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遗传及其产生与再生产:近20年来文学的阶级叙事
2016-11-25陈舒劼
陈舒劼
当代文学观察
身份遗传及其产生与再生产:近20年来文学的阶级叙事
陈舒劼
一
文学史公认,1942年5月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一文是中国现当代文学进程中醒目的转折标志。这篇文章被追溯为50-70年代文学体系、标准、制度、风格乃至生态的思想原点,它清楚地定位了文学与时代政治的关系,一套与五四启蒙文学话语和现代文学表述形态迥然相异的话语体系就此启动。“阶级”是这篇原点性文献的核心词汇之一,它规定了文学的属性与宗旨,参与了当代文学走势的定向。“一切文化或文学艺术都是属于一定的阶级,属于一定的政治路线的。为艺术的艺术,超阶级的艺术,和政治并行或相互独立的艺术,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是无产阶级整个革命事业的一部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865-86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具体而言,文学的服务对象存在着先后轻重之别,首要的服务对象是作为革命领导阶级的工人,其余的分别是农民、军人、小资产阶级劳动群众和知识分子——阶级性决定了革命愿望的烈度,也自然排定了文学服务的次序。“阶级”之所以重要,根本上在于其便捷、直观、大抵准确地表明了革命时代的中国社会状况,将社会区隔为数个境遇悬殊而又相互冲突的群体。毛泽东第一篇产生重大影响的文章《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就以“阶级”为工具甄别出革命的“敌人”和“朋友”,这种身份鉴定的思路方法在新政权建立后的27年中都极为盛行。1957年之后,全党全国的各项工作从根本上围绕着“以阶级斗争为纲”展开,阶级甄别、阶级对立、阶级斗争的行为不断升温,更是将“阶级”的重要性上升到了空前的高度。
强调阶级之于身份鉴别的权威,出自于对社会运行的某种总体性掌控的需要。在社会经济基础薄弱、革命斗争思路延续的时代背景里,以阶级身份为标准划分社会群体,包含了包括政治革命性与经济公平性在内的多重考虑。通过阶级划分和阶级斗争,某种看似平等的政治原则与社会理想冉冉升起:“现代平等主义原则是通过革命的阶级话语深入整个社会的:任何人不应臣属于任何人,任何人不应主宰或剥削任何人,任何人不能成奴隶;为此,必须消灭主仆关系和剥削关系,必须形成一种摆脱这一对抗性关系的经济,必须建立一种不再复制社会不平等的教育体系,必须创造一种超越以往一切国家形式的国家。”*汪晖:《去政治化的政治:短20世纪的终结与90年代》,第36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阶级斗争允诺建立在斗争和清洗之上的平等世界,迅速唤醒了隐藏在历史深处的平等之梦。阶级斗争在诸多领域内铺开,它既表现为批斗、游行等政治实践,也同时通过文艺宣传等渠道实现意识形态再生产,文学就是“阶级斗争”观念再生产的重地。
“阶级”在“27年”的革命文学中,是醒目的叙事主题和流行的叙述符号,也是表达和理解问题的理论资源。多年后兴起的文化研究引入了种族、性别、教育、信仰甚至流行音乐、性倾向等诸种个体身份识别∕建构的路径,但在“27年”的文学叙述中,“阶级”以压倒性的优势取代了其余个人身份鉴别的方式,成为无可争议的权威。对阶级的身份鉴定权威性提出的最有力的挑战来自血缘关系,它得到了传统文化的强力支撑,几乎成为一种身份识别的集体无意识。费孝通描述的中国传统伦理关系是种波纹状的差序:“以‘己’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不像团体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个平面上的,而是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第27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这种人际伦理差序关系的根基就在于血缘。大动乱时代,普通民众往往以宗亲血缘为基础组织武装自保,就是源于对血缘关系的本能信任。战胜以血缘为中心的身份伦理观念,是阶级身份至上的观念权威性树立的必要性条件。“传统血缘∕家族与阶级斗争之间的冲突是50-70年代中国小说的基本主题,”*李杨:《50-70年代中国文学经典再解读》,第61页,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2。“工农兵文艺成功地将阶级仇、民族恨转换为叙述中的家族血仇。因此,家族∕血缘在阶级∕血缘的层面获得了再度认可”。*戴锦华:《隐形书写——9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第216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在个体的政治基因与身份鉴定的意义上,“阶级”压倒并且收编了“血缘”。这意味着在阶级身份生产或鉴别需要的条件下,血缘关系仍然有不小的活动空间,这也是在阶级斗争、阶级甄别最为激烈的时期,“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血统论能大行其道的缘由。
“阶级”对“血缘”的收编和消化似乎强化了个体政治身份鉴定的客观性,判断阶级成分最便捷的标准就是经济状况——越穷越革命,而革命时代“无产阶级”拥有的财产几乎一目了然。但是,从“贫穷”推导出政治身份的革命性,以及这种革命性的长期性甚至是后代子弟的革命性身份,这其中还存有大量被忽略的空白。无产阶级中的个体可能麻木不仁,可能意志消退,可能软弱胆怯,可能摇摆叛变,其子弟的状况更因其所处的时代环境和社会氛围而变数多多。因此,“阶级”对个人身份属性的鉴定权威,必须得到许多来自于经济条件判断之外的权力建构的支撑。不少小说、散文、回忆录都提到了这样的场景:父母兄弟等家中亲人一旦被组织机构宣布为阶级异己分子,那么其他的家庭成员就要重新考虑自己的政治立场,与原先的骨肉亲人和阶级同志“划清界线”就成为不得已而为之的选项。被宣布为阶级异己分子的理由五花八门,尤其对于“知识分子”、“小资产阶级”等出身的个人而言,他们的革命阶级身份总是处于质疑和警惕的目光下,杨沫笔下的林道静就是阶级身份建构复杂性的典型之一。《青春之歌》将林道静设置为“黑骨头和白骨头的混合”,与单纯的阶级标准和血缘标准形成了客观的对照。她的父亲是大学校长、教育家、慈善家、前清举人,是板上钉钉的“压迫阶级”分子,而母亲则是被父亲强抢的民女,在生下林道静不久后被驱逐出门投水而死。林道静的革命身份因此必须经受反复的考验,相对于工农兵,知识分子的革命阶级身份的获取、遗传或继承都不似水往低处流一般自然。然而,更多的文艺作品宁愿绕开复杂的可能性,简单明快地呈现“阶级”之于个体的政治身份乃至价值立场的甄别权威。“在一九四九年以后的三十年中,大量文艺作品,都表现了‘阶级情’对‘骨肉情’的战胜,都强调了‘党’和‘党’的领袖‘毛主席’远比父母更重要、更值得无条件地爱”,“一九四九年以后,此种‘阶级至上’、‘阶级全能’的观念得以延续,甚至进一步强化。‘亲不亲,阶级分’,是一种口号、一种要求、一种原则、一种尺度。”*王彬彬:《当代文艺中的“阶级情”与“骨肉情”》,《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3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判断逻辑,在“27年”里又由“阶级身份”主导,重新操演了一遍。
概而言之,“27年文学”的阶级叙述展现出相对简单的模式。作为“后文革”时代文学中阶级叙述的前文本,这批文学作品过于遵从革命的政治指令,它们力争用文艺的方式证明特定的政治论点,频繁地使用二元对立的叙述框架和“高大全”的人物刻画方式,许多作品甚至可以被公式化地抽象。在共产党英明的领导下,被欺凌与被侮辱的穷苦百姓翻身得解放,摇摆不定的蒙昧者在斗争中逐渐革命化,凶狠狡诈的剥削者被斗倒,无产阶级革命斗争取得了胜利,类似的程序得到了广泛的应用。“27年文学”的阶级叙述坚定地宣告,二元对立的阶级斗争是迈向“民主”、“平等”、“公正”的新社会的必由之路。然而,后革命时代的转折几乎以同样的坚定放弃了这样的观点。
二
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被默认为后革命时代的基石。“阶级”、“英雄”、“斗争”、“同志”等词语在市场时代失去了革命价值观的支持,慢慢淡出日常生活的焦点。逐步脱离政治规范的文学开始关注新的时代命题,寻找新的表达形式,适应新的生存环境,建构新的价值伦理。“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朦胧诗潮”、“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新写实文学”、“现实主义冲击波”、“底层文学”等等标准不一的后革命时代文学潮流描述中,“阶级”等词汇都不再受宠。对多数民众而言,当下的生活充满了巨量而丰盈的诱惑,“阶级”等词条更多地意味着闲聊中的回忆或影视屏幕上的激情,这些词条似乎正连同它们受宠的时代一起沉入历史深处。
就此断言新时期之后文学阶级叙事的消沉,多少过于武断。历史意味着过去,更意味着过去与现在诸多隐秘的关联。“一部历史书可以有其开端和结束,但它所叙述的历史本身却没有开端和结束。今天由昨天而来,今天里面就包括有昨天,而昨天里面复有前天,由此上溯以至于远古;过去的历史今天仍然存在着,它并没有死去。”*〔英〕R.G.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译序”,第18-19页,何兆武、张文杰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许多时候,历史悄然地影响甚至操纵了当下。“过去的许多方面,一直到今天都还在影响着我们的情感和决定;经验是可以跨代传递的,这种传递一直延续到儿孙们的神经处理过程的生物化学中区;过去未能如愿的未来希望,可能会突然和出人意外地具有行为指导作用和历史威力。”*〔德〕哈拉尔德·韦尔策:《社会记忆》,哈拉尔德·韦尔策编:《社会记忆:历史、回忆、传承》,第3页,季斌、王立君、白锡堃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有研究者注意到“现代文学”生产的“当代文学”:“在1986-2009年当代文学研究的漫长隧道中,‘现代文学’的‘知识谱系’几乎无处不在……‘现代文学’已经成为评价‘当代文学’的标准、规范和方法。”*程光炜:《当代文学的“历史化”》,第26-27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历史叙事的变化可能会引起某段历史褪色的幻觉,然而这更可能是源自于历史叙事别有用心的视角挪移。选择展现什么样的历史、以何种方式展示历史等等,隐藏了权力的企图和活动痕迹。“活着的历史”开启了历史与当下的对话之门,纷繁芜杂的意识形态在诸种话语相互的比照、冲突、映衬、补充之间得以展示,这也是怀有历史癖好的文学叙述的魅力所在。“阶级应当被理解为社会认同呈现的一种形式,而不是理解为一切这类形式都榻缩成的一个主导范畴。不是要去设定阶级的存在,而是要去考察权力与地位之间的关系的宏观政治学。”*〔英〕西蒙·冈恩:《历史学与文化理论》,第157页,韩炯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27年文学”中语调轩昂的阶级叙事在后革命时代发生了明显的转变,“阶级”的文学叙事拥有更为丰富的表达空间,当下对历史的扩展、承继和转折就藏匿其中。
林道静“黑骨头和白骨头混合”的阶级叙事在“27年文学”中并不常见,诞生于“文革”后的《芳菲之歌》《英华之歌》和韦君宜的《露沙的路》等文本都采用了类似的人物阶级身份设置,暴露出革命阶级叙事理论潜在的内部裂隙。以经济状况断定阶级身份、以阶级身份断定政治立场、阶级身份具有天然继承性等观点都面临着崩盘的危险。当然,更多的文本跳出了原先的革命叙述大框架,转而描绘或分析阶级身份的形成过程——阶级不再是叙述的工具,而是叙述的对象。余华的《活着》提供了历史中阶级身份生成的戏谑场景,主人公徐福贵的生死存亡在不经意间与阶级身份的判定擦肩而过。徐福贵继承了父亲积攒下的财富,但解放前他在赌场上将所有的财产输给了龙二。龙二费尽心思骗来的财富给他带来了地主恶霸的身份,被枪毙前龙二幡然醒悟,对着人群中的徐福贵说了句“福贵,我是替你去死啊”。徐福贵如果不因豪赌输光家产就必然被枪毙,但无论穷富,徐福贵与地主恶霸惯于剥削、穷凶极恶的典型阶级形象都有天壤之别。《活着》表明“阶级”在个体身份判断上至少有双重谬误的可能:单纯以财产划分个人的阶级身份的判断方式不可靠,将个人身份与品性德行直接划等号的方式也不可靠。如果说徐福贵与龙二的阶级身份转换还是某种宿命论式的“自然过程”,那么亦夫的《土街》则表明阶级身份的转换完全可以是一种机心深重的预谋。治才为了整倒死对头掌才,让父亲将家中的土地全都贱卖给掌才,希望借助“土改”的阶级划分之力,将掌才一家斗垮。在治才这类有文化的农民眼中,阶级斗争只不过是解决私人恩怨的、威力远超大棒的利器,治才得意地将此解释为“黑吃黑”。*亦夫:《土街》,第65页,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阶级划分决定“敌人”和“朋友”的逻辑,在广袤的乡土世界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形。
到苏童的《河岸》和王安忆的《启蒙时代》等小说中,近20年来阶级叙事的视野被进一步拓宽,这两部小说考虑到了个体阶级身份产生诸多可能性——有多少参与阶级身份生产的因素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从这个意义上说,作为小说的《启蒙时代》和《河岸》倒颇具几分文化研究的方法论意味。苏童的《河岸》围绕着少年库东亮成长过程中的身份追寻展开,奶奶的烈士身份、奶奶和父亲的血缘证明、父亲的作风问题、母亲与父亲划清阶级界限、库东亮居住空间的变化,都对少年库东亮阶级身份产生了重大影响。随着叙述的推移,库东亮开始主动参与自己阶级身份的塑造,性意识的萌发、与被遗弃少女慧仙间的暧昧、对父亲身份的强烈不满、与岸上居民的关系变化,不断地与外部强加给他的阶级身份认同发生或明或暗的对抗。小说里的“空间”在这一过程中表现出强劲的隐喻功能:“空间是政治性的、意识形态性的。它是一种完全充斥着意识形态的表现。”*〔法〕勒菲弗:《空间与政治》,第46页,李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河岸”的题名暗示了两种空间的对立,流动不居的“河”与坚实稳固的“岸”分属于被排斥的阶级异己分子和获得政治认同的阶级同志,库东亮屡次上岸都被坚决逐回,慧仙从河上到岸上的综合大楼再到理发馆,空间的政治等级始终与人物的身份层次成正比。《河岸》打开的阶级世界充满了权力话语的诡谲,老尹劝执著寻找自己革命∕血缘身份的库东亮“千万要记住,历史是个谜,历史是个谜啊!”*苏童:《河岸》,第223-22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老尹实际上是在暗示被排斥为阶级异己分子的库东亮,尽管阶级身份的判定来源于许多因素的综合,但终究都由“权力”这个看不见的主导者完成捏合。“谜”就是权力话语生成的复杂机制的象征——谜团中人即使捕捉到诸多线索也终究无法破开迷局,更不要说揪住哪个可以为谜团负责的具体对象。王安忆《启蒙时代》中南昌的父亲对此洞若观火,却也讳莫如深。小说尾声阶段,这位遭遇过隔离审查的闲置的老革命,在和儿子的对话中不无自我嘲讽地将革命视为“青春期抑郁病”的结果。阶级出身、剥削和被剥削、压迫和被压迫的确是革命的动力源,但也无法完全解释革命的所有动因,更无法主宰所有的革命价值标准。南昌的父亲甚至提出“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可能是被长期忽略的阶级斗争的缔造者之一,联系到气候变暖与文明扩展之间的考古学发现,就不能完全将这番解释视为玩笑。这部小说给予阶级身份充分的重视,每个人物的出场几乎都配置了详细的家庭出身和阶级成分介绍,但它对阶级理论巨大的辐射效应显然更为用心。《启蒙时代》聚焦于从1967年末1968年初到1968年末1969年初的独特时间段里,在革命和阶级斗争的宏大话语背景下,军干子弟和市民子女的观念世界的成长。它至少包括如下具体内容:军干子弟对父辈身份的继承、反抗、思考;军干子弟之间的交往与分化;军干子弟和市民子女的相互探究与对话;军干子弟对阶级异己分子的好奇与接触。总体说来,阶级、革命、启蒙的多元对话关系到了南昌他们这一代,成了空想、苦闷、骚动,以及半生不熟的阅读、故作高深的世故、暧昧冲动的交往。对于处于启蒙期的南昌们来说,阶级、革命、理想等词汇必须面对日常生活散发出的日益增强的诱惑。
三
《启蒙时代》与《河岸》更新了阶级在文学叙事中的角色,但它们仍在革命话语的氛围中展开阶级的讨论。关注历史仅是后革命时代文学的任务之一,它还必须要考虑阶级问题的时代性。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社会大转型进程使“经济”取代“阶级”成为新的时代关键词,阶级斗争的紧张感也被其他类型的焦虑情绪所代替。阶级问题还是否存在,或说阶级视角的社会分析还在多大范围内有效,就成了首当其冲的问题。这在很大程度上将决定重启阶级叙事的方式,以及新时代阶级叙事的主要面相。
思考文学叙述引入阶级的可能性之前,一些文学作品率先刻录了种种令人惊讶的“阶级”消费场景:金钱能购买到强烈的身份优越感,它短暂地抹平了客观中坚硬的收入和地位差异。池莉的《生活秀》截取了一段吉庆街大排档里日常化的奇观:“只要五元钱,阶级关系就可以调整。戴足金项链的漂亮小姐,可以很乐意地为一个民工演唱。二十元钱就可以买哭,漂亮小姐开腔就哭。她们哀怨地望着你,唇红齿白地唱着,双泪长流,真的可以把你的自我感觉提高到富有阶级那一层面。”*池莉:《生活秀》,《请柳师娘》,第248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3。意味深长的是,吉庆街大排档的卖唱女在情歌之外,还至少演唱两种“表现吃客的阶级等级”的歌:“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呀嘛在街头。∕手拿碟儿唱起来,小曲好唱口难开,声声唱不尽人间的苦,先生老总听开怀。”这两首有浓厚的“红色文艺”背景的街头小曲将“阶级”的欲望化消费引向了历史纵深。前者《月儿弯弯照九州》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宋代民谣,是“忆苦思甜教育”中经典的曲目,它的后半段阶级斗争“你死我活”的味道更浓郁:“咿呀呀儿喂声声叫不平,何时才能消我那心头恨!”后一首小曲《小曲好唱口难开》出自湖北省实验歌剧团为庆祝建国十周年献礼而创作的歌剧《洪湖赤卫队》,将穷∕富的迥异境况作了鲜明而又通俗的比对。昔日贫富间的血海深仇变成了眼前街头大排档觥筹交错时的调味品,刺眼的古今对比之中弥漫着暧昧的现实认同:阶级的差异∕斗争本身已经不是焦点,关键是自己所处的位置。受众的身份认同,从“唱不尽人间苦”的流浪者转移到了“高楼饮美酒”的“先生老总”。
暧昧的现实认同很快遭遇到另一脉文学叙述的反抗。诸如曹征路的《那儿》、阎连科的《受活》、余华的《第七天》等作品,都毫不掩饰地发出了愤怒的声音。这些作品拥有一个共同的立场:它们可能并不注重正面阐释阶级的内涵,也不将社会群体间的矛盾做边界清晰的“阶级化”定位,但它们都在强调并控诉社会转型过程中隐含着新的压迫与不公。各式的资本和话语的媾合导致总有一部分人处于弱势的地位,而弱势的经济地位和身份地位往往在社会发展进程中失去上升的空间。“如果不考虑阶级分析这一术语,在现代社会中也仍然存在着关于不平等和不公正这样的重要问题。它们需要得到更广泛地关注,而不仅仅限于社会学杂志的读者。”*〔英〕戴维·李、布赖恩·特纳主编:《关于阶级的冲突:晚期工业主义不平等之辩论》序言,第2页,姜辉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5。这些作品在批判社会转型中出现的压迫与不公的意义上,恢复了“阶级”一词的对抗性,展开自己“阶级”色彩浓厚的文学叙述。显而易见,针对阶级视角下社会分析的有效性问题,文学和其他社会学科发生了重大的分歧。经济学统计能够提供多种数据来说明经济飞速发展的同时伴随着收入级差的不断扩大,但社会学更青睐用“分层分析”介入社会不平等的研究。“1989年以来,社会分层分析更是牢牢地控制着有关社会不平等的研究。在此过程中,阶级分析被彻底边缘化了。这样一种状况是学术逻辑和政治逻辑双重挤压的结果。从政治逻辑上说,在中国政治史上,阶级分析曾经与极‘左’意识形态过从甚密,随着政治气候的转变,这样一种历史瓜葛不仅导致阶级分析在政治上失宠,而且成为学术研究的负累;从学术逻辑上说,近半个世纪以来,尤其是由于布劳和邓肯的开创性研究,社会分层研究已经发展出一整套适合‘中观社会学’的研究概念、命题和方法,而阶级分析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停留于思辨的社会哲学层面,在实证研究占据主流的社会学中不受欢迎自然是不问可知了。”*苏阳、冯仕政、韩春萍:《把阶级还给不平等研究》,苏阳、冯仕政、韩春萍主编:《中国社会转型中的阶级》,第2-3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有学者指出:“分层研究和阶级分析的根本区别在于它们对社会不平等的基本假设和信念不同。前者是功能论的,认为社会不平等的存在是为了满足社会的整体需要,社会不平等的形成本质上是一个市场性的资源配置过程。而后者是冲突论的,认为社会不平等的存在只是为了满足统治阶级的需要,社会不平等的形成本质上是一个对抗性的权力强制过程。”*冯仕政:《重返阶级分析?——论中国社会不平等研究的范式转换》,《社会学研究》2008年第5期。《那儿》《受活》等作品的“阶级”视角引入,既呈现了社会不平等的深度,也强调了文学批判性立场的烈度。《那儿》描述了国有资产重组中的官商勾结以及工人群体无力的抗争,《受活》讲述了“圆全人”对残疾人或明或暗的多层次剥削与压迫,《第七天》几乎就是社会不公事件的结集。它们始终在提醒“不平等”的公开性、多样性和长期化,而阶级视角的引入有助于凸显转型社会利益再分配的隐蔽性、权力化和暴力性。作为小说题目的“那儿”内含丰富,它脱胎自阶级斗争的标志性符号《国际歌》,是老人记不住“英特纳雄耐尔”后的简称。“那儿”寄托着在国有资产重组中被剥削被欺骗的工人群体对昔日政治身份和社会地位的怀念,与此同时,作为代词的“那”又指较远的时间、地方或事物,具有强烈的乌托邦色彩。《受活》里的茅枝婆以死换取村民脱离行政管辖,《那儿》的朱卫国碎颅自尽以表达对官商勾结的愤恨和无力保障工人同事权益的内疚,余华《第七天》则借死去的杨飞的视角宣布只有在“死无葬身之地”才有平等——与“27年文学”阶级叙事的满怀信心相比,近20年来的文学阶级叙述明显加重了它的悲愤与决绝。
悲愤与决绝之外,近20年来文学的阶级叙述还注意到了弱势者的内部分化与敌视。传统的阶级叙述往往通过设置“中间人物”的形象来处理阶级斗争中的犹疑或摇摆,但“中间人物”终究会回到正确的政治立场上来,真正的阶级兄弟之间也不会发生你死我活的内讧。如果说《那儿》还将工人阶级的分化与内讧停留在自私自利的层面上的话,那么刘庆邦的《神木》则揭露了挖煤的农民工之间相互诱杀的恐怖景象。赵上河和李西民在诱杀陌生的闲散农民工时,也遇上了其他闲散农民工的垂钓。赵上河目睹老乡作案之后,“他懂得了,为什么有的人穷,有的人富,原来富起来的人是这么干的。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蚂虾吃泥巴……自己不过是一只蚂虾,只能吃一吃泥巴。如果连泥巴也不吃,就只能自己变泥巴了。”*刘庆邦:《神木》,第115页,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0。在赵上河身上,诱杀同样不富裕的底层农民是件迫不得已的事情,他怜悯村中被打死在矿井下的赵铁军一家,攒够五万块钱的目标也只是为了能交上税负和孩子的学费。赵上河的悲剧表明,《神木》中矿工之间的矛盾已经明显超过了矿主对矿工的压迫。阶级视角的文学叙述在突出压迫与对立的结构性、内在性、复杂性的同时,也在挑战自身视角的有效性——如何解释《神木》中的赵上河们多少有些无奈地对“阶级兄弟”挥起的镐头?
四
《神木》揭露被压迫者间的残杀的同时,还涉及到了阶级身份的遗传性问题,准确地说,是阶级身份的再生产。近20年来文学中的阶级身份再生产叙述,应重点关注的并非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打地洞”式的机械身份复制,而是指向社会不平等结构的身份再生产能力:既得利益群体如何隐蔽地维持并扩大自身及其后代的优势,而弱势群体及其子女则日益丧失改变的能力和空间。有研究者认为,改革开放带来了经济层面中“不平上的公平”:“市场经济意味着一种根据个人能力大小进行区别对待的报酬制度,这虽然导致了个体之间更高的不平等,但同时也带来了更大的经济公平……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把上升的不平等看作是后社会主义市场导向的改革的经济结果,并以此来解释和理解它。”*王丰:《分割与分层:改革时期中国城市的不平等》,第7页,马磊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当然,在经济视角之外还应当看到,“体制性权利不平等是构造巨大社会不平等的一个重要机制”。*孙立平:《失衡:断裂社会的运作逻辑》,第33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文学在社会转型的利益重组过程中有两种选择的可能:粉饰不平等的再生产,抑或揭露它。“文学是一个暴露意识形态,并对其进行检验、质疑的领域”,“这两种观点都具有说服力:即文学是意识形态的手段,同时文学又是使其崩溃的工具。”*〔美〕乔纳森·卡勒:《文学理论》,第41页,李平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革命时代的文学阶级叙述彻底地跌入社会不平等的对抗性模式之中,而市场时代的文学阶级叙述则过分渲染了社会平等的景象。在某些叙述中,弱势阶级的身份固化与传承,已经成为衬托主人公身份光环的绿叶。
都梁的《血色浪漫》在这个时候显示出了它的重要性。过分陶醉于钟跃民既能出入于刀枪棍棒也能博得众多美女青睐的浪漫生活,将会忘记这部小说所展示的阶级身份的固化和传承:同样曾经混迹于1968年底的街头的军队高干子弟和贫民子弟之间,存在着一条几乎无法跨域的身份鸿沟。钟跃民、袁军、郑桐、周晓白、张海阳、李援朝等人是军队系统高层的子弟,被平民子弟称为“老兵”,玩世不恭、放荡不羁、贫嘴轻佻都是他们身份优越感的象征。无论时代如何颠簸,他们的命运都比“小混蛋”、李奎勇、宁伟以及在落户陕北的知青李萍、张广志、曹刚、钱志民、郭洁们强——这些被时代抛弃的人原本也是出身于社会边缘的群落。钟跃民能进入正荣集团,是因为李援朝坦诚相告自己看上了钟父在两广地区潜在的人脉资源;出身于将军世家的周晓白轻易地戴上了大校的军衔,而这个军衔则是家庭成员里最低的;李援朝虽在正荣集团内斗中落败,但他早已积累了在美国过上上流生活的财力;在父辈权力较量中不怎么显山露水的袁军,在小说结尾也到基层部队当上师长。“老兵”风光生活的另一面,就是小说列举的平民子弟回城20年后的惨状:曹刚冒着被车撞死的危险以碰瓷谋生,张广志以撒图钉来提高补自行车胎的收入,赵大勇常年蹬三轮成了驼背,送牛奶的郭洁头发花白,修鞋的钱志民浑身皮革味,苍老的李萍每月的退休金不足四百元。在此之外,小说还不动声色地描写了“小混蛋”被“老兵”们剿杀,以及李奎勇、宁伟、吴满囤们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死亡。“小混蛋”虽然穷凶极恶地对高干子弟身份的“顽主”痛下杀手,但追溯其根源仍然来源于高干子弟的仗势欺人;李奎勇在明知必死的情形下仍选择与“小混蛋”结盟,也是由于其屡遭欺侮的生存经验;宁伟在落难时得不到其出身阶层的支持,被迫站到了社会法制的对面,最终不无意味地死在钟跃民和张海阳的手中;农村的吴满囤靠着父亲给村支书干了三年的活和磕了无数的头才有了参军的机会,而同样的事情对于军队高干子弟来说是不存在的。吴满囤牺牲在对越自卫反击战前线,而周晓白后来被以大军区正职身份离休的父亲周镇南从野战军调入总部医院并升职为大校副院长。这种现象被轻描淡写地归结为“惯例”——这个词表明,“老兵”们之于“小混蛋”们的优势,并非完全因为个体的资质问题,更应是一种建立在家庭阶级身份基础之上的社会资源长期积累后形成的落差:“当人们进行互动时,一种不平等的结构就会被创造出来……随着时间推移,有利的位置会带来权力、特权和声望。处在这些位置上的人会被给予权力、特权和伴随这些位置而来的声望,处在这些位置上的那些人的孩子则会享有优越的条件。”*〔美〕乔尔·查农:《社会学与十个大问题》,第74页,汪丽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小说结尾时,李奎勇与钟跃民的谈话中出现了佛教的身影——他始终对根深蒂固的阶层身份遗传与压迫无法释怀,并期冀来生的那一个没有身份差异与压迫的极乐世界。然而,李奎勇的绝望还将继续下陷:他清晰地看到他的孩子将重复他自己的命运。“我挣扎了一辈子,到头来自己的现状没有改变,亲人的现状也没有改变,就算在朋友中间我也是个没用的人,混到这个份儿上,也早该被淘汰出局了”,“就整个人生来说,我却找不到盼头,无论我怎样挣扎也改变不了现状,这就是命啊。我有时就盯着我儿子……你看我现在什么德行,他将来就是什么德行,差不了太多”。①都梁:《血色浪漫》,第471、473页,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李奎勇对特权阶级刻骨铭心的仇视与他与钟跃民之间生死不渝的友情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揶揄:如果在此世界要尽量消除阶级间的冲突,或许只能期待优势阶级都由像钟跃民这样贴满了道德符码的人士组成。王朔的《动物凶猛》等小说反映了“大院子弟”根深蒂固的蔑视平民的“大院意识”,②王彬彬:《文坛三户:金庸·王朔·余秋雨》,第176-192页,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与《动物凶猛》等小说相比,《血色浪漫》反映出的军队子弟与平民子弟之间的对立更加隐蔽。军队高干子弟钟跃民和他的朋友们比“大院子弟”拥有更高的政治身份,但他们都得到了阶级身份的庇护与恩泽。“文革”中大院子弟“父母受冲击后,有过一段流出大院的生涯,这是值得同情的。但在这一过程中,在街头闲逛逐渐流氓化,又开始复制他们的祖辈在进入大院以前的文化,而‘文革’后他们摇身一变,又成为社会上的大款、体制内的第三梯队。这个三点一线,对中国最近20年的变化影响至远,却始终没有得到清理。从这条线上过来的东西,对我们今天这个社会还在发生重要影响。”③朱学勤:《是柏拉图,还是亚里士多德?》,《书斋里的革命:朱学勤文选》,第437页,长春,长春出版社,1999。这段话准确地概括了“背着菜刀的诗人”钟跃民和他的朋友们的人生轨迹,并直指潜在的身份等级之于当下的巨大影响。
《血色浪漫》因此而成为颇有矛盾意味的小说。在将钟跃民们的“血色浪漫”生涯刻画的无比诗意和潇洒之时,它也描绘了阶级间的差异、固化和不平等的延续,并试图用阶级间的个体友谊或道德义气来胶合那道深长的裂痕,就像一首掺杂了许多噪音的“血色浪漫”颂歌。小说尾声部分钟跃民在听交响乐时被《欢乐颂》“拥抱起来,亿万人民,大家相亲又相爱”的主题感动得热泪盈眶,而李奎勇就在这个晚上死于穷苦和病痛。李奎勇肯定感觉到,“他们为生活所做的主要决定都不利于他们,这正是工人阶级文化和社会再生产的核心矛盾之一”,④英〕保罗·威利斯:《学做工:工人阶级子弟为何继承父业》,第140页,秘舒、凌旻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而钟跃民仍然陶醉在自我的道德理想和优越感之中。“浪漫”属于钟跃民们,而李奎勇们拥有的可能只是“血色”。保罗·威利斯在考察工人阶级的身份再生产机制时坦言,应努力将对文化生产的洞察转化为政治意识和实践,并力争中断不公的社会再生产,而不是反过来强化这种社会再生产。对于当下文学的阶级叙述而言,这应当成为一个自觉的目标。
(责任编辑 李桂玲)
陈舒劼,博士,福建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