树》、古华的《芙蓉镇》等反思小说,则在伤痕小说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对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社会政治文化发展及其对个人产生的影响进行了深刻反思,有些作品的反思还从社会政治层面深入到人性层面。此外,1982年,《文学评论》编辑部还召开了关于人性、人道主义问题的座谈会,有关“人”的问题引起了热烈讨论。在如此文学环境下,我们就不难明白刘醒龙何以在1984年发表这样一篇作品了。

《黑蝴蝶,黑蝴蝶》始终聚焦在“人”的问题上,对人的价值的关注与反思让我们看到了其与时代接轨的蛛丝马迹。小说题目为《黑蝴蝶,黑蝴蝶》,黑蝴蝶这个意象在文章开始和结尾都出现过,它自然让人联想到王蒙的《蝴蝶》。在当时,“蝴蝶”作为一个被广泛运用的意象,往往承载着作者的某种思想、情怀、旨趣等。“黑蝴蝶”既象征作品中的主人公,也可以说是作者“寻找”的载体。“黑色”在文中作为一种色彩意识,本身给人一种阴郁、沉重的感觉,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刘醒龙此时的生命情怀。由此可见,《黑蝴蝶,黑蝴蝶》中“寻找”的主题和意识流手法的运用,与王蒙的《蝴蝶》有异曲同工之妙。整部小说被一种轻灵的语言营造出诗意的氛围:“歪风带着微寒,从她的面颊略过,把杜鹃擒来的春意,留在她像柳叶般的眉梢上,把兰花捐赠的幽香,撒进她像少女一样柔曲的胸怀。”⑥“她望着被大山收拢的蓝天,望着被无名野花烧红了的山坡,望着翠鸟给潭水留下的一圈圈波纹,望着挂在树枝上想随风腾飞的衣裳——忽然,她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⑦这种对乡土的诗意表达,使作品总体上弥漫着一种青春的气息,这一点与铁凝在1982年发表的《哦,香雪》有着相似性。但因为探讨的是有关“人”的沉重话题,在清新的风格之下也隐含着特定时代的伤感与悸动。刘醒龙借《黑蝴蝶,黑蝴蝶》这部作品,表达了他对乡土的眷恋和对精神家园的追寻,并在精神世界中展开了对人的价值的思考,虽然可能并未找到答案,却开启了他在创作中的探索之旅。这既与刘醒龙身上乡土的根性及其人生经历有关,也是时代影响下的必然。

紧接着,刘醒龙便开始了他的“大别山系列”创作。上文已提到过,刘醒龙认为:“人生是一个伟大的谜。生活是一个永恒的谜。”⑧对“谜”的探求与刘醒龙早期创作中“寻找”的母题是一脉相承的,这也成为我们透视其创作的一个突破口。《大别山之谜》中包含了刘醒龙从1984—1988年创作的若干短篇,《我的雪婆婆的黑森林》(1984)是其第一篇,作者以童话般的方式描写了阿波罗渴望成为一个勇敢战士的心理变化,小说现实与梦幻交织,营造出一个似真似幻的黑森林世界。“我是来探索寻找的。”⑨在这里作者似乎以男孩阿波罗的口吻道出了自己的创作缘起,即在大别山中寻找那一个个未解之“谜”的答案。值得注意的是,阿波罗作为希腊神话中太阳神的名称,很明显是一个外来词汇,但这里却用作一个中国农村小孩的名字,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西方文化对刘醒龙的影响。阿波罗正义、勇敢,作为一个文化符号代表着光明与理性,透过这样一个人物形象,刘醒龙似乎对“文革”的混乱和非理性进行了更加深入的反思。作为希腊神话中的人物阿波罗,何以“漂洋过海”进入了中国农村呢?当阿波罗这个形象出现的时候,大别山显然已经不是一个原乡了,它是有着复杂人生经历和中外文化视野的刘醒龙再次回到大别山时捕捉到的信息。《大别山之谜》主要描写了大别山的自然风光及独特文化,各种神话、传说、风俗等交织在一起,使整部作品充满一种“现代人看来不可理解的原始神秘感”⑩。如《灵提》(1985)中的那只白狗,它能救人,也能惩恶,成为代表道德与正义的灵物。《人之魂》(1986)里招魂的巫术,《大水》(1986)中年代久远的赤石牛,《老寨》(1986)里的古旧风俗等等,都展现了大别山独特的文化景观。但是,《灵提》中山林的消失,《河西》中钱华与十三爷因为过桥收费而产生的矛盾冲突等细节,都体现了在这些文化景观的背后,现代化进程对这个封闭世界的冲击。而刘醒龙恰恰捕捉到了现代城市文明与传统文化产生的碰撞,并对此进行了思考。

作为大别山的儿子,当刘醒龙走向文坛的时候,他骨子里首先是一个乡土文学家。因而,《大别山之谜》从整体上看就是一曲乡土之歌,表达了刘醒龙对这片养育了他灵魂与血肉的土地的热爱。刘醒龙之所以走上文学创作,其早期创作之所以呈现出如此面貌,与他的“乡土情结”密不可分,“乡土”又构成了刘醒龙早期创作的基点,更是他创作的土壤。但是,作为一个在中国乡土中成长的作家,他又不可能完全停留在乡土的预设之内。此时的中国文坛,寻根文学正蔚为风潮,作家们纷纷将目光从社会生活转向对文化的关注,对民族传统文化进行开掘、审视和剖析,试图在重铸民族灵魂的过程中探寻中国文化重建的可能途径。这一时期,阿城的《棋王》,韩少功的《爸爸爸》,王安忆的《小鲍庄》,李杭育的《最后一个渔佬儿》等作品从不同的视角,表达了他们对传统文化或赞扬、或批判、或矛盾的态度。寻根作家们在对民族传统文化解剖的过程中,对文化的反思也向纵深发展,更为深刻。《大别山之谜》中的《人之魂》(1986)、《大水》(1986)、《返祖》(1986)、《老寨》(1986)、《地火》(1988)、《天雷》(1988)、《异香》(1988)等篇目,仅从标题就可以看出,刘醒龙回归到大别山深处,探寻那一个又一个传统之谜,文化之谜,并且这些“谜”往往指向神话、传说、风俗等元素。不论是《返祖》中的“美女现羞”,《人之魂》中奇特的丧葬,还是《老寨》中古老的性风俗,抑或是《异香》中错综复杂的恩怨等,都体现出刘醒龙笔下的大别山文化,神奇而瑰丽,古旧而厚重,同时带着浓浓的荆楚气息,这种文化寻根的意识似乎是他身为一个作家对这场声势浩大的寻根浪潮的一个有力回应。

而几乎是同时,先锋文学也不甘示弱,紧随其后。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残雪的《山上的小屋》、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等作品,在小说的艺术层面进行了大胆地实验,打破了既有的文学观念和传统,力求摒弃现实的真实,表达精神的真实。而《大别山之谜》中大量象征、暗示、夸张等艺术手法的运用,再加上对各种神秘文化的书写,语言也有大胆新奇的一面,使整部作品显露出晦涩难懂的一面,具有了先锋文学的某些痕迹。1990年10月,由《长江文学》丛刊发起,同《长江文艺》、《芳草》三家刊物召开了刘醒龙作品研讨会,目的就是对刘醒龙的《大别山之谜》作阶段性总结。会上,於可训、王先霈等学者也认为它是湖北最早的先锋文学。

此阶段的《鸭掌树》(1987)、《故乡故事》(1987)等作品,与《大别山之谜》在创作时间、空间和内容大致上相近,可划入同一范畴。《鸭掌树》通过对善初老头与慧明之间美好而无奈的爱情的描写,揭示出命运的不可捉摸,小说写道:“真正统治世界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东西,真正把持命运的是命运不肯承认的东西。”由此看出作者在写作的过程中似乎也在探寻一种神秘的不可捉摸的东西,这种东西恰恰是古旧乡村中的人们所信奉的传统文化因子。《故乡故事》由几个短篇组合而成,包括《绿崖》、《黄龙》、《黑爹》、《叉路》、《麦芒》。其讲述的同样是大别山农村的人和事,从而展现了刘醒龙眼中的乡村:有封建而淳朴的村民,有神秘而古老的风俗传说,也有时代前进的碰撞和冲突。作者以一种平稳而又不失灵动的笔调慢慢地勾勒出他所看到和想到的乡村图景,建构了一个不同于其他作家的乡土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刘醒龙并未满足于此,而是捕捉乡土中的文化因子,并观察到传统与现代的冲突,因而与传统的乡土文学又有明显的区别。

此外,刘醒龙在80年代中后期还创作了一些农村战争题材的作品,主要有《后方之战》(1986)、《红颜》(1988)、《女性的战争》(1988),这些作品主要从农村小人物的视角去描写抗日战争这段宏大的历史,揭露出在那一段革命历史中农村人特别是女性面对战争时的生存状态。对女性精神力量的赞美,对历史空间的开拓,体现了他在这一阶段文学创作新的尝试,这种尝试在后来的《赤壁》乃至《圣天门口》中都能看到蛛丝马迹。因此,这个时期的刘醒龙,在创作上以一种饱满的热情和无边的想象力进行着多种尝试,从这些尝试中,我们看到了他的大胆和浪漫,看到了他的稚嫩与迷茫,更看到了他对未知的寻找,其中折射出的正是刘醒龙这一时期最真实的创作心理。

《大别山之谜》以其神秘的浪漫主义气息和对荆楚文化的书写引起了文坛的注意,但小说也存在某些问题,如语言有晦涩的一面,叙事技巧也还有进步的空间等。后来刘醒龙自己也发现:“自己的作品除了在文学圈子里,再也难以找到知音。”面对大多数人的“读不懂”,刘醒龙也开始思考:作家如何将自己的生活融入写作中。他曾在创作手记中写道:“自1984年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后,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陷入这种困境不能自拔。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那时的浅薄,自己居然那么牛皮哄哄,相信自己的作品是写给少数人看的,越是知音难觅越能体现它的价值。在时间的不断推移中,这种文学观越来越显出它的苍白无力和破绽百出。如果一种事物沦落到只是少数人的份上,那么它离最后消失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与其说困境,还不如说刘醒龙在创作积累到了某一程度后,渴望寻求一种改变和突破。作者在写到《异香》的时候,这种寻求突破的渴望甚至变成了一种焦虑:“‘大别山之谜’进行到后来,就陷入了迷惘状态。我突然不明白写作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这样写下去的意义何在?我如何接着写下去。”打破这种僵局的契机出现在1988年,即刘醒龙曾多次提过的一首小诗《一碗油盐饭》:“前天/我放学回家/锅里有一碗油盐饭。昨天/我放学回家/锅里没有一碗油盐饭。今天/我放学回家/炒了一碗油盐饭/放在妈妈的坟前。”这首小诗让他明白了艺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就是用最简单的形式,最浅显的道理给人以最强烈的震撼和最深刻的启示。”因而,1988年是刘醒龙自身创作观念蜕变的一个重要节点,那么,刘醒龙如何找到转型的出路呢?

就在1988年,刘醒龙写了一部中篇《恩重如山》,它讲述了一个施恩与报恩的故事,主人公四聋子捡来的孩子冬至天资聪颖,然而四聋子为了让他报恩想尽办法阻绝了他的读书之路,使得冬至最后只能泯然众人矣。这个故事看似平凡,实则隐含了十分复杂的思想内容。“报恩”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重要内容,中国人讲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似乎只有如此才符合道德规范。在小说中,四聋子对冬至虽有养育之恩,然而他却为了自己的私心,以“报恩”为由断送了冬至的前程。四聋子作为传统农民的代表,他身上有封建、自私的负性特征,而冬至的老师赵老师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代表,他对冬至的维护则表现出强烈的启蒙性和责任感,这两个人物恰好构成了一种对立模式。小说以此揭露出人的劣根性,四聋子虽然拯救了一条生命,但同时也扼杀了一个有天赋的人。冬至虽然聪慧,却因为迂腐固执地遵守“报恩”而成为又一个“闰土”。这里体现的国民性主题与中国的乡土记忆有着紧密的联系,乃至与鲁迅等五四文人对国民性的批判也产生了隐秘的关联。刘醒龙以这样一个故事揭露出中国传统文化的复杂性:人们所信奉和遵守的伦理道德,有时恰恰就是扼杀人性的真凶。在这种辩证性的思考中,刘醒龙将在《大别山之谜》中对乡土的认识,从对自然及文化的表现深入到对传统文化的审视和剖析,由此将批判的笔锋指向了传统文化中的消极因素。《大别山之谜》体现了刘醒龙在文化寻根的层面所作出的努力,而到了《恩重如山》,传统的伦理道德逐渐居于刘醒龙创作思想的枢纽层位,这是《恩重如山》的一个重要变化,这也为刘醒龙后来创作中所蕴含的传统元素提供了一个底色。

刘醒龙曾将他自己的创作分为三个阶段,并且把《威风凛凛》看作是其一二阶段的转折点:“我的文学创作明显地存在着三个阶段。早期阶段的作品, 比如《黑蝴蝶,黑蝴蝶……》、‘大别山之谜’, 是尽情挥洒想象力的时期, 完全靠想象力支撑着, 作者对艺术、人生缺乏具体、深入的思考, 还不太成熟。第二个阶段, 以《威风凛凛》为代表, 直到后来的《大树还小》, 这一时期, 现实的魅力吸引了我, 我也给现实主义的写作增添了新的魅力。第三个阶段是从《致雪弗莱》开始的, 到现在的《圣天门口》。这个阶段很奇怪,它糅合了我在第一、第二个时期写作的长处而摈弃了那些不成熟的地方。”但事实上,早在《威风凛凛》之前,刘醒龙已经在创作上初露转型的端倪。《恩重如山》中对传统的回归已经可以让我们隐约窥见他改变的意图。后来的《鸡笼》(1990)、《农民作家》(1991)更是为《威风凛凛》的改变吹响了前奏。

《鸡笼》描写了一个作家与一通神秘电话的故事,从这个主人公的身上我们似乎可以看到刘醒龙自身的影子,带有些许自叙传的色彩:“对于五花八门的奇事,我的记忆力总是超水平发挥,从没失误过。”“五花八门的奇事”恰恰是刘醒龙初期创作的一个重要来源。小说中存在着两个时空,一个是“现在”,一个是电话中的“过去”,“过去”中关于鸡笼的故事,交织着历史与传说,染上了神秘与魔幻的色彩,明显残留了《大别山之谜》等作品的创作痕迹。但是“现在”又会让我们从“过去”中清醒过来,回到现实。因此整部作品在过去与现在的时空中来回穿梭,营造出一种似真似幻的氛围。在这种现实与虚幻的纠缠中,我们也似乎可以看到刘醒龙创作时矛盾与冲突的心理:一方面,他渴望新变,希望以一种更简单的方式来表现生活;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无法立刻摆脱前期《大别山之谜》等创作的痕迹。这种前期创作对后期影响的焦虑,造成了他在二者之间的摇摆不定和撕裂。作家更借小说主人公之口说道:“我想写神秘的残酷和残酷的神秘。”这几乎一语道破了刘醒龙之前创作的题旨,成为一个总结性的宣言,即作家一直在探寻人与自然及文化的神秘和残酷。

而到了《农民作家》(1991),刘醒龙似乎克服了这种焦虑,以一种更为生活化的方式描写了一位“农民作家”的故事,小说涉及乡村生活、文化官场以及文学创作的一些问题,揭露出某些“专业作家”脱离群众、脱离生活,追求所谓的“高雅艺术”的状况,这正是刘醒龙对自己创作上的进一步反思,因而,如何让文学创作接近普通百姓,接近生活,成为他认真思考的问题。这部小说同时还讽刺了某些作家打着“艺术”的旗号,希望以此升官发财的歪风邪气,其中还有某些钩心斗角,在某种程度上,这也体现了刘醒龙进入文化战线后遭遇的现实问题以及由此带来的失望和苦闷。

到了1991年,刘醒龙终于迎来了《威风凛凛》这部承前启后的作品。《威风凛凛》这部长篇小说通过描写西河镇几个不同时代威风凛凛的人物:爷爷、赵长子、五驼子、金福儿,通过他们的故事表现了西河镇的传奇历史和社会生活变迁。在这些人物的身上,我们看到了西河镇老一辈人的果敢与狠绝,也看到了中间一代的迂腐、冷酷和残忍,还看到了年轻一代的纯真和善良。尤其是赵长子这个人物的刻画,让我们不得不反思知识分子的艰难处境以及他们身上存在的某些精神缺陷。作者通过几代人的对比描写,揭露出我们民族传统历史中的某些负性因素,表达了对人和生命的终极关怀,这就是刘醒龙在之后的作品中仍“一以贯之的东西”,即“启后”。从这部作品开始,刘醒龙“开始探讨人的精神问题”,这成为他以后创作的一个重要线索。此外,小说中对地处大别山中的西河镇风光的展示,各种风俗传说、恩怨纠葛的描绘,以及对人性的反思,都遗留着作家前期创作的元素。作品整体的创作基调开始转向写实,然而又透露出一种神秘的浪漫主义气息,这正是刘醒龙创作转折的一个标志。

此后,刘醒龙彻底投入现实主义的创作中。1991年,他的《凤凰琴》将目光投向了农村中的一个特殊群体:民办教师。小说描写了张英才、余校长、邓友梅和孙四海这几个民办教师为了转正名额互相猜忌防备、明争暗斗的过程。这几个人物并不是十全十美,在他们的身上,或多或少都能看到人性的弱点。然而,虽然最初大家都为了自身的利益绞尽脑汁,但是当名额真的来了的时候,大家又都统一将名额让给余校长瘫痪在床的妻子明爱芬,展现出可贵的牺牲精神,这又不失为人性的光辉。那把背后有着曲折故事的凤凰琴,最后随着张英才一起离开了界岭小学,迎接新的开始。这部小说除了展现农村教育状况的落后及民办教师的无奈和悲凉,还揭露了人性的撕裂、冲突和高贵,让人思考人生的意义到底何在。面对利益选择,人往往会陷入一种困境,是选择于自己人生有利的,还是遵从道德良心?这依然是刘醒龙在有关“人”的现实问题上的继续探索,并且这种探索一直延续到了《天行者》中。

紧接着1992年,刘醒龙又写了《村支书》,这部作品讲述了恪尽职守、吃苦耐劳且老实巴交的方支书一心一意为村里办实事,却依然改变不了望天村的贫困状况,最后以自己的身躯堵住水闸缺口而牺牲的故事。方支书为了修水闸的五千块钱四处奔走却依然毫无结果,展现出农村政治生态的复杂,暴露出基层行政的诸多问题。方支书这一人物形象内涵极其丰富:一方面,他“吃得苦干实事”,是一个传统观念里清廉的好干部;另一方面,却又因为太老实而无法为村里争取权益,“你一个人老实,村里可就吃亏了”。这里揭示了农村基层干部的一种生存困境:他们要恪守传统的“办事凭良心”的原则,但这又无法适应复杂且日新月异的政治环境,这就导致他们处在一种矛盾冲突的境遇里。小说的最后,方支书以自己的身躯堵住水闸,连尸体都被鱼吃得残缺不全,这一结尾实在具有震撼力。处境艰难的方支书依然选择牺牲自己,这又体现出他身上高贵的一面。

此阶段的其他作品如《清明》(1992)、《暮时课诵》(1992)、《白菜萝卜》(1994)等风格相近的作品,都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了现实生活。《清明》以一个颇富戏剧性的故事表现出生活和官场的荒诞;《暮时课诵》则通过“城市在改革,仙界不动也不行”来从侧面反映市场经济体制改革后人们的精神及生活变化;《白菜萝卜》的结尾用“城里土地看起来很肥,可就是长不起苗”这句话象征性地指出了市场经济对农村产生的冲击及负面效应;而他的“三醉”系列通过描写文化干部之间为了升官而明争暗斗的过程,又展现了官场的别样生态。由此观之,自《威风凛凛》之后,刘醒龙在创作的转型上有了相当大的收获,这一时期的作品,题材涉及乡村、乡镇、官场、工业、政治等社会生活的多方面;在人物塑造上多以小人物为主,如基层干部、农民、民办教师等等,而这些人物往往“面临着精神和利益的对峙”,最终表现出一种“道德至上主义”,这种传统倾向在《恩重如山》中就已经开始出现,而到了《凤凰琴》和《村支书》中,它变得更加贴近现实。因此我们不难看出刘醒龙这一时期的创作倾向,即将目光投向更为广阔的社会生活,将笔锋直指现实人生,揭露问题,并展现人在这些问题中所面临的道德困境。值得思考的是,刘醒龙何以会有这样的转型呢?

首先,这种转变当然与刘醒龙自身文学观念的蜕变分不开。上文已经提到过,在80年代末,刘醒龙已经开始寻求创作上的突破,并更新了自己的创作观念,即用最简单的形式表现生活,用最浅显的道理给人强烈的震撼和深刻的启示。“没有什么比生活更深刻,所有的东西都来源于生活,不能来自其他方面,不可能有纯粹的想象。”“对于文学将要表现的生活,光有热爱和感情是不够的,还必须投入自己的灵魂和血肉。”因而他将自己的生活经验融入文学创作中,希望“能写出一部让类似的普通人读后能歌能泣的作品来”。《凤凰琴》、《村支书》等作品,用简单质朴的语言和平实的叙述方式,描绘现实生活,塑造平易近人的人物形象,却又以小见大,显现对人与历史的关怀。这些基层人物以及他们平凡却又光辉的事迹,的确让人感受到了“灵魂的呻吟和血肉的涌动抽搐”。此外,这些作品中所描写的人和事,都与他的生活经历相关,其素材与灵感,都来自他的所见所闻。刘醒龙的父亲曾是基层干部,“对于我来说,从小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中,更多地看到下层干部的可贵之处”。因而,刘醒龙创作上的变化,与他的生命印迹密不可分,与他所说的“寻找”更是有着内在的统一性。

然而,当我们把视线转移到此时的文坛时,便会发现一个有趣的问题:九十年代的中国文坛经历着多种文化观念的转向,当“新写实主义”、“新历史主义”以不可抵挡的姿态进入作家们的创作中时,刘醒龙却选择了与其保持一定距离。80年代末,先锋文学由于其自身缺陷几乎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取而代之的是“新写实主义”和“新历史主义”。“新现实主义”小说的出现就是针对先锋文学因为过于晦涩而离读者越来越远的窘境,选择贴近现实生活。它与传统的现实主义不同,其作品或描写各类小人物的生存困境,表现他们的物质性和精神性烦恼,如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单位》等;或是表现人顽强的生命欲望和本能冲动,如刘恒的《狗日的粮食》、《伏羲伏羲》等;抑或是通过罗列琐碎的日常生活片段和细屑的感性经验,描绘平凡的世俗人生,以还原“生活本相”,如池莉的“人生三部曲”,方方的《风景》。而这一时期的刘醒龙,虽然同样将笔触转向现实生活以及小人物,但是却更加倾向传统的现实主义。“新写实”小说虽然描写的是人的行为和生活境遇,但是对人的终极价值的探讨相对淡薄,也不正面阐释人生意义。刘醒龙则刚好相反,他将笔下的人物放入各种生存困境中,目的就是要探讨人在这种困境面前应该如何进行价值判断和选择,人生的意义到底何在,进而挖掘出人性的可贵。从这个层面上讲,刘醒龙的小说与当时新写实主义保持间离的姿态,恰好给当时的文坛提供了另一种思考空间。

如果说刘醒龙此时的创作与“新写实”还存在一点共同之处——描写现实,那么对于同时期的“新历史主义”,他则选择了按兵不动,远而观之。“新历史主义”小说以崭新的观念和独特的艺术手法来描绘历史,他们放弃历史的主流和大事件,而是从家族、家庭、个人的角度书写被边缘化和被遗漏的历史,有时甚至通过想象和虚构去追求历史的感觉真实。苏童的《妻妾成群》、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格非的《迷舟》等都是这一思潮的代表作。但是面对上述这些变化,刘醒龙却在此时选择“独善其身”,然而到了2005年的《圣天门口》,我们却又明显看到了“新历史主义”的多种元素。这说明了刘醒龙虽然与90年代的“新写实主义”、“新历史主义”等文学思潮保持了一定距离,但是,他也在默默地进行观察,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虽然有些滞后,但时代的元素最终还是汇聚到了他的创作中。刘醒龙作为当代中国作家的一个个体,当他以一种深沉冷静的目光审视时代的变化时,或多或少会将此注入他的创作中,以此来表明他对这个时代的理解。同时,他也会将自身的观念与蜕变融入其中,呈现出一个他所理解的中国文化结构。他将笔下人物的命运放入这个结构中,不仅描写他们的喜怒哀乐,而且展现出他们在时代面前的境遇,以此又折射出整个中国历史文化结构的蜕变,这恰恰体现了刘醒龙作为一个作家对时代的把握和自身理念的坚守。

1995年,刘醒龙连续创作了《挑担茶叶上北京》和《分享艰难》这两部作品。《分享艰难》关注的依然是现实问题,基层干部之间的钩心斗角、抢险救灾、民办教师工资拖欠等都反映了乡村政治的真实图景。更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塑造了西河镇书记孔太平这一复杂的乡镇干部形象。与洪塔山联合管理养殖厂增加镇里的财政收入,让我们看到了他的智慧和谋略;与赵卫东、黄所长之间的斗智斗勇,则让我们看到了他的手段和权威。引人争议的是,面对强奸了自己表妹的洪塔山,愤怒痛苦的孔太平为了全镇人的利益,不得不放弃对他的惩罚。刘醒龙在这里又将他笔下的人物置于一个两难的困境:为了自己的亲人,孔太平恨不得将洪塔山千刀万剐;然而为了全西河镇的百姓,他却只能放过洪塔山,并让他继续做养殖厂的经理。最后孔太平选择了后者,这看起来似乎太冷酷,却体现了他作为乡村干部的无可奈何。作者在这里又抛出了一个问题:“我们该不该在以改革名义下犯下可以谅解或不可饶恕的种种错误的管制机制面前,承担时世的艰难?”这正是我们面对历史发展趋势所不能回避的拷问,可谓发人深省!《挑担茶叶上北京》同样反映了为官之难和社会改革进程中的现实问题,一方面,干部要讨好上级领导以为百姓谋得更多的福利,而另一方面这又需要以牺牲百姓的利益为代价。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虽然同样是关注现实,同样是描写小人物,但是和之前的《凤凰琴》、《村支书》相比,刘醒龙显然已经将笔锋触及到了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的多种问题,进入到一个更宏观的层面。历史的改革和进步的确会给人们带来幸福感,然而其中的艰难却也需要人去“分享”。刘醒龙对社会历史和改革的思考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与此时的社会环境的变化息息相关。如果说80年代是一个昂扬奋进的激情年代,那么90年代则是一个变化飞速的多元年代。中国的改革开放已经进入了一个新时期,虽然改革的成果显著,然而也产生了很多问题。一方面,商品经济的飞速发展导致的投机主义、金钱至上主义等正侵蚀着人们的精神世界。另一方面,在我们看不到的社会的各个角落,改革依然面临着诸多艰难。刘醒龙在《分享艰难》中将改革放入民族历史发展的链条中,不仅看到了社会改革带来的幸福,更看到了其背后的痛苦和焦虑,由此体现了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对这一深刻变革所持的冷静态度以及庄严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综上所述,在早期的《黑蝴蝶,黑蝴蝶》、《大别山之谜》写作阶段,刘醒龙的创作呈现出浪漫主义的风格,但其中也包含着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某些元素。随着写作观念的改变,在《恩重如山》、《威风凛凛》等作品中,现实主义逐渐占据上风,而到了《凤凰琴》、《村支书》、《分享艰难》等作品中,现实主义已经居于核心地位。但此时的现实主义并不是单纯的、传统的现实主义,因为早期浪漫的、现代的元素,都已经融入其中。《圣天门口》也并非一种扁平的现实主义写作,而是融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于一炉的综合形态,这是刘醒龙这一期间创作艺术上的变化。在思想上,《黑蝴蝶,黑蝴蝶》聚焦于人的价值问题,但其中的价值选择与反思也隐含了道德批判的元素。《大别山之谜》通过文化寻根表现了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的冲突,而人应该如何对待这种冲突,这其中也暗含着道德评判的问题。在《恩重如山》、《威风凛凛》中,道德已经成为刘醒龙作品中极为重要的元素,此时刘醒龙更偏重道德中的传统的、伦理的、历史的一面。到了《凤凰琴》、《村支书》、《分享艰难》等作品中,道德的边际已经不仅仅局限于传统,而是扩大到对政治人格、社会人格的思考。而《圣天门口》从道德层面对历史进行了思考,道德批判构成了它最重要的旨归。由此可见,顺着1984年至1995年小说的成长肌理,刘醒龙最终走到了天门口,找到了自己思考世界、建构世界的基本法则,而道德在这个法则中居于核心地位。

结语

《圣天门口》作为刘醒龙蛰伏六年的收获,当它以一种“威风凛凛”的姿态进入文坛时,我们无法忽视其与之前的小说之间血脉相连的关系。不论是对历史题材宏大的书写,还是对复杂人性淋漓尽致的袒露,抑或是语言风格的成熟自然,无不打上了刘醒龙1984年至1995年小说的烙印。从浪漫的想象到平易的写实,从对文化的追寻到对“人”的探求,从神秘空灵到自然质朴,刘醒龙1984年至1995年小说的成长肌理,不仅让我们看到了他在文学创作上不断探索前进的努力,也展现了他在精神世界里不断漂泊寻找的心路历程。然而,不论刘醒龙在文学的道路上如何流浪,如何寻找,如何变化,他始终以自己的灵魂和血肉坚守着自己的精神家园,关注生命,关注人的美丑、善恶与真伪,在喧嚣中一直走到了具有双重意义的天门口。《圣天门口》并未告别刘醒龙1984年至1995年小说的成长肌理,反而将之构成一股合力从而达到新的高度。“文学不管怎么走,最终都是在寻找人的灵魂的底线,而并非灵魂的高度。”这是刘醒龙在多种场合强调过的话,不管他小说的成长肌理如何变化,“灵魂的底线”永远是他所坚守的阵地,正因如此,他的文学创作显现出一种高贵而庄严的美。

[本文为中南民族大学2016年研究生学术创新基金项目(2016sycxjj147)]。

注释:

①刘醒龙、周新民:《和谐:当代文学的精神再造》,《小说评论》2007年第1期。

②刘醒龙:《刘醒龙文集——疼痛温柔》,群众出版社1997年版,第257页。

③刘醒龙:《刘醒龙文集——疼痛温柔》,群众出版社1997年版,第282页。

④刘醒龙,《刘醒龙文集——疼痛温柔》,群众出版社1997年版,第254页。

⑤根据刘醒龙在中国新文学学会第三十一届年会上的发言整理而成。

⑥刘醒龙:《刘醒龙文集——疼痛温柔》,群众出版社1996年版,第260页。

⑦刘醒龙:《刘醒龙文集——疼痛温柔》,群众出版社1996年版,第264页。

⑧刘醒龙:《刘醒龙文集——疼痛温柔》,群众出版社1996年版,第254页。

⑨刘醒龙:《刘醒龙文集——荒野随风》,群众出版社1996年版,第12页。

⑩金宏宇:《刘醒龙“大别山之谜”系列小说述略》,《黄冈师专学报》1991年第3期。

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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