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与个体间的诗性飞扬
----论张翎长篇新作《阵痛》的诗学突破
2016-11-25于京一
于京一
作家作品评论
在历史与个体间的诗性飞扬
----论张翎长篇新作《阵痛》的诗学突破
于京一
新世纪以来,加拿大华裔女作家张翎的创作渐入佳境,取得了不俗的成绩,进一步夯实了她在华文文坛的实力派地位。继《望月》《交错的彼岸》《邮购新娘》和《金山》等长篇之后,其最新力作《阵痛》由《中国作家》杂志隆重推出。在延续以往文笔细腻、情感丰沛和结构精妙的同时,这部新作实现了审美诗学上的有效突破,标志着张翎的创作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在历史动荡与时代转捩的巨大背景下,小说将三代女子“爱痛”交织的人生历程娓娓道来,逐一呈现;她们的一生既有被时代裹挟的无奈,也有生活锤炼养就的本真,更有命运之手无情的拨弄。小说语言饱满优美、叙述舒展缜密、姿态哀婉大气,于举重若轻之间将民族苦难与时代更迭的“大”同个体悲欢与家庭离合的“小”进行了有效地碰撞和交融,不仅释放出动人心魄的感染力,而且展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历史观。无论在开掘历史的丰厚性和人性的深邃性上,还是在反思传统认知、树立新视界的创造力上,《阵痛》都实现了不可忽视的突破,达至历史与个体的诗性飞扬。
一、女性叙事的归元
一直以来,我们在惯性思维的引导下面向历史,在垄断一切的男权社会里,历史只能固化成为男性世界的超级剧本。那些看起来斩钉截铁的重要时刻、改朝换代的宏伟壮举、波谲云诡的历史潮流,无不镌刻着男性的烙印;男性是历史的主宰,无论是西方的“菲勒斯中心”,还是东方严酷的家国伦理秩序,人类社会的历史从来都是男性的舞台。《阵痛》却一反常态地将女性推向了历史的宏阔现场。上官吟春(勤奋嫂)、孙小桃(小陶)、宋武生,这一家三代女性在历史的烟云中踽踽而行,在民族的劫难中委曲求全,也在时代的巨变中随遇而安。她们不仅经历了小说题记引述《旧约·创世纪》所说的“怀胎的苦楚”和“生产的苦痛”,而且在国破家亡、“夫”离子散和梦想破灭的重重打击下,遍尝了人世的甜酸苦辣和痛彻心扉。她们的肉体遭受了无以复加的摧折和痛疼,她们的内心与灵魂也承受着长久而沉重的压抑与梦魇。正是在这种摧折与痛疼、压抑和梦魇中,一幕幕时代的巨影逐渐清晰,一个个人性的传奇不断凝铸,历史与个体的本真逐渐得以敞开。
众所周知,自20世纪之初的新文学运动以降,中国女性解放的诉求几被遮蔽于启蒙的宏大叙事之下而变得斑驳陆离,直到新时期才得以次第呈现。然而,新时期文学的女性叙事也并非一片坦途,首先崛起的是对传统社会男权文化的批判,以激愤的态度面对性别战争,如《方舟》(张洁)、《人到中年》(谌容)等,其叙事策略往往以女性的社会责任和公民意识来展示不输于男性的存在价值,终究难脱男权观念的拘囿。继而兴起的是对女性自我身体、道德与情感等欲望的探究和放逐。如20世纪90年代以来红极一时的陈染、林白、海男等女性主义捍卫者及卫慧、棉棉等享乐主义宣扬者,她们大多放逐历史而经营个人,一头扎进自我的感官世界和内心隐秘;此时的性别对立非但没有减弱,相反却愈加紧张激烈。尤其在消费主义的裹挟下,女性在获取表面自由和权利假象的同时,也逐步沦为社会政治、经济与文化的附属品。与此同时,也有作家试图跳出性别对立,以女性个体的方式回归历史,如《长恨歌》(王安忆)、《玫瑰门》(铁凝)等小说以王琦瑶、司猗纹等女性跌宕起伏的个体命运和诡谲奇异的人性变迁剖展出时代更替的复杂的立体面影,萌生了“书写历史、质疑历史、乃至解构历史”*荒林、王光明:《两性对话——20世纪中国女性与文学》,第180页,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的写作姿态,但其个体的单一性与传奇性又无疑削弱了对历史拆解和颠覆的力度,显得弱不禁风。小说《阵痛》却以沉实而冷峻的思维、宏阔而高迈的识见,将女性个体与大千世界及广阔历史密密勾连,以三(多)代女性相似的生命痛疼体验,呈示出恒常又普世的人性秘密和生命本质,顺理成章地完成了对宏大历史叙事的质疑和解构。尤其三位女性在历史大河中的隐忍、委曲、奋不顾身和隐秘成长,着实令人感佩又震惊。
毋庸置疑,相对于此前女性主义文学的极端和尖叫,*女性主义者对性别的敏感和强调,固然有打破男权主义的功绩,但过分地强调女性与男性对立,在某种意义上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并不益于有效地促成男女之间的和谐与融洽。《阵痛》呈现出的却是朴素和圆润的审美品质,这是对于历史性别更为广阔和深刻的展示与诘问。首先,无根的广阔。众所周知,在生物进化的链条上,雄性比雌性在更大的意义上肩负着繁衍生息、扩大种族的生存使命,而且往往“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作为“胜者”或“适者”,它的基因会得到更加久远的遗传,生命将获得绵长的延续,这是一种“根”的接续,由此造就了一种“根性”的无意识。而相对于雄性对种族、荣耀等宏大问题的倾心,雌性却更加关注现实生存与生活的细节。历史表明,人类可能是最讲究“根性”的一种生物,而男性是毫无疑问的“根性”携带者和决定者,女性在某种意义上则成为“无根”之人。然而有趣的是,男性们很容易为了种族的绵延而陷入争夺、厮杀甚至战争,并由此塑成其思维方式的某种偏执和盲从;而作为无根之女性,在面对共同的生存价值和存在机率时,她们的思维往往周全而通达,从而获得一种广阔的视野,这似乎颇具反讽意味。*钱锺书曾借方鸿渐之口对此有过戏谑式的论断,于玩笑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钱锺书:《围城》,第6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小说《阵痛》中的三代女性,在经受和领略了生命中的刻骨之疼和铭心之爱后,在母性的感召、呼唤和启迪之下,都无一例外地走向了对生命的尊重和热爱,为了举起生命的大旗而放下了所有——声誉、名利甚至爱情和仇恨。这是一种超越了男性之根的伟大,也是一种超越了性别战争的广阔。其次,价值选择的圆通和质朴。如前所述,对女性而言活着讲究的是“生存之道”,而非“拼命之道”,当厄运降临、灾难席卷,这种居于她们潜意识深处的选择往往占据上风。以上官吟春为例,她的第一个灾难来自侵略者日本军人的劫持和羞辱。按照中国的传统伦理道德(男性道德观的体现),她原本可以用剪刀自杀,或者撞上日本人的刺刀,也可以撞墙而死。然而她没有,不是因为不敢,而是因为不想,因为她“怕死”,她想活着。即使在遭到羞辱后,也竭力将其埋藏于心底,因为她要与心爱的大先生(陶之性)在一起,她有自己期盼的生活之梦需要实现。也就是说,在“耻辱”的活和“勇敢”的死之间,她选择的是“活”。这是一种女性的选择。她的第二个灾难来自大先生和婆婆的死。家里的顶梁柱倒塌后,她逃亡异地化名勤奋嫂靠开老虎灶维持生计,然而生活的磨砺和时代的粗糙让她明白,需要寻找一个坚实的臂膀。她衷情于谷医生甚于仇阿宝,因为一方面谷医生有大先生那样的书卷气,她有知识分子情结,另一方面谷医生同她一样都经历过苦难的折磨和赴死的体验,更易心灵沟通;而仇阿宝的性情过于粗糙和玩世,且没有文化。但她却没有急于选择谷医生,因为一方面谷医生“右派”的身份让她踌躇,怕影响女儿小桃的前途;另一方面,性情真切的仇阿宝每每可以帮助她解决具体的生存问题,为了一家人的存活特别是小桃的健康成长,她不想推开仇阿宝。总之,对生命实在与质朴的理解让上官吟春面对生活中的苦难时总能做出最符合人性的选择,尽管这种选择可能包含着不符合传统道德价值判断的因素,然而这却是历史和人性最为真挚的一面。后来的小桃和武生面对爱情和婚姻的选择同样如此,或许价值最大/优化是女性思考生命意义时最具诱惑性的选项。
总而言之,“张翎不落男性话语窠臼对女性主体性的真实展现,并不事先带有反男权的主观动机,但在客观上起到了打破男性‘天然’的书写权利、消解男性叙事权威的作用。”*林丹娅、朱郁文:《从互文性看张翎与严歌苓之叙事特征与意义》,《东南学术》2010年第5期。从这个意义上看,小说《阵痛》彻底颠覆了我们对历史叙事性别的传统认知,甚至将进一步引发对整个历史观照思维和价值判断的重新思考与设定。小说结尾,宋武生与杜克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女儿杜路得为纠正老师的错误观念而严肃地声明:“我外婆和我妈妈都说,女人生孩子不需要丈夫”,*张翎:《阵痛》,《中国作家》2014年第2期。以孩童字正腔圆的纯真道出了“皇帝新装”的秘密,意在淡化男性在种的繁衍和文明凝铸中的人为砝码,也凸显出女性在此间的坚强和韧性。至此,张翎挑战正统历史叙事的意图清晰可见。作为进化链条上的普通一环,我们确实应该破除那种偏颇的、带有男性中心倾向的历史观念和意义取向,而回到更为成熟、圆满和周密的思维向度,还男女以个体生命维度上同样的尊重和爱惜。如此,小说在不动声色中完成了历史伦理与个体伦理的有效平衡,实现了历史真实与女性个体的双重回归。
二、人性探析的深广
除却历史维度,小说《阵痛》带来的冲击主要表现在对朴素人性和真挚情感的描摹与展示上。毫无疑问,这是一部人性的大书,小说在诗性的基调下荡漾着关于人性广阔与深邃的细密探究,文本中密布交织的亲情与爱情之网在在打捞的全是人性的闪光。
恰如小说的题目所示,“痛”是人性深处最脆弱、最素常的生命体验。小说通过绵密而曲折的叙述,一一展示了三代女性各自人生中无所不在的痛疼。
首先,爱恋之痛。三代女性都曾出自本能而坚定地认为爱情是他们灵魂与生命的依托,并心甘情愿为之飞蛾扑火,然而到头来却总是伤痕累累。上官吟春与大先生一见钟情、互生爱慕,一个娇羞贤惠,一个儒雅风流,难得的好姻缘。婆婆吕氏更是喜上眉梢,欢天喜地。然而吟春在探亲路上遭遇日本兵的欺侮,大先生因脾性耿直而惨遭日本人毒打致残,祸不单行的家仇与没齿难忘的国恨两相连接,爆发出令人惊叹的破坏力,风驰电掣般撕碎了这段美好的姻缘。面对大先生或无言的冷漠审判,或发自内心充满恶心的“贼种”式鄙弃,吟春只能在命运的无情捉弄中痛彻心扉,屡屡自杀而未果。小桃的恋爱经历了青春期的朦胧与苦涩,不仅没有获得理性的反刍,反而因掺杂了与生俱来的自卑而显得更加偏执,因此当她遭遇黄文灿,再次获得那种源自心底的朦胧感觉时,便十分主动且迫不及待地想抓住它。然而,这场以单纯与热烈为底色的爱恋,在倾心付出之后,收获的依然是遍体鳞伤——作为越南留学生的黄文灿,在越战的国破家亡中,主宰其人生命运的是民族之情与正义之慨,面对民族和正义的召唤,他只能牺牲个人的爱情。而身处和平年代的宋武生原本可以与志同道合的刘邑昌共守一片爱的天空,但是时代的大潮却将她卷出国门,残忍地用时间和空间的凌迟来考验这份看似鱼水之欢的爱情。最终穷困与自私,或者说生存与欲望战胜了短暂的欢娱,爱情折戟在烦琐生活的泥淖之中。总而言之,三代女性的爱恋之痛,固然共同掌控于时代的大手,但其内在肌理在在展示的无不是人性深处的孱弱本质。
其次,生育之痛。这里所说的不仅是女性在生育过程中所遭受的生理创伤和剧痛,而且更大程度来自于心理上的巨大压抑和无尽伤痛。怀孕对吟春而言意味的不是幸福,而是罪恶和耻辱,因为无论大先生还是她本人都认为这是日本兵的“贼种”,是镌刻在她身体上的罪恶印记,更是铭刻在大先生内心深处的耻辱。因此,在堕胎甚或自杀屡屡失败之后,她只能离开陶家,把这个罪恶的携带者生于天寒地冻的山洞,甚至想闷死它。相对于母亲生育的惊心动魄和一波三折,小桃生育时的心情则相对安稳和平静,一方面她终于以另一种自己满意的方式留住了黄文灿,另一方面她回到了老虎灶,不仅重续母女之情,而且终于懂得了母亲之于她生命的真正意义。她的痛苦主要来自外在世界的混乱和生命的卑贱,在子弹横飞中,从未接生的谷医生用一把剪刀迎来了武生的生命。而相对于外祖母与母亲,武生的生育其实最为痛苦。她在巴黎苦苦寻觅自我精神生命的痕迹,在生产之前的刹那,突然顿悟了生命的意义和爱情的真谛,然而这顿悟竟是以两段爱情的锥痛和杜克临死的呼吁换来。侥幸的是,对武生而言,女儿杜路得的出生既是她精神生命的重生,也是她爱情生命的延续。
再次,生命之痛。这里主要指的是那些命中注定的缺憾,生命中的一切皆有定数,人需要做的只能是默默承受。当命运以嘲弄的方式向吟春展示女婴是大先生的亲生骨肉时,大先生与婆母却已经在绝望的痛疼中离世,吟春暂得的喘息和欣喜顿时烟消云散,于是她只能独立支撑。在老虎灶的苦熬日子里,殷勤的仇阿宝帮她撑起一片天,却无法填满她的心,当阿宝为她而死时,她只能默默抱紧他的尸体泣不成声;辗转20年,虽然最终与相知相依的谷医生走到一起,但两年之后谷医生却突发心脏病而亡。“至此勤奋嫂才明白,走过她生命的每一个男人都不是来和她相守过日子的,他们仅仅是上苍派来供她长长远远地缅怀的。从此她便死了再嫁的心。”*张翎:《阵痛》,《中国作家》2014年第2期。孙小桃的生命里充溢着一种倔强的自卑以及由此而来的孤独,这种自卑主要来自她对出身的想象。日常生活中,母亲和二姨娘的讳莫如深和闪闪烁烁让小桃对自己的出身狐疑满腹却又无能为力。她甚至为此而恨母亲,恨那“老虎西施”的出身,而且“从小她就像憎恨老虎灶一样地憎恨自己的名字,她觉得‘老虎灶西施’的绰号是表,而孙小桃的名字是里,这个里衬着那个表真是表里如一的相宜”。*张翎:《阵痛》,《中国作家》2014年第2期。因此,小桃最大的梦想就是离开母亲,离开老虎灶,离开耻辱。高考可以改变身份和命运,然而考官的嘲笑却让小桃瞬间丧失信心,“她知道,她的梦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②张翎:《阵痛》,《中国作家》2014年第2期。“她突然就很是认命了”③张翎:《阵痛》,《中国作家》2014年第2期。。而当她收到录取通知书闲逛至五马街时,又是另一番“得志有力”的心理感受了。④张翎:《阵痛》,《中国作家》2014年第2期。此外,小桃在学校中身处三个群体之外而孤零零的情状,其实是以自卑的拒绝姿态显示着向往,尤其是对抗战和赵梦痕的隐秘向往;也因此,当遭遇灿烂“微笑”的黄文灿时,她便无可救药地被俘获了,因为这“透亮澄明”的“微笑”足以将她身经的冷漠融化殆尽。“他的微笑火信子似的朝着她舔过来,她像一团蜡一样无筋无骨地化成了水。跳上他车座的时候她想到了快活,也想到了死,在这里快活和死几乎是同义词。”⑤张翎:《阵痛》,《中国作家》2014年第2期。前后差异如此之大,入木三分地显示出小桃命定的自卑。武生的命运之痛主要来自政治的裹挟和母亲“弄巧成拙”的“错上加错”。身世之谜被隐瞒了30年的武生,在命运的牵引下发现了这弥天大谎,由此坠入了精神崩溃的深渊,在那一刹那,她的整个世界、生命和价值观统统轰毁了,而且紧随而来的是生父的中风和死亡,以及养父的生命垂危。总之,在细密交织的叙述洪流中,所有这一切都以一种命中注定的方式无可阻遏地上演着。而这密集的“痛疼叙事”恰如一条金线贯穿小说的始终,成为照亮整个文本、提升小说蕴涵的精髓所在。“如果我们没有自己的思想,那就是我们没有在意识与语言活动中兑换自己的痛苦。”*耿占春:《修辞越界》,《人民文学》2014年第1期。而张翎对三代女性痛疼的叙述如此驾轻就熟,岂不正彰显出其内心深处无法压抑的思想的水到渠成?而且也正是这种水到渠成的思想成就了《阵痛》的深邃和伟大,“伟大的文学作品(特别是小说)必须能够挖掘精神痛苦的深度,找出人类罪恶的根源,以此重建人类尊严。”*李欧梵:《光明与黑暗之门》,《李欧梵论中国现代文学》,第191页,上海,三联书店,2009。
当然,《阵痛》的撼动人心绝非止于对无边痛疼的咀嚼,更来自于对人间大爱的凝视和颂扬。小说中那些命中注定的痛疼背后,无不闪现着与生俱来的爱意绵绵,在痛与爱的密密缠绕中人性的真谛获得升华。是对大先生的深情挚爱使吟春在死亡面前一次次犹豫徘徊,哀婉凄惨;在生不如死的困境中,也是这份爱让她忍辱负重,独立支撑。是黄文灿的爱点燃了小桃内心深处的火焰,让她从自卑中脱离而出,由对生命的负面理解走向了正面阐释,从而感受到生命的璀璨和辉煌;是母亲对屈辱的默默承担和对亲情的无限敞开,让小桃懂得了母爱的无私和伟大。是母亲小桃在亲情覆盖下的卑微和哀求,是生父数十年如一日对母亲(和自己)的思念和忏悔,让武生懂得了包容和理解;是杜克临死对爱的坚执与呼唤,以及新生命孕育的神奇和感动,使武生彻悟了生命的真谛和意义。是谷医生看似木讷的醇厚和温和,让我们感受到爱的谦卑和广阔;是仇阿宝对勤奋嫂的一往情深和至死不渝,让我们倍感爱的辛酸与怆然;是宋志成对小桃的庇护和对武生的至亲,让我们深切体悟真爱的承担和牺牲;是杜克对武生的小心呵护和真诚尊重,使我们领受爱的自由与纯粹;是抗战与梦痕的相互牵挂、相互依恋,让我们看到爱的无限与超越。如此等等,可以说《阵痛》循着人性深处的潜流,将关于痛和爱的人生故事阐释到了极致。也许爱需要有痛疼作铺垫才显珍贵,而彻骨铭心的痛疼若没有爱作依托则极易陷入绝望和愤怒的暗夜。《阵痛》中,如果说痛疼让人情不自禁地黯然泣下、撕心裂肺,那么爱恋则让人无法自抑地热泪盈眶、心生敬畏;痛疼让我们对人生充满无奈和慨叹,爱恋则给我们以无限的温暖和力量,痛疼展示了历史的本真和人生的质地,爱恋则引导我们超越这种本真和质地,参悟到人性的博大与永恒。总之,在爱与痛的交织与激战中,小说获得了相得益彰的情绪张力和叙事魅力,不仅故事情节跌宕起伏,而且人生世态悉数呈现,丰富了整个文本的包容性和表现力,收获了一种诗意与人性的双重变奏。
小说关于人性书写的另一亮点是对“文革”的别样呈现。新时期以来,关于“文革”的叙事大都以展示暴力和斗争为主流,揭露的是人心的愚昧、残酷和黑暗。从最初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到其后“先锋文学”,再到新世纪以来的《兄弟》《河岸》《蛙》《古炉》等无不如此。然而,《阵痛》却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别样的叙述。
一是温情。谷开煦作为被贬谪到朱家岭的右派医生,不仅没有遭受作为右派习见的打骂和刁难,反而凭借其医术为人排忧解难而获得了当地人的尊敬和亲近。村里人娶亲请他做证婚人,当勤奋嫂来看望他时,村人在自然灾害的穷困情况下却倾其所有来招待她;而这些看似单纯的农人,其实也懂得时代的暴力,当勤奋嫂担心谷医生再次祸从口出,暗示其不要发牢骚时,农民却劝她“山高皇帝远,谁也管不得谁”,勤奋嫂在朱家岭农人和谷医生的关系里深切地体会到了一种在城里找不到的和谐和温情:“只觉得他们是水,谷医生是桨。桨插在水里,水裹住了桨。桨划着水,水推着桨,两下都是说不出的自如畅快。”*张翎:《阵痛》,《中国作家》2014年第2期。以至于多年之后,当“文革”的风暴袭来而无法在城中安身时,谷医生、勤奋嫂和小陶带着武生,再次投奔朱家岭且得到人们的关爱、照顾,勤奋嫂甚至心生了在此扎根的自私念想。总而言之,小说虽也有关于“文革”暴力的呈现,但其着墨更多的却是这种知识右派与农人打成一片的融洽气氛,不禁令人耳目一新。这与杨绛先生在《我们仨》中关于他们一家在“文革”中得到普通人帮助的叙述可以彼此呼应。*杨绛:《我们仨》,第145-149、142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二是悲苦。这里所说的悲苦不是来自暴力,相反恰恰来自对暴力的抑制和反抗。如仇阿宝为了保护勤奋嫂而向他的老婆白丽珍屈服妥协,但平心而论,白丽珍的疯狂主要缘于阿宝的冷漠虐杀和她对勤奋嫂的嫉妒愤恨;阿宝的死亡虽让勤奋嫂愧疚一生、凄苦无告,但更令白丽珍的生命一片空白、了无生气。因此,夹杂在他们三人爱恨情仇中的“文革”暴力只是表象,而掩盖在这种疯狂与隐忍下的悲苦和哀叹所呈现的人性之痛才是作者的真正旨意所在。再如流行于“文革”叙事中的亲情破裂和反目成仇,在《阵痛》中也情节迥异。小桃并非“大义灭亲”式地与母亲划清界限,她的绝交信只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潜意识,是悲苦无奈和惊慌失措之举,而她最终回归老虎灶,并与母亲重归于好、情感更浓。这又与钱瑗在“文革”中与父母“明绝交,暗照顾”异曲同工。③杨绛:《我们仨》,第145-149、142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三、叙事整合的圆融
阅读小说《阵痛》总给人一种沉浸其中的享受,悬念的勾设、情节的宛转、叙述的密实、人性的开阔、心理的细腻,一切都浑然一体、自然而然,熔铸成一个熠熠生辉的诗性文本,实现了叙事伦理的有机融合。
首先,叙述方式多姿多彩,游刃有余。小说由三代女性各自不同的人生经历联缀交织而成,但每一部分的叙事都不落俗套,显得浑然天成。这其中插叙、倒叙、预叙和补叙的灵活穿插功不可没。《逃产篇》(1942年-1943年)开篇就是吟春缱绻哀婉的跳河自杀场景,为什么要自杀?又为何如此依依不舍?我们不得而知,只能迫不及待地依文而下,在重重悬念的弥漫中,小说经由舒缓而细密的倒叙一一展现:吟春与大先生的爱恋、鬼子对她的侮辱、鬼子对大先生的戕害、大先生与吟春无法解开的心结以及最终家破人亡的命运悲苦合盘托出,如流水般纵横交汇、汩汩有声、清澈明了。《危产篇》(1951年-1967年)处于一个重生的时代,也是一个巨变的时代,所有的新奇都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喷涌而出。但小说的叙事节奏依然轻盈柔韧。开篇关于勤奋嫂的故事似乎与《逃产篇》突然中断、脱节。但小说叙述没有流露丝毫慌乱,在日常生活的缓慢节奏里徐徐展开,且“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一枝紧紧围绕老虎灶和勤奋嫂发散,把谷医生和仇阿宝的人生与命运裹挟进来,展示出那个时代成年人遭遇的爱恨情仇与甜酸苦辣。一枝则开始慢慢向此篇的主人公小桃生发开去,且一路长成大树,枝繁叶茂,最终通过一代青年小桃、抗战、赵梦痕、黄文灿、宋志成的成长历程与感情交集,向我们呈示出那个时代不可抗拒的历史巨影和命运起伏。小说十分巧妙地以“文革”中司空见惯的“举报”情节,还勤奋嫂以吟春的本来面目,既揭示出那个时代世道人心的真实、可叹,又接续上“上篇”由吟春而来的生命故事,令人惊喜又水到渠成。《路产篇》(1991年-2001年)则更加出奇制胜,直接将时光的镜头推向了世纪之交的当下社会。这是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人们的生活方式、思维习惯和价值观念都发生了和正在发生着耀眼的裂变。武生以主人公的姿态在属于她的篇章里登台亮相,扑面而来的首先便是爱情、事业这些属于现代青年生活和生命核心的关键主题。与刘邑昌缠绵无尽的爱情,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反差,若有若无的生意朋友杜克等等,小说似乎已经远离吟春和小桃的生命视线而生断裂之感,就在我们于内心深处暗暗替作者捏汗着急时,赶时髦出国留学的武生遭遇了她人生中一个接一个的惊喜和疑惑,在种种神奇和偶然铸就的情节中,小说带领我们迎回了黄文灿(现化名为法国人克劳德·布夏教授,他与孙小桃共同谋划了武生出国的事宜),作为武生的导师,布夏教授在交往中发现武生竟是自己的女儿,于是小说在这里又重新回到了吟春和小桃这条生命的链条上来,接续地天衣无缝。而《论产篇》(2008年)中杜路得关于生孩子的惊人之语,一方面是对此前三代女性生育经历看似轻描淡写的总结,另一方面则是对小说开篇引言关于女性怀胎与生育苦楚的再次回应,并进一步提升了小说的深刻蕴涵。总之,小说在看似漫不经心的叙述中,其实步步设伏、草蛇灰线,既放得开、又收得拢,不仅达到了收放自如、调控有度的叙事效果,而且扩展了小说的叙述空间和时间,丰富了小说的内涵和意蕴,使小说显得摇曳多姿,极富张力和诗性。
其次,叙述风格密实、婉约。张翎的小说在叙述风格上的密实有点类似于巴尔扎克,只不过巴尔扎克注重的是环境的精雕细刻,而张翎更善于把心思和笔力用于对人物心理的细腻琢磨,而且又特别注意控制这种笔墨的繁简与密度,使其紧紧与小说的整体基调和文气相适宜,因此虽然密实却不呆板,反而透露出一种款款的婉约。
一方面是表现手法的多面和妥帖。人物心理在《阵痛》中不仅是塑造人物形象的有效手段,而且某种程度上也是小说叙述的背后推手,这需要对其进行恰如其分地呈现。第一,白描。小说很多地方通过直接呈示的白描手法来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极尽言语之功,以有限写无限。如吟春过门,婆婆吕氏喂她喝“早生贵子”的红枣莲子汤,“她喝完了,吕氏却没有走,依旧站在床前,定定地望着她,目光在她的脸颊上凿出一个个洞眼。她感到了热,也感到了疼。她躲开她的眼睛,垂下了头。吕氏叹了口气,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嘴唇抖了抖,说你,你多留他,住几天。那天吕氏的眼神是急切的,像刀也像火;但是吕氏的语气却是懦弱卑微的,像剔去了筋骨的肉。”*张翎:《阵痛》,《中国作家》2014年第2期。聊聊几笔,既栩栩如生地写出了初为人妻、年方二八的吟春的羞怯,又入木三分地刻画出年过60却没做成娘娘(奶奶)的吕氏作为封建家长急切又无奈的心境。再如吟春从鬼子那里受辱后逃回陶家,“吟春那天哭得很怪,两眼大大地睁着,如同两个黑咕隆咚的岩洞,不见悲也不见喜。嘴角紧抿,像是两扇上了重锁的门,没有一丝声响。只有眼泪,源源不断地从那岩洞里流出来,先是一颗一颗,再是一条一条,再后来,就成了一片一片。”②张翎:《阵痛》,《中国作家》2014年第2期。此时的吟春脑袋里一片混乱与矛盾:既为活命而归感到庆幸,又为自己的受辱感到羞耻,同时又不敢讲出事情的真相;她已经丧失了思维,因而变得麻木、痴愣、失控,只能任由情感自行泛滥。第二,衬托。主要是以环境描写来衬托人物的内心世界。如“日头在树梢上颤了几颤,终于甩脱了枝叶的缠绕,一跃跃到了半空。四下突然光亮起来,日光把水、树和岸边的芦苇洗成了一片花白。天像是一匹刚从机子上卸下来的新布,瓦蓝瓦蓝的,找不着一丝褶皱和瑕疵。虽是秋天了,日头无遮无拦地照下来的时候,天依旧还和暖,安静了好久的知了又扯着嗓子狠命地嘶喊了起来。知了一出声,万样的虫子都壮了胆,也跟着吱吱呀呀地聒噪,水边立时就热闹开了”。这一段生命招展、纯净美妙的文字写出了“一年里也遇不上几回”③张翎:《阵痛》,《中国作家》2014年第2期。的好天,而在这样的好天吟春却选择要自杀。极其深刻地展示出吟春关于死去与活着的纠结,她的悲伤与无奈、留恋与决绝得到了有力的呈现。再如“勤奋嫂咬着嘴唇,目光直直地盯着窗外。日头行了一天的路,终于累了,咚的一声坠在天边,砸起一天的血。窗台上不知是谁搁了一个脏碗,有一只饿得只剩了一层皮的雀子,正当当地啄着碗底硬得像铁的剩饭粒。挂瓶里的葡萄糖水浅得只剩了一个底,水走得极慢,水珠子憋足了劲道,半晌才落下去,声气大得惊天动地”。④张翎:《阵痛》,《中国作家》2014年第2期。这里的实景意在衬托突出勤奋嫂内心深处对现实和生活的妥协,谷医生的右派身份会影响到小桃的前程,为了女儿她只能无奈地选择暂时放弃这段情感。
另一方面是语言的柔韧和通脱。小说叙述的成功与否,与语言的优劣大有干系。《阵痛》无疑是张翎实现语言魔力、展示叙述魅力的美妙舞台。小说的语言随着故事和情感的起伏而摇曳生姿,无数闪烁着生命体验和人生智慧的比喻、拟人、象征、通感等流贯其中,自然妥帖、沁人心脾。如大先生质问吟春欺骗他,在吟春听来“大先生的话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挤得太辛苦,话肉都挤掉了,剩下的全是光秃秃的骨头,一根一根的很是生硬。吟春被咯疼了,哆嗦了一下”。⑤张翎:《阵痛》,《中国作家》2014年第2期。呈现出相爱的人互相试探的痛苦及不信的绝望。当大先生吐露自己无生育能力时,“他把头埋进手掌里,她听见他的声音泥浆似的从指缝里艰难地挤出来,满是皱褶和裂纹。”⑥张翎:《阵痛》,《中国作家》2014年第2期。既写出了大先生男人自尊的塌陷,又表明大先生对吟春身孕的怀疑和痛惜,同时也透露出吟春最后一丝侥幸的粉碎。而当小桃自感大学梦碎、向命运妥协时,小说写道“心思原来是有重量的。心思像沉甸甸的铁钩,一个一个地挂在睡眠上,就能把睡眠钩出千疮百孔。可是现在她放下了,她终于放下了所有的铁钩,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捅破她的睡意。”⑦张翎:《阵痛》,《中国作家》2014年第2期。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阵痛》就是这样,在整个故事文本的讲述中特别注重语言与表现手法的精心打磨,其实也正是这种细腻的功夫赋予一个典型文本在故事的骨骼之外以温润、弹性的生命光泽。就此而言,《阵痛》顺理成章而又令人惊喜地完成了从故事文本向意义文本的回归和升华;或者说,《阵痛》最浅层次的故事已经足以打动我们,但其最为震撼人心的却是包蕴在故事文本之内的由语言、情绪、风格等凝铸而成的生命体悟和智慧闪光。
再次,叙述姿态兼容并包、水乳交融。众所周知,20世纪的中国充满了动荡与革命,血与火、生与死、成功与失败成为这个世纪纠缠不清的主题,政党的兴衰、个体的存亡在历史的洪流中显得脆弱又卑微。对于这个天翻地覆的世纪,作家们纷纷从各自的世界观和认识论出发进行了精彩纷呈的阐释,形成了或史诗型或家族型亦或个体型的书写,因此成就了各个时代文学的不同面影。在《阵痛》中,张翎既没有遵从政治史诗性的“大叙事”,也没有单单凸显家族叙事的文化寓意或个体民间叙事的解构冲动等这类“小叙事”,而是十分巧妙地将个体与历史、家族与政治进行了辩证呈现,形成了“轻”“重”交融、相得益彰的叙述伦理,在文本中将“大叙事”与“小叙事”进行了完美融合,产生出令人惊叹的艺术效果。第一,小说的主体是三代女性的爱情沉浮和生育痛疼,个体的生命体验与生活体悟构成小说丰盈的故事空间,她们尤其以女性特有的温婉和敏觉赋予生活本身更具可感的温度和弹性。因此,日常生活的琐碎与繁杂、敏感与纤弱、平实与多变构成小说叙事之河的主流,它以“小叙事”的人间性阐释并颠覆了“大叙事”的渺远和冷硬。在聆听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之后,勤奋嫂顺口叹息道“我总觉得,出门打仗的孩子,可怜啊。”“爹娘老婆不在身边,这些孩子,在别人的地盘上,出门久了孤单啊。”*张翎:《阵痛》,《中国作家》2014年第2期。小说对时代洪流中的“个体之重”进行了真诚的呈现:成年之前的小桃陷入了一种与生俱来的孤独,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从小城市到大城市,小桃不过是从一种孤独走进另一种孤独;她没有朋友,小时候沉溺于儿童连环画,上大学则埋头于专业,甚至在“文革”中也无法融入所谓的集体中去,在匆匆串联几天后,便心生厌倦,踏上归程。在暴烈的时代洪流中,小桃的个人身影依然清晰可辨。而且,为了成全自己的情缘,小桃甚至罪孽的期望美国和越南的战争永无止境地拖延下去,这样黄文灿就可以一直留在她的身边。当黄文灿接到命令不得不离开中国时,小说写道:“她恨他的国家,也恨自己的国家,她甚至恨那个大老远赶到他的国家撒野的国家。她觉得它们是老天爷指派了来合着伙欺负她的——老天爷不惜毁了三个国家,只为了不让一个女人成全一段普普通通的情缘。”②张翎:《阵痛》,《中国作家》2014年第2期。个体生命的感受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超越了政治与国家的视界。小说还特别安插了资本家之女赵梦痕与南下高干之子抗战之间暖人心脾的爱情故事。在出身决定命运的年代,赵梦痕与抗战原本处于对立世界,他们的命运几无交集的可能,他们之间的鸿沟与生俱来,“虽然‘一视同仁’的话一直在报纸上喊,可是就连二姨婆这样大字不识一个完全看不懂报纸的人都知道,功臣的儿子哪能和罪臣的儿子坐在同一条板凳上?”③张翎:《阵痛》,《中国作家》2014年第2期。然而最终,小说却脱离意识形态的拘囿,十分令人信服地让丧失父爱、陷入孤独的抗战最终在赵家找到了心灵的栖息地,并在与赵梦痕的精神交流中获得了爱情。一根线上最远的两个端点在乱世的推动下意想不到地连到一起,构成了一个较为完满的圆。小说因此写道:“阶级不是高墙,也不是鸿沟,阶级只是水。风从东边吹过来,水就往西边走;风从西边吹过来,水就往东边去。阶级没有定性,阶级只跟风走。”④张翎:《阵痛》,《中国作家》2014年第2期。总之,小说中的三代女性都曾与历史的洪流进行过隐忍而艰难的抵抗,并以个体性的体验在历史的冷硬处切开了人性的丰富和柔软,至少在某一瞬间获得了属于个体自我的温馨和生命质感。第二,小说并没有真正完全摒弃“大叙事”的痕迹,而是十分巧妙地进行了虚化处理,使其在很大程度上作为人物活动和故事展开的历史背景。如在吟春/勤奋嫂的命运轨迹中,日本侵华和文革占据了举足轻重的位置,这两个重大历史事件直接决定或者改变了她的人生方向;在小桃/陶的一生中,新中国和“文革”所带来的身份观念则自始至终成为她无法挣脱的梦魇,是她所有孤独和自卑甚至带有破坏欲的冲动的来源;而在宋武生的人生旅途中,改革开放走出国门和“9·11”事件成为重塑她人生观与价值观的重要推手。毫无疑问,没有这些重大的历史事件作背景和映衬,《阵痛》的故事空间将大大缩小,人物形象可能无法如此丰满立体,主题意蕴可能不会如此丰厚精深,文本的历史感和穿透力也将会大大削弱。由此可见,《阵痛》将叙事伦理中的“大”和“小”、“轻”与“重”拿捏到位,并发挥地淋漓尽致、浑然一体,它以开阔的叙事姿态赢得了丰盈的文本意蕴。
综上所述,小说《阵痛》实现了历史阐释与个体书写的完美融合,无疑将成为张翎近十年创作的集大成者。她既轻而易举地卸下了《邮购新娘》中编排故事的处心积虑和苦心经营,也潇洒自如地走出了创作《金山》时对历史的小心翼翼和深切依赖;她已经敢于放开俗套与历史的技巧性支撑,而探寻到属于自己的独特的审美体验、时空观念和人性认知。这预示着张翎小说创作新境界的到来。当然,我们无意将《阵痛》宣扬成完满的小说文本,在尊重阅读体验的基础上,小说的瑕疵也一目了然。比如,《危产篇》关于赵梦痕与抗战的书写篇幅过长,他们存在的意义在展示历史背景的维度要远比塑造小桃形象方面更有力,这打破了与前后两个单元之间的平衡感,是作者内在思维过度膨胀而失控的呈现。再如小说中渲染了过多的传奇色彩,像小桃与刘邑昌的绘画天赋,小桃与黄文灿的跨国之恋以及后来武生出国与生父的相遇,这仍然是此前通俗写作的遗留痕迹,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小说的普遍意义和恒常价值。还有读小学的小桃怀疑自己身份的理由是“我爸要真是种田的,我怎么生来就会画画”?①张翎:《阵痛》,《中国作家》2014年第2期。明显超出孩童的思维范畴;勤奋嫂去朱家裕看望遭贬谪的谷医生时,高调而主动地在众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不太符合她一贯谨小慎微的性格;吟春在遭遇鬼子羞辱时,居然将鬼子的身体与大先生相比较,甚至产生低贱的快活感,这里貌似要凸显凡庸的人性,实则陷入了消费时代庸俗的浊流;而赵梦痕的形象塑造,明显带有一种后设的渲染精英贵族、贬抑革命的无意识冲动;如此等等。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些细微的瑕疵不会遮蔽《阵痛》作为一部经典之作的光芒和锐利,而其在诗学领域的有效突破,不仅预示着张翎本人创作高峰的到来,而且有可能成为当代华文文坛的崭新丰碑。
(责任编辑 王 宁)
于京一,博士,山东大学(威海)文化传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