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魏晋南北朝诗歌的汉代书写及“汉代情结”的凝成
2016-11-25雷炳锋
雷炳锋
(渭南师范学院 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陕西 渭南 714000)
论魏晋南北朝诗歌的汉代书写及“汉代情结”的凝成
雷炳锋*
(渭南师范学院 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陕西 渭南 714000)
“汉代情结”在唐诗中极为常见,以汉代唐成为惯例。但这种现象并非唐代始有,而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便已肇始并形成。考诸魏晋南北朝诗歌就能发现其中的汉代书写越来越频繁,且由最初的直写汉事逐渐过渡到融复杂的内涵于其中,经过魏晋南北朝的长期积淀,汉代及与汉代有关的事象越来越具有符号化、意象化的特质,最终在标示与少数民族相区别的汉民族属性这个层面上凝成。南北朝后期,庾信等诗人又将汉代书写与“乡关之思”交织起来,“汉代”又具有指代承载作者家国的汉政权的意义。作为“汉代情结”的两个方面,无论是民族意义还是家国意义,都是作家民族认同、身份认同心理的体现。
魏晋南北朝;诗歌;汉代;书写;情结;庾信;乡关之思
“汉代情结”表面上指的是作家们偏爱汉朝,在作品中广泛书写汉代历史、人物、名物的传统,并在这些事象中寄寓深广而复杂的情感内涵,但经过长期累积沉淀之后,汉代事象逐渐浓缩成为具有了文化象征的符号性质。概而言之,约有二义:一是作为与少数民族相对立、相区别的民族意义,能唤起汉人的民族认同心理;二是作为汉政权载体的家国意义,可以将汉代与当下加以勾连。尤其是国破家亡的汉族文人从中找寻身份认同和心灵归宿。唐诗中的以汉代唐传统就是唐人“汉代情结”鲜明体现,不过“汉代情结”作为一种集体性的文化心理,其形成需要一个长久的积淀过程才能为群体所接受,这个过程显然就在唐前的中古时期。学界对于唐诗中的“汉代情结”及“以汉代唐”等问题已经作了深入的研究,而对于唐前“汉代情结”的酝酿、累积以至肇始的过程着力甚少,本文拟就此作一番粗浅的考察。
一 “己意”的渗入:魏晋诗歌的汉代书写
曹魏代汉之后,诗歌中极少提及汉代人事,建安时期仅有杜挚《赠毋丘俭诗》提到了韩信、朱买臣、张释之、袁盎数人,曹植《精微篇》提到了缇萦救父与汉文帝废除肉刑之事。然前者作为沉沦下僚的例证与伊尹、吕望、管仲、宁戚诸人并提,后者则是举以赞扬曹丕的“刑措民无枉”,皆无特殊的意义。建安诗人对汉朝的记忆似乎停留在汉末丧乱的惨象上,如曹操《蒿里行》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1](P347)王粲《七哀诗》曰:“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1](P355)等,“世积乱离,风衰俗怨”的现实造就了“建安风骨”的一代诗风。正始诗歌中的汉代书写依然稀少,嵇康《六言诗》歌咏了东方朔,阮籍的诗歌中出现了张良、召平、李广等人,此外绝少见到汉代情事,究其原因无非在于恐怖的政治局势与玄学清谈的流行使得诗人竭力回避现实,诗歌中对史事的处理也极为谨慎,李善对阮籍《咏怀诗》的评论很好地说明了这点:“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 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2](P322)
两晋诗歌的汉代书写开始增多,主要表现在咏史诗与乐府诗中。张载《七哀诗》其一通过对汉代帝王陵墓荒凉景象的描写表达盛衰之感,袁宏《咏史诗》其一歌咏了周昌、汲黯、陆贾等汉代名臣,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左思的《咏史诗》,八首有三首专咏汉代史事,其二借“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抨击当时的门阀制度;其四借独守寂寞却留名后世的扬雄表达对王侯的蔑视,显然是以扬雄自比;其七咏主父偃、朱买臣、陈平、司马相如这“四贤”迍邅不遇的处境,传达出寒士的不平。左思咏史以咏怀,“或先述己意,而以史事证之。或先述史事,而以己意断之。或止述己意,而史事暗合。或止述史事,而己意寓焉。”[3](P251)“己意”的渗入将左思与汉代人物、汉代社会与西晋门阀制度都联系了起来。乐府诗中也有不少与汉代有关,傅玄《惟汉行》歌颂了樊哙在鸿门宴中力保刘邦的英勇事迹,而刘琨的《扶风歌》则与左思《咏史诗》一样渗入了“己意”,刘琨忠贞为国抗击匈奴,在资粮乏尽、前途未卜时咏道:“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4](P1179)《扶风歌》在抒发英雄失路之悲的过程中突然插入这一典故,自然就在忠信获罪、君主不明的层面上融入了“己意”。
晋代乐府诗中的汉代书写还有另一种情况,如石崇的《王明君辞》以王昭君自叙的口吻再现其遭际,起首二句为“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汉家”既指汉朝同时也具有与“单于”“匈奴”相对照的意义。石崇代王昭君抒怀,进入到汉匈对立的历史情境之中,因此诗歌中对汉匈属性的强调、昭君哀怨情感的抒发都不可避免地渗入作者的主体情感和民族意识。 据《乐府诗集》引《古今乐录》曰:“《明君》歌舞者,晋太康中季伦所作也。王明君本名昭君,以触文帝讳,故晋人谓之明君。匈奴盛,请婚于汉,元帝以后宫良家子明君配焉。初,武帝以江都王建女细君为公主,嫁乌孙王昆莫,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送明君亦然也。其新造之曲,多哀怨之声。”[4](P425)可知石崇在继承昭君题材哀怨情调的基础上,突出“汉”字之汉朝与汉族双重意义,基本确立了此类主题的创作范式。
“己意”开始渗入是晋诗汉代书写的新趋向,扩充了汉代书写的义域。这主要是由于晋代与汉代在社会与民族关系方面具有相似性,晋代世家大族渊源于汉代强宗豪族;晋代也同样面临着匈奴等少数民族侵扰的忧患,江统《徙戎论》曰:“今五部之众,户至数万,人口之盛,过于西戎。然其天性骁勇,弓马便利,倍于氐羌。若有不虞风尘之虑,则并州之域可为寒心。”[5](P1534)因而“华夷之别”转严。这些相似性是连接晋代与汉代的纽带,也是“己意”得以生发的基础。不过,“己意”渗入汉代书写在晋代只有上述为数不多的几例,基本上都是作为典故的需要,局限于就事论事。到了玄风笼罩的东晋诗坛,诗歌关注的是“柱下旨归”“漆园义疏”,汉代书写又趋冷落。
二 “汉代情结”的孕育:刘宋诗歌的汉代书写
南朝诗坛,作家们的“汉代情结”日益显露,经过从刘宋到齐梁陈的积累,最终凝固为一种普遍的文化心理。“汉代情结”孕育于刘宋时期,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很多作家都创作出书写汉代的作品,除“元嘉三大家”的谢灵运、颜延之、鲍照外,尚有很多诗人有此类作品,如王韶之、谢惠连、何承天、袁淑、吴迈远等;第二,已经不再局限于具体的人事,而是以“汉世”“汉朝”“汉帝”“汉道”“汉境”“汉使”等词概称。这表明汉代书写的内容开始走向凝练化、概括化,最后归结为两点:1.流露出肯定、赞叹的情感,如鲍照《白马篇》:
白马骍角弓,鸣鞭乘北风。
要途问边急,杂虏入云中。
闭壁自往夏,清野逐还冬。
侨装多阙绝,旅服少裁缝。
埋身守汉境,沉命对胡封。
薄暮塞云起,飞沙被远松。
含悲望两都,楚歌登四墉。
丈夫设计误,怀恨逐边戎。
弃别中国爱,要冀胡马功。
去来今何道,卑贱生所钟。
但令塞上儿,知我独为雄。[4](P915)
虽边地寒苦,但卫国立功、身死如归的豪情与曹植《白马篇》同。《东武吟》虽为表达“昔如韝上鹰,今似槛中猿”的不平,然其追述早年行迹云:“仆本寒乡士,出身蒙汉恩。始随张校尉,召募到河源。后逐李轻车,追虏穷塞垣。密途亘万里,宁岁犹七奔”[4](P608),亦是语调豪壮。颜延之《从军行》有“秦初略扬越,汉世争阴山。……闽烽指荆吴,胡埃属幽燕。横海咸飞骊,绝漠皆控弦。驰檄发章表,军书交塞边。接镝赴阵首,卷甲起行前。羽驿驰无绝,旌旗昼夜悬。卧伺金柝响,起候亭燧燃”[4](P477—478)等句,虽兼言秦汉战事,基调却是昂扬奋发。尤其是作家笔下“皇汉”一词的出现,如王僧达《和琅琊王依古诗》曰:“皇汉成山樊”,鲍照《蜀四贤咏》曰:“皇汉方盛明”,更是体现出对汉代的推崇与钟爱。2.描写汉代情事强调汉、胡的区别与对立。如鲍照“埋身守汉境,沈命对胡封”(《代陈思王白马篇》)、“汉虏方未和,边城屡翻覆”(《拟古诗》其三)等诗句即是如此,其《出自蓟北门行》曰:
羽檄起边亭,烽火入咸阳。
徵师屯广武,分兵救朔方。
严秋筋竿劲,虏阵精且强。
天子按剑怒,使者遥相望。
雁行缘石径,鱼贯度飞梁。
箫鼓流汉思,旌甲被胡霜。
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飘扬。
马毛缩如蝟,角弓不可张。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
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4](P891)
作者显然站在汉族的立场上对外族表示敌对和蔑视之情,吴迈远《棹歌行》起首曰:“十三为汉使,孤剑出皋兰。”着力强调的是“汉使”身份,其《胡笳曲》曰:“轻命重意气,古来岂但今。缓颊献一说,扬眉受千金。边风落寒草,鸣笳坠飞禽。越情结楚思,汉耳听胡音。既怀离俗伤,复悲朝光侵。日当故乡没,遥见浮云阴。”这些作品延续了石崇《王明君辞》等乐府诗传统,写汉事的同时又强调“汉”的民族属性。
刘宋诗坛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是有多方面的原因的。首先,刘宋皇帝自认为具有汉高祖刘邦的血统,《宋书·武帝纪》载刘裕乃“汉高帝弟楚元王交之后也”[6](P1),因而在心理上认为刘宋政权与汉代一脉相承,颜延之所造《宋南郊雅乐登歌三篇》之《天地郊夕牲歌》曰:“夤威宝命,严恭帝祖。表海炳岳,系唐胄楚”[6](P568),李善注云:“《东京赋》曰:系唐统,接汉绪”[2](P388)。王韶之所作《大会行礼歌》亦曰:“大哉皇宋,长发其祥。纂系在汉,统源伊唐。”[6](P568)其次,刘裕北伐成功,使宋初疆域达到南朝时期的顶点,正如赵翼所曰:“晋室南渡,南北分裂,南朝之地,惟晋末宋初最大,至陈则极小矣。刘裕相晋,灭慕容超而复青、齐,降姚洸而复洛阳,灭姚泓而复关中。”[7](P259)其后刘宋虽有与北魏的瓜步之败,但总体而言,刘裕收复失地、讨灭少数民族的功绩,在永嘉丧乱之后依然能够引起震动。作家们很容易联系到汉武帝出征匈奴、汉宣帝使匈奴入朝等史迹,所以诗歌中特多书写汉匈战事的内容,且情调高昂。第三,与其时诗歌创作大量用典也有密切关系,诗歌进入南朝,对形式技巧的华美更为讲求,典故的密集使用就是一个重要表现,正如钟嵘《诗品》所指出的:“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8](P180)两汉四百余年间涌现出那么多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必然也会成为典故的主要来源。至此,“汉代情结”已发其端。
三 “汉代情结”的凝成:齐梁陈诗歌的汉代书写
齐梁陈诗坛的汉代书写较之刘宋时期又有进一步发展,首先是随着宫体诗的盛行,汉代女性如陈皇后、卓文君、赵飞燕、班昭、蔡文姬成为书写的热点,其中不少作品意在描摹女性,并无太大意义。而有些则在人物原本所处的汉代背景上加以书写,如萧纲《明君词》、萧衍《代苏属国妇诗》等诗中的汉匈对立的背景,既符合题目要求,也能使哀怨的基调带上历史的沉重感。
其次,即使一般的相思之作,齐梁作家也大都将其置于汉代边塞征战的情境之中,如萧绎《燕歌行》:
燕赵佳人本自多,辽东少妇学春歌。
黄龙戍北花如锦,玄菟城前月似蛾。
如何此时别夫婿,金羁翠眊往交河。
不闻入汉去燕营,怨妾愁心百恨生。
漫漫悠悠天未晓,遥遥夜夜听寒更。
自从异县同心别,偏恨同时成异节。
横波满脸万行啼,翠眉暂敛千里结。
并海连天合不开,那堪春日上春台。
乍见远舟如落叶,复看遥舸似行杯。
沙汀夜鹤啸羁雌,妾心无趣坐伤离。
翻嗟汉使音尘断,空伤贱妾燕南垂。[4](P471)
《燕歌行》乃乐府古题,“言时序迁换,行役不归,妇人怨旷无所诉也。”一说“燕,地名也,言良人从役于燕,而为此曲。”[4](P469)以征人思妇为描写对象,自曹丕后,魏明帝、陆机还是谢灵运、谢惠连都有同题之作,但是都没有具体点明时代背景,而萧绎此作通过两个“汉”字便将背景加以限定,其后王褒《燕歌行》“无复汉地长安月,唯有漠北蓟城云”也是同样的路数。释宝月《行路难》同样将“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伤悲之意”[4](P997)的内容安放在异族绝域的时空之下,末二句“夜闻南城汉使度,使我流泪忆长安”令人读之伤心。刘孝威《冬晓》曰“妾家边洛城,惯识晓钟声。钟声犹未尽,汉使报应行。天寒砚冰冻,心悲书不成”,《独不见》首二句曰“夫婿结缨簪,偏蒙汉宠深”,等等,无不如此。甚至连咏物诗也都蒙上汉代色彩,如萧纲《赋得陇坻雁初飞诗》:“高翔惮阔海,下去怯虞机。雾暗早相失,沙明还共飞。陇狭朝声聚,风急暮行稀。虽弭轮台援,未解龙城围。相思不得返,且寄别书归。”[1](P1950)以雁为线索带出边情紧急、相思不得见之意。
第三,梁陈边塞诗也形成了以汉代为背景的书写范式。诗中与汉代边塞有关的意象密集出现,包括:李广、卫青、霍去病、李广利、班超、窦宪等汉代将领,或者直接用“校尉”“都尉”“将军”“材官”“汉将”等词概称;匈奴(单于、左贤)、疏勒、楼兰、月氏、大宛、羌、条支、乌孙、康居等与汉代交战的少数民族;燕然、祁连、云中、轮台、雁门、陇头(陇西、陇右)、右地、上郡、甘泉、长乐、幽并、蓟北、蒲坂、交河、龙城等地理名词,或以“汉地”“汉境”“汉墉”“汉鼓”“汉草”“汉月”“胡地”“胡塞”“胡关”“胡庭”等词概称;关山月、严霜、陇水、黄尘(胡尘)、飞蓬、黄沙(寒沙)、塞草、胡骑、黄云(塞云)以及胡笳、羌笛、羽檄、烽火等边塞风物。作者驱遣如此密集的带有汉代特征的意象,主观目的在于重现汉代与少数民族交战的情境,以增强边塞征战的历史感和真实感。甚至有些边塞诗的总体抒情背景模糊难辨,作者也还是有意通过一些意象暗示出与汉代有关。尽管作者的这些主观努力没能成功、其作品依然给人以虚设情境之感,正如论者所指出的:南朝边塞诗人“利用乐府旧题,凭借自己对边塞的理解,模仿汉魏边塞乐府诗作,运用富有边塞特色的名物意象,虚设边地自然环境,作为人物征戍活动,抒发征战的各种感怀,形成一种固定的写作模式。”[9]61但是这种努力本身还是有意义的,它能使作者和读者在想象中再次进入到汉代边塞征战的历史情境之中,重新体验战胜异族、立功边塞、勒铭燕然的氛围,这在与北朝交战频繁、领土日蹙的南朝后期诗坛上所形成的“固定的写作模式”无疑是作家们“汉代情结”真实而具体的流露。
齐梁陈时期,无论是描写女性、抒发相思的诗歌,还是边塞之作,作者都有意识地将抒情背景设置为汉代。不仅如此,在这些诗歌中,在密集而具体的汉代意象基础上,作者普遍表现出不厌其烦地通过“汉家”“汉地”“汉境”“汉将”“汉使”等词加以反复强调的意图,汉代书写实质上已经超越了具体的历史情事,在民族属性这个意义上最终浓缩而凝定。“汉代”或“汉”等字眼的历史属性逐渐淡化,已经积淀成为标志汉族民族属性的符号和意象。当作者和读者使用或接触这些意象时就能唤起内心的民族认同感,此即“汉代情结”产生的心理机制。
四 汉代书写与“乡关之思”:庾信的“汉代情结”
南北朝后期,由于政治环境和战争形势等原因,不少南方作家被迫流入北朝,突出代表是庾信、王褒等。他们在经历了国破家亡、背井离乡、屈仕异朝等坎坷遭遇后,形成了独特的内心世界,发而为诗,其汉代书写便具有了别样的内涵:“汉代情结”与“乡关之思”交织互渗。
庾信、王褒入北后颇受礼遇,然“乡关之思”总是萦绕心间,庾信“虽位望通显,常有乡关之思”[10](P734),张溥评王褒亦曰:“外縻周爵,而情切土风,流离寄叹,亦徐孝穆之报尹义尚,庾子山之哀江南也。”[11](P293)王褒入北之前即作有《燕歌行》,《周书·王褒传》曰:“妙尽关塞寒苦之状,元帝及诸文士和之,竞为凄切之词。至此方验焉。”[10](P731)此诗以汉代边塞征战为背景抒发思妇的哀怨,“无复汉地关山月,唯有漠北蓟城云”“遥闻陌头采桑曲,犹胜边地胡笳声”等句处处以汉、胡对比,梁元帝南朝作家竞相和之,可见“汉代情结”已成为普遍心理。王褒类似的作品还有很多,如《昭君词》等,这些乐府诗的写作年代不能确知,因而其中是否含有王褒的“乡关之思”不得而知。但王褒《赠周处士诗》首六句曰:“我行无岁月,征马屡盘桓。崤曲三危岨,关重九折难。犹持汉使节,尚服楚臣冠。”[1](P2336)“汉使节”与“楚臣冠”结合起来,明确道出了其内心的乡关之思。
相较于王褒,庾信的“乡关之思”更为沉痛而危苦,“汉代情结”与“乡关之思”紧密交织就成了庾信汉代书写的重要特征。庾信早年曾出使东魏,梁元帝承圣三年又出使西魏,使命未完成而江陵陷落,从此滞留北地。庾信对自己的汉使身份念念不忘,这种遭遇本与出使匈奴被扣留的苏武类似,但苏武坚贞不屈的气节又使庾信深感羞惭,如《别张洗马枢》:
别席惨无言,离悲两相顾。
君登苏武桥,我见杨朱路。
关山负雪行,河水乘冰渡。
愿子著朱鸢,知余在玄菟。[12](P323)
朋友回归故国,因而以苏武许之,自己却身留绝域,如杨朱之泣歧路。名节的亏损使庾信无法直面苏武,只好以同样屈节的李陵自比,如《拟咏怀》其十:“悲歌度辽水,弭节出阳关。李陵后此去,荆卿不复还。故人形影灭,音书两俱绝。遥看塞北云,悬想关山雪。游子河梁上,应将苏武别。”[12](P236)倪璠云:“伤己持节使魏,不复归也。”[12](P236)沈德潜评曰:“如闻羽声”[13](P350)。其二十六亦有“秋风别苏武”之句,不仅不能复归,联系到李陵接受匈奴的右校王,不难体会庾信内心的屈辱感。庾信的这种痛苦来源于传统的民族意识与民族观念,南朝诗坛的“汉代情结”本已强调汉、胡的对立,由于南北对峙,作家们在想象中扫平异族。尤为不幸的是,庾信非但不能如班超讨平异族、立功封侯,反而如倡家遭强聘一样,老于北地,《拟咏怀》其三曰:“俎豆非所习,帷幄复无谋。不言班定远,应为万里侯。燕客思辽水,秦人望陇头。倡家遭强聘,质子值仍留。自怜才智尽,空伤年鬓秋。”[12](P230)饱含无尽的悲哀。这种经历不仅使庾信饱受讥评,如四库馆臣所言:“信为梁元帝守朱雀航,望敌先奔。厥后历仕诸朝,如更传舍,其立身本不足重。”[14](P1275)其内心也是倍感煎熬。因此,庾信反复用苏武的经历自我反省和自我折磨,深层原因在于内心深处仍不放弃对民族认同感的追寻与自我救赎。
庾信“汉代情结”的第二个方面体现为家国意识与身份认同。承圣三年,西魏陷江陵,执梁元帝而戕之,庾信国破家亡,即《哀江南赋序》所曰:“中兴道销,穷于甲戌”。其后的陈朝虽在梁朝的故土上建立,从对陈霸先的态度可以见出庾信是不认同陈朝为故国的,《哀江南赋序》中“头会箕敛者,合纵缔交;锄耰棘荆者,因利乘便”所指的就是陈霸先等人,语气颇为轻视,倪璠曰:“侯景之乱,梁祚渐衰,陈氏日盛。陈霸先其本甚微,卒受梁禅。”[12](P102)如此以来,故国沦亡而不可复,故土尚在而不得归,庾信找不到心理归宿,只好从“汉代情结”求得身份认同与自我安慰。这可从下引两诗加以论证:
玉关道路远,金陵信使疏。
独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12](P368)
(《寄王琳》)
榆关断音信,汉使绝经过。
胡笳落泪曲,羌笛断肠歌。
纤腰减束素,别泪损横波。
恨心终不歇,红颜无复多。
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断河。[12](P233)
(《拟咏怀》其七)
前诗所作时,梁朝并未灭亡,仍有王琳抵抗陈霸先力图雪耻,故以金陵代称故国。后诗则作于故国灭亡之后,则以“汉使”指称,汉使断绝,耳闻胡笳、羌笛,不禁泪落肠断、容颜毁损,却依然保留一丝重回故土的幻想。汉使不来,恨心不歇,说明汉使成为庾信家国之感的寄托及身份认同希望所在。从这个意义上说,“汉”就是庾信故国梁朝的代称,其后以汉朝指代本朝的书写模式便由此生发。不同的是庾信的以汉代梁其内涵是悲苦的家国之悲,而唐代的以汉代唐则是对这种书写传统的有意识地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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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吴道勤
2013年国家社会科学规划基金西部项目“北朝文学思想史”(项目编号:13XZW006);渭南师范学院人才基金项目“地域文化与秦东古代文学研究”(项目编号:15SKRC02)阶段性成果。
雷炳锋(1983— ),男,河南信阳人,文学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先唐文学与文论。
I207.22
A
1006-2491(2016)03-000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