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启“纯文学”的社会属性
——论作为观念的“纯文学”及其可能出路
2016-11-25龚自强
◎ 龚自强
重启“纯文学”的社会属性
——论作为观念的“纯文学”及其可能出路
◎ 龚自强
对新世纪以来的“纯文学”讨论的反思,热度不减。这股反思潮流以80年代竭力为“新潮小说”、“先锋小说”等纯文学实践摇旗呐喊的李陀为发端,让人感慨良多。在《漫说“纯文学”》这篇访谈中,李陀并不否认纯文学观念及其实践曾经对中国文学冲出以“文革”为典型表征的极左文艺的政治性藩篱,从而在“文学/政治”的二元对立之中以排斥、驱逐、否定“政治”的方式确立其文学相对自主性、自律性规范的功绩,并认为“从汉语写作的历史来看,80年代后期的文学成绩是相当高的,应该说超过了五四以后的任何一个时期”[1]。作为曾经纯文学的倡议者和纯文学实践的推动者,李陀站在21世纪回望八十年代尤其是80年代中期“新潮小说”以来的中国文学发展历程,却不无心碎地发现纯文学赖以出场的对僵化的政治性和意识形态的反抗性和批判性等可贵品质悄然之间已不见踪影。这也是对纯文学观念及其实践的反思何以能在新世纪以来形成一个持续的热潮的关键原因。令李陀忧心忡忡的正在于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市场经济逐渐确立以来,在中国社会现实发生翻天覆地般的革命性变化之际,被寄予反抗性和批判性的中国文学却表现出对于中国社会现实罕见的冷漠和无能。在轰轰烈烈的大时代里,中国文学依然在做着“个人”的细碎的梦想,写着在“个人化写作”“私人化写作”等旗帜之下的“个人”的喜怒哀乐、吃喝拉撒。
对于9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李陀是大大不满意的,这同时也是对纯文学做出深刻反思的学者们的共同情绪。但与之相对的是,令李陀们感到诧异的也许还不仅仅是中国文学的这种“小格局”及其对社会现实的冷漠与无能,更主要的还在于“……真正严重的是,90年代的文学批评并没有指出这一问题,相反,批评家或者以‘后现代’的名义赞扬、鼓动那些应和市场化和商品化的写作,或者和作家一道慨叹‘文学边缘化’啦、‘知识分子边缘化’啦,然后更进一步论证‘边缘化’怎样必要,怎样合理。”[2]身为学者,李陀们的目光比较集中在批评家身上,但无论是批评家出了问题,还是作家出了问题,应该没有人否认当前中国文学出了问题这个事实。所谓“90年代的文学批评”并非铁板一块,多元化早已成为90年代文学的一个明显标签,就90年代的主流学院批评家来说,他们十分痛心的恰恰是中国文学的商业化趋向,因此并不见得会有太多的批评家或学者会去“鼓动那些应和市场化和商品化的写作”。但只限于纯文学观念,画地为牢,从而切断中国文学与当下现实之间的互动,却是一个真实存在的问题,信奉纯文学的批评家和作家都难辞其咎。纯文学观念的确立依赖于区隔和排斥,纯文学不断制造自己的他者,如果说最初还有积极的反抗意义,那么后来就逐渐走向本质主义的框框,而失去其正面意义了。就文学品格的自我砥砺而言,纯文学观念越纯化越好,这也许无可厚非,但就文学作为一种社会建制的组成部分而言,文学与社会现实一直有着复杂的物质关联和精神关联,真正伟大的文学也从来不回避对于社会现实的严肃关注。纯文学的内在逻辑所决定的其不断纯化的冲动,在90年代已然变动了的社会现实中,就逐渐显示其封闭性、独断性、保守性,从而“自绝于”当下社会现实。李陀们也看到纯文学这一观念如何首先在“文学/政治”的二元对立中充当了革命性的角色,其次在90年代“文学/商业”的二元对立之中依然保持了那种反叛性和严肃性,但李陀们倾向于认为纯文学观念作为一个时期性的概念并非一个本质主义的界定,也从来没有什么本质主义的界定,在90年代以来的中国语境中,它已经彻底失效了,因而无力应对中国社会的巨变和现实的突飞猛进式的发展。
其实如果放眼9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纯文学的边缘化已是不争的事实。这不能全怪罪于纯文学观念及其实践,但却进一步凸显纯文学观念及其实践本身的问题,使得本来隐蔽的问题公开化。80—90年代之交的新写实小说已经显露出某些90年代文学的颓唐气象,“一地鸡毛”式的鸡零狗碎的现实以“小叙事”的形式进入到向来以“宏大叙事”为追求的中国文学的版图,并迅速成为一种纯文学的主导性潮流,这不能不成为“新时期”即将终结,“后新时期”即将到来的某种表征。新写实小说某种程度上是对于先锋小说的反拨,虽然二者通常同在现代主义、先锋性乃至后现代主义的意义上被论者相提并论,但二者还是有比较明显的差异:不仅是从象牙塔式的“精致的瓮”向原生态的某种程度上回复到人之基本生物性的生活现实,而且是从高深莫测的深度精神甚至不乏哲学化的小说追求到“不谈爱情”式的消解乌托邦和诗性世界的小说追求的裂变。在此情况下,也许就不难理解为何余华在90年代的写作基本回到了现实主义的坚实大地上来,以苦难、温情、坚忍等支撑起他主要的小说框架,也不难理解为何新写实小说作为一个潮流很快就在90年代的市场经济大潮中不见踪影,刘震云与影视的联姻日渐明显,刘恒逐渐不再写作纯文学作品,池莉则一步步走向为大众文化所追捧的畅销书作家。先锋小说和新写实小说的转折、转向或消亡是一个综合性的文学事实,不排除还有其他方方面面的原因,但重要的一点在于这种转折、转向或消亡既是纯文学边缘化的必然结果,也是纯文学边缘化的重要表征和佐证。
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一度以为摆脱了政治负担和意识形态压力的“个人化写作”可以作为文学复兴的伟大开端和基础,人们对中国文学也抱有非常大的期望:对于20世纪中国文学来说,救亡压倒启蒙是中国文学的某种象征性浓缩,中国现代性的激进化之路的展开一直在“文学/政治”的二元对立之中进行,“政治”无疑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的最大梦魇。尽管无产阶级文学、延安文学等开启的毋宁说是一种崭新的、先锋性的文学实践,它们也只是在早期能够让人心眼一亮,历史的严酷紧张和政治的急切焦躁等都使得文学疲于应付政治的要求,从而不能在文学的意义上真正开拓进取。这一趋向到“文革”时期走向了一个极端。极端也意味着结束,结束意味着新的开始,新时期文学正是在对之前政治性诉求过于浓厚的文学的严正反拨之中开始其蹒跚的脚步的。必须考虑到中国文学此前有一个如此重的政治负担和压力,才能理解为何新时期初期文学对于“人道主义”“主体论”如此强调,甚至到让人震惊的程度,因为唯有如此才被认为能对等地反拨此前文学对于“人之为人”之基本权益的全面压制和剥夺;才能理解为何新时期中后期文学开始大力宣扬“纯文学”这一文学观念,“纯文学”几乎被提高到等同于最为先进的文学样式的地步,因为唯有如此才被认为能使文学真正摆脱政治的钳制和挤压。90年代以来纯文学观念逐渐成为一个被广泛接受的文学事实,并成为作家和文学研究者趋之若鹜的不二法宝,人们认为只有纯文学才能使中国文学真正崛起和质变,对于伟大作品的焦虑与渴望只有在纯文学这里才能真正得到落实和满足。事实上,这种对于纯文学的执念并没有受到市场经济以来纯文学边缘化的严峻局势的影响,剧情的反转是在一种悲剧和崇高情结之下进行的:面对冲击,持有纯文学观念的作家和研究者反而有一种布迪厄意义上的“输者为赢”的自信,在一种现代主义的英雄主义情绪之下宁愿钻入自己的一方天地,在自己的语言中建构一个自足的世界。“躲进小楼成一统”,在语言、形式、修辞等的包围之中,这不能不极大促进中国文学向内的掘进,但“躲进小楼”仅仅表明作家不愿与自身之外的社会现实沟通或交流,并不表明社会现实就此消失,日新月异的社会现实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以令人惊异的速度不断发展。对于信奉纯文学观念的作家来说,现在已经不是愿意不愿意表现当下现实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够表现当下现实的问题。令人震惊的是,他们已经渐渐失去描绘或批判现实的能力。
90年代以来的文学逐渐走向多元化,在纯文学之外,通俗文学或曰大众文学方兴未艾,主旋律文学也有新的发展,新媒体的发展使得文学性的扩散成为一个显著的社会现象,网络文学逐渐兴起,中国文学的整体局面大大改观。在这种多元格局之下,没有必要要求所有的纯文学作家都去面对现实,直面当下,写出与时代沟通的力作来。在90年代以来的多种文学观念的激荡之下,也没有理由认为文学只有与社会、时代相沟通、共振才是真正的文学出路。破除掉“大一统”的文学观念之后,中国文学难得有如此开放的空间和如此自由的选择,社会属性充其量只能是我们衡量当下作品的一个考虑,而不是唯一的标准。尽管如此,我依然认为重启文学的社会属性是当下文学的一大要务,这不是一种要求或反向的责备,而只是一种吁求,一种呼唤。纯文学观念并非就排斥对文学的社会属性的关注,对于社会现实的批判性考察或反思性审视一直是文学品质的一个有机要素,因此这里重点的也许不是笼统地反对纯文学观念及其实践,而是反对作为一种观念的纯文学,反对在当下中国文学中逐渐走向了僵化和自身的反面,从而不再具有积极意义的纯文学观念。
对于同样一个问题,人们当然可以从两个不同的方面去考虑,这是我们面对90年代以后纯文学观念及其实践在中国文学中的真实处境和位置的基本分歧的根源。一方面,坚持纯文学观念的作家和学者在韦勒克意义上的文学的“内部研究”的层面上力图揭示文学的“审美的现代性”一面的含义,并认为这才是文学的真正品格所在,所谓文学性的所在。在这种阐释图式下,西方自形式主义以来由哲学上的语言学转向带来的文学界的语言学转向铺展开以下知识谱系:形式主义—新批评—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另一方面,坚持文学对于社会现实之介入性的作家和学者(这在纯文学阵营里是极少的一部分人,这就可见在纯文学观念也已产生出一套新的文学等级秩序,在这种等级秩序中,文学的社会属性并非事关文学的根本性关切点)主要在韦勒克意义上的“外部研究”的层面上力图揭示文学的社会现代性一面的诉求,认为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性、反思性等构成在一定社会之中的文学的根本要义。纯文学观念本身并不排斥对社会现实批判性和反思性一面的诉求,回想中国纯文学观念的产生之路,会发现正是出于对“文革”时期荒谬现实的极端反叛和批驳才导致纯文学的破土而出,同样正是出于对于“文革文学”乃至新时期初期文学与意识形态和政治诉求的过分紧靠的反抗,才有纯文学的“回到文学自身”等文学自律性、自主性诉求的极端强调与表达。从这个意义上说,纯文学观念也是一种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性在90年代其日渐保守和封闭、日渐本质化的对文学的理解和界定中看得更为清楚。可能除了坚持纯文学观念的作家和学者以外,纯文学之外的人都能轻易看到纯文学所标榜的那些语言、形式、修辞、结构等文学要素的复杂性,它们并非如纯文学观念的信奉者们所认为的那样“纯”,再精美再自我的文学作品也都难免成为一种意识形态的表征。
贺桂梅对纯文学观念的批判性反思值得注意,在对德国理论家比格尔在《先锋派理论》中使用的“体系内批判”和“自我批判”的借鉴下,贺桂梅将纯文学这一号称无关意识形态只关审美诉求和自律性的文学观念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历史化过程给予清理,从“文学/政治的二元结构”、“浪漫主义或人道主义式的主体论”、“中国/西方的二元结构”等三个历史认知框架入手,揭示纯文学意识形态的构造基础[3],从而对纯文学观念做了一次比格尔意义上的“自我批判”。贺桂梅认为“只有从‘自我批判’的高度上,‘纯文学’才可能被视为一种意识形态,那些支撑着‘纯文学’表述的潜在历史结构和人之框架才能够被显影出来。”[4]对于中国90年代以来的文学来说,尤其重要的是伴随着市场经济的兴起,文学备受商业主义、消费主义和新媒体技术的冲击,作为一种观念或意识形态的纯文学在摆脱政治的纠缠之后,又要面对新的考验,因此其某种表面的反抗性得以继续。这种表面的反抗性体现在作为观念或意识形态的纯文学固执地将自己的界限划定得死死的,固执地将对社会保持一种饱满的敌意,固执地不信任不正视环绕它甚至已经渗透了它的社会现实,而将文学的力道用在“抽象”的批判和唯美的语言建构上。我们可以理解纯文学的全部悲壮,但我们依然不能不对纯文学面对社会现实的冷漠和无能感到震惊。
事实上,纯文学从来不可能完美地存在。世界上并没有任何一种文学纯粹是文学,由于人是社会性的动物,按照马克思的说法,人是所有社会关系的总合,人所写下的文学不可能不是对于人本身的表达,不管文学就其相对独立一面的诉求来说有多么依赖于语言和修辞。而关于人的表达无法不与人所生活的社会相连接,也就是说,世上并无抽象的个人,也无抽象的事件,文学某种程度上就是叙事,而叙事无法不与广阔的社会相联系,因此文学无法在社会之中而做到真正的“纯”化:所谓“纯”化,也就是一种脱离社会的狂放冲动,既不可能实现,也无法真正提出。回到中国90年代以来文学的现状上来看,纯文学的观念及其实践并没有阻挡或掩盖纯文学与社会息息相关、血脉相连这一事实,持有纯文学观念的作家们所写作的那些声称只关乎个人,只对文学负责的文学作品也并没有从根本上与我们的时代和社会脱节,无论是多么隔膜或冷漠的曲折反映,纯文学都是对于当下现实的某种反馈。但令人震惊的是,一直在某种反抗性之中获得自己的区别性特征的纯文学,却恰恰走向了精神的妥协和逃避。纯文学的批评者们并不是反感纯文学不去干预社会现实,不去表现我们生动的瞬息万变的时代,而是对纯文学放弃对于社会现实的批判性和反思性而痛心。在一种假象的精神高贵性和纯洁性之中,纯文学不仅再度将文学经营为一门高深莫测具有精神优越感的事业,而且就此躲避或回避对于周围活生生的社会现实的认识与省察。在纯文学及其作者这里,文学再次受到“题材决定论”和“题材等级论”的困扰,纯文学由于其对于纯洁性的要求,逐渐走向本质化,而本质化也即是它的封闭化、僵硬化。90年代以来文学所面临的困局是历史性的,自有其历史的更为复杂的原因,但纯文学观念及其实践的“反向”勃兴不能不是其中一个原因。如果固守纯文学的观念并将其本质化封闭化,文学永远也无法走向真正的伟大和广阔。就纯文学这一观念及其实践来说,从80年代中期到80十年代末期先锋小说的终结,基本上纯文学的观念阐释和实践都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高度,它的历史使命已经基本完成,90年代以来纯文学的历史使命已经发生改变,但其自身并未意识到,反而成为一种封闭性的意识形态,从而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中国文学的格局与气象。
纯文学赖以安身立命的本钱在于文学性,事实上文学性是一个无所不在的“幽灵”,它既可以渺微至极小,又可以衍伸为极大,到底什么是文学性,人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正是在此意义上,陈晓明在其《不死的纯文学》一书中对于90年代以来尤其是新世纪以来中国纯文学的“岌岌可危”的现状给予“反戈一击”式的乐观看待。在陈晓明看来,当前纯文学死去的呼声只不过是纯文学边缘化的一种表现或反馈而已,即便如此,这也是一种夸大其词的说法,因为文学性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幅度向各个领域蔓延。纯文学因此永远不死,它永远保留重新起势的生机和活力。陈晓明到底是过于乐观呢,还是对纯文学有一种更为深刻的悲观?不管怎样,文学性的扩散的确是当今时代文学的一个重要发展动向,纯文学因此可以被认为生机犹在,也可以被认为已经不堪一击。事实上在这个如此多元化的文学世界里,纯文学已经彻底习惯于呆在边缘,也接受了“失落”的命运。纯文学作家一般保持一种现代主义的英雄主义信念,但在一个消费主义文化时代里,这种英雄落难的俗套情节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纯文学不仅仅是“失却了轰动效应”,更主要的是丧失了与社会现实的互动能力,在社会现实面前,纯文学居然是无能的,这难免令人震惊,甚至一定程度上令人愤怒。但这确也是当下纯文学的现状。人们可以对低手宽宏大量,却不愿意对高手丝毫降低标准,通俗文学、网络文学等可以与这个世界在一个平面上狂欢,并怡然自乐,纯文学却不可以对这个世界冷漠或无能。这就是人们的一般见解。文学性尽管不灭,纯文学却不能不因为自己的封闭性和本质化诉求而逐渐走向死胡同,是时候对纯文学观念重新“审查”了,这就是既看到它的非凡意义,也看到它在目前的僵化和死气沉沉。纯文学一方面倾心于内心的挖掘,一方面倾心于语言、修辞、节奏等的修炼,这些都不可谓不是文学的重要面向,但都非文学的全部或唯一,纯文学的封闭性和本质化诉求使得内心的挖掘成为仅仅对内心的挖掘,而语言、修辞、节奏等的修炼仅仅是对于语言、修辞、节奏等的修炼,在一种同义反复中,纯文学不能不作茧自缚,从而被自己的纯洁性扼杀。
90年代以来的纯文学作家写作最为个人化的生活,所谓“原生态的生活”,在他们的想象或预设中,有某种脱离意识形态、脱离现实羁绊、甚至脱离日常生活的某种“原生态”的生活,“这一说法的直接后果之一,就是‘纯文学’日渐轻视我们直接置身其中的现实的日常生活,而把想象力更多的投注于内心。”[5]不说广阔的社会现实,就是对于日常生活的呈现,作家们的表现依然让人失望:最为个人化的写作如何跌入最为同质化、单调化的格局之中,不能抽拔自身,这是一个十分沉重的话题。纯文学观念及其实践的问题并不在于它不合时宜,所谓在90年代变动了的现实中它势必要改变或调整之类的言说对我而言意义不大,我在意的是纯文学观念及其实践的那种自闭性或本质化所导致的极端化后果。纯洁性或本质化必然导致极端化,极端化则需要纯洁性或本质化来作为手段,这就是纯文学及其实践何以在90年代以来逐渐成为压抑文学发展的一种力量,而非其最初的解放的力量的原因所在。从压抑到解放,不仅中国文学的整体环境发生了重大变化,同时纯文学观念及其实践也在不断变本加厉地发展。人们一直诟病当代文学对现实处理能力的孱弱,其实主要是针对纯文学而言这一质疑才成立,2010年《人民文学》发起“非虚构”的创意,就是对于纯文学介入现实能力孱弱的一种补救或拯救。纯文学作家近些年来也不乏试图介入当下现实的尝试或努力,余华《第七天》就是一个典型的尝试,但它所存在的问题比它敢于尝试的勇气要更多一些。社会现实不是文学必须处理的题材规定,但真正可敬的文学作品从来都不会回避甚至漠视对于社会现实的介入和反思、批判。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有必要对当前的纯文学观念及其实践再行批判。
纯文学作家好像一直生活在笼子里的小鸟,在他们历史地建构起来的纯文学意识形态的塑造之下,他们对于文学的贵贱高低、文学题材的清洁与污浊、文学语言的雅与俗等有着严格的区分,他们有一种自居于精英的优越意识,他们先是不愿意不屑于往笼子外看上一眼、思想一下,渐渐地也就不能、不会往外看上一眼、思想一下了。他们对于当下现实的无能与冷漠让人惊讶,更可怕的是他们不以为惭愧,反以为光荣。他们活在现代主义的光环之下,活在纯文学的琉璃塔之中,他们生活在现实之中,却不愿意睁开眼看一看现实,他们活在自我之中,活在虚幻的文学的高贵之中。他们不仅是可悲的,还是闭目塞听的。
是时候重启纯文学的社会属性了,是时候从“怎么写”再次回到“写什么”了,是时候从艺术真实回到生活真实了,是时候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回到“无边的现实主义”了,是时候从外部重新看待纯文学了……因此,重启纯文学的社会属性,并不在于给纯文学焊接上社会属性,而在于使纯文学意识到其自身的内在诉求和内在品格,有社会属性这一基本面向。纯文学的本质化幻象一经打破,不仅纯文学的可能性会由此被激发,当代文学的可能性也将部分重新打开。这不是唯一的出路,但这是可能的出路之一。
龚自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
注释:
[1][2]李陀、李静:《漫说“纯文学”》,《上海文学》2001年三月号,第5页,第7页。
[3][4]贺桂梅:《“纯文学”的知识谱系与意识形态——“文学性”问题在1980年代的发生》,《山东社会科学》2007年第2期,第40-41页。
[5]蔡翔:《何谓文学本身》,《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6期,第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