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感觉派”命名史考察
2016-11-25唐蕾
唐 蕾
文学史研究
中国“新感觉派”命名史考察
唐蕾
一九八五年严家炎《三十年代的现代派小说——中国现代小说流派之五》和《论三十年代的新感觉派小说》两篇文章的发表标志着“中国新感觉派”在中国大陆的正式成立。伴随“重写文学史”、文化研究热潮、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等兴起,这个被视为“天然存在”的流派,不受非难地走进文学史和各类专题研究,广受关注。被贴上“现代性”、“都市化”、“空间”、“身体”、“女性”等热门标签的新感觉派成了一个目迷五色的万花筒,不停地转动以折射出光彩,其间出现了一些有分量的研究著作。但同时,新感觉派研究又存在着大量重复、停滞不前的现象。研究盛况与文学价值的不对等,难免给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之感。从最初的零星碎语到如今的研究热潮,虽然体现了现代文学研究发展的一些特点,但也不排除其中的不理智因素。在研究者越来越多地涉足这一领域时,拨开笼罩其上的光辉与迷雾,似乎是必要的。本文从命名着手,不做是非判断,不期重建命名,通过描述各命名的相似性、差异性,展现其动态的发展过程,描述一个“散布的系统”,发掘那些被忽视的东西。文章将继续使用“新感觉派”称谓是出于表述的需要,换言之,它就是问题本身。
一、“新感觉派”命名史略
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六日,《文艺新闻》的“作品与作家”栏刊登了楼适夷的评论文章——《施蛰存的新感觉主义》,针对施蛰存的《在巴黎大戏院》《魔道》两文,作者写道:“比较猎涉了些日本文学的我,在这儿很清晰地窥见了新感觉主义文学的面影”,*楼适夷:《施蛰存的新感觉主义》,《文艺新闻》1931年第33期。这是“新感觉”首次被提及。很快钱杏邨发表了《一九三一年中国文坛的回顾》,肯定楼的观点,认为施蛰存代表了“一种新感觉主义的倾向”,*钱杏邨:《一九三一年中国文坛的回顾》,《北斗》1932年第2卷1期。表达了以“新感觉”为特征的“流派”存在的可能性。
在批评者眼中,以“新感觉”为特征的群落渐渐清晰。一九三二年一月三日《文艺新闻》发表《红绿灯——一九三二年的作家》,文章写道:“意识地描写都市现代性的作家,在中国似乎最初是都市风景线的作者刘呐鸥;在去年的本报上,发表了适夷的《上海狂舞曲》,这种集纳主义的文学形式显然开了文学上的新风气”,*壮一:《红绿灯——一九三二年的作家》,《文艺新闻》1932年第43号。肯定这种开风气的都市现代性描写已经形成一定规模。《文坛史料》一书中明确写道:“在中国的文坛上,穆氏是被誉为‘中国的新感觉派的圣手’的,就是最先介绍日本新感觉派的小说的刘呐鸥,其小说技巧,也远不如穆氏”。*迅俟:《穆时英》,《文坛史料》,第232页,上海,上海中华日报社,1944。同时《文坛史料》里已有关于“现代社”的记载了。从批评者角度,一个以“都市”、“新感觉”为显要特征的流派已然诞生。
从研究对象自身考察,先要确定这种自觉的流派意识是否已经产生。首先,从成员日常的文学活动及教育背景来看,小团体早就露出端倪,结社行为可以追溯到“兰社”时期,*参照金理在《从兰社到〈现代〉:以施蛰存、戴望舒、杜衡及刘呐鸥为核心的社团研究》一书中的说法。按照杨之华的说法,至少也追溯到“水沫社”时期。*杨之华:《记现代社》,《文坛史料》,第432页,上海,上海中华日报社,1944。成员间活动密集且频繁,“每天上午,大家都耽在屋里,聊天,看书,各人写文章,译书。午饭后,睡一觉。三点钟,到虹口游泳池去游泳。在四川路底一家日本人开的店里饮冰。回家晚餐。晚饭后,到北四川路一带看电影,或跳舞。一般总是先看七点钟一场的电影,看过电影,再进舞场,玩到半夜才回家。这就是当时一天的生活”。*⑥施蛰存:《我们经营过三个书店》,《新文学史料》1985年第1期。成员是同乡、同窗加密友的关系,教育背景相同或接近,这些都为社团的聚合提供了外部保证。其次,从文学运作和传播方式来看,成员倾向于办书店、办刊。书店有“第一线书店”、“水沫书店”、“东华书店”;⑥刊物有《璎珞》《文学工场》(未得出版)《无轨列车》《新文艺》《文艺画报》等同人刊,以及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最具影响力刊物之一的《现代》。同人刊自然是成员的大本营,即便非同人刊《现代》,穆时英、刘呐鸥、施蛰存等人也在上面发了不少作品(刘呐鸥文略少,其创作总量本也不大)。在上述刊物中,对于成员作品不乏溢美之辞:如《新文艺》中的“呐鸥先生是一位敏感的都市人,操着他的特殊的手腕,他把这飞机、电影、JAZZ(爵士乐)、摩天楼、色情、长型汽车的高速度大量生产的现代生活,下着锐利的解剖刀。在他的作品中,我们显然地看出了这不健全的、糜烂的、罪恶的资产阶级的生活的剪影和那即刻要抬起头来的新的力量的暗示”*参见《新文艺》2卷1号广告栏。;《现代》中的“我觉得在目下的文艺界中,穆时英君和刘呐鸥君底以圆熟的技巧给予人的新鲜的文艺味是很可珍贵的”。*参见《现代》2卷1期“社中日记”栏。共同的文学活动、相近的教育背景、同人刊的创办,为文学观念、审美取向的趋同奠定了基础,施蛰存就曾说过:“我实在并不以为苏汶先生的文艺观即是《现代》杂志选录创作的标准,虽则我对于文艺的见解是完全与苏汶先生没有什么原则上的歧异的”。*参见《现代》2卷5期“社中日记”栏。毫无疑义,流派意识在成员内部已经产生。
流派意识既已产生,那么成员们自己是如何定义的?事实上,除了叶灵凤采用过“新感觉派”的说法(在叶灵凤致穆时英的一封信中就直言:“近来外面模仿新感觉派的文章很多,非驴非马,简直是画虎类犬,老兄和老刘都该负这个责任。”*叶灵凤:《叶灵凤:致穆时英函一通》,《现代作家书简》,第227页,上海,上海生活书店,1936。),流派中的其他成员并未使用此说。相反,对于楼适夷的命名,施蛰存反对道:“我想,这是不十分确实的。我虽然不明白西洋或日本的新感觉主义是什么样的东西,但我知道我的小说不过是应用了一些Freudism的心理小说而已”,*施蛰存:《我的创作生活之历程》,《灯下集》,第62页,北京,开明出版社,1994。否定了“新感觉派”的说法。三十年代时,他们曾经使用“现代之群”,来集结这个包含了“穆时英,刘呐鸥,徐霞村,叶灵凤,戴望舒,魏金枝,张天翼,施蛰存,杜衡等”,“素来没有团体的理论,只有个人的理论”*江兼霞:《一九三五年中国文坛的倾向·流派·与人物》,《六艺》1936年2月创刊号。的小团体。这是一个集合了小说家、诗人、翻译家的团体,聚合的关键点在于“现代”。
那么,这种流派意识,是否为史家承认呢?在王瑶本文学史中,最早出现了“现代派”称谓,据作者介绍,这得自施蛰存在《现代》四卷一期《又关于本刊的诗》中的阐述:“《现代》中的诗是诗。而且是纯然的现代的诗。他们是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现代的情绪,用现代的词藻排列成的现代的诗形”。这里的“现代派”主要指诗歌流派。在随后的文学史中,诸如刘绶松本、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组学生集体编著本、黄修己本等都沿用了“现代派”的说法,大陆文学史中的“现代派”最初主要还是一个诗歌流派。
此间几本著名的港台文学史,研究者已经注意到这个小团体,也使用“现代派”称谓。对于这种命名,研究者是这样作出解释的:“现代派这个名目是由一份名为《现代》杂志而起的,而这个杂志之名则又来自一个书店”;*⑩苏雪林:《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第168、442页,台北,纯文学出版社,1983。“刊载在《现代》的诗,便称为‘现代派’,戴望舒便是现代派的代表诗人”;*⑦⑨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第174、173-174、85页,香港,昭明出版社,1980。穆时英“因为作品多半发表于《现代杂志》上的,所以早被目为了现代派”;至于施蛰存则是“现代派的主将”。*⑤⑥李辉英:《中国现代文学史》,第181、123、124页,香港,香港文学研究社,1972。林莽在《中国新文学廿年》中也采用了“现代派”诗的说法。这些文学史里,“现代派”表述模糊,有时被视为诗歌流派,有时又包括小说在内,主要是围绕《现代》杂志命名。但同时研究者也觉得解释不够清晰,不断修正、补充。比如,李辉英在文学史中单列一节“象征派(现代派)的诗人”,认为“戴望舒也被称为现代派诗人,因为是《现代杂志》的关系,其实他是象征派诗的著名诗人”,⑤“我们愿意把戴望舒称为象征派诗人,而不愿冠以现代派诗人的称呼,其他的现代派诗人像金克木、苏金伞、路易士、番草、甘运衡、侯汝华等,也都可以说是中国象征派后期的诗人”。⑥司马长风本文学史中则使用“施蛰存等一小群作家”的说法,认为“他们的基本成员是施蛰存、戴望舒、杜衡、刘呐鸥,后来加入的有穆时英、靳以、徐迟、金克木等”,他们具有共同的特点:都是震旦出身,通法文;在文坛不属于任何一集团而自成一派;文学事业屡受挫折。⑦周锦则根本反对“现代派”的说法,认为“因了《现代》杂志,共产党文艺工作者硬给了‘现代派’诗人的封号,实际上他们的作品都是象征派的诗”。*周锦:《中国新文学史》,第421-422页,台北,长歌出版社,1977。在使用“现代派”称谓的同时,港台文学史中同时出现了“新感觉派”的说法,司马长风评价穆时英“他和他的作品值得记载,以及不可省略的价值,端在他是‘新感觉派’作家,而‘上海的狐步舞’,实是他的代表作”;⑨苏雪林认为中国的新感觉派作家“以施蛰存、穆时英为代表。但穆氏在这方面的成就,较之施氏为大”。⑩可见港台文学史中已经关注此流派,但命名情况较为随意。此间影响很大的夏志清本文学史中虽提到了施蛰存和《现代》的创作,但尚未从流派角度关注。
新时期以来,文学观念破旧立新,“新感觉派”在中国大陆被重新“发掘”。一九八五年严家炎在两篇论文中正式提出“新感觉派”的命名,在其随后编选的《新感觉派小说选》和著作《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中,严家炎详尽地介绍了中国新感觉派的形成过程、主要作家、创作特色和倾向性问题。这个始于一九二八年九月(《无轨列车》半月刊创办),到“一九三二年五月,《现代》杂志创刊,标志着这些作家作为一个流派已经集结在一起”*②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第129、14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的新流派,在大陆“诞生”了。严家炎是大陆第一个以“新感觉派”入史的研究者,命名上并不是简单挪用此前楼适夷的说法,而是参照了作为理论源流的日本新感觉派,他认为“中国新感觉派实际上是把日本这个流派起先提倡的新感觉主义与后来提倡的新心理主义两个阶段结合起来了”。②
严家炎的发掘,使得“新感觉派”在中国迅速成长,越来越多的研究者沿用这一命名,将“新感觉派”开辟成一个大的花园,里面不乏异域奇葩,吸引了许多迎向“欧风美雨”的目光,但在沿用的同时,始终也有一些质疑的声音。这首先来自于亲历者和同时代的见证者。作为最重要的亲历者——施蛰存,一直否定“新感觉派”的说法,多次使用别的称谓代替:在和施建伟的一次对话中,他建议使用“‘水沫社’作家群”*施建伟:《中国现代文学流派论》,第304页,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称谓。而在另两次访谈中,施蛰存对“现代派”表示过一定程度的赞同,说过“如果说现代派还可以接受”*施蛰存:《中国现代主义的曙光——答台湾作家郑明娳、林燿德问》,《沙上的脚迹》,第165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类似的话。施蛰存对“现代派”的界定是:“‘现代派’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否定了十九世纪的文学,另外开辟新的路。有的人用新的创作方法,有的人用新的题材。中国的现代派,就是不采用以前旧传统的。所以左翼的苏联小说,也是现代派”。三十年代的现代派“是要加引号的,不是现在的Modernism”,创作手法必须是新的,“譬如刘呐鸥,用新的写法、新的观点,来反映当时上海的大都会。他们的写作方法和我的不同,但都是Modernist”。*⑥施蛰存:《为中国文坛擦亮“现代”的火花——答新加坡作家刘慧娟问》,《沙上的脚迹》,第180-181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而当年与流派成员交往密切的赵家璧,在回忆文章中则使用了“心理分析小说流派”这样的称谓。⑥
从研究者来说,对命名的质疑也没停止过,主要表现为多种命名和模糊命名。多种命名包括以下几种:1.“心理分析小说流派”及相关称谓。施建伟在严家炎命名后,仍坚持沿用赵家璧的命名——“心理分析小说流派”来指代这一小群体;崔银河也持同样观点;王文英在一篇论文的注释中写道:“关于施蛰存,我把他归入弗洛伊德学派。”*参见王文英论文《新感觉派论》中注释①,《上海社会科学院学术季刊》1998年第3期。2.“现代派”、“上海现代派”。这一称谓源自施蛰存等当事人的自我体认(“现代之群”、“现代派”的说法),凭借王瑶本文学史传承下来。杨义著述中采用“上海现代派”的说法,朱寿桐《中国现代主义文学史》、马以鑫《中国现代文学接受史》中也都使用“现代派”称谓。3.以《现代》为核心的称谓。研究者认为流派围绕《现代》展开文学活动及创作,《现代》上的文章体现了流派文学特征,极为重要;同时,也具有了现代意识。如称之为“《现代》周围”、*许道明:《中国新文学史》,第38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围绕在《现代》杂志四周”的作家;*许道明:《海派文学论》,第111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或者干脆称为“以施蛰存、戴望舒、杜衡及刘呐鸥为核心的文学社团”。*金理:《从兰社到现代:以施蛰存、戴望舒、杜衡及刘呐鸥为核心的社团研究》,第6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6。4.还有一些研究者做了其他的命名,但未流传开来,诸如“都市通俗小说派”、*王向远:《新感觉派文学及其在中国的变异——中日新感觉派的再比较与再认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5年第4期。“都会主义小说”*夏元文:《都会主义小说初论》,《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1期。等说法。*此外,还有以“都市小说”命名新感觉派的,因涵盖范围太大,此处未采用。
除了多种命名外,还有一些研究者既不全然赞同现有命名,但又放弃重新命名,于是采取模糊命名的方式,这主要表现为叙述时命名的不统一。有些著作将“现代派”、“新感觉派”混在一起,不作区分地使用;有些则将二者分别视为诗歌与小说的代称,称戴望舒等为“现代派”,将刘呐鸥、穆时英、施蛰存等视为“新感觉派”。
二、以严氏命名为分野的命名史成因考察
从第一部分展现的“新感觉派”命名史来看,以严氏命名(下文均以“严氏命名”代指严家炎为新感觉派的命名)划分前后期,前后期对流派的关注度相差甚远,但命名的不确定、随意性却贯穿始终,这在现代文学流派研究中是有其独特性的。
在命名链条上,严氏命名无疑是转折点。首先,它的出现是具有开创性的,奠定了随后研究的“合法性”;同时,接续了自楼适夷起的对于流派的关注,且在学理层面上更为严肃地进行了探讨;最重要的是严氏命名第一次让这个定义清晰的流派以“客观”的面貌出现在文学史中*显然最初在《小说界》上发表的《三十年代的现代派小说——中国现代小说流派之五》中,对于“新感觉派”的评价还很难说是“客观的”。。当然严氏命名之前的港台文学史中,已经不止一次地出现了“新感觉派”,但意识形态的对抗,史家的经验优势、认知优势*这种经验优势与认知优势主要源自这批港台文学史家,此前曾与“新感觉派”作家们或多或少有过交集,有些私交甚好,例如苏雪林;还有些研究者在文艺风格上与新感觉派比较接近,如刘心皇曾办《青春诗刊》,就受到过“新感觉派”的影响。等很多非文学的因素都可能造成了对于“新感觉派”这个流派的关注;且港台文学史对于流派的命名有某种随意性,缺乏论证的过程,严氏命名虽然在后,但却更为严谨。因此在流派活动近五十年后,在以往文学史近乎空白的情况下,严家炎的命名绝对是有“首创”之功的。
然而回到严氏命名的初始文本——《三十年代的现代派小说——中国现代小说流派之五》,却会发现“中国新感觉派”的提出“醉翁之意不在酒”。这篇短短的流派论,不免苍白、无力,在交代“三个不好的后果”时,意识形态话语充斥其间,这和以往文学史对“现代派”的批判何其相似;且缺乏严肃的论证过程,显得有些草率(新感觉派的命名其实是在其后的《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等文中才慢慢完善的)。将这个一般被看作整体的命名过程分解开看,就会发现“新感觉派”并不是一个酝酿已久、准备充分的学术命名。作为“中国现代小说流派”系列之一,“新感觉派”的提出更主要是为了完善《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的书写(从流派入手,严家炎是先驱者,也是成功者),里面的不少叙述都是经不住推敲的。其入史的首要目的不在自身价值,而在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的整体意义。严家炎“新感觉派”研究成果至少在最初是低于“流派史”的,这多少消解了“新感觉派”入史的意义,消解了命名的严肃性。但毋庸置疑的是,严家炎还是最早作出严肃命名的学者,且命名本身的开放性,使得一定意义上的任何命名都是成立的。本文以严氏命名为参照,进行历时性和共时性的考察。
1. 关于同一命名
目光上溯到严氏命名前,以楼适夷、钱杏邨的文章为代表,最早出现了“新感觉主义”。代表革命、进步文学的楼适夷、钱杏邨在这里显然无意充当文学新形式的挖掘者,他们敏感地察觉出作品异于时代的特质,命名的主要目的在于政治性施压,不是文学性的探讨。“新感觉主义”与其说是艺术风格与日本新感觉主义的相近,不如说是文艺态度的类比。楼适夷将其定义为“金融资本主义底下吃利息生活者的文学”,“这两篇作品所代表着的,乃是一种生活解消文学的倾向”,*楼适夷:《施蛰存的新感觉主义》,《文艺新闻》1931年第33期。钱杏邨认为“施蛰存所代表的这一种新感觉主义的倾向,一面是在表示着资本主义社会崩溃的时期已经走到了烂熟的时代,一面是在敲着金融资本主义底下吃利生活者的丧钟”。*钱杏邨:《一九三一年中国文坛的回顾》,《北斗》1932年第2卷1期。在二人看来,这种创作的态度,正是和“根底是虚无的精神,放弃塑造典型人物,把人和社会意识分开,致使现实和个性支离破碎,然后以理智、感觉加以苦心构思”*〔日〕吉田精一:《现代日本文学史》,第127页,齐干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的日本新感觉主义者相同的,他们用这个命名与其说是风格的类比,不如说是怀着警示与疗救的心情,告诫持此文学态度的作家。
而同样的命名在叶灵凤看来(《叶灵凤:致穆时英函一通》),则是与日本新感觉派文学风格的趋同,无论是写信的叶灵凤,还是收信的穆时英,显然都以一种欣赏与自得的心态接受“新感觉派”的称谓,他们自比“中国新感觉派”。他们接受的是日本新感觉派的“以素朴的感性认识论作为他们的出发点,依靠直观来把握事物的表面现象,大量使用感性的表达方式、新奇的文体和辞藻”*〔日〕西乡信纲等:《日本文学史》,第347页,佩珊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的文学理念。楼适夷、钱杏邨的命名与叶灵凤的命名看似一样,命名者的立场与出发点却大相径庭。前者着眼点在文学外部,后者则从文学质素出发,同样的命名实际是分属两个话语系统的。
而严氏命名之后,研究著作和各种文学史广泛采纳此命名。有些研究者试图解释自己使用此命名的原因,如黄献文在《论新感觉派的边缘作家》中解释自己不用“现代派”,而用“新感觉派”的原因是:“它们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个采用新感觉表现现代都市的作家群落,精神内核又非严格意义上的现代派,而是现代主义、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三者的杂糅”。*黄献文:《论新感觉派的边缘作家》,《四川三峡学院学报》1998年第4期。而对于大部分研究者来说,命名只是一个符号,它是理论旅行至中国的重要例证,是“重写”文学史中华美的篇章,是“上海摩登”的有力证明,是重建“老上海”不可或缺的资源。“新感觉派”在符号化的同时,内涵外延并不限定,可以任意伸缩。与其说认可,不如说为了使用的方便,严氏命名成了约定俗成的概念,研究者构建出各种理论框架,使用同一命名的同时,又在消解着命名,造成了历史之“实”与研究之“名”的不相符。
但同时,另一部分研究者在挣脱着现有命名,提出自己的观点。
2. 关于多种命名、模糊命名
在命名链条上,多种命名、模糊命名的现象,是对现有命名的反抗,它们是如何产生的,是否真正触及问题的本质,这些都需要具体分析。
首先从历史当事人一方来说,以施蛰存、赵家璧为代表。施蛰存一直试图挣脱“新感觉”的帽子,用“现代派”、“‘水沫社’作家群”来代替,且其对严家炎的研究也表示出怀疑、不满,尤其在《石秀》一篇的解读上。*施蛰存:《为中国文坛擦亮“现代”的火花——答新加坡作家刘慧娟问》,《沙上的脚迹》,第182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这种分歧主要源自理论选择的差异。施蛰存强调自己是“应用了一些Freudism”(施蛰存《我的创作生活之历程》)的心理分析小说,自己受到了弗洛伊德、显尼志勒、霭里斯等人的影响,而不是后期转向的日本新感觉派影响。他和刘呐鸥、穆时英选择的路径是不同的,如果用一个流派概括,那就只能是一个广义上的中国“现代派”,他们共同在“现代生活”中体验了“现代的情绪”,以一种现代的方式表达了出来,共同特征就体现在“现代”二字上。这意味着施蛰存内心是承认有“中国新感觉派”存在的,但那是穆时英、刘呐鸥的流派,如果要包括自己、戴望舒这样一群人的话,“新感觉派”是承纳不下的。同样的,赵家璧的“心理分析小说流派”,也是这种理论选择造成的命名差异。此外,这种分歧更主要是施蛰存对于以政治图解文学和离开文学本位、惟理论是瞻的研究的不满。“他到今天还是用极左的一套文艺理论,英雄人物是彻头彻尾的英雄,从内心到外表都是英雄思想”,“这位教授不能理解这种心理现象,来研究我的小说,给我的评论是这样两句话,我就觉得把它整个推翻”。*施蛰存:《为中国文坛擦亮“现代”的火花——答新加坡作家刘慧娟问》,《沙上的脚迹》,第182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对于大量研究的出现,施蛰存调侃道:“这样一吹一捧我的那些‘假洋鬼子’作品,不免有些过分的虚誉,使我常常感到受宠若惊。愿上帝保佑,让我的那些‘新感觉’小说安息吧”。*沈建中:《世纪老人的话:施蛰存卷》,第161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作家渴望研究回到作品本身,而不是政治附庸、理论对应物。作为当事人的施蛰存否定这种“不负责任”的命名,同时也就是在否定那种不重文学本身的研究。
从研究者来说,一部分人提出“现代派”、“上海现代派”的称谓,这似乎一直是“新感觉派”命名最大的威胁。事实上称“现代派”者并未取消“新感觉派”的概念,只是认为“这种称呼对于刘呐鸥、穆时英是合适的,但对于包括施蛰存、戴望舒在内的整个流派就是显得帽小头大”。*杨义:《杨义文存》第4卷,第45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研究者忽视了两点:严家炎只将“新感觉派”划作小说流派,不包括戴望舒情有可原;其次称“新感觉派”者,理论框架已经搭建得足够容纳施蛰存的创作了。称“上海现代派”者视“新感觉派”为“现代派”的子集,认为“现代派”更能将群体内各异因素一一囊括;事实上,称“新感觉派”者也是将“新感觉派”视为和“现代派”同样性质的整体存在的,它绝不是日本新感觉派的翻版,而是在中国语境中成长壮大的新事物,完全可以承载所描述对象的全部特征。这二者不过是一个事物的两种称谓,替代命名是无法撼动现有命名的。
另一类以《现代》为核心的称谓,放弃了明确命名的努力,在研究者看来,做现象的描述,比不切实际地用理论概括更为妥帖,甚至出现“以施蛰存、戴望舒、杜衡及刘呐鸥为核心的文学社团”这么冗长的称谓,这既是对草率命名的反抗,也是无法准确命名的无奈。只将它看成一个文人团体,这回避了以流派命名的一些疑问,拒绝了生硬理论的规训,能够更加客观地反映历史的原生状态。但同时,对团体的不限定,使得论述十分不便;而限定不明确,又可能导致史料无限制地膨胀,其直接后果就是将团体扩大到“文学社团”,这正是朱寿桐所指出的随意将流派、社团并称的学术上的粗疏。*参见朱寿桐《中国现代社团文学史》一书中的论述。
此外,还有一部分研究者“新感觉派”、“现代派”并用,大致是认可“新感觉派”是“现代派”的子集,直接符号化,放弃在概念中做出取舍;而将小说、诗歌分别命名为“新感觉派”和“现代派”,如史书美等人的说法,其实和本文所探讨的已不在一个范围内了。
三、关于命名考察的一点补充
通过上述命名史的考察,可以发现同时期阶级观念、文学观念不同的研究者可能会采用同一命名;同一命名在不同时期内涵、外延可能已经改变,只是一种符号的借用;而不同命名可能并不是对现有命名的否定,可以是呼应的关系,也可能只是一次话语权的争夺。“新感觉派”命名史是一个看似重复却暗含对抗,明确对抗却又不免重复的过程,研究者在不断质疑中重建。
尽管动机不同导致命名的差异,但在一个问题上他们是同谋的关系:任何重复或反叛,迎合或对立,都不可阻挡地让研究者在“历史”中一劳永逸地设置了“新感觉派”这一研究对象,为源源不断的后续研究提供了可能,命名的局部断裂不会取消研究的稳定性与统一性。“中国新感觉派”已经名正言顺地成为一个研究整体,并不断膨胀、扩大,在都市化、现代性的进程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并且这种趋势愈演愈烈,在交叉学科的影响下,它成为万能钥匙,轻易地打开了愈来愈多的门。然而,对于这个“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小团体来说,重视越多,似乎就离“真实”越远,“失是求似”的研究还在继续下去。
纵观研究历史,新感觉派从一个依附于“现代性”生存的概念,到从“现代性”中剥离、自立门户,再自觉回到“现代性”的荫庇下,这一路走得并不十分艰辛。搭乘政治松绑、文学经典祛魅化的快车,新感觉派从文学史中的“逆流”一变成为炙手可热的研究对象。以政治、商业之实,借审美之名的现象值得研究者警惕。当然,一味强调外部因素,否定其文学价值也是不公正的。那么,从文学研究不断“陌生化”的过程来看,今天对新感觉派价值的过分高扬,又是否经得起推敲?为了适应日新月异的各路理论,新感觉派成了一只外形精致的瓮,里面承载的东西愈趋浑浊。然而,其研究模式与结论还是不可避免的定型,恐怕新感觉派难逃从“骂杀”到“捧杀”的研究命运。因此,在研究趋之若鹜的当下,从原点上进行一些思考,似乎比绞尽脑汁地过度阐释更为必要。
最后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中国新感觉派”在本文的提及是作为一种研究对象,这正如福柯所言:“我接受历史给我提出的这些总体,只是为了随即对它们表示质疑;只是为了解析它们并且想知道是否能合理地对它们进行重新组合;或者是否应把它们重建为另一些总体,把它们重新置于一个更一般的空间,以便在这个空间中驱除它们表面的人所熟知的东西,并建立它们的理论”。①〔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第27页,谢强、马月译,上海,三联书店,1998。同理,严氏命名在文中的参照系意义,不意味着作者的全盘接受。文章也不是为了推翻严氏命名,或从多种现存的命名中找出合适的取代,更不是作者的“重写”,这种考察无意于寻找与“伪”对立的“真”,与“不好”对立的“好”,而恰恰要取消这种二元对立的模式,力图展现那些被遮蔽的东西。
(责任编辑李桂玲)
唐蕾,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