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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费市场影响下的当下文学批评

2016-11-25房伟

长江文艺评论 2016年1期
关键词:批评家文学批评文学

◎房伟

消费市场影响下的当下文学批评

◎房伟

“批评”正在变成“声名狼藉”的词汇。一部重要文学作品问世,随之出现一些准确及时、视野开阔又严谨深刻的文学批评文章,总能让读者得到很大启发。然而,当下文学批评,看起来量非常大,有学院派批评、媒体批评、民间批评等多种渠道,可整体水平参差不齐。其中最受关注的问题之一,就是如何正确处理文学批评与消费市场的关系。

文学生产受制于消费市场,文学批评自然也受到消费市场的影响。文学批评是讲究“符号信誉”的领域。批评家的权威,除专业头衔、学术声望外,主要来自批评家能否对作品做出独具慧眼,又理性准确的评价。公正地讲,文学批评的繁荣,也是创作繁荣的重要表现,我们不能否定文学批评的合理性。某种角度看,及时的文学批评,让读者在每年海量的创作中得到合理地引导。披沙拣金,深海求蚌,文学批评工作,蕴含着批评家艰辛的劳动,理应受到人们尊重。而文学与市场的关系,也不能简单片面将市场想象为戕害文学的“恶魔”。这种道德化论断,在上世纪90年代“人文精神大讨论”中,就已被证明是无效的了。

法国理论家布迪厄认为,文学场域是“半自主性场域”,所谓“半自主性”即文学既受政治、经济等场域的制约,又在某种情况下表现为对抗其他场域,追求自主性的“非意识形态”性——尽管“纯自主性”诉求背后,往往隐藏着更深的政治经济逻辑。文学批评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消费市场的影响,忽视批评与消费市场的关系,或单纯否认这种关系,以期某种服务于“纯粹”的道德、艺术或学术的看法,往往是不现实的,也是非客观的。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一部好的作品,应该是把社会效益放在首位,同时也应该是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相统一的作品。文艺不能当市场的奴隶,不要沾满了铜臭气。优秀的文艺作品,最好是既能在思想上、艺术上取得成功,又能在市场上受到欢迎。”这种实现市场与艺术的“双赢”的思想,是市场与文学之间“有效关系”的清醒认识,对文学批评同样有指导意义。

目前的症结在于,当下文学批评与市场的关系并非良性互动,而充斥着严重的“不平衡性”。市场对文学批评的不良影响主要有以下几方面,一是市场通过拉齐批评家与读者之间的高度,模糊二者区别,取消批评的独立价值。我们常听到的指责是,文学批评“自说自话”、“晦涩生硬”,不够通俗自然,也不能与读者“有效”共鸣。于是,很多批评家被这样的指责吓住了,往往刻意讨好读者,模仿普通读者的语气口吻,复制流行性的平庸看法,甚至是那些“心灵鸡汤”式的文字表述,或是将文学批评变成某种看起来充满刺激的“酷评”式语言。埃斯卡皮就批评家与消费读者的区别做过论述:“行家的作用是‘跑到幕后’,去窥探文学创作的社会历史背景,设法理解创作意图、分析创作手法。对他来说,不存在什么作品的老化或死亡问题,因为他随时随地从思想上构拟出能使作品重新获得美学意义的参照体系。相反的,消费者作决定而不需要向人们讲道理,对他们来说,不用起什么作用,只有如何生活的问题。”[1]也就是说,批评者应通过专业眼光对文学作品深层意义、审美价值与文学史定位等需判断和决定的领域进行研究分析,普通读者既可受到专业的引导来选择阅读范围,也可能出自单纯的兴趣、爱好、口味,甚至是某种消遣,或不自觉的偏见来选择性阅读。二者关注点不同,也各有功用。批评家的研究有指引“深层次阅读”,提高读者修养,但也不能指望读者完全听命于批评家,读者也不能单纯抱怨批评家过于“高深晦涩”,不够“轻松好玩”,奢求批评家完全俯首听命于读者。

当然,这并不是认为,文学批评就应追求“高深艰涩”。靠专业理论术语、中英文夹杂的欧化句式,云山雾罩的曲折表达,“吓唬”读者和作者的做法,其实是某种文学批评的“学院傲慢症”。文学批评的专业性在于批评者的深厚文学素养和科学严谨的态度,而不是通过区隔来“自抬身价”。其实真正“高深”的文学批评,它的表述方式和内容,往往非常朴素直接,也深入浅出。“晦涩”只是出于对理论的理解过于缠绕纠结,或不够透彻罢了。

二是消费市场通过一系列操作,将批评家“捆绑”式嵌入文学生产过程,让批评家成为作家和出版社、网络图书运营机构等文学生产者俯首帖耳的“合伙人”。除了读者对批评家有诸多抱怨,作家对批评家的情感也非常复杂。一方面,作家欢迎、感激深刻有效的批评。有尊严的批评是艰苦诚实的劳动,它在时间的变幻中发现永恒品质,在历史长河中展示艺术魅力,如昆德拉说:“对于一个作家,没有比面临批评的不存在而更糟糕,我所指的文学批评是把它作为思索和分析,这种批评善于把它所要批评的书阅读数遍,这种文学批评对现实的无情的时钟是充耳不闻的,对于一年前,对于30年前、300年前诞生的作品都准备讨论,这种文学批评试图捉住一部作品中的新鲜之处,并把它载入历史的记忆之中。如果思索不跟随小说的历史,我们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乔伊斯和普鲁斯特便会一无所知。没有它,任何作品都会付诸随意的判断和迅速被忘却。”[2]另一个方面,作家对粗暴的批评也非常反感。张炜曾说:“他不是一个诗人,可是他在严厉地裁决诗章。千篇一律,腔调古怪又严肃的可怕,没有感悟,也没有灵性。似乎只会做一点依附时尚的推论。这种时尚是多方面的,政治的,创作风气的,读者趣味的——在他们看来,诗人的一切都必须为更具体的东西服务,必须表现得勤快些,因此就出现了一批时髦的制作。这些批评让你想到一条条挥赶羊群的鞭子,不仅仅浅薄,而且可恶。”[3]

但是,问题的另一种可能性还在于,很多作家不想听到“不好”的批评,只想听到赞美和深刻意义的阐发。“文学批评”变成了“文学表扬”。雷蒙·威廉斯在《关键词》中说,“批评”有三重词源学含义,一是挑剔,二是判断,三是决定性,重大的关键时刻。[4]威廉斯对批评词源的谱系学研究,让我们看到了批评含义的复杂性。“挑剔”是必要的,“挑剔”才能将优秀作品有效地区别于一般性作品,但仅有挑剔还不够。必须有能“让人信服”的判断,这个“令人信服”就出自批评家诚实、理性、强大的审美感悟能力与敏锐的发现力。就这一点而言,优秀的批评如同优秀的创作,都是独一无二的创造。而“关键时刻”的说法,其实是提醒我们,对于作品来说,批评具有重要的权威判断的功能,不可轻掷,也不可妄自菲薄。

除了作家的名利诉求,这个问题背后还有文学出版及网络、游戏、影视等一系列衍生文化产业的利益链存在。对文化工业来说,真正具文学价值的作品,也许并非其第一选择,相反,那些思想平庸肤浅,形式简单的作品,更有可能因应合了某种流行元素,而成为首先的选择。这是由文化工业的“价值保守性”决定的,它更倾向于选择政治上无害,形式上轻松有趣,情感上偏重伦理性与大众趣味的作品。只有这样,才能有效地实现资本增值的最大效力。恰是这样的诉求下,某些“被绑架”的文学批评家,就沦为了市场的“高级打工仔”,这些操作性策略,包括文学书籍前期市场包装炒作,中期运营推广,后期“套餐式”附加值。这里既包括“消费”批评家的个人文字成果,如批评文章,也消费批评家的学术权威性,即批评家的形象资本。如有偿评论、书籍推荐、作品座谈会、首发式、电视访谈、网络推广、评奖推选、外语翻译及引介等。

本来这些过程,也符合现代文学生产的规律性,但可怕的是,过于频繁且紧密的市场行为,让某些批评家受金钱利益驱动,丧失了批评的独立性,甚至主动投怀送抱。很多批评家对参加活动的“红包”、“出场费”乐此不疲(这竟成为某些批评家的主要创收手段),对作品却并不关心,只关心其是否流行,效益如何,或者能出多少钱的批评费用,既不认真研读作品,也没有对作品认真严肃的评价。有时甚至出现所谓“临场二十分钟”现象,即提前二十分钟进入研讨会现场,会议开始前抓紧浏览作品。对此,批评大师布鲁姆毫不客气地讽刺到:“当今,很多长篇小说都因其‘社会用途’而受到过分赞誉,一些只能称之为‘超市小说’的东西,被大学当成正典研究——我们肯定不欠平庸任何东西,不管它打算提出或代表任何什么集体性。”[5]而真正能体现批评家存在价值的,更应该是好处说好,坏处说坏,“拿了红包”也要批评!这种批评家尊严沦陷的情况,在某些“网络文学批评专家”身上尤为突出。“网络文学”格外依赖传媒力量,在那些炫耀技术的表情包,酷评加“粉丝爱”式的解读,及对网络传媒和市场营销的无条件赞颂中,我们悲哀地发现,某些批评家放弃了权力和自尊,成了市场的应声虫。

三是消费市场行为,使得批评的“无原则性”取代批评的专业权威和学术底线。这种无原则性,既包括以上两方面,如刻意讨好读者,迎合作者,积极投入市场炒作行为,也包括文学生产的消费性欲望无限扩张,对文学批评内在肌理的破坏和伤害。

这首先表现为文学批评面对市场消费的侵蚀,放弃“真实性”、“历史性”、“人民性”等经典测试标准。习近平总书记曾说过:“要高度重视和切实加强文艺评论工作,运用历史的、人民的、艺术的、美学的观点评判和鉴赏作品,倡导说真话、讲道理,营造开展文艺批评的良好氛围。”历史、人民、艺术与美学,包含着文学批评的方法论和价值观。讲真话、讲道理,看似朴实无华,但蕴含着文学批评“说服人”的思维魅力与思想感染力。没有了历史维度,批评会丧失理性高度;没有了人民性,批评将丢弃立身之本;没有了艺术和美学的眼光,批评就会变成大杂烩;没有讲真话的真诚和勇气,批评就会沦落为市场附庸。习近平总书记提倡文艺批评要说真话,要敢于“剜烂苹果”,就是这个道理。“虚假的宽容”对批评来说很可怕,它往往意味着批评对利益的投降。宽容绝不是给予对方恩赐,也不是苟且的利益交换,它建立在忠于真理,平等和尊重的基础上。再也没有比坦率的批评更能体现“宽容精神”了。可以说,没有了这些标准,批评家的“判断权威”大打折扣,批评家的“挑剔”会变成“无原则的宽容”,而批评家所谓“重要的决断时刻”也将变成闹剧和游戏。很多批评家在认同市场过程中,以“多元主义”为旗帜,无限放低文学经典标准,好像只要能挣钱的作品就是经典之作,有读者的文学就是好文学。这样的做法,无异于饮鸩止渴,从根本上破坏了文学批评的生存土壤。

其次,这也表现为文学批评话语生产的“过度衍生性”。符号资本要在市场行为中获取更多利益,必然追求话语的衍生引起大众关注。文学批评主动地投入市场,为自身的生产性,“人为地”制造文学批评事件、人物、概念,生产大量虚假批评泡沫产品,权威的批评变成了“虚假的批评”与“虚伪的批评”。“虚假”是指不能反映真实,而“虚伪”则是指批评的态度变得暧昧。它们已成为市场机器运作的齿轮。市场机制已深深地影响了文学批评的创制功能。所有文学市场的秘密,都在于它的关注度。而制造文学批评的符号消费,关键也是提高符号的“可再生性”,利用区隔、判断、复制、戏仿、增魅、变形、压缩、组装等系列工业或营销手段,造成文学批评不同寻常的关注度。然而,就其本质而言,鲍德里亚称之为“文化的再循环”[6]。批评家们热衷于创造虚假的文学概念、范畴、定义、奖项和事件,进而将文学批评的生产,变成消费社会背景下文化符号过度丰盛的产品,被强制赋予承接、接替的“再生产”功能,而编码规则和组合方式并没有什么本质不同。

习近平总书记说过:“文艺不能在市场经济大潮中迷失方向,否则文艺就没有生命力。”这同样适用于对当代文学批评与市场关系的思考。毋庸讳言,当代社会的“文学共同体”正经历深刻地衰变,这表现在:“媚俗从众的大众文学,尽管在表征领域仍占有一席之地,但却由于文学性匮乏,以及与主流意识形态特别是大众传媒的同谋关系,失去了符号信誉;其二是纯粹写作的严肃文学,尽管在诸如作家协会、大学教材、研究机构、文学奖、大众传媒特别教育制度等体制担保下仍享有符号信誉,并在语言系统表征领域继续确定文学的真理,但由于它丧失社会沟通功能而使符号资本严重贬值。[7]”这种衰变使精英文学与通俗文学之间的对立加强,通约性变差。另一方面,则是二者评价体系也出现了对立,读者批评与专业批评之间的对立性也被强化。同时,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通俗文学因与消费市场的合谋关系更深,更容易将符号象征资本转化为现实资本,因此其占有的社会资源,特别是社会评价资源,出现了严峻的“倒流”现象。例如,随着中国新世纪网络通俗文学崛起,文学的道路被拓宽了,而文学迈向经典化的道路却越来越艰难了。人们越来越难以忍受文学的难度和深度,越来越追求文学的消费娱乐性。伴随经典而生的严肃文学批评则更显危机。文学批评家,除了失语式的拒绝,献媚式的自我放弃,也面临这样的危险,即沦为半吊子社会学家、业余的的政治学家、不能胜任的人类学家、平庸的哲学家和武断的文化史家(布鲁姆语)。日渐纷乱的学科交叉,似乎扩张了批评疆域,丰富了批评武器,但有些普通读者宁愿去阅读“豆瓣读书”的读书评论,也不愿读那些被五花八门的“学问屠龙术”包围的严肃批评。这些危机背后,更有着经济力量的过分干预,文学话语生产的焦虑,及来自我们内心的一次次“微小的溃败”。也许,批评家布鲁姆的一番话,能让我们这些搞文学批评的中国同行们反思热爱文学的“初心”,抵御浮躁的诱惑:“我认为自我在寻求自由和孤独时最终只是为了一个目的去阅读:去面对伟大,这种面对难以遮蔽加入伟大的行列的欲望,而这一欲望正视我们称之为崇高的审美体验的基础,即超越极限的渴求。我们共同的命运是衰老、疾病和销声匿迹。我们共同希望的就是某种形式的复活,这希望虽渺茫却从未停止过。”[8]伴随中国的崛起,中华民族的伟大文化复兴是我们面对错综复杂的全球文化格局的必要任务。清醒地认知文学批评与市场的关系,既要认识到文学批评进入市场流通的合理性,又要追求文学的永恒价值,追求有民族气派,有“伟大气质”的经典作品,这仍然是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家应有的权力与不可推卸的责任。

房伟: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注释:

[1]【法】罗贝尔·埃斯卡皮:《文学社会学》,于沛编选,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88-89页。

[2]【捷】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余中先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22页。

[3]张炜:《批评与灵性》,文汇出版社2005年版,第63页。

[4]【英】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刘建基翻译,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97-98页。

[5]【美】哈罗德·布鲁姆:《如何读,为什么读》,黄灿然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8-9页。

[6]【法】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刚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71页。

[7]朱国华:《文学与权力》,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0页。

[8]【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江宁康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7月版,第46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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