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民族的“精神史”
----读次仁罗布小说《祭语风中》
2016-11-25刘广远
刘广远
一部民族的“精神史”
----读次仁罗布小说《祭语风中》
刘广远
小说是具有多种叙事方式的文学样式,文本或显或隐地表达着作者的观点、思想,而故事的不确定性、主人公的存在以及叙述者以何种可能、何种方式存在文本中,是文本的叙述效果、叙述影响完成的重要因素。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说:“在小说提供给我们的东西中,我们越是看到那‘未经’重新安排的生活,我们就越感到自己在接触真理;我们越是看到那‘已经’重新安排的生活,我们就越感到自己正被一种代用品、一种妥协和契约所敷衍”,*〔美〕W·C·布斯:《小说修辞学》,第25、26、168页,华明、胡晓苏、周宪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面对着小说提供给我们的可能,法国小说家弗朗索瓦·莫里亚克非常赞同亨利·詹姆斯的观点,他说:“没有一种东西能够像小说那样,真实地把人类生活的不确定性描绘得像我们所知道的那样。”②〔美〕W·C·布斯:《小说修辞学》,第25、26、168页,华明、胡晓苏、周宪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次仁罗布的小说《祭语风中》为读者提供了“陌生化”的视域,让我们看到“人类生活的不确定性”,看到“时间之轮缓缓旋转,无法自外于整个世界的那些人,其命运也在寻路向前的激流中起伏宕荡(阿来语)”,这种“陌生化”和“不确定性”让我们体察到文本意旨的多元性、历史想象的可能性与宗教话语的丰富性。
一
叙述是小说文本的重要呈现方式,而如何叙述是小说家思考的重要问题,跳出单一叙述视角,采用多种叙述方式是作者的重要表现手段。在《祭语风中》里,晋美旺扎作为主要叙述者,他的叙述表达着自己内心的理想诉求和个体的价值判断。第一人称成为主要叙述形式,这也意味着很大的冒险,“第一人称的选择有时局限很大;如果‘我’不能胜任接触必要情报,那么可能导致作者的不可信。”③〔美〕W·C·布斯:《小说修辞学》,第25、26、168页,华明、胡晓苏、周宪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而这种不可信将会导致读者的怀疑。所以,作者在选择第一人称之外,递进选择“故事中的故事”,圣者米拉日巴作为“您”或者“你”出现,成为第二人称的叙述对象,米拉日巴的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故事,成为所有人的精神支持和灵魂向往,也为晋美旺扎的现实主义叙述增添浪漫主义的“魔幻”色彩。而第二人称叙述,明显具有反常规阅读经验,又具有类似戏剧中的“第四堵墙”的效应,意味着观众成为叙事的参与者,接受了参与叙述的行为。
在第七章《救赎》中,小说写道:
乘着夜色,您(圣者米拉日巴)背着放咒术和降雹的书离开了绰洼隆。走在寂静的山道上,您还是忍不住要回头看看曾经在山头上建筑过的地方,回想那些艰辛,心里为蹉跎岁月涌起一丝悔意来。*次仁罗布:《祭语风中》,第386、442页,北京,中译出版社,2015。
这里,正如同博尔赫斯《玫瑰色街角的人》中的第二人称叙述,所有读者都成为叙事的参与者,聆听着主人公的叙述与讲解,与故事中的人物一起跌宕起伏,然而,恍然一瞬,读者意识到进入作者的“圈套”,不仅仅跟着主人公前行,而且伴随着主人公故事中的“主角”喜怒哀乐唏嘘不已。圣者米拉日巴是密教修行者,在西藏许多民间传说里流传他的故事,作者进行演绎,另外在不同的剧目、小说中也不断表现米拉日巴的神奇,产生文本与文本、文本与现实相互“映射”的奇特效果。
如果仅仅如此,还不能满足叙述需要,作者在叙述之初,采用一种并行结构,是一种“复调”式的叙述方式。按照巴赫金的解释:“在复调结构的基础上,主人公及声音(可能拥有)的相对立的自由和独立性;在复调结构里提示思想的独特方式;构建小说整体的新的结合原则。”*〔日〕北冈诚司:《巴赫金:对话与狂欢》,第53页,魏炫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祭语风中》里的主人公晋美旺扎具有“自由和独立性”,其作为多重声音的一种得以鲜明的体现,而且其思想一以贯之,持之以恒,沉默的内心如同圣者米拉日巴一样坚韧不可屈服。无论是在跟随上师希惟仁波齐逃亡的时刻,还是在还俗后娶妻并被戴“绿帽子”侮辱后,还有在人生的最后,自己坚持上天葬台的时候,他都一如既往地坚持仁波齐的精神执念、坚守圣者米拉日巴的精神导引。
晋美旺扎在生命的最终阶段,他的所有亲人、朋友都先他而去,他知道他俗世已了,佛缘未尽,他依旧是一名僧人:
唯有从窗帘没有遮掩的缝隙中,能窥探到一颗星星在遥远的天际闪亮。那颗星星让我从惊恐中慢慢挣脱出来,心渐渐复归到了平静。
我跏趺坐在床上,希惟仁波齐清癯的面颊盛着微笑映现在我的眼前,就那么一瞬,温馨而又伤感。③次仁罗布:《祭语风中》,第386、442页,北京,中译出版社,2015。
晋美旺扎作为叙述者,自由穿行于文本中,很好地完成衔接,与上师形成对话。在这种叙述方式下,圣者米拉日巴、上师希惟仁波齐、僧人晋美旺扎一脉相承,三位一体,也形成一部传承的精神史。“大多数值得阅读的作品具有如此众多可能的‘主题’,如此众多可能的神话的超验的或象征的类似事物,以至于发现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宣布它是作品赞成的东西,也至多是完成了很小一部分批评任务。我们对隐含作者的感觉,不仅包括所有人物的每一点行动和受难中可以推断出的意义,而且还包括它们的道德和情感内容。”*〔美〕W·C·布斯:《小说修辞学》,第83页,华明、胡晓苏、周宪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作者隐含在背后,叙述者站在前面,但是作品所展示的情感体验和内涵表达是体现在叙述话语中,或者来自简单的陈述,或者来自叙述者的外在表达。《祭语风中》里晋美旺扎作为主要叙述者,其所表达的意旨和思想,显然具有隐含作者的内容陈述,然而,这并不是全部,其他人的合理质疑、对冲突的表达也是隐含作者的怀疑与表达,至于“主题”的赞同或者否认则直接留给读者,见仁见智,凭借读者的阅读体验。若隐若无的“基调”还是能在作品中得到暗示,“隐含作者的某些方面可以通过基调变化来指出,但是他的主要特点还将依赖于所讲故事中的人物和行动的确凿事实。”*〔美〕W·C·布斯:《小说修辞学》,第83页,华明、胡晓苏、周宪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因为讲故事的叙述者总是能够更自由地表达自己的理念和观点,“他”必然获得更多的丰富空间和延长时间来诉说,这也会获得更多读者的认同,也间接达到隐含作者的叙述目的和理想效果。
《祭语风中》的“多重声部”演奏成的“复调”,一是叙述者的独立,二是叙述的并列性,三是文本中的“镶嵌体裁”。文本为双线结构,正文为晋美旺扎一生的成长叙述和讲述米拉日巴的故事,辅文为并列的对话结构——僧人晋美旺扎上天葬台之后与上师希惟仁波齐“转世”的希惟贡嘎尼玛对话,他们坐在天葬台,谈论前半个世纪的故事——即是独立的叙述,又是补充事件发生的时间,同时,对故事进行评述。晋美旺扎即是叙述者,又是故事的补充者;希惟仁波齐即是被叙述者,又是“转世”现世中的希惟贡嘎尼玛;同时,二者又是历史的道德评判的“法官”,也是时不时“插话”的听众。这种“多声部”的“复调”叙述方式,我们会听到不同乐器的声音,也会听出不同的主题,产生不同的联想。
我们观照文本叙述的时候,也注意到文本中的“镶嵌体裁”。巴赫金在《小说理论》中提到:“小说中的镶嵌体裁,既可以是直接表现意向的,又可以完全是客观的,亦即根本不带有作者意向(这种语言不是直说的思想,而是表现的对象);但多数情况是在不同程度上折射反映作者意向,其中个别的部分可能与作品的最终文意保持着大小不等的距离。”*〔苏〕巴赫金:《小说理论》,第107页,白春仁、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小说中的“镶嵌体裁”,如果用比喻来说,好像天外飞仙,进入文本既要灵活机动,又要阐明大义,既要“独当一面”,又要“旁敲侧击”。《祭语风中》中的“镶嵌体裁”有谚语、民歌、诗歌、经文等,分别“在不同程度上折射反映作者意向”。经文是藏区小说的印痕,是极强的宗教表征,能够表达复杂的情感,平静应付各种复杂的状况。如晋美旺扎去寻找仁波齐活佛时,默诵《皈依经》,祈望皈依顺利,寻找顺利;用《念珠算卦隐蔽显示明镜》预测自己未来走向;朗诵《功德所依经》,为所有死去的人祈祷,即所谓生死常在,善恶伴随,愿人们努力“加持”,自我修行,促人识别人生,追寻良善;圣者米拉日巴的道歌,教人修行,告诫人不要去贪、卜、学巫术等。经文除却固定涵义的一些用语,其隐含的消灾、驱魔、平心、养气、增福、延寿等功效不一而足,文本弥漫着宗教色彩,营造着神秘氛围,同时,经文也与正文保持“大小不等的距离”,可以独立于文本之外而存在,如次仁罗布的《雨季》也有颂经的场景。“镶嵌体裁”中的歌曲或诗歌,一类是情绪的表达,如背井离乡之后的离愁别绪。逃亡的藏民边走,边弹扎年琴唱嘎尔鲁(达赖喇嘛宫廷舞队演唱的歌曲);夏嘎林巴跟随十三世达赖逃亡印度后,写了《忆拉萨》表达自己对故土的思念;骑驴的藏民听说战争在拉萨开战,唱起忧伤的歌:
少年我在念青唐古拉山下走着,会不会迷路?我从未担心过,我的双脚啊,比快马还迅速。
少年我在念青唐古拉上下走着,会不会挨冻?我从未害怕过,因为我的皮袍,比火还暖和。
少年我在念青唐古拉上下走着,会不会挨饿?我从未担心过,我背上的叉子枪会送来食物。*次仁罗布:《祭语风中》,第58页,北京,中译出版社,2015。
次仁罗布的《秋夜》《雨季》都有唱歌的情景,甚至歌曲的形式都类似,如《秋夜》里多尕唱道:不想下雨,就别乱起彩云;不想跑马,就别牵出马来;不想恋爱,就别故作姿态!形成“互文”的对话样式。民歌的“嵌入”,具有地域风情、民族意味,无限地扩大了人物情绪、拓展了艺术空间。藏区民众的情感表达,民歌是重要方式之一,无论爱情的浪漫,还是世事的轮回;无论是人间的苦难,还是佛家的神谕,等都会通过歌声传达出去。次仁罗布在一次对话中谈到这些民歌和谚语:“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读者知道藏民族有极其丰富的谚语和民歌,通过这些谚语、民歌了解当时这些民众的思想、希望;从另外一点来讲,选择这些谚语和民歌是为了衬托当时的气氛,起到渲染的作用。”*徐琴、次仁罗布:《次仁罗布《祭语风中》访谈》,中国西藏新闻网,2015年9月12日。引自http://www.chinatibetnews.com/xw/201509/t20150912_807095.html。第二类诗歌则是另一种情绪的表达,具有时代的特色、隐喻的意味。文本叙述西藏解放以后,昔日的瑟宕二少爷土登年扎在《西藏日报》写下诗歌《您是我们幸福的源泉》,颂扬毛泽东:
东方升起了金色的太阳,金色的太阳就是领袖毛主席,毛主席给世间洒下了甘露,甘露使各族人民幸福无边……*次仁罗布:《祭语风中》,第232页,北京,中译出版社,2015。
这类诗歌我们耳熟能详,无论历史的虚构,还是小说的想象。1958年,郭沫若写下《题毛主席在飞机中工作的摄影》,歌颂毛主席像太阳:“在一万公尺的高空,在安如平地的飞机之上,难怪阳光是加倍地明亮,机内和机外有着两个太阳!”*郭沫若:《郭沫诺全集(三)》,第22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文学的存在状况难以一语说清,时代的荒诞就是如此,而写下这类诗歌的主人的命运几起几伏,跌宕不已,我们无法区分现实还是文学,历史的文本和想象的文学聚在同一时空,是特殊时代的特殊产物,也是特殊语境中特殊表现形式,具有极强的寓言色彩和反讽意味。
二
小说与历史的关系错综复杂。文学叙事自然有着丰富的想象和虚构的可能,而历史则是缜密的思考和严谨的逻辑,其实不然,小说可能是想象的历史,历史则以碎片式片段、线条式脉络、整体式趋向为这种可能提供佐证。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指出:“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历史家与诗人的差别不在于一用散文,一用‘韵文’;希罗多德的著作可以改写为‘韵文’,但仍是一种历史,有没有韵律都是一样;两者的差别在于一叙述已发生的事,一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因此,写诗这种活动比写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更被严肃的对待;因为诗所描述的事带有普遍性,历史则叙述个别的事。”*〔希〕亚里士多德:《诗学》,第28页,罗念生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历史的叙事可能是个别的,而诗则是具有普遍性的,文学叙事可能更具有丰富的社会学和哲学意义。文学在恰当的时机对切近的历史进行观照,以文学的方式和个体的想象去构建变迁的历史,凸显独特的美学价值和本体意义,《祭语风中》叙述西藏的历史变迁,以个体的叙述探微宏大的历史,体察文学与历史的相互映射与纠葛。
次仁罗布叙述的西藏历史的变迁并不险峻,然而其“复调”式叙述为文本精神指向提供多种可能。小说中晋美旺扎与“转世”的希惟贡嘎尼玛的对话按照历史的进程,围绕着晋美旺扎的个人成长步步前行,我们能够体察到历史“印迹”的脉络:1959年西藏形势急转直下——晋美旺扎准备追随上师仁波齐出逃;“文革”时期,大昭寺被砸,周恩来总理亲自下指示,派兵保护布达拉宫——晋美旺扎等正在承受“文革”带来的冲击;1975年,华国锋为团长到拉萨,庆祝西藏自治区成立十周年——晋美旺扎正被流放和欺辱,在农场割草、喂猪等等。清晰的历史与文本的想象是契合的,但历史只是背景,似乎作为僧人的主人公生活得很挣扎、很无奈,其出家、还俗、再皈依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历史发展,而是充满着复杂性、矛盾性和丰富性。
小说是叙述历史吗?从对话部分,看起来是这样的,然而,从叙述者晋美旺扎的成长史看,确是迥然不同。主线和支线并行不悖,然而并不是同一的思维和表现,正如历史和小说是异质同构,作为对话部分,叙述的是历史的进程和价值的评判,而主线部分却与历史保持的距离。“转世”的希惟贡嘎尼玛成为一家机构的研究人员,与新社会的思维和思想保持同一形态,他维护新兴体制,立足新式社会,完全与“转世”前的上师仁波齐不同,他说,旧社会有那么多人受苦受难,官家、贵族、寺庙给予过慈悲和同情吗?虽然你们是作为僧人,被新社会管制成为犯人,干活、吃饭,但是比旧社会强,旧社会的犯人戴脚镣,干完活还得自己乞讨吃饭;前世注定的命运,可以通过今生的努力得到改变的;要是没有战争(中印战争),就不会有西藏边境几十年的安宁等——希惟贡嘎尼玛表达了支持战争、命运能够改变、新社会比旧社会强、旧社会剥削百姓的官家、贵族、寺庙需要批判等等一系列新的思想和观点,这种教科书式的理论观点完全体现在文本的对话部分。希惟贡嘎尼玛作为希惟仁波齐活佛转世,却已经是另一个自己,修正着晋美旺扎及仁波齐存在的“旧思想”、“旧思维”。这里有隐含作者的讽喻意味,所以,叙述者、对话者,都有着不同的精神喻指。
然而,这种“现实主义”是否就是叙述者理解的历史本身呢?罗兰·巴尔特说:“有关叙事‘现实主义’的主张应受到怀疑……叙事的功能不是去‘再现’,它是要去建构一种景观……叙事并不显示,并不模仿。”*转引自〔美〕海登·怀特:《形式的内容:叙事话语与历史再现》,第53页,董立河译,北京,文津出版社,2005。希惟贡嘎尼玛的对话叙事只是背景,更重要的是晋美旺扎的叙述,甚至作为叙述者也不是“再现”图景,而是提供一种叙述方式,提供一种历史思考,更多的是指涉历史背景背后的所指。
晋美旺扎的叙述不是政治的历史,是通过叙述者的角度,去“建构一种景观”,用以理解个体叙述的历史发生,从而达成宏大历史的个体记忆,从叙事的罅隙中寻觅历史的印痕,进而形成民族秘史或者“精神史”。晋美旺扎是故事叙述者,其价值判断和历史指涉自然与隐含作者暗合,其自我求索的坚持与精神家园的执着是人性中最为宝贵的部分。如其执着于上师仁波齐的嘱托,千难万难依然留住其“舍利子”,嵌入墙中,以供拜祭;在上师仁波齐的圆寂的时候(其弟子罗扎诺桑都已经背弃师门的时候),为师守灵、祈祷、安葬,承继其精神;还俗后,依然保持着僧人的宽容、豁达、纯净的心灵;为众生祈祷、默诵,生命的最后阶段,毅然回归佛门,上天葬台,追随上师仁波齐,求索圣者米拉日巴等。晋美旺扎对于“转世”的希惟贡嘎尼玛的观点感觉到惊讶,他是矢志不渝的僧者,反对战争,不甘流亡,反对对于领主、高僧、老爷的迫害,反对对古文化、古建筑的破坏,主张良善、包容,然而主人公是默默地、安静地反抗,并没有激烈的争斗和冲突。比如贫农准备“斗地主”的时候,麻子和他人讨论对补仓老爷的“革命”,认为补仓家的值钱的都被带走,不能被“革命”,尤其补仓的女主人也走了,要不就被分给别人——读者仿佛见到“阿Q式”的革命,分田分地,还要分地主的老婆,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中的叙述异曲同工,贫下农民斗地主,这是晋美旺扎不希望的。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晋美旺扎回到拉萨不去居委会做政府干部,而是去没落的努白苏管家商店卖货,他是如何想的呢?
那夜我盘腿跏趺在床上想:希惟仁波齐已经圆寂,将来我在不能指望有人带领我继续学习佛法。现在我真的要像努白苏管家所说的那样该还俗了吗?唉,本来我的理想就是想当一名对众生有益的僧人,可这个叛乱让我无法实现这一目标。*次仁罗布:《祭语风中》,第304页,北京,中译出版社,2015。
小说文本用丰富的细节补充着历史的罅隙。晋美旺扎只是普通的弱小的一分子,如果说特殊一点是一名僧人,是被改造的对象,然而他的内心是恒定的,没有被改造。虽然,他的行为、表现是软弱的、无力的,甚至有些迂腐的,然而他内心的反抗、沉默是最强的坚韧、最久的反抗。他从侧面对权威的正史进行解构,面对着肉体的解放,民众更注重内心的精神解放和灵魂救赎,这种解放不仅是历史的,还可能是政治的。海登·怀特曾经宣称:“当代文学的鲜明特征之一在于执著地坚信:历史意识必须抛在脑后,如果作家想严肃地审视人类经验中那些现代艺术特别要解释的层面。”*〔加〕帕米拉·麦考勒姆(Pamela Mccalum)、谢少波:《后现代主义质疑历史》,第14页,蓝仁哲、韩启群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看起来,历史意识似乎存在一端,但可能正是被审视的部分,叙述者晋美旺扎跳出世俗,重新回望世俗的社会,他是充满厌恶和痛恨的,谁杀害了他的好兄弟多吉坚参?谁扭曲了师兄罗扎诺桑的性格?谁迫使哥哥出逃印度?谁砸烂了寺庙和古物?谁抢占了他的妻子?存在世俗中的晋美旺扎是挣扎的,而内心的焦灼只有回归到宗教世界才是宁静的。历史的恢弘只是在传统的写作中安然无恙,一旦进入个体的世界,则是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他渴望皈依,却被规劝还俗;寻求爱情,被爱情欺骗;希望团聚,却亲人相隔;寻求宁静,却无法不被惊扰,最后的归宿,是天葬台让他获得终极宁静。作者在“献给白鹤”中写道:“你见过天葬台吗?几百年来,在哪黑黢黢的石台上,每天都有生老病死的藏族人,躺在上面化为虚无,唯有灵魂,承载善恶的果报,像风一样轻扬而去。天葬台,既是此生的终点,也是来世的起点。”
三
宗教话语是文本的重要表述方式。次仁罗布围绕着西藏建立了自己的领地,虽然还没有像贾平凹、莫言、阎连科等建成自己的文学“王国”,但其小说已经表现出深刻的宗教意味和神秘的宗教经验。有学者说:“次仁罗布从《放生羊》开始,真正深入到了藏区独特而深厚的宗教文化之中,宗教文化、作品与作者达到了水乳般的交融。一旦作者意识到这一点,他就彻底找到了自己小说创作的精神原乡。”*单昕:《灵魂叙事的有效捷径——读次仁罗布的〈放生羊〉〈阿米日噶〉》,《小说评论》2009年第5期。我觉得非常有道理,他的《放生羊》《神授》《绿度母》《秋夜》《罗孜的船夫》等,传递的声音话语不同,然而都有宗教声音,是丰富多元的藏地生活的复归与想象。
小说把人物置放于时空交错的话语体系中,人物在有限的时间和无限的空间辗转腾挪,他们都承载着不同的叙事使命和精神指向,宗教话语是其指向之一,磨难、挫折、坚韧、执著是其代名词。晋美旺扎沿着上师希惟仁波齐、圣者米拉日巴脚步前行,他的还俗、娶妻是其“世俗”生活,象征着事物表象,而其执着于心、坚持向佛则是内在本质。小说中叙述米拉日巴在修行之初,不断地为玛尔巴大师徒手建造各种房屋,用身体的苦楚、肉体的痛苦磨砺修行、忏悔罪恶。我们仿佛看到一幅古希腊神话里西西弗的画面:
一个紧张的身体千百次地重复一个动作:搬动巨石,滚动它并把它推至山顶;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张痛苦扭曲的脸,看到的是紧贴在巨石上的面颊,那落满泥土,抖动的肩膀,沾满泥土的双脚,完全僵直的胳膊以及那坚实的满是泥土的人的双手。经过被渺渺空间和永恒的时间限制着力之后,目的就达到了。因此,在我们的脑海中出现的一幅场景就是:西西弗斯看到巨石在几秒钟内又向着下面的世界滚下,而他则必须把这巨石重新推向山顶。于是,他又向山下走去。*〔法〕加缪:《西西弗的神话》,第143页,杜小真译,北京,西苑出版社,2003。
米拉日巴的一而再、再而三去建造房屋;希惟仁波齐闭关在寒冷、孤独的岩洞中修行;晋美旺扎坚持苦行、辛劳,为生者讲授故事,为死者诵经祈祷等等,这都是犹如西西弗一样的执着于行、抗争苦难的行为与经验。荣格说:“不论这个世界如何看待宗教经验,有这种经验的人便拥有一笔伟大的财富,一种使他发生重大变化的东西,这种经验变成了生命、意义和完美的源泉,同时也给予这个世界和人类一种新的辉煌。”*张志刚:《宗教是什么》,第57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修行者“向内转”,外在事物很难影响到其思想,他的行为和举止都是为宗教而生,体现宗教话语的存在。
宗教成为藏民生活的重要部分。转世是所有人的期盼,上师希惟仁波齐圆寂而灵魂不死,火化后,出现各色神奇阿“舍利子”,转世成希惟贡嘎尼玛,在一家研究单位讲授藏族文化和宗教;弟子多吉坚参意外被打死,他的“嚓嚓”(用模型塑造的小泥塔和小泥像)被供奉在寺院,希望有个好的“转世”;甚至是晋美旺扎与妻子美朵央宗的婴儿被迫流产,他把尸体装在陶罐中,为其祈诵六字真言和金刚萨埵咒,希望他来世投胎到人身。同样,超度和天葬是逝去的人必经的途径,即使是不孝的弟子罗扎诺桑,在临死之际,晋美旺扎也为他祈祷和超度,为他讲授米拉日巴的故事,送他到八廓街;邻居卓嘎大姐孤零零地死去,他半夜起身,淋着小雨,背着死尸去天葬台,并为这个孤独的灵魂讲授《尸语故事》……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几乎都活在宗教生活中,如晋美旺扎,日常的拜佛、转经、祈祷、供奉,生老病死的诵经祷告,生活场所是八廓街、甘丹寺、色拉寺、布达拉宫,交集人物是上师希惟仁波齐、圣者米拉日巴、僧人弟子多吉坚参、罗扎诺桑等,即使偶尔身体不在宗教环境中存在,但灵魂始终向往着“圣者”的境界。宗教即是他们的生活,也是他们的寄托和希望。小说在卷首“献给白鹤”部分,写道:“你读过《度亡经》吗?她能牵引死者的灵魂,走向中阴界。让亡魂不至于迷失,不至于恐惧,不至于孤单,在安详中,去踏上来世的刀路。”*次仁罗布:《祭语风中》,第1页,北京,中译出版社,2015。诵经成为藏民生活的组成部分。晋美旺扎上天葬台,诵《普贤行愿品》;希惟仁波齐圆寂时,诵《皈依经》《三聚经》《往生极乐世界祈祷经》;为努白苏官家超度时,诵《功德所依经》;做事之前,行卦以占卜吉凶,如晋美旺扎决定是否还俗的时候,诵《念珠算卦隐蔽显示明镜》,占卜之后,卦语预示:喇嘛护法神保护,虔信医药会具足,姻缘自会找上门——就是预示必须要还俗了。小说中还有为春耕祈祷、藏民敬奉高僧、僧人佛堂辩经等宗教行为,如上师仁波齐帮助村民禳灾避邪,为村子开耕试犁时,所作的祈祷。“《吉祥重叠经》起始,我们诵了很多的经文,摇铃、扎马如的声响,让村民满怀丰收的希望。……村民们抓一把糌粑,在‘煨桑了——煨桑了——’的叫喊声中,把手中的糌粑抛洒到空际中去。然后相互看着被糌粑漂白的脸和身子,开心地发出阵阵笑声来。”①次仁罗布:《祭语风中》,第147页,北京,中译出版社,2015。历经磨难、得道而成的高僧具有豁达、通透、澄明的魔力,他为春耕祈祷,带来神力的辅助和佛家的祈愿,这种祈福的仪式,象征着吉祥、丰收,风调雨顺。同样,团聚、远行、婚庆等都需要诵经、祈祷等不同的宗教形式,宗教话语在文本里得到完全释放。美国心理学家在《宗教经验种种》里说:“宗教经验的本质,也就是我们最后必须用以判断形形色色的宗教经验的那种东西,必定是我们在其他经验里找不到的那种要素或特性。”②张志刚:《宗教是什么》,第63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这种宗教经验弥散在次仁罗布的诸多小说中,《放生羊》中的羊被买下来,成为不被杀生允许自然老死的羊,慢慢地竟然能够到庙中拜佛、转经;《神授》里亚尔杰被神选中,进行说唱格萨尔王等藏地传奇等,宗教为社会注入了精神因素,引导人迈向另一种实在境界,宗教话语成为作者的重要表现形式。
次仁罗布作为“隐含作者”,他已经把自己的思想和精神融于小说中。布斯说过:“在他写作时,他不是创造一个理想的、非个性的‘一般人’,而是一个‘他自己’的隐含的替身,不同于我们在其他人的作品中遇到的那些隐含的作者。对于某些小说家来说,的确,他们写作时似乎是发现和创造他们自己。”③〔美〕W·C·布斯:《小说修辞学》,第80页,华明、胡晓苏、周宪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小说家努力在“发现和创造他们自己”,他的叙述经验、宗教情感、历史感受都是创作的源泉,如今,他把普遍的人类经验根植于藏区的大地上,我们期待着他精神世界的版图进一步扩大。
〔本文系辽宁省社科联2016社会经济项目“地域文化与东北文学研究”(项目编号:lslktziwx—04)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王 宁)
刘广远,博士,渤海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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