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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主义的个体求索与集体想象
——中国现代作家两种理想类型比较

2016-11-25李运抟

当代作家评论 2016年6期
关键词:理想现实想象

李运抟

当代文学观察

理想主义的个体求索与集体想象
——中国现代作家两种理想类型比较

李运抟

诺贝尔遗嘱强调文学奖应授予有“理想主义”倾向的优秀作品。优秀当然指综合情况,如首届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法国诗人苏利-普吕多姆,获奖评语就是“由于他的诗作乃是高尚的理想、完美的艺术与罕有的心灵与智慧的结晶”。*《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获奖演说全集》,第1页,建钢、宋喜等编译,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3。遗嘱没具体说明理想主义,但应该与诺贝尔的人文思想相连。众多获奖者的理想表现也可圈可点,且越见明晰的与认知深刻、人道情怀、社会良知相联。对中国作家很有影响的马尔克斯的终极关怀就是如此。不弃理想的他甚至让《百年孤独》有个“光明尾巴”:羊皮纸手稿预言的马孔多镇将被飓风一扫而光,“遭受百年孤独的家族,注定不会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现了”。但大师更为清醒,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中就愤怒抨击了拉美各国独裁政权的种种暴行。理想可谓文艺属性。无论原始艺术还是现代文艺都有超越现实的憧憬。巴尔扎克“书记”式记录也难离理想。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罪与罚”的展示,卡夫卡对人类荒诞的悲哀,鲁迅批判国民性的激烈,萨特“他人就是地狱”的宣称,似乎不再理想甚至拒绝,实际是间接表达他们的人道理想。

理想主义通常指理想强烈甚至沉迷其间,理想并非都强烈到“主义”程度,言中国现代(含当代)作家的理想主义也是方便表述,包括各种理想现象。事实上中国现代文学有种贯穿性特征:忧患与理想交织。列强侵略的屈辱,辛亥革命后鲁迅所说“吃人文化”仍在毒害国民,八年抗日浴血,三年内战兵戈,使得新文学不能不面对启蒙、革命、救亡、内战等严峻现实。尽管文学社团、流派和阵营有不同社会主张,但都有改变现状的强烈愿望,这就有理想期待。共和国文学亦然。即使回避现实矛盾的“十七年文学”也显示了另一种交织:批判旧社会和高歌新中国。新时期文学如伤痕的控诉、反思的追问、改革的呼唤等,不弃理想且还正统,因此有“后革命文学”之谓。都说1990年代文学告别理想,其实并非都如此,况且批评世俗重张道义的人文精神讨论也说明理想仍在。同情弱势群体的底层叙事充满悲愤,但也有“底层神圣”的理想化,赞美小人物的温情叙事也处处可见。

人们最关注理想取向。追求所在和意义如何当然重要。但理想往往存在难以确认的想象空间和多元阐释可能,评判不易。中国现代文学的理想评判也总是公理婆理争论不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理想多元复杂在现实在文学都是常态。理想内涵本就丰富:有精神向往也有物质追求,有宏大理想也有寻常愿望,有群体期待更有个体心思。战国诸子散文百家争鸣,社会理想与人生追求就不同。盛唐有“边塞诗”与“田园诗”,宋词有“豪放派”与“婉约派”,金戈铁马与田园牧歌,大江东去与细雨黄昏,虽与艺术风格有关,但主要体现的还是社会追求与人生情怀。个体诗人的情怀憧憬更见色彩斑斓。科举制曾为中国读书人进取之道,由此既有建功立业的仕途怀抱,也有“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的利益考量;《水浒传》梁山好汉“替天行道”是精神理想,“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则可谓物质理想。美国学者马斯洛认为生理需求和安全需要是低层次基本需求,自我实现和超越自我是高层次需求,理想确有高低之别。但推崇“朝闻道,夕可死矣”的圣贤理想,却不能否认温饱无忧的平民愿望。有人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也有人引车卖浆只求一生平安,不可能人人雄心壮志。

正因如此,中国现代文学有两种理想类型即个体求索与集体想象就值得特别注意。所谓个体求索,主要指理想表达来自独立思考和个体认知。个体理想有时接近公共理想,但也非盲从产物。如中国现代有启蒙主义、阶级革命主义、自由主义等多种文学(都集结不少作家),而个体求索者不管信奉哪种主义也能保持自我。个体认知难免缺陷,但通常能表现主体想法和反映复杂社会理想。集体想象则指理想主体缺乏甚至丧失独立思考,人云亦云传达集体理想,往往一窝蜂一边倒。参与集体想象也可能真诚,但多出于压力。一般来说集体想象无法呈现社会理想的复杂,也掩盖了主体真实想法。两种理想类型涉及思想立场、现实认知和文学良知等重要问题,汇聚了很多文学内外现象。比较它们对中国现代文学理想研究或许有试金石作用。下面从理想取向、现实参照和实现方式来比较两者。

一、取向的多元与划一

比较两种理想类型,有个时代差异很明显。将20世纪中国文学视为整体史,提倡“打通研究”的学术主张已有多年,但以往所说新文学30年与当代文学(通常以新中国成立为起点,也有人认为应以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起点)还是存在根本差异。正如毛泽东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所说“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及同年新中国成立,这种告别“万恶旧社会”的巨变(包括文学体制)显然也彻底改变了文学。这在文学理想上恰有鲜明体现。总体看新文学30年的个体求索多,理想取向也多元;当代文学有阶段区别,不少作家也有个体思考,但集体想象更普遍,理想取向也多整齐划一。

新文学30年的理想多元,主要可以从社会与个体两方面理解:

从社会看,民国虽为国民党统治,也有文化管制,但政府并没在文化思想领域占据领导地位,更没形成一体化。这与时局动荡和文化重建相关,抗战时期还形成国统区、解放区、沦陷区地域格局。社会理想也出现多元求索,如文化救国、科学救国、教育救国、实业救国、革命救国。而启蒙主义、阶级革命主义、自由主义和民主主义等文学也以自己的理想参与其间。

从个体看,新文学作家尤其五四作家,接受思想资源较多元,个体精神也丰富。几个著名文学社团如文研会、创造社(前期)和新月诗社(前期)的成员便多如此。新月诗派发起者胡适、陈源、徐志摩、闻一多、梁实秋、饶孟侃、孙大雨、林徽因等都有留学背景,受过中西文化熏陶,有中国古典文学与外国文学的训练。创造社的郭沫若亦然,且偏爱西方浪漫主义;郁达夫7岁入私塾习中国古典文学并酷爱旧体诗词,留学日本则大量阅读外国文学。作为五四启蒙文学旗帜,鲁迅研究过儒、佛、道、墨、法等多家思想,受到尼采哲学等多种西方思想影响。五四新文化反传统很激进,不少知识分子和作家却对佛教情有独钟。周作人《五十自寿诗》自谓“半是释家半儒家”,而俞平伯、许地山、瞿秋白、郁达夫、废名、沈从文等也都有佛教意识。李叔同中途出家更特别,弘一法师“念佛不忘救国,救国不忘念佛”也为人赞扬。其实儒家的社会伦理说,道家的人生自然说,释家的四大皆空和修行说,不仅都对中国知识分子的社会思考和人生理想等产生了影响,而且有重要精神调节作用。

接受多元思想资源,既能培养参照丰富的“世界意识”,也会培养比较与选择的自我意识。这无疑会影响作家的社会期待与人生理想。尽管有些个体求索相对单纯,如“诗僧”苏曼殊的超尘脱俗,冰心基督教的“爱的哲学”,许地山的佛教救赎。政治认知也是。如新文化领导者胡适参政议政多,却始终不弃独立,常批评政府甚至指责蒋介石。季羡林有篇追忆文章特别强调了胡适的为人厚道和书生气质,认为其本性就是一介书生。*季羡林:《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思想者说往事》,第1-8页,青岛,青岛出版社,2005。抗战期间沦为汉奸的周作人较特殊,但之前的文学与政治还是守护了“自己的园地”。如周氏兄弟同为“语丝派”核心作家,鲁迅认为小品文应为匕首投枪,周作人提倡平和冲淡,最终二人也分道扬镳。

很多知名作家被划入不同“主义”文学,但个体求索者信奉某种主义也不弃独立。胡适、徐志摩、梁实秋、林语堂、朱光潜、钱锺书和苏雪林的创作个性和理想情怀就各有表现。徐志摩是个沉浸自我的唯美诗人,1925年诗集《志摩的诗》也有很多批判现实的内容。林语堂写“幽默闲适”文章,也有批判激烈的《吾国与吾民》。沈从文“边城世界”和废名“竹园故事”显示了人生理想,但他们也有现实思考。五四时期郭沫若和郁达夫的浪漫主义创作都有自我性。《女神》交织着时代精神、泛神论与欧化意识,但抒情主体始终是诗人自我;自传体小说《沉沦》惊世骇俗的“性苦闷”也得于作者的灵魂袒露;《春风沉醉的晚上》同情烟厂女工辛劳,却也有“我”的自怨自艾。闻一多饱读经书,赴美留学曾信奉国家主义,思想多有困惑。但他从激情洋溢的诗人(诗集《红烛》和《死水》奠定了其文学地位)变成埋头故纸堆的学者(成绩斐然的古典文学专家),到面对政治高压拍案而起,始终保持了独立与良知。巴金、曹禺和老舍的创作和理想亦然。提倡妇女解放为五四女性写作普遍理想,而冰心《两个家庭》对家庭伦理的探索,庐隐《海滨故人》和《沦落》对女性心理的展示,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的情欲苦闷,凌叔华小说对富贵家庭新旧女性的描述,都显示了个体思考。后来的萧红和张爱玲人生之路迥然,但创作和理想更见不随大流。

当代文学的集体想象及取向划一,同样可以从社会与个体两方面分析:

从新中国文艺衔接延安革命文艺看,将毛泽东《讲话》作为当代文学起点不无道理,但解放区文艺有区域局限。新中国成立后文学纳入国家意志轨道,规范了作家“世界观”,文学自身要解决的就是技术层面的更好“描写”。这些已有很多研究不必赘言,但无疑成为集体想象流行的首要原因。个体情况则有些复杂。新中国文学队伍有解放区的也有国统区的;有五四洗礼的老作家也有战乱中成长的中青年作家。人生经验、文化积累和文学素养都存差异。集体想象中也出现个体差异。这多在思想松动时出现,如“双百”方针时期。“反右”运动被批判的著名学者和老作家如傅雷、黄药眠、吴祖光和艾青等,中青年作家如刘宾雁、王蒙、刘绍棠、从维熙、李国文、邓友梅、公刘、流沙河、邵燕祥等,他们参与过集体想象,但被批还是因为有个体求索。郭小川诗歌经常跟随集体想象,1959年《望星空》被批也是因为流露了个体迷惘。不过作家们服从国家意志的理想现象还是更普遍。这可以追溯到当年的革命文学。其理想也是新文学多元理想的一种,但自身却追求一体化想象。郭沫若革命文学前后的突变就很能说明问题。在跨时代名家中,郭沫若由个体求索走向集体想象也有代表性。

五四时期郭沫若理想取向有些混杂。虽然已有伴随浪漫主义扩展的巨大革命激情,但“阶级意识”并不明确。如《匪徒颂》将歌颂的“真正的匪徒”分为不同革命领域,包括政治革命的克伦威尔和华盛顿,社会革命的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学说革命的哥白尼、达尔文和尼采,文艺革命的罗丹、惠特曼和托尔斯泰,宗教革命的释迦牟尼、墨子和马丁·路德,教育革命的卢梭和泰戈尔。这些人物都是社会精英,但思想也有明显差异。可见那时郭沫若只是推崇创造世界的英雄。转向革命文学后诗人的“阶级意识”则非常鲜明。1928年1月7日一天郭沫若就写了四首诗,即《诗的宣言》《对月》《我想起了陈涉吴广》和《如火如荼的恐怖》。不仅集中歌颂无产阶级及其革命,同时充满阶级对立意识。如《诗的宣言》有“我爱的是那些工人和农人”,“我仇视那富有的阶级”;《对月》结尾是“你除非照着那几百万的农人,在凯旋的歌吹中跳舞”;《我想起了陈涉吴广》除渴望再次出现陈涉吴广,而且断言“在工人领导下的农民暴动哟,朋友,这是我们的救星,改造全世界的力量”;《如火如荼的恐怖》则宣称“你们杀了一个要增加百个”,“我们杀了一个要警惕百个”,将阶级对立视为你死我活的暴力革命。此时郭沫若理想思维仍有五四痕迹,充满创造与破坏的豪放。如1919年的《立在地球边上放号》呼喊“无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要把地球推倒”,“啊啊!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哟!”1920年的《天狗》则有“我把一切星球都吞了,我全宇宙都吞了”。只是理想取向已与五四时期迥然,并且延续于郭沫若抗战时期历史剧创作,建国后更成为文学大合唱代表。不过类似现象在很多跨时代作家中也有不同程度体现。

建国初,人民文学出版社搞了个“绿皮书工程”,给五四以来的一些著名作家出版选集和文集,由此出现入选者纷纷否认旧我的大修改,同时都强化了阶级革命集体想象(后来《青春之歌》增加林道静接受工农教育的“改写”只是余脉)。很多人谈过沈从文的沉默,事实上沈从文也曾努力适应新时代,只是“旧习”实在难改,还几乎精神崩溃。建国初思想改造运动的普遍情况,就像后来杨绛长篇小说《洗澡》所描述,人们不管情愿与否都积极响应,旧知识分子还纷纷以丑化自己的方式以示忏悔,新知识分子则以批判他人以示积极。

常说“十七年文学”是颂歌时代,而理想主义集体想象恰是重要标志。如诗歌方面充满激情的“放声歌唱”;如“散文三大家”杨朔、秦牧和刘白羽风格不同,但都充满集体想象。戏剧特殊些(古史题材多),但时尚歌颂仍然醒目,老舍就可谓代表。除《方珍珠》《龙须沟》《春华秋实》《女店员》等,最见水平的《茶馆》也是批判旧中国黑暗而证明新中国美好。巴金曾为老舍屈死不平,但也感慨:“他是写作最勤奋的劳动模范,他是热烈歌颂新中国的最大的‘歌德派’。1957年他写出他最好的作品《茶馆》。他是用艺术为政治服务最有成绩的作家。”*巴金:《怀念老舍同志》,《探索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集体想象在红色经典无疑普遍。如战争小说的革命英雄形象,就多有“高大全”的神圣化;农村小说歌颂的社会主义集体道路,集体想象中不仅前景光辉且“千年万年长”。当年严家炎认为梁生宝形象显得过于“高大、成熟、有理想”,*严家炎:《关于梁生宝形象》,《文学评论》1963年6月号。柳青未接受,但梁生宝快速成为“无产阶级先锋队战士”明显理想化。根本问题不在理想程度而是集体想象必然。大跃进时期文艺掀起浮夸风,中国作协书记处就出台了《文学工作大跃进三十二条》,由此集体想象发挥得淋漓尽致。如新民歌被誉为表现了劳动人民丰富想象力的“社会主义新国风”,事实上民歌运动属于自上而下的组织写作。无论《人民日报》社论《大规模收集全国民歌》,还是郭沫若和周杨选编《红旗歌谣》(选了300首新民歌),都是组织行为。既然提倡“写中心”、“唱中心”、“画中心”,集体想象流行就自然而然。新时期文学理想情况有明显变化,但有意无意中仍有集体想象,甚至成为影响作家的集体无意识。如“伤痕文学”的控诉“四人帮”和回归革命传统,知青小说的青春无悔,反思文学“忠良落难”的流行,改革文学的廉价理想(似乎瞬间改革就能脱贫致富),包括底层叙事的“底层神圣”,都存在集体想象。而“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的自慰意识与“皆大欢喜”结局还曾颇为风行。

新时期文学拒绝集体想象,先是新写实小说有所体现,包括韩少功揭示“劣根”的寻根文学《爸爸爸》和《女女女》。普遍拒绝集体想象则是姑且谓之的现代主义文学。以往总纠缠其文学形式,其实是很局部的问题。如果说宗璞和李国文的“怪诞小说”已见特立独行,莫言、余华、残雪和苏童的先锋小说就更加直面现实荒诞。他们的个体求索还体现了持久性。即使余华显露温情的《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其中依然有残酷。福贵家从“大跃进”到“文革”就总未摆脱苦难。阎连科显然也是个人求索一路。张承志和张炜的理想主义,史铁生的宗教情怀,也都是个人求索。诸如长篇小说《白鹿原》《羊的门》《尘埃落定》《私人生活》和《一个人的战争》等,其理想表现都是个人求索的典型文本。延续至今的现代主义文学在理想取向方面,确实显示了更多个人求索特征。

二、现实的参照

难以确认的想象空间,价值认知不同和复杂常态,都影响到理想鉴别。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对理想的解释是:对未来事物的想象与希望,多指有根据的合理的,和空想、幻想不同。词典解释只能扣住基本意思且高度抽象,一旦落实就有麻烦。根据与合理,是否充足充分,具体理解无疑众说纷纭。但这并不意味着理想就无法鉴别。现实参照就是一种最有效的鉴别。理想本相对现实而言,尽管文学富有想象,理想同样难逃现实参照。人类神话时代就如此。古希腊神话的奥林波斯神统谱系,天帝宙斯、智慧女神、文艺女神、盗天火给人类的普罗米修斯等形象,反映的正是“人类社会童年”的现实想象。中国古代神话的盘古开天、抟土做人、女娲补天、羿射九日、嫦娥奔月等亦然。荷马史诗的半神半人,神魔小说《西游记》的天庭凡尘,《聊斋志异》的人鬼共处,也处处有现实伴随。

以现实检测理想,个体求索的现实认知也会出现问题。但其重要有三:一是复杂现实需要独立思考;二是能多角度多层面揭示现实;三是能给社会提供多种认知,使读者有更多参照比较。毫无疑问,个体求索的这些现实认知特征在集体想象中恰恰容易缺席。

前面说过忧患与理想交织是中国现代文学的贯穿性特征,但新文学30年中很多作家显示了两种情况:一是不热衷理想;二是理想经由批判现实间接显示。换言之更关注“此在”而非“彼岸”。面对充满未知的未来,真正求索者不会盲目地虚幻想象。而专注“此在”的认知往往能反映现实状况,理想也与现实贴得较近。这就要说说鲁迅。前面没怎么谈鲁迅,因为将鲁迅放在这部分谈更有意义。鲁迅不仅专注“此在”,还有些拒绝理想。这与鲁迅性情冷峻有关,但主要是他对中国现状有太多悲哀,甚至绝望。鲁迅不断“呐喊”,却也时觉“彷徨”。散文诗集《野草》(所收23篇都写于北洋军阀统治时期的北京)的题辞就说:“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鲁迅关于“空虚”后有解释,说由于碰了太多钉子,当时“心情太颓唐”。*《野草》题辞所说“空虚”,鲁迅后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专门有解释。见《鲁迅选集》第1卷,《野草》题辞注释,第34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尽管有彷徨或颓唐,但鲁迅始终坚持“睁了眼看”,这使其现实解剖既真切也深刻。如鲁迅国民性批判针对的既有权势人物也有普通农民;既有各色“看客”,也有各种“帮凶”;既有孔乙己这种迂腐读书人,也有四铭和高老夫子这类所谓新派知识分子。鲁迅国民性批判的文化意义更是非同寻常。姑且不论阿Q性格有超越民族的世界性,至少阿Q土谷祠里的“革命梦想”就揭示了某些集体无意识。权力、钱财和女人,“要什么就是什么”,这种白日梦绝非空穴来风。如果说这些批判是不弃理想的“引导国民精神的灯火”,那么鲁迅的国民性认知更有现实普遍性,其意义也不止于鲁迅时代。不少人认为新时期文学启蒙重演是“重回五四”,鲁迅国民性批判恰恰最值回味。同为五四新文化运动领头人,胡适的社会思考和政治理念比鲁迅周全,但鲁迅在国民精神认知方面更深刻。可以说鲁迅对中国当代作家的影响还是深远的。

从现实参照看,新文学很多创作都集中于反封建文化和批判现实黑暗。如五四白话新诗对民间疾苦的描述,五四“问题小说”的流行,乡土小说对中国乡村黑暗的揭露(如茅盾写农民苦难的早期作品,左联时期青年作家柔石、萧红、萧军和叶紫的创作),30年代上海“新感觉派”刘呐鸥、穆时英、施蜇存对都市的批判,巴金、曹禺和老舍关于封建家族的揭露,都是如此。尽管作家理想有所不同,但理想联系现实,认知扣住现实,还是普遍情况。

再看现实参照中的集体想象。这里需要区别两种情况:

一是理想与现实存在“时间差”,即理想还缺乏充分现实参照,主要为理想主义憧憬。如俄国十月革命胜利后不久,李大钊就热情洋溢地写了《布尔什维克的胜利》和《庶民的胜利》,认为布尔什维克革命和苏维埃政权开辟了人类新纪元。当时“新纪元”未有多少实践,但李大钊真诚相信其必然性。回顾20世纪人类发展史,不少社会预言都有些捉襟见肘。关于社会进化论所说历史有个总体性发展方向,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就指出:“从总体上说,社会学的经典的缔造者们都极为重视现代性的‘机会方面’。马克思和涂尔干都把现代看成一个问题层出不穷的时代,但是他们又都相信,由现代开辟的使人获益的可能性,超过了它的负面效应。马克思认为阶级斗争是资本主义秩序中的产生根本性分裂的根源,同时他设想了一种更为人道的社会体系的诞生。涂尔干则相信,工业主义的进一步扩张,将建立一种和谐而完美的社会生活,并且,这种社会生活将通过劳动分工和道德个人主义的结合而被整合。在三大社会学思想之父中,马克斯·韦伯最为悲观,他把现代世界看成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世界,人们要在其中取得任何物质的进步,都必须以摧残个体创造性和自主性的官僚制的扩张为代价。”*〔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第6-7、67页,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而悲观的韦伯也没预见到现代性“更为黑暗的一面究竟有多么严重”。吉登斯列举了种种现实:如20世纪是战争世纪,核武器和核威胁,法西斯主义、屠犹主义和斯大林主义等等。由此“人们才恍然大悟,极权的可能性就包含在现代性的制度特性之中,而不是被取代了”。*〔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第6-7、67页,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由此吉登斯特别强调对“现代性”问题要进行综合审视。

从理想与现实的“时间差”看,当代文学有些集体想象也属“新纪元”式。建国初期如郭沫若《新华颂》、田间《祖国颂》、李季《致北京》和闻捷《天山牧歌》等,包括胡风长诗《时间开始了》,尤其贺敬之1600余行的《放声歌唱》,尽管有歌舞升平之嫌,但还是理想主义憧憬。颂歌散文和老舍话剧亦然。新时期同样有此类集体想象。初期改革文学就颇有代表性。改革文学一时独步主要得于生产体制、科学管理和人材使用等是当时社会普遍问题,蒋子龙《乔厂长上任记》和“开拓者家族”引发强烈反响,《新星》《腊月 正月》《乡场上》《黑娃照相》《内当家》和长篇小说《花园街五号》《浮躁》的获得好评,都与此有关。正如张洁《沉重的翅膀》题目所喻示,改革艰难也得到反映,但还是没意识到深层问题。如改革使农民受益匪浅而被称为“第二次解放”,但“万元户”和“乡镇企业家”的涌现和瞬间致富的演绎,就充满“新纪元”想象,还有些被初见成效冲昏头脑。倒是张炜《一潭清水》中道德主义的担忧贫富分化显示了独立思考。《古船》揭示改革的鱼龙混杂就更深刻。之后,何申《穷乡》和《穷县》描述的很多农民无法“先富起来”,阎连科《瑶沟人的梦》揭示的“官本位”,梁晓声《民选》和《沉默权》展示的乡村虚假“民主选举”及贫苦农民悲苦无告,无疑有很多现实证明。而初期改革文学带有虚幻的集体想象,在呼应社会实现“四个现代化”以及鼓呼思想“现代性”的很多作品中,也不同程度存在。

二是明显违背现实的集体想象。理想虚幻也无伤大雅,糟糕的是将虚幻视为神圣,理想变成欺人之谈。“大跃进”时期的集体想象就特别典型。仅从粮食情况看,由于状况不好,1958年全国粮食生产指标已比1957年下调,但新民歌却全是歌颂丰收的豪言壮语。如“今年是个丰收年,秋后粮食堆成山;不知粮食打多少,压得地球打转转”,“卫星掉到麦田里,也会弹回半空中”,“芝麻赛玉米,玉米有人大”,等等举不胜举。1959年6月毛泽东七律《回韶山》也有“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的喜悦。从浮夸风到共产风的想象更荒唐。当时很多地方宣称很快会进入“共产主义”,本对“右倾”不满的毛泽东非常振奋,在1958年武昌会议还告诫与会者要让苏联先进入共产主义,中国即使进入了也不要公开,“否则苏联脸上无光,全世界无产阶级脸上无光,对我们也不利”。*谢春涛:《大跃进狂澜》,第108、203页,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不顾现实的冒进想象,后果当然严重。如农民与国家关系紧张,瞒产私分,外出乞讨等。三年灾害因饥饿导致非正常死亡人数有不同统计,但局部数字就惊人。如1959年冬到1960年春,河南正阳县就死人8万多,新蔡县死人则近10万多,遂平县一个公社就死人近4000多。1960年全国人口净减了1000万人。*谢春涛:《大跃进狂澜》,第108、203页,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而这种无情现实在当时的文学作品中几乎完全看不到。

但这种现实也使我们对《李双双小传》《山乡巨变》《创业史》等农村小说的相关描述难免产生疑惑。新时期出现了《黑旗》《剪辑错了的故事》《远村》《狗日的粮食》的反思,当然也就不足为奇。违背现实的想象在1960年代初期散文高潮时还时时可见。其时杨朔散文优美依旧,歌颂仍然,就是看不到刚经历的现实磨难。历史题材同样存在类似情况。革命小说有种流行写法即叛徒或动摇者都是读书人,如《红岩》的甫志高,《战斗的青春》的胡文玉和《青春之歌》的余永泽等。知识分子当然有缺陷,但以此作为思想标志无疑有悖现实。将工人阶级(当时知识分子不在此列)视为真理化身同样是违背现实的集体想象。这种“阶级神话”用贾宝玉的话说还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不少抗战作品无视国民党将士主战场的抗日行为当然也违背历史。“文革”时期江青弄了个小靳庄赛诗会,说是小靳庄农民一年创作两千多首诗歌(《小靳庄诗歌选》两集共收入159首),这些诗歌多是呼应“文化大革命”的政治口号,背离现实的集体想象的公式化。如此等等就是巴金晚年说的,我们文学长期以来讲了太多空话、假话和恭维话,“好话说尽,好梦做全,睁开眼睛,还不是一场大梦”。*巴金:《真话集》,第11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违背现实的集体想象在新时期明显减少,但还是存在。如早期反思文学《天云山传奇》《芙蓉镇》《灵与肉》《绿化树》和《感谢生活》等也展示了知识分子的苦难,但“忠良落难”模式和“感谢苦难”倾向也存在将苦难诗意化的想象。后来有些纪实性反思文学如从维熙《走向混沌》三部曲,杨显惠“夹边沟系列”,尤凤伟《中国1957》,包括王蒙“季节系列”,这些苦难悲歌展示的“炼狱折磨”无疑更真实。知青文学尤其早期作品渲染的“青春无悔”,一度还演绎为知青集体记忆。如《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南方的岸》《北方的河》《寻找金牧场》等。其实知青情况复杂,不说性别因素(女知青由于生理和体力因素显然负担重些),“出身”好坏就成为众多知青命运的分界线。不管个体情况怎样,中途停止学业或技能培养确实影响了一代青年。而叶辛《蹉跎岁月》,尤其老鬼《血色黄昏》,包括邓贤为“知青运动20周年祭”写的报告文学,拒绝诗化集体记忆同时,知青现实也有更多真实反映。诗人叶文福有篇散文《比遥远还远》,*叶文福:《比遥远还远》,《芳草》2016年第2期。其中描述的一个上海女知青的支边命运就令人心寒。知青上山下乡,这位如花似玉的上海姑娘心怀革命理想来到新疆某农垦兵团。先被安排师部机关当广播员,一下就被某领导看中。有天小姑娘正值班,他进来抱在怀里就猥亵。小姑娘坚决反抗,事后该领导一个口头命令就将不听话的小姑娘赶到中苏边境荒凉小看水站当看水员。小姑娘以为离开师部就平安无事,没想半个月后那领导竟坐着吉普车越过大戈壁来了,进到小石屋二话不说就强奸她。骄横跋扈的首长完事后,提上裤子就让司机开车走人,好像啥事没发生。这还不说,接着其他几位师领导也坐车越过大戈壁来奸污小姑娘,可怜的女知青成为泄欲活物。结果先后生下两个孩子,谁是父亲已弄不清。叶文福见到已为人母的女知青时,一听是北京来人,她发狂般扑到叶文福身上就哭喊:“我冤枉啊,我冤枉啊,我要去见毛主席呵,带我去见毛主席呵!”这是1975年的事。这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小人物已在小石屋住了整整7年。看到这种血泪还能“青春无悔”?这样说可能有以偏概全之嫌,但多想想各种现实所在,理想至少也会贴近现实些。

三、理想的实现方式

有些美好理想难免有画饼充饥之嫌,但所画之“饼”还是诱人。如陶渊明《桃花源记》或莫尔《乌托邦》的“世外桃源”。但无论何种理想,要兑现就须有方式(哪怕也理想化)。如中国封建衙门“明镜高悬”下多贪官昏官,百姓只能盼望“青天”,所以包公戏不仅流行,依靠“青天”也成为昭雪伸冤的重要方式。关汉卿《窦娥冤》针对“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以六月飞雪、血溅白练、亢旱三年的应验为窦娥昭雪伸冤,也是借助“上天”的青天意识。又如认为哲学意味着成熟理性和最高智慧的柏拉图,其理想国是“哲学王统治的正义之城”,由此《理想国》也有种种措施。如将国家阶层分为三种:第一种是立法者,第二种是国家保护者,第三种是受情欲本能控制的农夫、手工业者和商人。不过柏拉图没有“根红苗正”的意识,依据智慧、德性、人格情况,不同阶层人可以游动。理想国还规定不能有私有财产,人们只能拥有基本生活用品,很有些“共产主义”。柏拉图理想虽在现实破灭,由此写就的《法篇》的国家模式却成为西方三权分立(立法、司法和行政)源头。康有为“大同世界”也设置了很多实现措施。梁启超曾将《大同书》庞杂的措施归为13条,涉及世界政府及区域、民主选举、妇女生育、养老院、儿童教育、成人劳动,甚至火葬等。有学者认为相较莫尔《乌托邦》和康帕内拉《太阳城》,《大同书》有鲜明中国特色(如将西方启蒙精神与中华文化的“仁”结合),其“去国、去种、去产、去家,以完全自主自由的个人,为社会的基本构成单位”的思想也显示了对个体的尊重,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有珍贵价值。*冯天瑜等:《中华文化史》下,第994、995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尽管《理想国》和《大同书》只能止于“纸上谈兵”,却可见实现方式对理想的重要。

虽然理想多元在现实和文学都是常态,但并不意味着理想的合理或正常,它们恰恰有良莠之别。理想与方式结合也有不同情况。如当年的法西斯主义和当今的恐怖主义,目标与手段就都属邪恶。反之也有两者都合理或较为合理的吻合,这种情况在幸福指数高的国家较为多见。不过两者出现矛盾的情况则往往比较复杂。如资本主义对封建主义是进步,但资本理想尤其初期实现却伴随着“恶”,工业化导致人的异化现象则更是普遍。矛盾情况在战争中尤其突出,即使正义战争有时也难免。如美国在日本投原子弹和苏军轰炸柏林是为了惩罚侵略者和尽快结束战争,但也炸死大量平民。犯下滔天大罪的德日两国(关于发动侵略的国家,对当权者和战争狂人与一般民众当然要区分)可谓罪有应得,但正义一方毕竟是以暴力求和平。尽管有矛盾,但手段问题依然重要。二战后国际军事法庭特别注意战争手段,将侵犯平民等视为违反战争法。东京审判和纽伦堡审判中很多战犯声称为国而战,或借口军人服从命令,但侵犯平民就是犯罪。萨特对此有个富有启示的看法:军人也是人且首先是人,是人就应有良知,不能以服从命令为犯罪借口。

中国近代以来社会理想及实现方式都可谓曲折:如中体西用的洋务运动,康梁变法的君主立宪,辛亥革命的推翻帝制,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兴起,消灭军阀的北伐战争,国共两党的分合等。除八年抗日全民族同仇敌忾,这些变革状况不仅是新文学的土壤,对其理想与方式也有影响。尽管严峻现状让很多作家不热衷想象,但多少还是隐含着理想,只是较少考虑实现方式。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提出妇女在家庭和社会中要有平等经济权,“可惜我不知道这权柄如何取得,单知道仍然要战斗;或者也许比要求参政权更要用剧烈的战斗。”*《鲁迅选集》第2卷,第3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娜拉走后怎样》为鲁迅1923年底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作的文艺会讲,最初发表于1924年第6期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刊》。鲁迅对“看客”甚觉悲哀,总强调要战斗,还常用惨烈、韧性、堑壕等前缀,但对战斗方式还是迷茫。提倡个人自由和个体权力是自由主义文学立足点,但对保障方式也困惑。欧美留学背景使他们对西方政治代议制较了解,但中西社会实在不同。朱光潜曾坚信中国社会糟糕“不完全是制度的问题,是大半由于人心太坏”。*钱理群等认为朱光潜“洗刷人心”的看法在自由主义作家对社会时局的认识中具有典型性。见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第202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而需要“洗刷人心”的方式也显然笼统。沈从文在自己的希腊小神庙供奉“人性与神性”,其实是角度不同的“洗刷人心”。可以确认的是自由主义作家都认可平和渐进的变革。他们批判现实相当激烈,但并不提倡暴力革命。渐进方式如发展科学、推进民主、提倡教育、振兴实业等,虽然没能“救国”,其实功不可没。清末名士李石曾、蔡元培、吴稚辉等都想教育救国,救国不成,但培养了很多青年也推动了中国教育。民国用法国庚子赔款在北京和巴黎创办了两所中法大学,李石曾是巴黎中法大学负责者。时值军阀混战,政府财政困难,在法国有很多事要周旋,可谓历尽艰难。李石曾为教育救国立下“八不主义”,包括不当官、不当议员、不吃肉、不喝酒、不赌博等,令人感佩。

相对和平渐进的社会变革,抑或自由主义作家有些绅士化的方式,阶级革命文学截然不同。其理想本身就包含了实现方式:即以暴易暴的革命。郭沫若《如火如荼的恐怖》就道出以“红色恐怖”对抗“白色恐怖”。左翼乡土小说如叶紫的《丰收》《刀手费》和《火》及蒋光慈《咆哮了的土地》等,也强调武装革命才能解放农民。解放区文学理解的革命方式更是如此。“十七年时期”反映革命历史的红色经典则延续和发扬了这种思想。为证明革命神圣和暴力必要,很多革命历史小说还采取模式写法,即敌我二元对立的妖魔化与神圣化。《林海雪原》就有很多典型描述。如“杨子荣献礼”的智斗群匪,在“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杨子荣面前,匪首座山雕很奸诈,却被英雄的智勇双全弄得像小丑。“八大金刚”更是不堪一击,就是愚蠢狂妄的群魔乱舞。这种京剧脸谱化的对比叙事,在女匪蝴蝶迷与革命女兵白茹的强烈反差中也很“出彩”。如“许大马棒和蝴蝶迷”一章中,蝴蝶迷面对被俘工作队队员,竟然如此叫嚣:“这些共产党比棒子值钱,捉了活的好在专员面前献功讨封,那时候再扒点心肺做下酒菜,也算咱们的口福哇!”活脱脱一个武侠小说的嗜血女魔头。而白茹则下凡天女般的美貌、可爱和善良,革命立场也自然坚定。读这类描写,杨子荣入党宣誓时所说“天下的穷人是一家,天下的富人一个妈”就顺理成章。郭沫若“如火如荼的恐怖”也并非诗人激情。面对座山雕、蝴蝶迷、黄世仁、南霸天、刘文彩等妖魔,革命还真是需要“如火如荼的恐怖”。

美籍德裔社会学家汉娜·阿伦特的《论革命》关于革命与恐怖关系有深刻分析,对法国大革命和美国革命的比较则特别能说明原因所在。作者认为它们都以追求“公共自由”(或称“公共幸福”)为理想,差异在于美国革命坚持了“自由立国”的政治诉求,法国大革命则转变为社会问题控诉,解决人民贫困的经济诉求成为首要目标。阿伦特指出法国大革命起初也有自由立国理想,而且“追求公共自由的激情与喜好在法国大革命前已根植民间”。但当自由理想转化为“无套裤汉的权利”,自由目的变成“人民的幸福”时,巴黎街头集结的不幸人民就是为面包而战。而自由立国在美国革命既为理想,更是“一种经验”。美国革命不是因为经济苦难,“美国有奴隶但没有穷人,辛勤劳动者贫穷但并不悲惨,他们不为匮乏所动,因此也不会为革命淹没”,美国革命“提出的是政治问题而非社会问题,关乎政府形式而非社会秩序”。*〔美〕汉娜·阿伦特:《论革命》,第56、85页,陈周旺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阿伦特代表论著《黑暗时代的人们》《极权主义之源》等都已出版中译本。而“对政府形式的深度关切”既是美国革命典型特征,也关系到自由立国的实现:即政府设置原则与构成情况,直接影响到公民进入公共权利领域,分享公共事务和接纳更多人意见等重要问题。立国其实就是立宪。虽然美国普通人不太关心政治,黑人和穷人的政治权利也有阻碍,但自由立国仍是美国革命成功所在。阿伦特指出将政治诉求变为经济诉求不单是法国大革命转折点,也是接下来所有革命的转折点。

民以食为天,巴黎街头的不幸人民为面包而战完全应该,即使必须采取暴力方式也无可厚非。法国人民攻破巴士底狱,占领凡尔赛宫,将路易十六送上断头台,推翻君主专制,革命势不可挡。但问题是,为贫困而战的革命,退居其后的人权与自由后来也被忽视,甚至成为革命不再需要的思想奢侈品,同时暴力思维却被延续。就如阿伦特所说,恐怖在战争中经常出现,是国家间交战时“必然采取的紧急措施”,但在革命中却往往被“作为一种制度化手段,被有意识地用来为革命推波助澜”。*〔美〕汉娜·阿伦特:《论革命》,第56、85页,陈周旺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阿伦特代表论著《黑暗时代的人们》《极权主义之源》等都已出版中译本。如人们常提到的苏联“大清洗”运动,即使斯大林是为了“思想纯洁”,清洗手段也相当残酷。当时炙手可热的情报部门头子贝利亚就直接导致不少苏共领导无辜死亡。中国学界关于1957年“反右”运动的研究同样很多,不管目的如何,方式就大有问题,导致众多无辜者受难。建国后规模不等的文学批判运动,权力干预和蛮横批判不仅导致批评严重异化,文人互相攻击和“受虐者施虐”现象也比比皆是。

将政治诉求变为经济诉求在中国革命也有反映。中国阶级革命有反压迫反剥削的政治诉求,但解决无产者贫困却成为首要。杨子荣所说“天下的穷人是一家,天下的富人一个妈”,穷人与富人就直指经济问题。因此打倒富人才能换来穷人“分田分地真忙”的喜悦和幸福。而没有“如火如荼的恐怖”就难以打倒富人,消灭妖魔。解决贫困与暴力的革命在革命题材创作中也成为基本思路。如果说战争年代特殊,相关题材的文学描述有“战争思维”也事出有因,那么从战争的复杂和真实状况看,单一“战争思维”显然也有问题。斯大林时期,苏联二战文学都是歌颂卫国战争和英雄主义的,后来苏联“解冻文学”开始关注战争中的人性问题和孤儿寡母命运。这种描述更能呈现战争的真实状况。而中国新时期前后的战争小说也有类似变化。

问题在于我们当代描写“两条道路斗争”的文学仍有战争思维。农村合作化作品歌颂“社会主义集体道路”时,集体致富的经济诉求就与“阶级斗争”紧密相连。换言之,生产合作化与阶级斗争都是实现理想的重要方式。事实证明,一刀切的合作化对当时农民并非合理,阶级斗争也多假想敌,“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实现方式更是冒进。合作化初期农民还留有少量土地(方便种菜养鸡),公社时期则生产资料全部归集体所有,有些公社还实行“七包”(吃饭、穿衣、居住、生育、教育、看病、婚丧等费用全包),甚至“十包”(增加烤火、理发和看电影)。*谢春涛:《大跃进狂澜》,第104页,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当时“跃进文学”却异口同声歌颂这些冒进理想及其方式(包括《李双双小传》的歌颂集体食堂)。吉登斯论现代性问题时谈了个颇有意思的话题:乌托邦的现实主义。命题看似矛盾,其实不然。吉登斯认为应该恪守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原则,即寻求社会变迁的实践必须同制度内在可能性结合,但必须用比马克思时代更有说服力的方式,“使乌托邦理想与现实保持平衡”。而“乌托邦的空想毫无用处,而且可以说,如果把它用于威慑性政治的话,它可能还极具危险性”。①〔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第136页,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吉登斯的意思就是强调理想方式不能脱离现实。姑且不论“大跃进”的理想追求如何,其采取的种种冒进方式就与现实情况完全脱节,也导致了很多不良后果。中国新时期在农村推行家庭联产承包制度,就是汲取了历史教训的回归现实。

对理想方式的肤浅理解和盲目乐观在新时期文学中也时时出现。如改革初期蜂拥而上的乡镇企业很多是低水平加工制作,且涉及很多后来才意识的环保问题,但当时文学对乡镇企业都是想当然的歌颂。又如很多地方招商引资,尤其为“政绩工程”、“面子工程”开绿灯,结果大啃资源和破坏生态,导致先开发后治理成为恶性循环。改革中有些经济现象也像阿伦特所说的,当经济诉求成为目的时,人权与自由就容易缺席,公共幸福也难以坐实。如改革开放前沿的广东珠三角曾大量引资办厂,不说环保问题,单纯追求经济就让很多打工者付出身心受损代价。当时珠三角到处是女工为多的生产流水线,郑小琼有首《流水线》写道:“她们是鱼,不分昼夜地拉动着订单、利润,青春,眺望,美梦”;“咳嗽的肺,辛劳的身体,在打工的河流中流动”;“在南方的城市低头写下工业时代的绝句或者乐府”。②郑小琼组诗《一根骨头里的铁》(《流水线》为其中一首),见《芳草》2008年第1期。同期配发了何言宏《用四万根断指写来——郑小琼访谈录》。而当时珠三角每年都发生超过四万根断指的工伤事故,也是流水线常见的“断指之痛”。老板苛待工人、黑工厂违法经营等现象也较普遍。如此,经济指标不断飙升的同时,流水线上那些辛苦劳作的女工的人权与自由,恐怕难以保障,甚至无从谈起。事实上,女工们的经济获益也只是比贫困农村好些。这里面,改革开放的理想与具体实现方式之间就有很多问题值得反思。

如今我们有“中国梦”宏大理想,提倡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也是为了建构良好社会秩序与社会精神,关键还是在于如何落实。2016年3月中央“两会”期间,央视“经济与法”栏目配合两会法制精神报道了一些典型冤案,如“解析无罪抗诉的秘密”中的海南陈满冤案,“重生”中的云南钱仁凤投毒案,都是在事实不清、依据矛盾的情况下定罪的。这首先就涉及办案人员违规。文件再多条款再细,最终还是要落实到具体执行。央视“经济与法”所提供和分析的很多案例,包括不法分子利用电信、网络的新型诈骗案例,以及农村出现的群体犯法的“诈骗村”现象,都涉及到法律程序与法律方式问题,确实起到了很好的法制教育的普及效果。总之,无论文学还是其他社会领域,理想或理想主义都要注意理想取向、现实参照和实现方式等重要问题。

(责任编辑 李桂玲)

李运抟,文学学士,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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