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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入历史陷阱的烟灯村人
——论曹军庆长篇小说《魔气》的多重含蕴

2016-11-25夏元明

当代作家评论 2016年3期
关键词:海涛红梅人性

夏元明



作家作品评论

掉入历史陷阱的烟灯村人
——论曹军庆长篇小说《魔气》的多重含蕴

夏元明

某种意义上说,曹军庆是一个中短篇小说家。这不仅体现在创作的量上,同时也有质的保证。曹军庆出版过三部中短篇小说集:《雨水》《越狱》和《24小说》。三部小说集在文坛上产生了较大反响,为作家赢得了声誉。近年来,曹军庆尝试长篇小说创作,写有《代价》《影子大厦》和《魔气》。其中《魔气》无疑是最值得探讨的一部。

曹军庆之所以要疏离他喜爱的中短篇小说,而在长篇创作上投入大量精力,也许用得上著名作家刘醒龙的话,那是因为中短篇无法容纳作家对生活的思考。作家的体验和思考丰富了,小说的容量增加了,小说的篇幅便随之加长,这是最主要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作家对自己写作惯性的挑战。作家不满意过于精致圆熟的套路,而希望自己的创作变得粗粝和博大,希望自己的视野更加宏观,于是选择了长篇加以突破。我觉得这至少表现了作家对艺术的不懈追求。

坦率地说,《魔气》并不是一部无懈可击的作品,还有许多值得商榷和斟酌的地方。比如小说的主线还不够突出,概括交待过多,叙述角度的转换不尽恰当等。但小说的完美永远只是作家的一种理想,即使再伟大的作品,也或多或少存在着一些遗憾,甚至连《红楼梦》都未能幸免。以一个比较宽容的眼光打量,《魔气》值得肯定的地方不少。尤其在小说的内涵上,作品的成功明显高于缺陷。作家以烟灯村数十年历史为线索,不仅再现了荒谬、诡异的社会史,更再现了烟灯村人丰富多彩的心灵史,借助烟灯村这一社会生活舞台,深入解剖了人性的复杂性。而历史与人性的交织和对话,最后达成更加纯粹的哲理思辨。这是《魔气》的精神建构,也是该作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烟灯村无疑是当代中国社会的一个缩影。作为一个特征性的文化符号,烟灯村是曹军庆大部分中短篇小说的社会背景和生活舞台。烟灯村的封闭落后、神秘诡异,为作家的中短篇小说营造了扑朔迷离的氛围,也为他的人物提供了某种精神的依据。甚至于讲述本身,如果没有烟灯村的云遮雾罩,不要说小说人物的内心诡异难以实现,而且小说故事的离奇曲折也不太可能。所以烟灯村也是曹军庆小说艺术的有机组成部分。但与中短篇小说相比较,《魔气》中的烟灯村似乎一下子从背景走上了前台,成为作家集中关注的对象。烟灯村数十年的历史,数十年的发展演变,成为作家的主要叙述对象,小说的叙事风格也由先前某种程度的“先锋”而变得更加写实。这是作家艺术风格最明显的转变。

作为现实生活的投影,烟灯村最突出的特点是“衰败”。“我伤感极了,尽管烟灯村表面看起来繁华,但我却认为它是一个衰败的村子。”*②曹军庆:《魔气》,第276、111页,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这是恢复过来的“管素珍”(何红梅)对烟灯村的总体评价。其实用“衰败”来概括烟灯村并不完全贴切,因为烟灯村虚假的繁荣背后,隐藏的是人心的险恶,人性的丑陋,和生活的吊诡。如果说衰败,那也是就精神层面而言的,精神的全面崩溃的确成为新世纪烟灯村的视象,成为一个难以逆转的事实。而像管素珍这样“魔气”的病人,反而成为烟灯村的珍稀物种,成为烟灯村一面扭曲的镜子,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令人心痛的现象。作者并非致力于历史的简单叙述,而是试图揭示历史存在的本质,以更加悲悯的目光打量历史的痼疾,给世人以深刻的警示。

烟灯村历史的时间维度算不上悠久,与数千年文明史相较,烟灯村的历史真的可以称之为“一瞬”。但是这“一瞬”却浓缩了中国历史的“精华”。作者走进历史的时间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那是一个饥渴的时代,食和性均得不到满足。食的匮乏使村民们将只要能够填进肚子的东西都当成“食物”。树皮、草根、观音土,吃得进去,却拉不出来,许多人因此而活活胀死。作者对饥饿的描写是惊心动魄的,王光成竟然拿两碗清水作为虚拟的猪肝面,为濒死的父亲送终,父亲明知是假的,却还要说:“我现在不难受,我吃面。”“王伯群说着,喝了口清水。水喝在嘴里太重了,像一把沙子擦得喉咙疼。”②这一画面的视觉效果无法不让人感同身受,它已然成为一个民族对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性的饥渴,不仅导致光棍汉的大量存在(连大队书记都未能娶上媳妇),而且当“管素珍”出现后,全村的男人几乎都患上了“窥视症”,几乎没有一个成年男人没有在“管素珍”夜游的时候偷窥过“管素珍”的裸体。甚至连公社的武装部长,他虽然有妻子,却仍然未能享受一个正常男人所当有的尊严和快乐,他也成为暗恋“管素珍”队伍中的一员。而这样一个饥渴的时代,滋生的却是政治的畸形。政治的荒谬性却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斗争地主,搜查粮食,既成为某些心理变态者的精神大餐,又为某些投机者作了政治上的垫脚石。政治的荒谬和身体的饥渴在烟灯村成为互为表里的两个方面,政治的荒谬是导致饥渴的直接原因,而饥渴又在相当程度上加剧了政治斗争的残酷性。这就是现实,也是中国数千年历史的生动概括。作者没有被纷纭万象的历史碎片所迷惑,而是抓住了重点,写出了历史的必然。食色性也,食和性不仅是攸关个体生命最重要的方面,也是社会正常发育和运转的枢纽。食和性的压抑必然造成巨大的破坏性,而破坏的结果又必然导致人性的扭曲和社会的不公。这是一种恶性循环。作者以敏锐的目光深入社会生活的腠理,揭示出历史顽症的根源,从历史的危局中展现作者独到的观察。这是作者给时代的深刻启示。

随着时间的推移,进入新世纪以后,历史的荒谬又被荒诞所取代。荒谬可以批判,荒诞却令人哭笑不得,这便是全面市场经济之后的吊诡。作为对阶级斗争的拨乱反正,市场经济似乎不失为一剂良药,它的确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人们的物质生活需求。但市场经济又是一把双刃剑,特别是忽略了世道人心的市场经济,无疑成为涣散道德良知的罪魁。物质的短缺可以救助,道德良知的败落将如何修复?其间包含着作者巨大的忧患。孔子作为“至圣先师”,曾经谆谆告诫,当我们获取物质利益的时候,一定不要忘记道德标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尚为之;如不可求,则从吾所好。”从来不将单纯的物质追求作为人生的终极目的。然而急功近利的当代国人,却完全背离了老祖宗的教诲,把经济发展和GDP作为衡量社会进步的唯一标准,津津乐道于国力的增强,结果必然自食其果,自受其害。想想烟灯村的刘如虎们,他们诚然让烟灯村富裕了,但富裕后的烟灯村人,依然生活在猜忌、窥视、争斗、出卖良心和肉体的泥淖中。“富而后教”,对教的忽视,明显的恶果便是价值的混乱。人们丧失了是非标准,放弃了道德和信仰,物欲横流,试问,这样的生活难道是烟灯村人所想要的吗?小说的结尾是耐人寻味的,那棵承载着烟灯村的苦难和幸福的银杏树,曾经是“四川女人”避难的场所,也是“管素珍”和王光忠婚姻和爱情的见证,被村人视为“佛树”,后来却被刘如虎变成了摇钱树,在“文化旅游”和“为村民谋福利”的旗号下,最终将其变成一株枯树。这是“管素珍”的“树之殇”,也是作者的“树之伤”。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相比,新的时代有新的悲剧。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悲剧在身体,而新世纪的病痛却在精神,在心灵。这种精神和心灵的伤痛是更加难以修复的。作者的目光是悲悯的,他在为本来就很稀薄的烟灯村文明大唱挽歌。忧患和叹挽,应该就是作者历史讲述的内在动机。米兰·昆德拉评价卡夫卡时曾说:“卡夫卡描写了悲剧性的掉入陷阱的人的处境。”*〔捷〕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第166页,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烟灯村人就是悲剧性地掉入历史陷阱的人,这种人是值得为之伤悼的。

作者对烟灯村人精神沦陷的表现,着重体现在人性的刻画和反思上。作为一种荒谬和荒诞历史的投影,烟灯村人的人性扭曲和心理畸变几乎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这也成为小说精神建构的另一层面,与作者中短篇小说写作一脉相承。作者的中短篇小说,虽然写了大量谋杀、复仇、乱伦、偷情的故事,其落脚点往往在人性。对人性幽微的发掘,是曹军庆一直以来的艺术自觉。这是因为,人类社会的历史说到底就是人性史,人性是人类社会形成和发展的原动力。人类社会的一切都是人性的映射,人性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根据,而人类社会的一切也最终落脚到人性的演变上。这正是曹军庆致力于人性研究的根本原因。应该说,曹军庆这一艺术观念的确立是富于战略眼光的,文学既然是研究人的,研究人的精神史和心灵史,人性便成了无法回避的话题。而曹军庆迄今为止的所有作品,都是对人性的深入发掘,是曹军庆区别于同时代其他作家的标志性特征。而《魔气》在人性探讨方面的深度和广度,明显是对其中短篇小说的有力推进。

关于人性善恶的争论由来已久,有说人性本善的,也有认为人性是恶的,也有认为不善不恶,各持己见,莫衷一是。但从曹军庆的描写看,曹军庆似乎是站在“人性恶”的立场上。我们不能说曹军庆完全无视人性的善良,但比起人性恶的关注,人性善在曹军庆笔下似乎只是“昙花一现”。力量之微弱,简直无法与人性恶相抗衡,相匹配。也许这并非是曹军庆带有哲学本体论色彩的人性观,而不过是基于现实的观察和感受,使他有了对人性恶更深切的体验,和更忧虑的思考。从整个人性的图谱上看,《魔气》里的善良也是占有一定比重的,王光忠对管素珍的关爱,刘胜利养父母的忠厚,甚至地主高义轩的仁义,都给读者留下了鲜明的印象。但与一大串变态扭曲的人性相比,无论是笔墨的集中,还是描写的深入,还是人性的深度和艺术感染力,都使“正面人物”显得单薄。王光忠作为一个支部书记,他对“管素珍”的关爱,多少带有性占有的成分,因为他是一个单身汉,身体的饥渴为他对异性的眷恋和抚慰带上了某种“自私”的色彩。刘胜利养父母诚然是忠厚的,但他们对刘胜利的隐忍,无论如何回避不了传宗接代的目的。而高义轩收养王光忠,给王光忠送鱼干,既可以看成一种乐善好施,但骨子里仍然是亲子之爱,因为王光忠实际上是高义轩的私生子。而与这种血亲关系相对照,高义轩仍然是“薄情寡义”之人,虽然读者有各种理由为其开脱。所以小说中的善,说到底都是带有某种目的性的“伪善”,并非人们所理解和倡导的非功利性的真善,这本身也构成为曹军庆小说独特的人性景观。也许笔者的“诛心之论”过于刻薄,有曲解作者原意之嫌,但作出这样分析的依据还是充分的。读者完全有理由对这种人性景观作出自己的反思,并将作者的笔法看作是对现实人性的深刻反讽。

人性恶,人性的复杂性,人性的扭曲才是《魔气》最“壮观”的图景。小说以深刻的笔墨塑造的一批复杂人性的典型,刘胜利、刘如虎、向海涛、高道安、黄冬明、管素珍(真正的)……都称得上是当代文学人物画廊中的新形象。特别是刘胜利和向海涛,他们应该是烟灯村人性扭曲的代表。刘胜利的嫉妒、“反叛”(刘胜利养母的话)、忘恩负义、公报私仇,是小说中最有力度的刻画。作为刘驼子的养子,刘胜利不思报答养育之恩,相反屡屡开门另过,一有机会就想改回原姓,而不管养父母的死活。乌鸦尚且反哺,刘胜利对养父母却没有丝毫感恩之心。他不知道自己的命是从哪里来的,却冷酷地要与养父母划清界线。他完全是冷血的,与冷血相匹配的便是行为的乖戾。他喜爱“管素珍”,认为王光忠对“管素珍”的占有是严重的亵渎。而且不单是王光忠,烟灯村所有男人都不配与“管素珍”接触。但是这种自私的暗恋,不仅没有变成对“管素珍”的保护,相反却成了加害“管素珍”的心理依据。他利用驴子和柳不烟的私情,要挟兽医驴子,令其加害“管素珍”,加重她的病情,最好使其残废。将所谓爱演变为仇恨,自己得不到也不准他人得到,甚至干脆将其毁灭,这该是多么大的变态!他作为烟灯村的会计,在随意评定社员的工分的同时,还无时无刻地记录着所有烟灯村人的一举一动,并将其作为掌控和支使烟灯村人的“秘密武器”。烟灯村人没有一个人待见刘胜利,但也没有一个人敢于得罪他,他成了烟灯村人的心腹大患,因为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亮出“秘密武器”,置你于死地。他为了最终控制烟灯村,甚至给他的儿子服用安眠药,令其错过高考时间,不让儿子上大学离开烟灯村。他的变态不仅对付外人,甚至连亲生儿子也不放过,为了他的阴谋,他可以不顾一切。这是一个丧心病狂的人,在他的心目中,只有他自己,只有个人的欲望。这种个人欲望的恶性膨胀,不仅是刘胜利作恶的根源,也是当下物质社会许多犯罪的人性依据。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解剖刘胜利,也就是解剖了当代社会。当代社会是一个泥淖,人性陷落是社会的症候,而陷落的人性又反过来推进了社会的丑恶,这种双重悲剧是令人深思的。

向海涛是何红梅(也就是后来的“管素珍”)的恋人。两人是同学,在学校里向海涛、何红梅、管素珍(真正的)是所谓的“铁三角”,三人关系亲密无间。但实际上管素珍只是向海涛和何红梅的“掩护”,俗称“电灯泡”。向海涛和何红梅谈恋爱,幽会,带上管素珍,便能掩人耳目,不必担心流言蜚语。但实际上管素珍在接触中,早就暗恋上了向海涛。当向海涛与何红梅闹翻,何红梅拒绝了向海涛的肉体要求,向海涛一气之下对何红梅说:“你不愿意,有人还巴不得!”跑到管素珍的房间,与管素珍颠鸾倒凤起来。何红梅完全不知道管素珍的险恶用心,当她拿着管素珍早先给她的钥匙,捅开管素珍的房门时,她才明白过来,原来管素珍给她房间钥匙是蓄谋的,就是要让何红梅亲眼看到她和向海涛做爱的场面,既让何红梅放弃向海涛,同时也是对何红梅的示威。何红梅经过了这件事,也才明白向、管二人早已勾搭成奸,只是善良的她还蒙在鼓里,自己当了人家的电灯泡,还以为人家做了自己的“掩护”。向海涛的背叛,彻底摧垮了何红梅的精神防线,使她最后成为“魔气”(也就是精神病人),顶着管素珍的名号,在烟灯村生活了几十年。很明显向海涛是一个卑鄙小人,一个可耻的背叛者。然而向海涛的卑鄙还不仅表现在对何红梅的背叛上,更表现在对管素珍和管素珍父亲的态度上。管素珍的父亲是一个大队干部,因为饥饿,他作主给村民分了一点粮食。可就是这个向海涛,不仅搜查粮食,还批斗毒打了管素珍的父亲,让管素珍一家为他的政治前途作出牺牲。他一方面在背后与管素珍偷情,一方面又批斗人家的父亲,一方面又在何红梅的催逼之下,为管素珍家批条子弄菜饼(用来充饥)。这种两面三刀的做法,既当婊子又立牌坊,甚至比刘胜利更加恶心。刘胜利为了个人的利益,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但他至少还能够“理直气壮”,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而向海涛却是隐于深处的毒狼,连何红梅都遭受了长期的蒙骗。一个是真恶人,一个却是假善人,真恶人易防,假善人难对付,这也是畸形政治对人性的别样扭曲。

与人性解剖的总体目标相适应,曹军庆的心理描写堪称出色。曹军庆不仅注意到了人物心理的表层,更能够深入人物的潜意识加以表现,使人性成为一个复杂的整体,而不是简单的脸谱化。这里可以特别说一下武装部长黄冬明。黄冬明身为公社的武装部长,不乏正义感,当刘胜利挟私检举王光忠的时候,他能够不听谗言,一一为王光忠澄清事实,还王光忠应该有的清白。可见这是一个正直的基层领导。但就是这样一个领导干部,家庭生活上却并不遂心。他为了自己的前途,违心娶了上司的女儿。本想为自己的前途赢得关照,却不承想上司的女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母老虎,处处挟制着他,使他动弹不得。他不仅频遭老婆的恶语白眼,而且也没有在老婆那里获得过真正的性快感,因为一切都得以老婆的心情为标准,稍不高兴,老婆就可以一挺身子,将他掀翻在地。这种难以言明的耻辱,使他第一眼看到“管素珍”的时候就爱上了她。他幻想着如果同“管素珍”做爱,那该有多么的甜蜜和惬意!只可惜“管素珍”是个魔气(他没有想到“管素珍”还是王光忠的老婆),对他的示爱无动于衷。所以他立志要将“管素珍”的魔病治好,特地将“管素珍”带到长沙,与“管素珍”、王光忠同处一室,同睡一床,与“管素珍”肉体相挨,在幻想中享受“管素珍”的裸体。黄冬明是可悲的,也是可卑的。他有正直的一面,又有卑污的一面。特别是他故意带着“管素珍”玩失踪,甩掉王光忠,意欲强暴“管素珍”,无论如何不能原谅。但是因为有他的妻子作比照,他的荒谬行为又多少获得了读者的几分同情。特别当其向病中的“管素珍”作爱情的表白的时候,虽然有几分滑稽,但却不无真诚。作者没有将这个人物漫画化,而是婉曲细致的解剖了他的性心理,让读者在仔细玩味人物的心理的同时,体味人物心理的悲剧性。这种细腻的心理描写,精微的潜意识发掘,在《魔气》中随处可见,构成了《魔气》在心理描写上的一大亮色。人性本来就是很精微的,所谓“人心唯危,道心唯微”,这种“危”和“微”都需要作者仔细的剔抉,仔细的把握。曹军庆的许多中短篇小说都具有这样的特点,而《魔气》更是集大成者。

汪曾祺曾经回忆在西南联大的时候,沈从文特地请著名哲学家金岳霖来给爱好文学的同学讲小说与哲学的关系,金先生海阔天空地胡聊了一气,最后得出结论:“小说与哲学毫无关系。”显然,金先生的话带有开玩笑的性质。金先生的用意不过是说,写小说不是写哲学,小说不能成为阐释哲学的工具。这自然是对的。但如果说小说不富有哲学的启示,不带有哲理的意味,显然与事实不符。《红楼梦》的色空观念,《复活》的忏悔意识,《第二十二条军规》的荒诞感,《城堡》中的异化色彩,中外小说中有许多伟大作品最后升华为哲理了。所以小说虽然不是对哲学的图解,但小说家却往往富有哲学的眼光,并且能够以形象的方式对现实人生作出哲学的解读,将哲学意蕴蕴含于自己的作品中,予读者以深刻的启迪。我们甚至可以说,一部好小说,不单要有表现生活的丰富性和生动性,还要看其揭示人性和表现哲理的深度,好小说必定会有哲理深度。曹军庆不是哲学家,他写作的出发点也不是阐释哲学,但他的哲理追求是自觉的。他的中短篇小说如此,他的长篇更是一如既往。读曹军庆的小说,总能让我们看到哲理的闪光,享受到哲理的快乐,这是他小说精神结构的更高层次。这种更高层次的精神建构,使他的小说带有浓厚的形而上意味。

《魔气》的哲学意味首先仍然体现在生活的荒诞感上。荒诞审美是曹军庆小说艺术的突出特点。曹军庆是一个带点“魔幻”色彩的作家,曹军庆的中短篇小说热衷于制造“魔幻”性质的故事,制造叙事迷宫。他的“魔幻”并非对西方的简单模仿,而是基于他对生活和人性的观察。他的叙事不管如何曲折隐晦,如何扑朔迷离,背后却总有人性和心理的必然,以及世态的根据。这就是曹军庆不承认他是“先锋作家”,而是地地道道的现实主义作家的原因。曹军庆的“魔幻”是生活荒诞的反映。比如他的中篇名作《什么时候去武汉》,作为目的地的“武汉”,如同《诗经》中的句子:“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是一个似乎永远无法抵达的目的。作者的用意也不在目的,而是通过这种时间的阻隔,达到对人物隐曲心理的透视。小说中的三个人物,“我”、刘不宗、张玉欣各怀鬼胎,在表面的协同背后,隐藏的却都是不尽光彩的动机,而动机和目的之间又永远背离,这便构成了小说迷幻意味和人性的荒诞感。所以迷幻只是曹军庆小说的外表,内在动机还是生活的荒诞和人性的悖谬。与《什么时候去武汉》等中短篇小说相比,《魔气》的荒诞感更加强烈。王光忠从雪地里拣回“管素珍”,在“管素珍”毫无知觉的情形下占有了她,却意外发现“管素珍”竟是一个处女,于是王光忠将沾有“管素珍”处女鲜血的被子晾在雪天之下,向全村人炫耀,这种奇妙的心理是荒诞;而刘胜利为了不让儿子考上大学离开烟灯村,竟给儿子吃安眠药,令其延误高考,这更是一种荒诞。黄冬明对“管素珍”的求爱是荒诞,而高道文“晚年来运”,以替人写家谱而发财更是荒诞中的荒诞。“但事情的荒谬在于,高道文之所以得到好运,依靠的恰恰是被无数人蔑视、同时也被他自己无情诅咒和抛弃的写作。在他潜心写作时,他只能得到白眼和失败。而当他抛弃写作,不再写作时,他却又通过写字,挣到了钱。”*曹军庆:《魔气》,第270页,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作为一种审美形态,荒诞审美本身就是以生活中的荒诞为根据的,没有生活中的荒诞便没有艺术的荒诞。而作者对荒诞的深刻体味,深刻揭示出人性的异化和局限性,揭示出现象和本质之间的分裂,动机和结果的背离,将现实中的非理性呈现于读者眼前,引导读者加以反思和批判,这是一种存在主义哲学在小说创作中的有力体现。

荒诞之外,《魔气》还有意识地表现了一种哲学相对意识。在中国哲学中,最富相对意识的哲学家大概要数庄子,庄子的大小之辩,常变之辩,生死之辩,是最富于智慧的哲学思考。表面看来,庄子过于“逆反”,偏要持与常人不同的异见。但细细想来,世间的一切结论,何尝不是来自于不同的立场和视点?以庄生梦蝶为例,何为庄周,何为蝴蝶,又有谁说得清楚?主体和客体之间本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换位思考的结果带给人的可能是更开阔的视野和更达观的精神。《魔气》第十八章是很特别的,意味深长。此章的标题为“失忆才是超验”。作者通过“管素珍”与医生的对话,写出了“管素珍”对历史和记忆的看法:“说到底,失忆具有喜剧效果……没有历史,没有过去是最幸福的事情。历史大都是臭狗屎,你说是不是?但是,失忆到底是器质性病变呢?还是官能性病变?它与血液有关系吗?还是与内脏有关系?我不相信失忆是大脑的事情。不是。而且,通常情况下,要忘掉比要记得更困难。”*③曹军庆:《魔气》,第160、276页,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管素珍”的这番话,似乎超出了精神病人的可能。但作为一个曾经受到过严重精神刺激的读书人来说,她的思辨能力也许反而更能焕发。不是有很多哲学家竟是精神病患者吗?尼采就是一例。所以“管素珍”能够从亲身经历中,总结出历史和记忆的辩证关系,表现记忆和失忆的相对性,失忆竟然成为一种超验,最终抵达事物的本质,这显然是作者的深刻发现。

此外还有“循环性”。“循环性”在佛家眼里就是“轮回”。周作人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我始终相信二十四史是一部好书,他很诚恳地告诉我们过去曾如此,现在是如此,将来要如此。”*周作人:《永日集·闭户读书论》,第112页,长沙,岳麓书社,1988。“如此”便是重复,便是轮回。掉入历史泥淖中的烟灯村人,也许终将在历史的轮回中挣扎。这种历史循环论,在《魔气》中虽然没有得到强调,但作者一贯的轮回观却在小说中有所体现。小说的故事似乎兜了一个大圈套,作为烟灯村书记的王光忠原来是地主高义轩的私生子,而一向严守妇道的“管素珍”又同高义轩的大儿子高道安生了一个儿子王子强,“王光忠、高道安和高道文,他们三个,其实中兄弟仨……王光忠是私生子,也是地主的儿子,却被当成贫农,做了几十年村支书。高道安一生老实巴交,软弱厚道。都以为高家绝户头……但王子强是他儿子,高道安的血脉通过王子强在温州繁衍……原来历史是这样叙述的。”③王光忠和他儿子王子强命运得到了重复,也很富于喜剧性。而“管素珍”和王光忠的大女儿王子红生了外孙,让“管素珍”给取名字,“管素珍”问了那孩子的父亲姓什么,王子红说“姓何”,“管素珍”说:“那就叫何红梅。”“何红梅”是“管素珍”的本名,“管素珍”是何红梅同学(也是情敌)的名字,“管素珍”顶替情敌的名字在烟灯村生活了几十年,如今他的本名成了曾外孙女儿的名字,历史又轮回了。那么“何红梅”的命运会否在曾外孙女儿的身上得以重演?难以预料。

以上便是《魔气》一书的精神结构。以历史叙述为其外壳,分析和透视的却是人性,人性的复杂性成为历史舞台中最重要的角色。历史烙印于人性,人性又成为历史的动因,这种二元对话的关系是《魔气》的精神主旨。而小说不满足于这种形而下的书写,还时不时地将读者带向形而上的高度,一窥形而上的哲理堂奥,使小说溢出规定的现实历史时空,从而获得了更加抽象和普泛的意义。三重关系相互纠缠,相互阐发,共同形成小说的精神整体。作家希望通过长篇写作,突破中短篇写作的单一和单纯,使自己的思考和艺术表达更加混沌和大气,应该说作家的目标达到了。

(责任编辑王宁)

夏元明,黄冈师范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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