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位置
----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文学中的“青年问题”论析
2016-11-25宋文坛
宋文坛
当代文学观察
青年的位置
----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文学中的“青年问题”论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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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主体”的翻转与“青年问题”
在晚清以来的历史和文学叙述中,“青年”始终是一个引人注目的概念。1901年,梁启超在《过渡时代论》中依据精神气质的不同把中国人区分为“老年”和“青年”两类,并做了高下善恶之区分:“故今日我全国人可分为两种:其一老朽者流,死守故垒,为过渡之大敌,然被有形无形之逼迫,而不得不涕泣以就过渡之途者也;其二青年者流,大张旗鼓,为过渡之先锋,然受外界内界之刺激,而未得实把握以开过渡之路者也。”*梁启超:《过渡时代论》, 张品兴编:《梁启超全集》第2卷,第464页,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梁启超当时认为,中国已结束数千年的“停顿时代”,正处于“希望之涌泉”迸发的“过渡时代”,民族“由死而生,由剥而复,由奴而主”的伟大转变即将到来。在他看来,此时的青年虽有诸多旧时代之束缚但其郁郁勃发的向上气质和冲决束缚的变革雄心必将赋予其“先锋”的历史使命。在《少年中国说》中,梁启超热情洋溢地阐述他的“少年理想”:
使举国之少年而果为少年也,则吾中国为未来之国,其进步未可量也;使举国之少年而亦为老大也,则吾中国为过去之国,其澌亡可翘足而待也。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梁启超:《少年中国说》, 王德峰编:《梁启超文选》,第37页,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11。
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将国家民族与青年紧密结合起来,“青年”意味着破旧立新,意味着充满创造性的能动力量,具有冲决旧社会秩序的勇气和能力,成为重写中国历史的决定性角色和改造民族国家的希望寄托。纵观中国20世纪前半叶的历史,青年们也确实没有辜负这一希望,几代青年披肝沥胆,舍生忘死,投身于变革世界、开创未来的时代主潮,完成了革命的历史使命,实现了青年的自我觉醒,推进了国家、民族的现代转型与改造。因此,毛泽东在50年代对青年的高度肯定和热切期望就不是泛泛而谈:“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世界是属于你们的,中国的前途是属于你们的。”*毛泽东:《在莫斯科会见我国留学生和实习生时的谈话(一九五七年十一月十七日)》,《毛主席在苏联的言论》,第14页,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57。可以这样说,经由20世纪前半叶的社会风雨及艰苦革命,“青年”已确立了无可替代的位置,“青年”意味着革命的先进性,意味着朝气蓬勃的创造力,意味着未来的无限可能和美好远景。甚至在50年代的中国,对青年的崇拜和赞美一度成为引人注目的社会现象,青年被视为国家的宝贵财富,50年代几乎成了“火红的青春”的同义词。
青年在社会历史叙述中的至高地位也反映在文学中。在20世纪的文学叙述里,青年始终是文学关注的焦点,描述青年与传统家族秩序决裂,反抗旧的伦理约束,进而投身革命,使自我融入革命、建设主潮之中的文学作品数量众多,青年“成长”叙事构成了现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部分。从巴金的《家》到路翎的《财主的儿女们》,从丁玲、蒋光慈、赵树理、周立波等左翼作家的革命书写,再到建国后的红色经典小说《青春之歌》《创业史》《红旗谱》等,文学作品中的一系列的青年形象无不以革命的实践者、历史的重塑者和开拓者的面目出现。
与朝气蓬勃的青年形象相对的是老年。在晚清以来的文学叙述中,“老年”往往是历史激流的被淘汰者和与新时代为敌的反动者,他们与衰朽不堪的传统、落后的封建秩序为伍。在五四文学革命和继起的无产阶级革命中,“老年”经常成为革命的对象和时代淘汰的目标。吴老太爷、高老太爷等一批历史“被淘汰者”们往往与“老”联系在一起,就是《创业史》中的“落后农民”梁三,也必用“老汉”称之,总之,衰颓保守是“老年”的固定标签,而这也正反衬出“青年”的锐意进取与革命激情。
然而,这样的文学叙述秩序在“文革”后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异甚至翻转。“文革”后的青年,不再是“宝贵财富”,反而成了全社会忧心忡忡的问题。在反映当时社会主流心态的伤痕文学中,有相当比例的创作是揭示“青年问题”的,青年们不再享有至高无上的领潮者地位,反而成了被审视的“问题一代”。刘心武的《班主任》被作为“新时期文学”的发端之作并得到广泛肯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塑造了宋宝琦、谢慧敏这样两个有精神“内伤”的青年典型。在小说中,青年们精神的愚昧与盲从,畸形与空虚被作家发现并被以“问题”的方式提出,“救救孩子”成为全文的中心题旨,而这一问题意识和指认方式也被社会大众和评论家们普遍认同,认为是“提出了尖锐迫切的社会问题”。*西来、蔡葵:《艺术家的责任和勇气——从〈班主任〉谈起》,《中国新文艺大系(1976-1982)理论二集》(上卷),第306页,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揭示青年“精神病态”的“问题小说”一时成为伤痕文学创作的主流。刘心武的《醒来吧,弟弟》、王蒙的《最宝贵的》、卢新华的《伤痕》、金河的《重逢》、张抗抗的《淡淡的晨雾》等小说皆为这一主题的代表作品。金河的《重逢》以重审“三种人”为背景展开,平反回归的老干部朱春信领导清查“文革”遗案,却与当年因保护他而犯伤害罪的青年工人叶辉不期而遇。历史开了荒唐而残酷的玩笑,当年的叶辉因冲动的“革命激情”致人死命,在今天面临审判,而审判者却正是他当年拼死保护的“老领导”。青年因“文革”被否定而成了历史的替罪羊,而与之相反的是,老革命和老干部却平反回归,又被赋予了历史正义的权力,有权审视“青年”的罪错,发出定性的宣判,这一情境未免荒唐。当然,更令人关注的是,小说通过这一荒唐处境揭示的青年的“位置”:青年,这一历史的“主体”,已然丧失了书写历史的权力而翻转成为被审视与宣判的罪人,即使罪责显得如此荒诞,他们甚至也没有资格为自己辩护,只有受审的义务,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尴尬处境。
二、历史转折与“询唤”处境
从国家的“宝贵财富”到认罪受审,从挺立潮头的时代主人到历史的罪人,青年主体的位置翻转正是对时代转折的反映。“文革”结束后的“新时期”确立了现代化的历史目标和改革开放的基本路线,“文革”所谓“继续革命”的政治命题,“抓纲治国”的基本路线从根本上与新时期现代化的历史目标相悖。所以,否定与清理“文革”路线成为新时期历史展开的前提。否定“文革”伴随着对青年群体的重审。80年代初,很多人倾向认为,青年一代深受“文革”影响,他们被“左”倾激进主义思想改造和利用,相当多的人都曾经狂热参与“文革”的“红卫兵”造反运动,盲目追随“文革”左倾路线,成为被政治势力利用、扭曲的一群人。因为其身上有着“文革”蒙昧主义和狂热政治的深深烙印,这一批青年人被视为“喝狼奶长大的孩子”。有人曾说:
“文革”之后,一些劫后余生、德高望重的老作家如巴金、冰心等说出了类似的话:“‘文革’使人性变成兽性”、“那时没有人性,就变成了兽性!”是谁由人变成了兽?无庸置疑地,首先是林彪、江青集团的成员及其党徒、打手,但勿庸讳言,许多人也指当年的红卫兵。*徐友渔:《人性兽性之谜》,《直面历史——老三届反思录》,第104页,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
新时期清算、否定“文革”的历史也便意味着将这群曾是“红卫兵”的青年和“文革”一道放在了历史审判的被告席上。显然,青年的尴尬位置,就是翻转后的历史的位置,青年从历史的高台跌落进现实的尘埃,正反映着历史现实的剧烈变异。与这一剧烈变化相应的是,文学叙述中的“主体”位置,悄然发生了转移,大量复出的老干部群体,成为文学历史叙述的中心。在伤痕文学中,“老干部”纷纷占据着叙事的焦点。《芙蓉镇》中的谷燕山,《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中的严少春,《天云山传奇》中的罗群,《蝴蝶》中的张思远,《神圣的使命》中的王公伯等人物莫不如此。伤痕文学通过叙述老革命、老干部们矢志不渝,坚贞不屈,与“文革”极左势力斗争的故事完成了对历史的重新整理和叙述,革命的裂伤通过这一叙述得以修复,革命历史从而完成了自身的延续。在改革文学中,老干部群体的形象更是得到一再加强。从乔光朴到刘钊,从车篷宽到丁猛、傅连山,一系列挺立改革潮头的老干部形象都在说明:老干部、老革命的能力与激情,依然是历史前进的动力和能量,这一群体在新时期的现实格局中占据不容忽视的主体性地位。
如果仅从社会政治史的外部角度看待历史主体“角色翻转”的现象,这不免有简单决定论的嫌疑。当代文学的书写,既是对剧烈现实变异的反映,又是遵从意识形态要求,不断对现实政治情境作出的应答。所以,从主流意识形态嬗变的角度看,不同时代意识形态对历史主体角色的不同召唤需求才是促使青年主体地位翻转的深层原因。
阿尔都塞认为,所谓的“主体”不过是特定意识形态“询唤”功能的体现,绝对自由的个体是不存在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通过宗教、教育、文艺组织等手段把“具体的个体询唤为具体的主体”,赋予其意识形态的功能和想象性特征。所以“主体”是意识形态“询唤”出来体现其鲜明倾向性和功能性的历史塑造物。他说:“我认为意识形态是以一种在个体中‘招募’主体(它招募所有个体)或把个体‘改造成’主体(它改造所有个体)的方式并运用非常准确的操作‘产生效果’或‘发挥功能作用’的。这种操作我称之为询唤或召唤。”*〔法〕路易·阿尔都塞:《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续)》,李迅译,《当代电影》1987年第4期。如果以他的理论反观现代的“青年”群体的话,我们会发现,“青年”是被党和革命的意识形态所询唤出的“历史主体”,在青年“主体”之上,实际上存在着革命意识形态的真正权威。革命意识形态引导和塑造着一代青年向革命的方向靠拢,凝聚成符合意识形态和革命要求的“青年角色群体”。青年服膺于党的政治权威和政治理想,通过对代表“旧社会”、“旧制度”、“反动思想”的老一代人的斗争与抵抗,达成对意识形态询唤的响应与推动,并完成自己的角色使命。所以,革命年代的青年之所以拥有历史的主体性,是因为青年在以阶级革命为旨归的国家/民族叙事之中扮演了革命先锋的角色而被革命的意识形态赋予了主体的地位。而新时期之初青年与老年历史主体位置的翻转却正反映出不同时代主流意识形态询唤指向的偏转。新时期的政治权威与意识形态的运行显然发生了重大的方向性变化,阶级革命不再是国家民族叙事的中心,“打碎旧世界”让位于“团结一致向前看”,确立权威取代了激进革命,主流意识形态迫切需要重建权威和秩序,因而一代激进的“革命青年”,也就失去了应答询唤的主体性资格,而必须让位于上一代的“老人”,这种状况显然更符合反省“文革”、告别激进革命、拥抱世俗现代化的现实方向。由此看来,挺立革命潮头的青年淹没于历史潮流之下,成为审罪的对象和迷茫的一代也是政治意识形态历史转型和要求的必然。
三、继承的焦虑与主体成长的“偏离”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不难发现一个隐藏在剧烈变异的时代文化潮流背后的贯穿性命题:从革命年代到“文革”,因为党的文化领导权的存在,在主流意识形态的询唤中一直体现出对青年群体的“角色期待”,而直至新时期之前,青年群体也一直在以积极的态势回应着这一询唤,使自己编织进阿尔都塞所言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之中,这形成了两者之间紧密的互动。但这种情况在新时期开始之后却遭遇到质疑,青年对“角色主体”的询唤表现出既无力又偏离的趋势,因此,意识形态的“继承焦虑”和青年群体的“角色偏离”的问题便变得格外突出。
197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了王蒙50年代的一部小说《青春万岁》,在“内容说明”里,有这样的一段提示性文字:
作品以北京某中学毕业班一群女学生的生活为内容,生动细致地描写了我国实行第一个五年计划大规模建设前夕,青年学生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为祖国献身的渴望,以及他们在追求这个美好目标过程中的成长。作品所表现出的那种充满激情的沸腾生活,和青年们那种纯真、善良的集体主义精神,至今仍具有强烈的感染人、鼓舞人的力量,更是今天受到林彪、“四人帮”严重创伤的青年们所特别需要的。*王蒙:《青春万岁》,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熟悉当代文学表达方式的人们自然不难看出这段文字所要表达的意识形态“潜台词”,这是对青年的角色期待和定位:疗治创伤、成长为社会主义新人、为祖国献身。但更使人注意的是,在这“正面引导”的叙述中,也透露出了一种隐含的焦虑。一部50年代表现当时青年“纯真精神”和“热烈生活”的作品,怎么成了“今天”的青年们所“特别需要的”作品?换言之,今天的青年显然缺失了50年代青年的某些特质,需要援引50年代的精神资源疗治创伤。权威话语显然对青年群体是不满的,他们并未达到“合格”的标准,亟需疗伤和改造。所以,从这段叙述中我们不难捕捉到一种“继承的焦虑”。
新时期之初,对青年群体的“审罪”认定虽然使老干部、老革命们又一次把稳了革命的舵桨,但却使意识形态的“再生产”发生了困难。从“十七年”到“文革”,青年的成长始终是文学高度关注的主题,其背后的意识形态内涵就是革命的“再生产”问题。革命意识形态需要通过建构理想的认同,通过斗争与改造的途径和自我的思想提纯的方式实现自身的代代传承,一代代的社会主义“新人”就是通过对权威的靠拢、对自我的改造、对敌人的斗争等一步步成长为合格的“共产主义接班人”,《青春之歌》中林道静的成长正是这种“革命成长”的典型。在新时期,以现代化为中心的国家/民族叙事仍然需要这样的“接班人”,虽然时代的中心主题已经发生了转移,但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和现代化目标的实现依然需要社会主义“新人”的成长和更替。但尴尬的是,处于“审罪”之中的被抽离了历史主体合法性的青年却难以担负起这一历史的使命,这就使意识形态的“再生产”发生了困难。
这一困难在新时期文学中,凝聚成有关“继承焦虑”的叙述。从刘心武的《班主任》到《醒来吧,弟弟》,青年的浑浑噩噩、吊儿郎当成为老一代忧心忡忡的问题。面对一群茫然不知所措的青年,刘心武在《班主任》中以张俊石之口发出了这样的呼吁:“要带领他们学工、学农,把理论和实践结合起来;而且还要引导他们注目于更广阔的世界……从而成为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更强有力的接班人……”在改革文学的代表性作品《赤橙黄绿青蓝紫》中,刘思佳等青年“混世者”在解净等新人形象的感召下又重新觉醒,试图找到人生的意义与目标。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作品正面呼吁了什么,恰恰在于揭示的青年问题存在的普遍性,青年的“混世”意味着理想与激情的消失,这与新时期需要进行再一次社会动员以实现现代化目标显得格格不入。急切引导与呼吁的背后实际上表露了对普遍化问题的焦虑——青年们显然不能担负起新的意识形态的角色期待。不仅如此,更令人担忧的是,一批拒绝与偏离主流话语的青年形象纷纷出现,这构成了对长久以来“革命成长”主题模式的挑战。
赵振开的《波动》描述了“文革”中一代青年人痛苦、思索、怀疑、彷徨的内心世界。小说通过女主人公肖凌人生的悲剧和她自己对现实的尖锐反思表现出对社会现实的决绝批判。肖凌异常尖利地反驳、讽刺“文革”政治盲从下的伪爱国主义:“咱们对祖国是有责任的”——“你说的是什么责任?是作为供品被人宰割之后奉献上去的责任呢,还是什么?”“这个祖国不是我的,我没有祖国。”“祖国,哼,这些终极的玩意儿从来都是不存在的,不过是那些安分的家伙自作多情,他们需要一种廉价的良心来达到一种廉价的平衡。”在她看来,“文革”政治话语已然丧失了说服力,成为彻头彻尾的虚伪言辞,成为压迫、剥夺思考者思想权利的手段,因而她拒绝了虚幻的拯救承诺,拒绝将群体的合法性凌驾于个体之上。
与《波动》相似,靳凡的《公开的情书》同样表现出拒绝与反叛的倾向,个人的自我完善和权利的伸张以及对科学与文明的热烈向往是作品的主调。主人公之一的老久宣称:“我们不企求获得几个不得人心的大人物的重用赏识,因为我们信赖的是科学的力量。追求真理,需要付出代价,那么我们情愿牺牲自己。”在老久们的理解中,真理不再是虚假的“文革”政治谎言,而是“世界上我们同时代人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各领域所取得的有历史意义的进展”,是“人类几千年积累的知识文明”。《公开的情书》站在“个人自由”和“科学”两个立足点上,以浪漫的自信姿态宣布了青年们精神追求的转向。这是一种基于个人主义和科学主义的思想资源转型,显然是一种大胆的反叛。
礼平的《晚霞消失的时候》则稍有不同。表面上,它书写了出身于革命和反革命不同营垒的青年男女因政治隔绝而发生的一段爱情悲剧。实际上,小说着重表现了主人公李淮平在革命伦理和个人感情之间的挣扎以及他反思历史与人性的精神探索的过程,表现出对历史“本质正义”的怀疑和对历史与人性关系的深入思索。此外,《晚霞》还从正面表现了宗教的积极意义。主人公南珊作为出身于历史反革命家庭的子女,依靠宗教信仰的力量度过了艰难的“文革”时代,宗教的巨大精神力量由此得到正面肯定。作品显然在探讨这样的一个命题:在“文革”政治话语已然崩溃的背景下,在精神走投无路之后,个体应该如何选择?通过南珊,小说显然肯定了个体走向其他思想资源寻求信靠的合理性。
这几部作品都有很强的“个体化”特征,拒绝以政治意识形态话语为个体赋名,强调个体体验、反思的独立性和正当性,因而体现出青年一代“文革”后重塑思想主体性的自我努力的过程。显然,这样的“重塑”是以“偏离”为其指向的,大一统式的青年群体叙事已经让位于个体的纷繁思考。
这些作品另一值得关注的共同特征是“精神圣父”形象及其“引导叙事”的缺失与拒绝。从“十七年”到“文革”,文学中“精神圣父”的形象一直是必不可缺的。投身革命的反抗者的成长仰赖于他们的革命启蒙,意识形态必经“圣父”的出现而集中体现。这些人物形象代表着党的形象和革命意识形态的力量和光明,往往能在关键处给予黑暗中摸索的主人公以思想上的启迪和行动上的指引,在英雄典型的成长中发挥出不可替代的作用。卢嘉川、江华之于林道静,贾湘农之于朱老忠,王佐民之于梁生宝,洪常青之于吴琼花皆是如此。“精神圣父”的“引导叙事”也正是革命成长小说不可或缺的叙事环节。正像研究者指出的那样:“作为传送者的党代表向潜在的卡里斯玛人物‘灌输’主流意识形态,倘是领悟了这种意识形态,他们就能参与社会结构的符码化实践,成长为现实的卡里斯玛人物,并对周围人物产生卡里斯玛权威作用。这种意识形态觉醒或灌输,是卡里斯玛典型创造过程中叙事策略上的关键环节。”*王一川:《中国现代卡里斯玛典型——二十世纪小说人物的修辞论阐释》, 第173页,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以此视角反观这几部“反叛性”作品的话,我们会发现,这些作品从革命的成长主题模式来看,均是“反成长”的小说,“精神圣父”的形象在作品中均消失不见,革命成长叙事因此付诸阙如。(《晚霞》中泰山长老之于李淮平的关系更像是一种精神的“对话”,而非“灌输”。)另一方面,这些作品又都是对自我、历史、社会、政治的探索与反思,是在历史“被抛”处境中青年一代对自我的重新定位,因而从更宽泛意义来看,又是另一番“拒绝中的成长”。换言之,这些作品通过对传统革命成长模式的拒绝、抽离与改写,事实上否定了革命成长这一主题,而代之以自我反思、自我启蒙的主题,革命的继承及其合法化叙述在他们这里转换成了“革命的质疑”和“自我的成长”。
这样的偏离与拒绝形成了一种公开的对抗和挑战。当老一代为青年们进入不了“革命接班人”的位置,事业可能后继无人而焦虑之时,青年们却以“自我”、“个体”意识和其他思想资源(如宗教)为凭借,直接对继承的正当性发难,这不啻是釜底抽薪,进一步加剧了话语的对抗与紧张。针对《晚霞消失的时候》,有的批评者忧心忡忡:“这个时期成长起来的青年……不管是垮掉的还是思考的,他们的心灵都带着十年动乱的创伤,失去了精神的支柱,不过前者沉沦下去了,后者还在寻求、探索。探索也有不同的结果:有的重新发现了,认识了马克思主义,这样他们就成为‘大有希望的一代’(我相信这样的青年会越来越多);有的却由于想在别的哲学中找到安身立命之所而陷入迷途。”*若水:《南珊的哲学》,《文汇报》1983年9月27日。有人则认为,《晚霞》否定“历史唯物主义对于人类历史和现实社会问题的观察,宣传一种精致的宗教唯心主义、神秘的信仰主义”,“这种思想倾向,反映了当前我国一部分青年人对于马克思主义信念的动摇”。*卢之超:《一个不可忽视的战斗任务》,《光明日报》1982年6月13日。还有人指责《公开的情书》中的“个人主义”:“无产阶级永远不会把损人利己作为新时代和未来社会的美德。正因为如此,老久那种无视社会公共道德,而把个人的追求看得高于一切,作为‘思想解放’的标记而加以歌颂和提倡,这不但在理论上是荒谬的,而在实践上也是有害的。”*谷泥:《讴歌的是什么“新道德”》,《文汇报》1980年6月26日。种种激烈的批评其实正反映出权威话语的紧张和焦虑。
这样,“青年”与代表权威立场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之间形成了各说各话,互不买账,互相错位的局面。青年对“自我”的重构与权威话语对青年群体的角色期待之间形成巨大的落差和矛盾,这造成了一种社会现象:一旦涉及敏感的论争性作品,总要在代际间爆发一系列矛盾与冲突。在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有关《在社会的档案里》《假如我是真的》和之后的《WM我们》等作品爆发的尖锐的论争正体现了这种对立的情态。
四、意识形态的“收”与“放”
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是一个特殊的时期,这是一个新旧更替、乍暖还寒的历史过渡时段,改革步履刚刚迈出,新的社会变革仍在起步阶段,社会经济虽已走出“运动”的泥潭,但还远未形成日后激动人心的市场化大潮。与此同时,旧时代的社会、思想问题仍有大量遗留,“文革”时代的种种社会矛盾尚待解决,“一切都翻了一个身,一切又都刚刚开始”,这样的社会状况还缺乏有效疏导社会问题的通路,种种社会压力往往凝聚成尖锐而急迫的文化思想问题,以各种冲突的形式表现出来,“青年问题”便是如此。从本质上看,青年问题是一个仍显单一的社会面临多元开放时必然面临的社会问题,久已压抑、集中爆发的开放要求和仍显保守的社会状况并不适应。
在这种情况下,主流意识形态的问题意识和关注重点便显得十分重要。我们可以发现,主流意识形态的选择是有“收”有“放”的,这种尺度体现在意识形态的方向性转折和功能性定位上。从“放”的角度看,“新时期”意味着重新开始的“新社会主义时期”,对“文革”的否定、对“现代化”目标的确认标志着意识形态已有了方向性转折。邓小平在第四次文代会的《祝辞》中强调:“同心同德地实现现代化,是今后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全国人民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是决定祖国命运的千秋大业。各条战线上的群众和干部,都要做解放思想的促进派,安定团结的促进派,维护祖国统一的促进派,实现四个现代化的促进派。对实现四个现代化有利还是有害,应当成为衡量一切工作的最根本的是非标准。”*邓小平:《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辞》,《中国新文艺大系(1976-1982)理论一集》(上卷),第2页,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但与此同时,意识形态的功能作用,尤其是它的社会动员与群体组织的功能型定位仍得到重点强调,这是毫不含糊的,体现了党的基本原则和目标。如果说新时期意识形态的方向性转折是“放”的话,意识形态的功能性定位就是相对的“收”,而且,从主流意识形态的关注重点上来看,后者要更明显体现出其倾向性。平心而论,这是处于历史转折情境下主流话语的合理选择,思想解放的目的要以凝聚思想、确认方向为旨归。但是“收”与“放”之间的尺度是不好把握的,这一尺度本身就蕴含着深层矛盾,于是“一收就死,一放就乱”往往成为尴尬的常态。
对于青年而言,“思想解放”的同时强调群体性的“角色功能”就构成了不同方向上的“放”与“收”,青年们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大胆地讲出“自己的故事”和“自我的心声”,这正是解放思想、解除禁锢的新时期所带来的变化,体现了有别于过往时代的自由和宽松。但是,主流意识形态仍然关注社会动员与群体的认同,努力把青年群体编织进新一轮“现代化”的政治主潮之中,在社会政治功能上,青年仍然作为群体性的存在被赋予重要的角色期待。邓小平在《祝辞》中所强调的“对实现四个现代化有利还是有害,应当成为衡量一切工作的最根本的是非标准”所体现的正是这个意思。所以,当青年对个体意义的思索与权利价值的伸张要求与这种群体期待形成错位甚至冲突时,这种个体要求就不免被怀疑和限制,这又在相当程度上否定了青年的个体诉求。从青年的角度看,这是对他们关心的精神思想问题的悬置和轻视,于是,种种错位、牛氏牾和矛盾就此产生。
这种“收”与“放”的矛盾影响从伤痕文学的发展变化中可以清晰地看出来。新时期初期表现青年群体的文学叙事曾与伤痕叙事紧密结合,融进了统一的反思性社会文化潮流中。毋庸讳言,伤痕叙事具有促进思想解放,为当时的政治主流“造势”的历史功用。通过历史伤痕的批判反思,青年群体实际上也在完成自我的思想重整和再出发。但是,伤痕写作却在80年代初因其“过于消极”、“表现阴暗面过多”而面临着被迫转向,被“踩刹车”的境遇。有的领导同志表态说:“揭露和批判阴暗面,目的是为了纠正,要有正确的立场和观点,使人们增强信心和力量,防止消极影响……我们有义务向作家们表示这样一种愿望,希望他们在描绘这些历史事件的时候,能使读者、听众和观众获得信心、希望和力量,有义务希望报刊、出版社编辑部和电影制片厂、剧团等单位选用这些作品的时候采取比较高的标准。”*胡乔木:《当前思想战线的若干问题》,《中国新文艺大系(1976-1982)理论一集(上卷)》,第53页,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语气虽然委婉,但对伤痕写作的“转型”要求却也明白无误。因此,伤痕文学历史反思只能浅尝辄止并迅速转向,青年们无法通过思想的自我清理实现自身的定位与认同。主流文学观念在关心着青年们“挫折中的奋起”,青年们仍是政治旗帜下被动员的角色,但当他们对历史的来路和去向试图深入思考时却不受到鼓励。所以,从青年自身的角度看,即使在文学叙述中进行自我辩护与自我叙述,也仍然要遭遇话语权力上的剥夺,这使青年们对主流话语的“角色期待”必然形成抵触和反弹。
这样,80年代初的“青年”与“主流”话语之间便形成渐行渐远之势,青年的自我主体叙述与意识形态化的总体性历史叙述逐渐分离,在青年们看来,50-70年代的历史叙述永远是上一代人的成长叙述,无论是建国前的“革命一代”或者是建国后的“建设一代”,他们都与这种历史叙述有着割舍不断的联系,他们的成长就是这一历史叙述的一环;而现在,青年一代的主体生成恰恰发生在历史叙述总体性裂解的“文革”时代,其成长也正是与“后文革”时代风云激荡的时代转折和历史变局相应和。因此,传统意识形态意义上的历史叙述、其召唤功能与角色期待以及青年与这一叙述的紧密呼应与关联便就此与青年一代分离,它属于上一代,而与“我们”无关。
从主体的“翻转”到角色的偏离和话语的对抗,“青年”这个曾经自觉应答询唤并编织进意识形态组织结构的“历史主体”已然走出了历史的惯性通道。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青年一代努力讲述自我主体的故事从此以后将分外容易,恰恰相反,青年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仍然是一个悬而待解的难题。从孔捷生《南方的岸》、张抗抗《北极光》,到张承志《北方的河》,寻找的迷茫与痛苦一直是文学中青年们挥之不去的心灵体验。这是逃出过往历史而又置身精神重建的荒原上的主体的彷徨。那怀抱着理想的余温,不甘于平庸和世俗的生活,徘徊于过去未来之际的年轻人以他们的探求勾勒出寻找者的形象。同样,在史铁生、梁晓声或柔婉或激越的回望青春之中,在韩少功、阿城投身于“寻根”的文化抉择中,在路遥、贾平凹徘徊于城乡之间的沉思中我们都会一次次遇到这些出走了的“青年”们,正是他们的焦灼、苦闷、寻求与奋进勾画出了青年们可能的进路和方向。可以这样说,虽不免茫然,但80年代文学中的青年,其自我主体的叙述还是得到了多方面有力的展开,而这也正是80年代多元发展的社会与文学的必然结果。
(责任编辑 李桂玲)
宋文坛,文学博士,渤海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