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云石的湖湘印迹与湖湘情结
——以其诗歌散曲为中心
2016-11-25蒋书红
蒋书红
(佛山科学技术学院 中文系,广东 佛山 528000)
贯云石的湖湘印迹与湖湘情结
——以其诗歌散曲为中心
蒋书红*
(佛山科学技术学院 中文系,广东 佛山 528000)
贯云石是元代最著名的诗歌散曲家之一,他的前期创作活动集中于湖南永州,此后的足迹散布于湖南岳阳楼、汨罗、洞庭湖、武陵源等处。贯云石的湖湘经历,是贯云石短暂一生中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因而也在他的生命历程及诗歌散曲等文学作品中,深深地打上了湖湘烙印,积生了浓重的湖湘情结。贯云石的为人及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他在湖湘域内的工作生活经历及文学创作活动,具有湖湘印迹的作品,及他的湖湘情结等,都是值得关注重视、作进一步探讨研究的。
贯云石;诗歌;散曲;湖湘印迹;湖湘情结
贯云石(1286—1324),名小云石海涯,回纥人(今维吾尔族),祖籍北庭(今新疆吉木萨尔县)。元代军事家阿里海涯之孙,父名贯只哥,遂以贯为姓。其全称为贯小云石海涯,汉化缩写为贯云石。表字浮岑,早年号成斋、芦花道人等,成年号疏仙、蓑衣闲适人等,后因喜饮醋,又号酸斋,遂以酸斋名世。他是元代最著名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用汉语进行创作的影响较大的少数民族作家之一,在散曲、诗词、古文、书法、声乐等多个方面,都成绩斐然,元姚桐寿《乐郊私语》载:“云石翩翩公子,无论所制乐府、散套,骏逸为当行之冠,即歌声高引,上彻云汉。”[1](P563)明后七子领袖王世贞在其《曲藻序》中说:“诸君如贯酸斋、马东篱、王实甫、关汉卿、张可久、乔梦符、郑德辉、宫大用、白仁甫辈,咸富有才情,兼喜声律,以故遂擅一代之长。所谓‘宋词、元曲’,殆不虚也。”[2](P25)把贯云石当作元曲的首位代表作家来推崇,贯云石也因而有“元曲泰斗”之誉,可见其地位之高。
贯云石的作品无论数量还是质量在元代都名列前茅,隋树森所编《全元散曲》[3],收录其传世作品小令79首,套数9套。而今人任讷将他的散曲与徐再思(号甜斋,与贯氏被时人并称,谓酸甜乐府)作品汇辑为《酸甜乐府》,得其小令86首,套数9套[4](76)。胥惠民等人编撰的《贯云石作品辑注》[5],计云石的传世作品有小令88首,套曲10套,诗38首,另有词2首,文3篇。
一 贯云石的湖湘经历
关于贯云石的生平,《元史·列传第三十·小云石海涯》有较为详细的记录:
小云石海涯……母廉氏,夜梦神人授以大星使吞之,已而有妊。及生,神彩秀异。年十二三,膂力绝人,使健儿驱三恶马疾驰,持槊立而待,马至,腾上之,越二而跨三,运槊生风,观者辟易。或挽强射生,逐猛兽,上下峻阪如飞,诸将咸服其矫捷。稍长,折节读书,目五行下。吐辞为文,不蹈袭故常,其旨皆出人意表。初,袭父官为两淮万户府达鲁花赤,镇永州,御军极严猛,行伍肃然。稍暇,辄投壶雅歌,意所畅适,不为形迹所拘。一日,呼弟忽都海涯语之曰:“吾生宦情素薄,顾祖父之爵不敢不袭,今已数年矣,愿以让弟,弟幸勿辞。”语已,即解所绾黄金虎符佩之。北从姚燧学……俄选为英宗潜邸说书秀才,宿卫禁中。仁宗践祚,上疏条六事……拜翰林侍读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乃称疾辞还江南,卖药于钱唐市中……泰定元年五月八日卒,年三十九。……有文集若干卷、《直解孝经》一卷行于世。[6](P3421)
然而当中关于贯云石在湖南的具体时间及去过湖南的哪些地方的记载,却相当模糊。这里先进行一些考证。
首先是,贯云石在湖南的永州地区具体停留了多少年。这个问题,史籍没有明确记载,学者们也没有深究。上举《元史》中提到了贯云石承袭父官“镇永州”,但没有列明具体于何年“镇永州”,亦没有列明具体于何年离开永州而北上大都师从姚燧学习,只是贯云石自云承袭父爵,“今已数年矣”。
欧阳玄《贯公神道碑》是除《元史》外关于贯云石生平事迹最重要、最可靠、最详细的材料。文中的记载为:
初,袭父爵为两淮万户府达噜噶齐,镇永州。在军气候分明,赏罚必信。初,忠恵公宽仁,麾下玩之。公至,严令,行伍肃然。军务整暇,雅歌投壶,意欲自适,不为形势禁格。然其超擢尘外之志,夙定于斯时。一日,呼弟呼图克哈雅语之曰:“吾生宦情素薄,然祖父之爵不敢不袭,今已数年,法当让汝。”即日,以书告于忠恵公,署公牍移有司,解所绾黄金虎符,欣然授之。退与文士徜徉佳山水处,倡和终日,浩然忘归。北从承□姚文公学。[7](P84)
碑文中也提到了贯云石承袭父爵“镇永州”,然而对“镇永州”的具体时间,也是模糊其辞,无法推算具体年限。
其余史籍资料中关于贯云石生平事迹的介绍,皆本于《元史》与《贯公神道碑》,更不足取矣。
贯云石在永州的停留时间,最多只能从他承袭父爵时始,至北上大都师从姚燧止。根据古代的礼仪常识推测,贯云石应该是虚岁20岁时弱冠成年,即1305年成年,并于此时承袭父爵,开始镇守永州。贯云石具体是哪一年启程北上大都的,史籍无载,不过据李修生《元曲大辞典》中的“元曲大事年表”记载为,1309年“贯云石拜姚燧为师”[8](P88)。如果这个时间是准确的话,那么贯云石在永州的停留时间,最多为1305年至1309年,即五年左右的时间。
其次是,贯云石在什么时候还去过湖南的哪些地方。这个问题,《元史》与《贯公神道碑》等史籍也没有明确记载。《元史》只是说贯云石离开永州,北上大都,做了一段时间的官后,又称疾辞还江南,最后定居杭州,殁于钱塘。《贯公神道碑》说贯云石“移疾,辞归江南,十余年间,历览胜概”。
不过从贯云石残留下来的散曲及诗文,以及他人一些关于贯云石的诗文作品来看,可以推知他还去过湖南的岳阳楼、汨罗、武陵源、洞庭湖、长沙等地浏览胜景古迹。这一点,后文再作分析。
他去这些地方的时间,应是辞归江南的途中,即从大都到杭州的途中。据《元曲大辞典》中的“元曲大事年表”记载,元仁宗延祐元年,即1314年,“贯云石称疾辞归江南”;元仁宗延祐三年,即1316年,“贯云石在杭州”。也就是说,贯云石去湖南的岳阳楼、汨罗、武陵源、洞庭湖、长沙等地,是在1314年至1316年间,时间跨度约为三年。
如此,则贯云石的湖湘经历,总计时间长度约为8年,去过的地方有永州、岳阳楼、汨罗、武陵源、洞庭湖、长沙等。
二 贯云石诗歌散曲中的湖湘印迹
贯云石的湖湘经历,在贯云石短暂的一生中,是至关重要的,他的作品也有着深重的湖湘印迹。这些具有湖湘印迹的作品,有的是他创作于湖湘域内的,有的则是他离开湖湘地域后创作的。下面试对其中的诗歌、散曲作品,作一较为集中的收罗、整理与分析。
(一) 散曲
“云石之曲,不独在西域人中有声,即在汉人中亦可称绝唱也。”[9](P80)郝延霖在《贯云石散曲创作分期问题的探索》一文中认为,贯云石散曲创作可以分为三期:“镇永州”期间为前期;“北从承旨姚文公学”至担任翰林学士为中期;第二次辞官以后为后期。[10](P37)在前期时创作的散曲,残留下来的大致上计有:《正宫·塞鸿秋》“代人作”二首,《正宫·醉太平》“失题”一首,《双调·清江引》“惜别”五首,《中吕·醉高歌过喜春来》“题情”一首。郝延霖的见解,有理有据,可以采用。下面先列举这九首创作于“镇永州”期间的散曲作品并附带简析。
《正宫·塞鸿秋》“代人作”二首
其一
战西风几点宾鸿至。感起我南朝千古伤心事。展花签欲写几句知心事,空教我停霜毫半晌无才思。往常得兴时,一扫无瑕玼。今日个病厌厌刚写下两个相思字。
这支小曲,表达的感情颇为复杂。似乎是感伤国事;又似陷于相思之苦;又似百感交集,二者兼而有之。前几句伤物怀古,鸿雁南飞与作者寓居南方相似,“战”字总领全篇,加强了感伤氛围。南朝千古伤心事,使人感伤,引起“写几句知心事”的欲望。秋风萧瑟,鸿雁南飞,物候感人,作者虽然平日才思横溢,今日却才思梗塞,只写下“相思”二字。“相思”既是作者对历史对现实的感喟,又是作者情感困扰的产物。这种五味杂陈、百感交集的情绪,可说至伤至深。
其二
起初儿相见十分忺。心肝儿般敬重将他占。数年间来往何曾厌。这些时陡恁的恩情俭。推道是板障柳青严。统镘姨夫欠。只被这俏苏卿抛闪煞穷双渐。
此曲似为一位青楼女子所写。这位负心的俏苏卿,翻脸无情,抛闪昔日的恩爱,使女子陷于痛苦的思恋与怨恨之中,凄惨无助。“代人作”的意思,即为代他人而作的文章。但代谁而作,却没有言明。此间似有隐情。因此有人认为,说不定这正是贯云石布的一个烟幕,掩人耳目,实则就是代己而作,写他自己。
《正宫·醉太平》“失题”一首
长街上告人,破窑里安身,捱的是一年春尽一年春,谁承望眷姻?红鸾来照孤辰运,白身合有姻缘分,绣球落处便成亲,因此上忍着疼撞门。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在汉人看来天经地义。而贯云石是维吾尔族人,对汉人司空见惯的婚姻习惯,却有些不理解、不认同。他反对父母操控婚姻大权,以彩球来决定婚姻命运,揭示了这种方式给婚姻不自由的人带来的无奈与痛苦。这种前卫的反思与批判精神,在今天看来,仍是先知先觉、难能可贵的。
《双调·清江引》“惜别”五首
其一
窗间月娥风韵煞,良夜千金价。一掬可怜情,几句临明话,小书生这歇儿难立马。
此曲是写男女爱情的。相恋中的人们情真意切,语重心长,互相珍爱,难舍难分。
其二
玉人泣别声渐哑,久立凉生袜。无处托春心,背立秋千下,被梨花月儿迤逗煞。
此曲亦是写男女爱情的。恋人的泣别,依依不舍,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又似暗含难言之隐,使人悲切。
其三
湘云楚雨归路杳,总是伤怀抱。江声搅波涛,树影留残照,兰舟把愁都载了。
诗人通过对江声、暮涛、树影、残照等景物的描写,营造出一种暮霭时分江上泛舟、远眺归途云阻雨隔的悲凉景象,体现出作者感伤、惆怅之情。最后“兰舟把愁都载了”一句反用李清照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写愁绪之少,显示出作者的淡然,又蕴涵着惜别离愁之伤感,含蓄委婉。
其四
若还与他相见时,道个真传示。不是不修书,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
作者写男主人公托朋友向女方带口信,采用夸张的手法,说要修书达意须用天样大的纸,巧妙含蓄地表达了对女方的无限相思和一腔忠诚。找遍清江也买不到这样大的纸,自然也就无法言说无尽的相思之情了。内中感情饱满而真挚,散发着浓郁的民歌风味。
其五
玉人泣别声渐杳,无语伤怀抱。寂寞武陵源,细雨连芳草,都被他带将春去了。
这首小令写的是一次难堪别离的感受。一对情人惜别于一个凄迷的春季:周围的环境清静幽美,迷蒙的细雨中微隐着青草的香气。然而这一切都使人无心欣赏,“都被他带将春去了”。这一不可思议而又合情合理的感受,真切地显示出送别者此时的心境:玉人不在,似乎周围的一切美好的事物都离自己而去了,即使存在,也无任何意义。朦胧又真切、迷离又诚挚,寥寥几字,将对情人的留恋,自己的绝望写得逼真、形象、深沉、感人,一个痴情、钟情者的形象跃然纸上,驿动人心。曲中虽出现了“武陵源”,但不一定是写于武陵源。郝延霖《贯云石散曲创作分期问题的探索》认为它是“镇永州”期间作品;《元曲鉴赏词典》说“可以认为它作于贯云石初仕湖南时期。”[11](P449)而贯云石在湖南出仕,仅在永州。所以这首诗也应该是写于寓居永州期间的。
《中吕·醉高歌过喜春来》“题情”一首
自然体态温柔,可意庞儿奈羞。看时节偷眼将人溜,送与人些风流证候。蜂媒蝶使空迤逗,燕子莺儿不自由。恰便是一枝红杏出墙头,不能够折入手,空教人风雨替花羞。
这位体态娇美、性格温柔的女性,已产生情爱的要求,由于某种原因,却又像没有自由的燕子莺儿,使得追求者难以将这支出墙的红杏折入到手,只能为之惋惜。
以上九首散曲作品,多为说爱谈情,顺带写景,这与贯云石此时的年纪、处境相符。湘女多情,湘水秀丽,弱冠不久,青春冲动期中的贯云石,面对潇湘大地的山水美女,自然沉迷向往,加以吟唱。另外也有一些缅怀历史事迹的题材,表达了对历史的反思与伤感,说明此时的贯云石虽然年青,也熟知历史,关注现实。
贯云石的散曲作品,永州之外的湖湘印迹,就更多了,不胜枚举。例如《双调·殿前欢》:
楚怀王,忠臣跳入汨罗江。《离骚》读罢空惆怅,日月同光。伤心来笑一场,笑你个三闾强,为甚不身心放?沧浪污你,你污沧浪。
“月明采石怀李白,日落长沙吊屈原。”(钱惟善《酸斋学士挽诗》)曲中的“忠臣”“日月同光”表达了对屈原的肯定;“惆怅”“伤心”表达了对屈原的惋惜;最后长笑当哭,正话反说,表达了对是非不分、黑白颠倒、逼良为恶世界的控诉与无奈。作者在对屈原的景仰和历史的反思中,以冷峭荒诞的反诘、奇诡洒脱的讽笑表达了对丑恶现实的蔑视并予以彻底否定。
又如《双调·清江引·惜别》“寂寞武陵源,细雨连芳草”,《越调·斗鹌鹑·忆别》套曲中的“客万里,人九疑”“生隔断武陵溪”“桃花洞天水”等句,多次出现了“武陵源”“武陵溪”“桃花洞(位于汨罗市西北玉笥山山麓)”“九疑山”等湖湘风景地名。
(二) 诗歌
贯云石不但在散曲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其诗歌方面的成就也不小。如清顾嗣立《元诗选》辑录其诗25首[12](P265—272),其中的6首即可看出明显的湖湘印迹。
岳阳楼
西风吹我登斯楼,剑光影动乾坤浮。
青山对客有余瘦,游子思君无限愁。
昨夜渔歌动湖末,一分天地十分秋。
贯云石的祖父阿里海涯是元世祖忽必烈的南征大将,在平宋建元历史中立下汗马功劳,对于祖父的叱咤风云、显赫战功,贯云石很是自豪,所以当他在飒飒西风中登上岳阳楼,面对祖父当年刀光剑影、建树奇功的战场时,不由得心潮起伏,无限追念。他化用杜甫《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诗句,并通过有和无的对比、数字一与十的对举,表达了豪迈悲壮的胸襟与情思。
题岳阳楼
天远岳阳楼影孤,下窥梦泽渺平芜。
城南老树依然在,试问仙童重到无。
贯云石曾不只一次到过岳阳地区,当他再次站在洞庭湖畔,登临岳阳楼时,景物依旧,而物是人非,不禁感慨系之。前两句中,“天远”“楼影”从侧面烘托洞庭之广,“下窥”“渺”从正面描写楼宇之高,而“孤”字则反映出作者的形单影只和内心的孤独。后两句中,引用《岳阳风土记》“吕洞宾过岳州,日憩城南古松阴。……唯有南城老树精,分明知道神仙过”的神仙故事,抒发物是人非之感。
君山行
北溟鱼背几千里,负我大梦游弱水。
蓬莱隔眼不盈拳,碧落香销吹不起。
茜裙女儿怀远游,远人不归明月羞。
宝钗绾髻翠欲流,凤鬟十二照暮秋。
女娲炼石补天手,手拙石开露天丑。
琼楼玉宇亦人间,直指示君君见不。
斯须鱼去梦亦还,白云与我游君山。
君山在洞庭湖中,在贯云石笔下,她犹如一位出神入化、风姿绰约的仙女。君山的十二个小山峰,如同“凤鬟十二”、“宝钗绾髻”,妆点迷人,美不胜收。君山之美,仿佛仙境,作者置身于天上人间,徜徉飞跃,任意遨游。这首诗气象壮大,与《梦游天姆吟留别》有异曲同工之妙,颇似李白的豪迈气度与浪漫气息。此外,诗中还引用穿插了《庄子·逍遥游》里的鲲鹏寓言、娥皇女英与舜的爱情故事等,情思飘逸,语言流动,形象艺术,瑰丽雄奇。
别离情
吁别离之苦兮,苍梧之野春草青,黄陵庙前春水生。日暮湘裙动轻翠,修竹亭亭染红泪。又闻垓下虞姬泣,斗帐初惊楚歌毕。佳人阁泪弃英雄,剑血不销原草碧。何物谓之别离情,肝肠剥剥如铜声。不如斫其竹,剪其草,免使人生谓情老。
这首诗借娥皇女英泣泪滴血、霸王别姬典故,抒发别离之苦。“苍梧之野”为舜帝栖葬之地,“黄陵庙”为娥皇女英二妃陪葬之地,舜帝南巡,积劳成疾,病薨于苍梧之野,娥皇女英哭寻至此,泪尽泣血,滴染于竹,斑斑点点,而成斑竹,又称湘妃竹。项羽一世英豪,威震天下,最后却落得垓下被围,泣别虞姬。这两个生离死别的典型故事,都足以渲染出别离之情的凄凉伤感。诗句最后又用“肝肠剥剥如铜声”,正面描写离别情思之苦状,用“斫其竹,剪其草”,幻想脱离苦情之方式。全诗古与今、虚与实、声与情、正与反结合紧密,极尽夸张又合情合理,痛彻心扉,感人至深。
采石歌
采石山头日颓色,采石山下江流雪。
行客不过水无迹,难以断魂招太白。
我亦不留白玉堂,京华酒浅湘云长。
新亭风雨夜来梦,千载相思各断肠。
相传李白在采石矶醉酒泛舟,捞月而死,后人在此建捞月亭、谪仙亭纪念李白。贯云石途经此地,凭吊抒怀。他景仰李白的文采才思,羡慕李白对待仕途的飘逸洒脱,同情李白的遭遇,同时也表达了对李白的思念。“我亦不留白玉堂”中的“亦”字,将自己与李白紧密相连,物伤其类,同病相怜。“京华酒浅湘云长”,则解释了自己的辞官原因及辞官之后的志向追求,远游江南,忘怀山水。全诗语言朴实,感情真挚,情景交融,人我同一。
画龙歌
老墨糊天霹雳死,手擘明珠换眸子。
一潜渊泽久不跃,泥活风须色深紫。
虬髯老子家燕城,怒吹九龙无余灯。
手提百尺阴山冰,连云涂作苍龙形。
槎牙爪角随风生,逆鳞射月干戈声。
人间仰视玩且听,参辰散落天人惊。
潇湘浮黛蛾眉轻,太行不让蓬莱青。
烈风倒雪银河倾,珊瑚盏阔堪不平。
吸来喷出东风迎,春色万国生龙庭。
七年旱绝尧生灵,九年涝涨舜不耕。
尔来化作为霖福,为吾大元山海足。
北方民族大多崇尚阳刚劲健、新奇壮大、浓烈热切的意象,所以贯云石笔下也经常出现一些被后人称为颇似李贺的、充满浪漫气息的、色彩浓烈的作品,例如这首《画龙歌》。描述画龙的诗在其他诗人作品中并不鲜见,但贯云石在这首《画龙歌》中,以山水、雨雪、风云、雷电等为背景,对“龙”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描绘,色彩浓烈,意象新奇,语言豪壮,风格劲健,雄谲瑰丽,充满浪漫主义气息,既描绘出天龙的神威,又表达了早日解除旱情的美好愿望,读来令人觉得有如天风海雨逼人之感。
上述六首诗里提到的“岳阳楼”“君山”“苍梧(九疑山)”“修竹(湘妃竹)”“湘裙(代指舜之二妃娥皇、女英)”“湘云”“潇湘(永州的代称)”“舜”等等,也皆为湖湘地名或与湖湘特色历史文化有密切关系的人、物。
三 贯云石诗歌散曲中的湖湘情结
从上面所列举的贯云石的诗歌散曲作品,不仅可见其中的湖湘印迹,还可见其中的湖湘情结。贯云石对湖湘地域、湖湘人民、湖湘文史等,有着特别深厚的感情。《双调·殿前欢》、《双调·清江引·惜别》《越调·斗鹌鹑·忆别》等散曲,皆可为证;尤其是其中的《别离情》诗歌,描述的又何尝不是贯云石离开永州之后对永州,再广而言之,对湖南的思念之情呢?这种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别离之情是如此之深,以至于要“斫其竹,剪其草”,方能割断他的思念了。
元代的民族、阶级矛盾十分尖锐,人民按其民族分为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四等,又按其职业分为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倡、九儒、十丐。贯云石出身于“右族身贵,视南人如奴隶”的色目贵胄勋臣之世家,又身为朝廷之贵人,却能深入民间,广与人交,抛弃民族的偏见,走出阶级的藩篱,超脱世俗的庸识,从不计较民族、职业之差别。他所到之处,文人学子无不纷纷与之交往,《元史》中言“士大夫从之若云,得其片言尺牍,如获拱璧。”樵夫渔子乐得清闲相伴,山林隐逸闻风亦时时登门求教。尤其是寓居永州,让爵于弟后,“退与文士徜徉佳山水处,倡(唱)和终日”,几乎是将全部时间投入交际、创作,与汉人相交甚欢,融成一片。
《元史·小云石海涯》记载,仁宗践祚,贯云石上疏条六事:一曰释边戍以修文德,二曰教太子以正国本,三曰设谏官以辅圣德,四曰表姓氏以旌勋胄,五曰定服色以变风俗,六曰举贤才以恢至道。其中的“释边戍以修文德”“定服色以变风俗”“举贤才以恢至道”,目的就在于缓和阶级压迫和阶级矛盾,逐步消除各民族之间的差别,增强民族和睦。修文德而释武力,统一各民族的服色,再逐步统一各民族的风俗习惯,推举贤才而不论其民族成份,恢宏儒家的治国之道,从而促进各民族融为一体,和睦相处。贯云石不但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浊世佳公子”“酸斋狂学士”“漫有狂名满江海”的贯云石,超越民族、阶级、历史局限,鄙弃封建思想意识,为民族的融合和谐、团结友好身体力行,率先垂范,起到了积极进步作用。
此外,贯云石继承了儒家的以民为本的传统思想,贯彻“经邦济世”“治国平天下”的宗旨。他以民为本,关心民瘼,体恤民艰。例如元武宗至大年间(1308—1311年)和元仁宗皇庆年间(1312—1313年),全国有许多地方旱情严重,民间常以画龙的方式来求雨,于是贯云石作了前述所举的《画龙歌》,希望图画上的龙真的能抖擞神威,普降甘霖,造福于民。其中的“潇湘”,指的是永州,因为永州地处湖南省南部,湘江上游,因有湘江与潇水在城北4公里处的苹岛会合,故典籍中常以潇湘代称永州。诗中特别提到“潇湘”,足见其对永州的情感之深。
所以,从以上贯云石的思想言行及其诗歌散曲作品可以看出,贯云石对于汉族人民和普通老百姓,是饱含感情,非常友好和关爱的。这当中,尤其是包括对湖南地区、湖南人民的友好和关爱。
永州是贯云石承袭父爵,初次为官,且崭露头角,表现优异的地方,年少气盛,热血方刚,怀抱理想和期待的他,没有理由不对这方土地倾注浓厚炽热的感情。我们还可以从其余一些他离开永州后创作的诗歌作品中,管窥其对永州的关注、关爱。例如元仁宗延佑元年(1314),永州持续饥荒,民馁无食,这时早已远离永州的贯云石又专为北宋李成的《寒鸦图》题了一首诗:
饥冻哀鸣不忍观,使余一见即心酸。
明年丰稔春风暖,远举高飞羽力宽。
从中我们也可以窥见,他那忧国忧民的心情,尤其是他对永州人民特别深切的关注、关爱,及其美好期望、祝愿。他虽已远离永州,却心忧其民,永州印象,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此外,他还写过一篇《送弟之永州序》,希望弟弟能勤恳谨慎、廉洁奉公,序中对兄弟“恳款教告”“五七言诗、长短句,情景沦至”,对永州之情景介绍及对其弟教导之情,令同僚程文海在《酸斋诗文跋》中感叹不已。[9](P78)由此也可见他对永州的了解深刻,关切详备,情感非同一般。
此外,对汨罗、长沙、岳阳楼、武陵源、洞庭湖等这些他曾经游历、吟咏创作过的地区,他也没有理由不心生一定的情感。由于篇幅所限,这里就不一一列举论证了。
总而言之,笔者认为在贯云石的短暂一生中,湖湘经历是至关重要的,湖湘情结也是相当浓重的,这在他的诗歌散曲作品中也是较为充分地描述体现了的。
当然,作为寓居湖南的远方来客和少数民族人士,我们也不能说他已乐不思蜀,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家乡亲戚。他的游子之心、思乡之情,也是很浓烈、很自然的。贯云石在湖南期间,也常自称为北庭人,如他所作的《今乐府序》最后题款是“延佑己未春,北庭贯云石序”,他在寓居永州期间所作的《孝经直解》[13]序言的最后题款是“北庭成斋自叙”,《孝经直解》正文末又题“北庭成斋直说孝经”等。在他的现存诗歌作品中,还有一些怀念故乡的内容,如“沧海茫茫叙远音,何人不发故乡吟。十年故旧三生梦,万里乾坤一寸心”(《神州寄友》)[12](P269);“村酒尚存黄阁醉,短檠犹照玉关情。料应今夜怀乡梦,残叶萧萧月二更”(《秋江感》)[12](P269);“朔方野客随云间,乘风来游海上山。……乾坤空际落春帆,身在东南忆西北”(《观日行》)[12](P267)等。这些都表明他仍不忘故乡,热爱故乡之意。他还曾写过一篇广为传诵的《思亲》诗:“天涯芳草亦婆娑,三釜凄凉奈我何。细较十年衣上泪,不如慈母线痕多。”[12](P269)可见他的思母之情,以及对亲人的思念情感之深厚。
所以,贯云石对湖南的情感,他的湖湘情结,笔者认为应从两个方面来看待:
一方面是,作为寓居湖南的外来人士,他有时也有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这种感觉,即使是寓居时间更久的外来人士,也难以避免。例如曾在永州寓居十年之久,自言“甘终为永州民”[14](P634)的柳宗元,也有过对“南蛮”之地的排斥过程、对故乡的思念之情。此乃人之常情,不可避免的。
另一方面是,贯云石寓居湖南期间,跟湖南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作为他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的湖南经历,他不可能不倾注自己的情感于其中。湖南的人民,湖南的风俗,湖南的山水,湖南的历史等等,也是他的生活的一部分,在他的身心,深深地打上了湖湘烙印,感生了湖湘情结。更何况,他的一生如此璀灿又短暂,他的性格又如此热忱豪爽,恣肆奔放。因此,贯云石对湖南的深厚情感,他的湖湘情结,也是不能否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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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吕 斌
本文受到佛山科学技术学院中国语言文学重点培育学科和佛山科学技术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综合改革项目资助。
蒋书红(1976— ),男,湖南永州人,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佛山科学技术学院副教授,华南师范大学出土文献语言研究中心研究员,佛山岭南文化研究院研究员。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学和地方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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