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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巴蜀诗歌的戏谑书写

2016-11-25李华云

中国韵文学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陆游诗人诗歌

李华云

(四川大学 中国俗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5)



陆游巴蜀诗歌的戏谑书写

李华云*

(四川大学 中国俗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5)

陆游居蜀期间共创作戏谑诗歌九十多首,占其巴蜀诗歌总量的十分之一。这些诗歌或戏写愁闷,或寄寓豪情,或戏说人生幽默与哲理,在传统的爱国诗人形象之外,展现出陆游的多重精神世界。

陆游;巴蜀诗歌;戏谑书写

陆游自乾道六年(1170年)十月入蜀,以左奉议郎差通判夔州军州事[1](P142),至淳熙五年(1178年)四月出蜀东归,于蜀中经历了长达八年的生活时期。入蜀对陆游的人生与诗歌创作均产生重要影响。陆游曾于此间亲赴前线,抗金救国,构成自己人生中一段极为宝贵的经历,对此作者日后屡于诗中忆起;至蜀后其诗歌创作也逐渐精进,晚年在总结自己的创作经历时,陆游自述于此间始悟得“诗家三昧”*《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宋)陆游著,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卷二五,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803页。以下所引陆诗皆据此版本,故文中只注明卷数。。

据同时的《四朝闻见录》载:“(游)宦剑南,作为歌诗,皆寄意恢复。书肆流传,或得之以御孝宗,上乙其处而韪之。”[2](P65)对于一生坚持爱国诗歌创作的诗人来说,杀敌报国、盼望恢复虽是此期陆诗的一个重要主题,但其间作者亦创作出为数不少、特色鲜明的戏谑歌诗,或戏写愁闷,或戏寄豪情,或戏话人生,通过别出心裁的手法的运用,既展现出陆游作为诗人的多重个性,同时勾勒出蜀中的风俗人情,以及宋王朝在政治、历史、宗教等各方面的状貌。

一 诗歌的戏谑笔法

戏谑诗歌与传统的诙谐、俳谐、嘲谑等诗歌类型有所不同,这主要是由“戏谑”一词的意义所决定的。《说文解字》释“戏”:“三军之偏也。一曰兵也。”段注:“一说谓兵械之名也。引申之为戏豫,为戏谑。以兵杖可玩弄也。可相斗也。故相狎亦曰戏谑。”[3](P630)故“戏”字早先指代兵杖,后由兵杖的可玩弄、可戏斗之义引申为相互狎戏、戏谑的意思。“谑”义则与此同:“戏也。从言,虐声。”[3](P98)由戏、谑二字意义可知,脱离了最初武器内涵的“戏谑”一词,逐渐固定为形容随意、游戏色彩的抽象描述词。而应用于行文、作诗时,首先也应包含着创作者随意弄笔的心态,即以文字为调侃或戏弄的方式,来达到轻松愉悦、随机见性的目的。此或为闲暇场合下文人随意舞文弄墨的游戏之笔,是为自我调侃或是在交际应酬中打嘲他人、物事所作,然而很多时候还包含着创作者因才力有余而在创作中呈现出如鱼戏水的轻松之态:随意安排文笔以挥洒才气,因而能展露出恃才用笔的恣意。除此之外,戏谑为文还可成为创作者表示自谦的一种手段,例如唐代杜甫的《戏为六绝句》在论诗时的“嫌于自许故曰戏”[4](P38)。与之相较,“俳”“谐”“诙”“嘲”等字则皆指向调笑之义*《说文解字注》:“俳,戏也。以其戏言之谓之俳;以其音乐言之谓之倡,亦谓之优,其实一物也。”(卷十五,第380页)可见“俳”字起源于倡优的调笑及表演性语言。《玉篇》卷五:“嘲,言相调也。”卷九:“谐:和也,合也,调也,偶也。”卷九:“诙,调戏也。”(胡吉宣著《玉篇校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973、1763、1854页)可见四字皆指向调笑之义。,应用于诗文中也单纯指向文本在创作内容或基调上引人发笑的效果,而与自谦和恣意两层意义无关。与之相比,戏谑为文的意义要丰富许多。

以诗歌而言,戏谑笔法的运用,最早可追溯至《诗经》中的戏谑之词。朱熹《诗序辨说》在论及《郑风·山有扶苏》时说:“此下四诗及《扬之水》皆男女戏谑之词。”[5](P271)因不满《毛诗序》注释《山有扶苏》的“不得其说,而例以为刺忽”[5](P271),朱熹旨在辨明这几首诗歌的内容与匡正之义无关,纯是记载男女间轻松活泼之情的“戏谑”之词。此诗歌戏谑笔法(包含语言、情感)的使用,早在先秦时期已能端见眉目。

降及魏晋,孔融的《离合作郡姓名诗》能显示出其诗歌中“杂以嘲戏”[6](P2271)的一面,应璩《百一诗》中的谐俗、讽喻口吻历来为研究者所关注;而晋代左思《娇女诗》、陶渊明《责子诗》等因其通俗语言和轻松随意的笔调,亦带有戏谑的痕迹。这些诗歌或为游戏而作,或为通俗地记事传情,但都包含有以戏为诗的目的和内容。

至南朝,文人间的戏谑之作明显增多。如萧纶《戏湘东王诗》以戏语赠人;谢朓《与江水曹至干滨戏诗》,萧纲《戏赠丽人诗》《执笔戏书诗》,萧绎《戏作艳诗》,褚緭《戏为诗》,徐陵《走笔戏书应令诗》均明其为戏题之作,体现出创作者不经意为之的意味,同时还有在诗歌中恃才对语言、情感积极控度的过程。并且这一时期,“戏谑”在文人眼中已成为一种高雅的文学娱乐方式。李煜在《与詹事江总书》中提到:“吾监抚之暇,事隙之辰,颇用谭笑娱情。琴樽间作,雅篇艳什,迭互锋起。每清风朗月……未尝不促膝举觞,连情发藻,且代琢磨,间以嘲谑,俱怡耳目,并留情致。”[7](P3423)连情发藻中的“且代琢磨,间以嘲谑”,表明诗人是有意通过语言和情感的组合来达到诗歌自娱和嘲弄对象的目的。对于诗歌这一用途的肯定,无疑也展示出对于戏谑诗法的关注。

唐宋时期,文人将戏谑笔法推进到更加成熟的地步。诗、词、文、小说等各个领域均出现广泛运用戏谑之笔的情形,戏谑笔法也发展成为文学创作中的一种惯常表现方式和行文风格。此间的戏谑诗歌较前代也大为增多,以杜甫和苏轼诗为例,杜诗中含有“戏题”的诗作就有33首[8];而苏诗题“戏”的诗作有十多首,涉笔成趣、带有戏谑意味的诗句更俯拾即是[9]。两人诗中戏谑主体的建构,在继承前代的基础上,对同时代的文人也起到典型示范的作用。试看中唐韩愈、刘禹锡、柳宗元,晚唐李商隐、杜牧、罗隐,北宋黄庭坚,南宋陆游、杨万里、范成大等稍晚时期的诗人,均同声而和地以戏入诗,为诗坛增添了大量的戏谑诗材。而南宋时期诗歌数量首屈一指的陆游,在其现存九千三百多首诗歌创作中,单“戏题”“戏作”“戏呈”“戏咏”的诗作就有423首*包括作者题注为“戏作”的:如卷四《玻璃江》《春愁曲》,卷七《夏白纻》两首,卷九《大雪歌》,以及《逸稿续添》中的《吴娃曲》四首。,总量亦极为庞大。戏谑笔法的运用是陆游诗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而在寓蜀这一独特时期,陆游戏谑诗中所呈现出的个人仕途生活,蜀中的乡土民俗以及宋王朝在政治、历史、宗教等方面的内容,亦颇值得关注。

二 戏话沉痛:自我疗伤

从越州山阴转入蜀中,陆游刚经历过一段“一从南昌免,五岁嗟不调”(《将赴官夔府书怀》,卷二)的待官时期,因而蜀中仕途激发了他的热情,令其抱有较大期望。在适应异地生活和环境的过程中,陆游便作下了数首记载自己生活和情感变动的戏谑歌诗。

初至夔州任上,因旧疾未愈,陆游赴任之初即告假家中。观看窗外雪花飞舞,感受蜀中凛冽气候,因作下《雪中卧病在告戏作》(卷二):

面裂愁出门,指直但藏袖。

谁云三峡热,有此凛冽候。

殷勤愧雪片,飞舞为我寿。

方惊四山积,已见万瓦覆。

岂惟寒到骨,遂觉疾在腠。

地炉炽新炭,噤坐连昏昼。

梅花真强项,不肯落春后。

俗人爱桃李,苦道太疏瘦。

清芬终见赏,此事非速售。

已矣吾何言,高枕听檐溜。

诗题将创作背景和创作时间均交代明晰,时值冰冷气候欲使人面裂指僵。见群山万瓦为雪所积,诗人遂觉皮肤上的寒冷似已盖过身体上的病症。寒病交加、“噤坐连昏昼”中,其凄然寥落的心境可见一斑。因此一提笔抒怀,诗人便以“戏作”命题,已道出其以戏笔排遣落寞情愫的意图。中间部分转入对梅花的描写,于飞雪中观看室外腊梅,作者不禁称赞梅花顶霜冒雪、不肯落在暖春之后的坚强品格;随之以梅自况,自信在经过严寒之后,清芬也必将显现出来。想及此处,即觉不必再为此刻不可就任,暂时不能施展抱负的落寞心境嗟叹。此处以诗为戏的心态已显示出作者超然达观的个性:即使是身处蛮荒之地,遭遇种种不幸,仍能于戏谑之中进行自我疏导,重新整顿思想和心情。

而乾道七年(1171年),作者入蜀后第二年正月所作的一首《记梦》诗(卷二),则鲜明展示出其一如既往的爱国情怀:

梦里都忘困晚途,纵横草疏论迁都。

不知尽挽银河水,洗得平生习气无?

戏怀中流露出爱国的情真意切,亦有对生平抱负未能施展的苦闷。其时作者就官夔州二月余,从诗的首句可见身处异乡的困顿飘零之感仍旧围绕在其心头。西迁入蜀时陆游已四十五岁,早年的仕途不顺和中晚年间的乔迁异域,不能不在其心理上留下阴影。但作者亦自感叹,在仍未熟悉的异地他乡,自己思想的中心仍围绕在国事之上,于梦中依旧系念忧国,回想起当初极力上书论议迁都之事。这种执着浓郁的爱国习气,恐怕挽下银河之水,也不知能否洗刷干净。“习气”一词本佛教用语,指代烦恼余气*《台宗十类因革论》卷二《习气论》:“故曰数习烦恼,所成气分,习之气故,即其义焉。”《新纂续藏经》第57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影印本,1983年版。,后一般用来指示陋习,此处这一术语中包含着作者的极度苦闷与自我打趣之心。尾两句化用杜甫《洗兵马》中的“安得壮士挽天河,尽洗甲兵常不用”,同样是表达爱国之心,杜甫正面书写想借得河汉之水洗尽带血迹的盔甲和兵器,以此表达停战息争、避免生灵涂炭的愿望;而陆游却戏用入诗,反面戏说即使倾泄下九天银河之水,也未能洗去自己的忧国忧民之心,戏谑的笔调中展露出自己的爱国忠诚。

这种戏以写忧的方式,屡见于作者居蜀期间的岁月。且在这类戏谑诗歌中,普遍含有作者鲜明的创作意图,即苦闷时试图于诗中掘出一个泄闷的开口。卷三《自笑》诗云:

自笑谋生事事疏,年来锥与地俱无。

平章春韭秋菘味,拆补天吴紫凤图。

食肉定知无骨相,珥貂空自诳头颅。

惟余数卷残书在,破箧萧然笑獠奴。

首句即入戏谑,采用《景德传灯录》卷一一仰山慧寂禅师问香严禅师:“弟近日见处如何?”严师答:“某甲卒说不得,乃有偈曰:‘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去年无卓锥之地,今年锥也无。’”[10]典故本身已含有鲜明的戏谑色彩,陆游化用入诗,巧妙地将戏谑的锋芒藏于其间。颔联分别反用他人眼中的菜味(春韭、秋菘)之盛来反衬自己的饮食简陋,正用前人(杜甫)诗中的拆衣补旧描写来戏言自己生活贫寒,一反一正中带有鲜明自嘲的意味。颈联戏语已知生来无富贵、封侯之相,并继以戏笔作尾,自嘲身为一介书生,如今只剩箱中数卷残书惹人嘲笑。作此诗时,陆游于夔州任上期满,受四川宣抚使王炎的辟召就任汉中幕府*陆游自乾道八年三月任职汉中,同年十一月即复返成都任安抚使参议官。从时间上看,陆游离蜀时间仅为八个月,在其八年蜀中经历中时间不长;从地理空间上看,蜀、汉两地相距甚近,作者亦曾往来于两地办公。陆游也每将汉中、巴蜀经历视为整体:“忆昔遨游蜀汉间,五十尚朱颜”(卷六四《蜀汉》)、“梁益羁游道阻长”(卷十《将至金陵先寄刘留守》)、“八年梁益凋朱颜”(卷八《楼上醉书》)等。故而在讨论陆游的巴蜀诗歌时,笔者将汉中数月间的创作也算在其间。,但旋即因公返回阆中。途经利州道时,作者有感自己宦途的辗转与生活的艰辛,因此于诗中句句带痛,但同时又句句带笑,充满自嘲式的戏谑。这种“含泪的微笑”正是诗人藉以自我慰藉和疗伤的手段。而这种由首至尾的通篇戏谑方式,亦显示出陆诗鲜明的创作特色。

最能体现出这种特色和意味的,是作者二度为官蜀中时所作的《剑门道中遇微雨》(卷三):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其时作者自汉中幕府复返担任成都府参议官,在途经剑门官道时挥笔留下名篇《剑门道中遇微雨》。两年宦游时期,诗人辗转于巴蜀与汉中,频繁的调动和迁徙,令自己与家人均饱尝人生无常和居无定所的长、短忧患。尤其是作为当事者的诗人,反复无定的官宦生涯和报国无门的忧愤双双重击于心,在重新入蜀的剑门官道上,作者感慨万千,终于将沉痛的情怀用简淡到无痕的戏谑口吻表达出来:远游返蜀途中的自己,于细雨下潇洒骑驴、饮酒,悠闲地驶入剑门关中,这一形象不正是快活、诗意的诗人形象吗?而实际情形却是作者一路颠沛流离,借酒消忧,憾恨没能成为理想中奔赴前线、奋勇杀敌的报国之士,而却是被迁移后方,远离沙场!“细雨骑驴入剑门”一句包含着作者作为一名无用书生的悲凉和无奈,并夹杂有理想与现实间的巨大落差感。只因戏谑的形式而使得诗歌情感由沉痛转为轻快,在释放主体沉闷和苦痛的同时,也增添了诗歌的意味与可读性。

在这类戏谑诗歌中,均牵涉有作者愁肠的百转,而究其根由,便在于中岁背井离乡和壮志难酬的悲愤使然。但这种忧愁情绪并未辖制住作者的心理,使其愁眉不展或者一蹶不振,而是被自然地融注于诗中,并通过戏谑的口吻化为自我调解的出口。这种以戏写忧的方式包含有主体强大的精神力量,即通过戏谑手笔来积极释放忧闷,弥补不快和重获心力的尝试。

三 戏寄豪情:诗酒清狂

陆游诗中可与爱国情结相提并论的,是其极为浓厚的嗜酒情结。饮酒诗在陆诗中占有较大比重,据已有研究统计,陆游“近万首诗中写到饮酒者有将近3000首,为古诗人中写饮酒第一人”[11]。这些数量惊人的饮酒诗作亦突显出诗人内心中的游戏情怀。但与书写沉痛的戏谑诗歌不同,此类诗作更多地寄寓了陆游作为一名诗人的豪放奔腾、落拓不羁的个性。

乾道九年(1173年)夏初,陆游自成都转知嘉州政事。二度入蜀后,频繁地由成都转官蜀州,复还成都不久,即又迁入嘉州。在遥远后方的频迁,对于诗人来说并无多大意义。只此屡屡的转徙奔波,更令其勾起思乡的情怀和身世无奈的感叹,因而醉饮戏怀便成为此间陆诗的一大寄托。但对于天性乐观的诗人来说,与借酒浇愁相伴的,是其始终不甘现状、豪放自信的情怀展露。试观其《秋夜独醉戏题》(卷四):

弊袍羸马遍天涯,恰似伶优著处家。

社瓮嫩醅初泛蚁,寒缸残烬自成花。

幽窗照影乌巾折,醉手题诗淡墨斜。

莫恨久为峨下客,江吴归去得雄夸。

离乡万里的作者,自觉辗转流离的身世好比四海着家的倡伶。所幸在处处有“曲生”为伴,在灯花落尽的静夜,品尝乡社初酿的美酒,顿觉烦恼初消。“十年看尽人间事,更觉曲生偏有味。”(卷四《凌云醉归作》)陆游对酒的热爱恰似对知音的鉴赏,而这种鉴赏往往能激发出其豪放的诗兴:“倚酒题诗恣豪横”(卷五《病酒新愈独卧苹风阁戏书》),“诗成放笔千觞空”(卷四《凌云醉归作》),“尊酒登临遍山寺,歌辞散落满江楼”(卷三《绵州魏成县驿有罗江东诗云芳草有情皆碍马好云无处不遮楼戏用其韵》)等诗、酒并言的情形,屡见于陆诗中。此刻秋夜剧饮,醉手题诗,诗人依旧能于醉语中自怀豪情,戏言不必为客中经历生忧,来日东归吴乡后,必能以此番经历为雄谈之资。酒意中的戏谑平添了数丈狂放豪气。醉时或饮酒中的诗人不再细抚人生伤痛,而是将豪气与肝胆混入酒中,再借酒洒入诗中,果断浇灭心中的不平,令读者读之也如增醉胆,如沐醉狂。

诗酒清狂对于历代文人来说均不为罕事,但像陆游一样自始至终将戏谑和豪情贯穿诗、酒之间的,却较难寻觅。“诗酒清狂二十年”(卷三《赴成都泛舟自三泉至益昌谋以明年下三峡》)的陆游在入蜀后,仍觉“酒挽壮心回”(卷四《岁晚书怀》),“诗情恰在酒魂中”(卷四《梅花》);且伴随着饮酒诗的创作,其戏谑豪情也终自不减。以酒浇忧、戏寄豪情正是陆游巴蜀饮酒诗的精髓所在。

陆游曾对自己的饮酒感受进行一番戏写,以灵动、带谑的语句和流利奔放的笔调,摹写出自身傲岸、不羁的个性:

我饮江楼上,阑干四面空;

手把白玉船,身游水精宫。

方我吸酒时,江山入胸中,

肺肝生崔嵬,吐出为长虹,

欲吐辄复吞,颇畏惊儿童。

乾坤大如许,无处著此翁。

何当呼青鸾,更驾万里风。

(卷四《醉歌》)

诗人将酒杯呼作白玉船,形容饮酒时仿如身随酒水游走于水晶宫一般。而一旦酒入胸次,便产生江山随之同入的体验,令肺腑为之舒畅、奔腾,仿佛能从其中吐泄出万里长虹。在戏写酒饮体验后,沉醉中的诗人触及尘世之慨,但随即将这种英雄无处安身的悲愤抛至一旁,拟招青鸟坐骑同离狭隘人世,御风遨游于万里长空。这种洒脱旷远的境界正与其《游合江园戏题》(卷七)“鞚飞尘起望不见,从骑寻我鸣鹘声”中的豪情遥相呼应,奇特的想象和大胆的戏喻也寓含了作者波澜壮伟的豪情。

陆游嗜饮珍饮,饮酒带给他的是“价直娑婆界”(卷八《病酒戏作》)的珍贵体验,而此种体验亦给其带来超脱尘世烦恼和保持豁达胸襟的动力。因此陆游屡于病中打破酒戒,即使到达“家人具鸡豚,熟视不能嘬”(卷八《病酒戏作》)的地步,也依旧甘愿“酒隐人间君勿诮,定胜山泽作臞仙”(卷九《初春出游戏作》)。卷六《高斋小饮戏作》云:

梅花又发鬼门关,坐觉春风万里宽。

荔子阴中时纵酒,竹枝声里强追欢。

丁年汉使殊方老,子夜吴歌昨梦残。

白帝夜郎俱不恶,两公补处得凭栏。

因地势险阻而被誉为“鬼门关”的蜀地,因一年一度的梅花盛放,却令作者觉得春风万里宽。而春阴纵酒,漫听蜀地《竹枝》歌辞,思乡的愁情便起自歌声与酒杯中。联想起苏武壮年出使匈奴,暮年方返汉朝,家乡的吴歌小调更令人勾起寸断肝肠。然而诗人忧及此处却戛然而止,随之笔锋一转至戏,即刻自我安慰道白帝城与夜郎曾客居过杜甫与李白两位诗家,自己虽久居蛮荒之地,也正如二人前所共历。俚俗、洒脱的语调,包含了诗人超脱人生磨难的无限乐观豪情,亦可见陆游醉态戏笔之下吐露的是对人生失志的感慨,而寄托的却是百折不挠的心态。

四 戏说平淡:幽默与哲思

在陆游戏谑诗中,还有对日常生活意趣与哲理的戏说。对于诗兴极高的诗人来说,一景一物、一事一理均能勾起其联想与感发,调动其笔墨。其中的一些篇章便通过戏笔的申诉,流露出其适意的心境、幽默的个性和悠远的哲思。

陆游诗中经常出现与物语的戏谑歌、诗,既能展现出诗人旷放的个性,亦能流露出其多样化的情感,如《嘉阳官舍奇石甚富散弃无领略者予始取作假山因名西斋曰小山堂为赋短歌》(卷三)云:

昔人何人爱岩壑,为山未成储荦确,

散落支床压酒槽,大或专车小拳握。

幽人邂逅为绝叹,修绠趣取寒泉濯,

峭峰幽窦相吐吞,翠岭丹崖渺联络。

石不能言意可解,问我胡为怜寂寞?

人间兴废自有数,昔弃何伤今岂乐。

斯言妙矣予则陋,敢对石友辞罚爵。

为君宽作十日留,在眼便同真着脚。

未形成翠岭丹崖,而被取作支床、压酒槽之用的碎石为作者所珍视,并被收集垒作假山。其间作者自解石意,与石戏语,拟以石问:“昔人既已散弃,今又何故加以怜取?”随之自答:兴废有定,因而不会为昔日的遭弃生忧,亦不会因今日的复拾生乐。诗人听罢自觉浅陋,愧对石言,故而不敢望石友免罚一杯。“语虽谑而有情致”[12](P212),于戏语间诗人细腻、幽默、洒脱的个性也跃然纸上。

同样其《和谭德称送牡丹》(卷三)语牡丹云:“洛阳春色擅中州,檀晕鞓红总胜流。憔悴剑南人不管,问渠情味似侬不?”对于同是憔悴于剑南荒僻之地、无人照管的牡丹,不知其情味与己相比,尚将如何?同病相怜的口吻典型地流露出作者以己系物、以物况人的性格,亦可见其平生“及物之心”(卷五《湖上笋盛出戏作长句》)。同时诗歌尾句采用吴方言入诗,于俚俗之中更进一步增强了戏谑之义。

《剑南诗稿》卷五《题宇文子友所藏薛公鹤》又云:“仙人骐骥绝世稀,卵生凡禽似而非。宫保妙笔穷化机,缟衣玄裳真令威;千年华表聊一归,回首幸脱乘轩讥。喙吞不恨菰米微,从吾曹游安得肥。”诗名为题画诗,但即使是面对画中的白鹤,作者也不放过其戏谑之笔。白鹤是仙人的绝世骐骥,同凡禽似是而非,而薛宫保的妙笔却可以穷造化之机,将其羽态仙姿勾勒无遗。古有骑鹤之人千年得道而归,飞乘的白鹤幸能免脱卫懿公的鹤轩之讥。经此一番画赞,作者于末尾处评论道:画中啄食菰米的白鹤自当不恨饮食的粗简,其缘由在于文士画工笔下哪会出现肥鹤?“从吾曹游”既具有形象的拟人化幽默,又满含戏谑,读之令人忍俊。

在与物相会时,陆游还经常会有一系列的戏物诗。与语物诗中作者的个人情感相比,此类诗歌通过影射、借古讽今的手法,传达出诗人对于历史和时事的看法。在北上汉中途中,作者曾路经明皇幸蜀时所塑的老君崖洞,因自感叹“丹凤楼头语未终,崎岖蜀道复相逢。太清宫阙俱煨烬,岂亦南来避贼锋?”(卷三《老君洞》)据《旧唐书·玄宗纪》载:“天宝元年春正月,……玄元皇帝降见于丹凤门之通衢,告赐灵符在尹喜之故宅。上遣使就函谷关尹喜台西发得之,乃置玄元庙于大宁坊。……二年,……改西京玄元庙为太清宫。”[13](P214—216)安史之乱中长安太清宫遭毁,但跟随玄宗入蜀的脚步,蜀地老君洞却新立,其时统治者对于道教的崇盛便可见一斑。而陆游却戏笔嘲弄老君洞岂亦如人一样,南迁以躲避北方的敌锋?此处笔鞭中含有对宋代当政主和派的辛辣讽刺,亦可见作者随地以戏的幽默当中蕴含着的深刻内涵。

在与物语与戏物诗之外,陆游的戏谑诗歌还囊括了提炼自生活的哲理诗,这些诗歌则呈现出鲜明的说理性特征。如《风雨中望峡口诸山奇甚戏作短歌》(卷二):

白盐赤甲天下雄,拔地突兀摩苍穹,

凛然猛士抚长剑,空有豪健无雍容,

不令气象少渟滀,常恨天地无全功。

今朝忽悟始叹息,妙处元在烟雨中,

大阴杀气横惨淡,元化变态含空蒙,

正如奇材遇事见,平日乃与常人同。

安得朱楼高百尺,看此疾雨吹横风。

由风雨中眺望峡口白盐、赤甲等诸山,作者忽地心生感慨,诸山平日空展豪健,但雍容的妙处却惟有在烟雨中方可观见。惨淡的节气正如人生的坎坷,因其变动的形势方能造就奇材。悟入此理后陆游顿觉胸生浩气,豁达通畅,渴望登上百尺朱楼感受烟雨中的雄浑山势,亦愿同山峰一样旷达无畏地迎接人生今后的风雨。以亲身经历戏谈人生体验与哲理,颇富有启示性。而对“妙处元在烟雨中”的体验,在陆游巴蜀戏谑诗中每有展现。观其《急雨》(卷二)、《风雨中望峡口诸山奇甚戏作短歌》(卷二)、《风雨中过龙洞阁》(卷三)、《嘉川铺遇小雨景物尤奇》(卷三)、《雨中过临溪古堠》(卷三)、《剑门道中遇微雨》(卷三)、《雨后集湖上》(卷五)、《山中小雨得宇文使君简问尝见张仙翁乎戏作一绝》(卷八)等创作中相继流露出的感受,可见陆游极擅长在雨中串联起对人生百味的体悟与探究。

此外在其《书驿壁》二首其一(卷二)和《戏题》(卷三)诗中也能体现出类似的哲理思考。如《书驿壁》:“猿叫铺前雪欲作,鬼门关头路正恶。泥深三尺马蹄弱,霜厚一寸客衣薄。朝行过栈暮渡笮,夜投破驿火煜爚。人生但要无愧怍,万里窜身元不错。”《戏题》诗:“走马平欺刺绣坡,放船横截乱丝涡。从来倚个心平稳,遇险方知得力多。”两诗均是从自身经历出发,于险途中以夸张和戏谑的口吻道出问心无愧和心态平稳恰是人生途中的最好伴侣。这种朴素的心态亦能显示出作者于戏谑中蕴涵的智慧与乐观精神。

综上可观,陆游居蜀期间的戏谑诗歌创作,既是受到历代文学环境的影响,亦于戏谑之中体现出作者的独特本性。作为饱读诗书的文人,陆游怀有强烈的功名心与爱国志,因而对时事、政局极为关注;而作为诗酒清狂的文人,陆游又具有豪情万丈的丈夫本色、细腻幽默的生活情调和对人生的深刻体悟。在其巴蜀戏谑诗歌中,陆游积极书写着自己的爱国热情,更将蜀中生活中的点滴,个人性情的毫末,以及对时事、人生的看法统纳入诗中,清晰而淋漓地展现着自己作为一名诗人的敏锐直觉、幽默心境和旷达情怀。在公认的爱国诗人形象之外,陆游还通过戏谑之笔为自己留下了一副素描的图卷,令后世读者读之可清晰想见其坚毅、幽默、豪放、乐观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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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吴道勤

李华云(1989— ),女,河南信阳人,博士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俗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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