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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毕飞宇小说的幽默
——以插入语和排比句为例

2016-11-25

当代作家评论 2016年6期
关键词:毕飞宇文本小说

施 龙

作家作品评论

论毕飞宇小说的幽默
——以插入语和排比句为例

施 龙

在1990年代中期,毕飞宇抛开先锋实验的走板荒腔,开始探究生活“最基础、最根本、最恒常、最原始的那个部分”,*毕飞宇:《自序》,《轮子是圆的》,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而直到2000年发表《青衣》,毕飞宇小说的叙述者从“严肃的教师”变成“高明的说书人”,*王彬彬:《毕飞宇小说修辞艺术片论》,《文学评论》2006年第6期。这一追求才算真正落到实处。单就叙述论,毕飞宇小说的句法也有一个较为明显的转变,从前期较多使用插入语变成后期较多使用排比句,而这一点之所以值得关注,是因为它和毕飞宇小说的审美风格相关。

毕飞宇在一次谈话中提到,国外许多书评人和记者都认为他是一个幽默的作家,但幽默“离不开夸张”,而他却“不夸张”*毕飞宇、张莉:《牙齿是检验真理的第二标准》,第26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言下之意,他的小说就算不得幽默。其实,国外读者跨语境的共同认知凸显了一个简单事实,那就是毕飞宇小说最鲜明、同时也就是最根本的风格,正是“幽默”。柏格森认为最常见的对比发生在“现在是怎样”的“现实”和“应该是怎样”的“理想”之间:当“人们说的是应该是怎样,却装出相信现在就是这样的样子”时,是反语,而当“人们把现实的事情详详细细、小心翼翼地描写出来,却假装那是事情应该有的模样”之时,就是幽默;二者“都是讽刺的形式”。*〔法〕柏格森:《笑》,第86页,徐继曾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据此而论,毕飞宇小说最基础的风格的确是幽默,只是国人如我者常是见到反讽。因此,需要追问的是,毕飞宇小说的幽默或反讽的具体技巧是什么?国人和他者之间的见仁见智,由何原因造成?讽刺在毕飞宇的创作中居何地位,又会对其今后的创作产生何种影响?这些都须从毕飞宇小说独特的语言风格谈起。

一、插入语:从反讽到幽默

如果说毕飞宇小说之树是叙述,那么语言则是树上的枝叶。语言“在隐秘之中贯串了人的来龙去脉,笼罩了人的沟沟坎坎与枝枝杈杈”,*毕飞宇:《答贾梦玮先生问》,《沿途的秘密》,第42页,北京,昆仑出版社,2013。而“枝叶怎么长都是正确的,都是好看的”。*毕飞宇:《自己长自己》,《沿途的秘密》,第39页,北京,昆仑出版社,2013。在这些婆娑的语言枝叶间,最为醒目的当属插入语。小说中的插入语,从中国古话本小说的说书痕迹到西方现代派小说的元叙事,从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的长篇大论到路遥式的夹叙夹议叙述模式下的议论和抒情,古今中外屡见不鲜。毕飞宇小说没有“新文艺腔”性质的大段插入语,多是议论性质的感喟,早期点到即止,愈到后来愈带欲说还休的神色。

在早期,毕飞宇小说的插入语主要由水到渠成的叙述造就,居于段尾,有点卒章见志的意味,但这些插入语又仿佛叙述之流中拦腰筑起的大坝,蕴含着巨大的语义势能。《驾纸飞机飞行》(1993)中的“格言就是智慧”、“太渴望长大童年就过不好,正如太渴望年轻晚年就不踏实一样”,等等,都是语言突破叙事藩篱而升华到意义的有心插入。这一时期的毕飞宇“言简意赅,下笔就是格言,就是警句”,*毕飞宇:《忌讳》,《沿途的秘密》,第20页,北京,昆仑出版社,2013。这些格言警句性质的插入语,既由叙述的惯性造就,当然在小说文本之内,又因其所蕴含的经验、智慧、哲理的普适性,又不可避免撑破叙述格局,放肆地延伸至小说文本之外。因此,插入语就与文本的整体叙述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拉扯关系:插入语既是对叙述的“肯定”,实际更是对叙述的否定。

由此,叙述带上反讽格调。《雨天的棉花糖》(1994)叙述畸形的社会对战俘红豆的心灵摧残,是一个悲伤的故事。红豆黯然归来后,“我”为其接风,朋友们“今天约好了似的不提红豆”,而红豆“脸上一直挂着很多余的客套性微笑”,只和“我”在一角展开攀谈,小说就在此时插入一句:“人生中美好的时光总是由怀旧开始。”从叙述人层面看,“我”的感慨掀开的是生活理应如此的简单事实,真实情形也差不多是这样,即“我”虽然知道纤弱敏感的红豆内心不会平静,但并不感同身受,因而以己度人,以为即将展开的是轻松的怀旧之旅;从作者层面看,毕飞宇以一句貌似轻松的插入语,假装赞同现在就是怀旧的美好时刻,而其实,是对“我”以常情常理衡量非常之人之浅陋的否定。如此一来,插入语就以作者假装认同叙述人的反话正说方式,造就了一种反讽情境。

反讽源于作者和现实之间的某种紧张关系,作者和现实之间愈紧张,情感愈炽烈,讽刺色彩就愈强。毕飞宇对现实的体察一贯敏锐、叙述一贯细密,形、质两方面从开始就较为收敛,插入语只是偶尔露峥嵘。如果说鲁迅是《秋夜》中“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的枣树,青年毕飞宇毕竟纤弱,只是匍匐在现实这片荒漠上的点点刺丛,他对现实的腹诽,只有化作插入语,才成为文本之内照亮现实的光点。《青衣》前后,毕飞宇将元叙事技巧内化,叙述人和小说人物互融的说书人口吻凸显,插入语不再独自语义膨胀,开始和文本无缝对接。此时毕飞宇小说的叙述语态,是包括“叙述的语气、叙述的距离、叙述介入的程度、叙述隐含的判断、叙述所伴随的情感”等在内的“‘我’和‘他’的平均值”构成的“‘第二’人称”,*毕飞宇:《后记一》,《玉米》,第24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在这样的叙述态势中,插入语鱼翔浅底,更为平顺了。

需要强调的是,插入语无间融入叙述,不是说毕飞宇与现实之间的紧张消除了,从其后来的创作看,毋宁说是强化了。在毕飞宇的小说世界中,历史题材和哲理题材其实是“现实一种”,一如“孤岛”秘史所隐喻的充斥权谋的封闭时空,性质是单一的,而在他1990年代中后期转向世俗题材以后,假恶丑的表象下面,潜伏着求真、向善、爱美的人性及相关衍生物。人性的欲望触角蔓延开来的世界,既是芜杂混沌的,又是真挚高尚的,毕飞宇将之称为“真”:“真”反映的是“常识里头”“我们最基本的愿望”,它以价值观作标准,因而与“现实”截然对立。*毕飞宇:《苏北少年“堂吉诃德”》,第269页,济南,明天出版社,2013。毕飞宇1990年代中期以后的创作,小说文本实际一分为二,显性文本是“非人”的现实,潜文本是“合理有情”的“人的生活”,两者之间的壁垒较前更为分明,但作者深谙人性的复杂,所以态度暧昧,体现在插入语上,是通过叙述人为中介的对人物叙述的半真半假、似认同似嘲讽的语气。

《玉米》(2001)中,玉米目睹母亲三次分娩而知悉女人的秘密,段末插入这样一条似是而非的话:“说到底成长是需要机遇的,成长的进度只靠光阴有时候反而难以弥补。”成长当然需要机遇,玉米成长为女人自然也不例外,但目睹分娩作为其中的一个环节怎么说也让人哑然失笑,然而,彼时的国人都是这样过来的,玉米更不例外,读者除了相信之外别无选择。因为插入语紧贴叙述,作者、叙述人、人物三重视角合一,读者直接领受的,是作者以叙述人为中介的对人物叙述的这种意味深长的态度:因为“嘲讽”,所以反讽;因为“认同”,所以幽默。反讽和幽默两种叙述语气及相应伴随的情感许多时候难分彼此,不过,作者在不同人物身上也是有区别、侧重的。《青衣》中,烟厂老板在饭局上亮相,是“一傲慢脸上就挂上了伟人的神情”,剧团团长呢,是“一激动就顾不上自己的低三下四”。老板当然不是伟人,团长也不是真的低三下四,但作者引导读者相信,在那样一个气场之中,老板就是伟人,团长就该低三下四,理应如此。这样一来,幽默的味道就出来了。如果细细分别,则两人不无差异:团长是知道自己彼时彼刻应该低三下四,也做出低三下四的样子,并相信自己就是低三下四的样子,是作者善意地幽可怜之人一默;至于老板,在无关紧要的场合摆出气定神闲的谱儿,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样子,那种可笑的姿态也只有反讽适合了。与幽默相比,反讽是有鲜明的好恶,有强烈的情感倾向的。

但明显的事实是,自毕飞宇采用“‘第二’人称”之后,其小说的叙述人根据叙述的需要随机转换,且叙述随作为叙述人的小说人物之心绪起伏,插入语对人物的“认同”倾向逐渐强化,虽时有反讽,但幽默意味逐渐凸显。例如,当筱燕秋得知自己重获机会登台后,突然决定采取一个行动,作者评论道:“在命运出现转机的时候,女人们习惯于以减肥开启她们的崭新人生。”崭新的人生当然需要一个起点,对自己的身体动手还是做得了主的,这或许就像后面的一句插入语所揭示的那样:“男人喜欢和男人斗,女人呢,一生要做的事情就是和自己作斗争。”在她给春来示范一段唱腔而“刺花儿”的时候,在场的人集体陷入沉默:“众人的心照不宣有时候更像一次密谋,其残忍程度不亚于千夫所指。”这一插入语可以是筱燕秋的怨愤,也可以是众人内涵复杂的同情。此外,当丈夫面瓜察觉到他的反常,开始缅怀过去:“一个人学会了缅怀,必然意味着某一种东西走到了尽头。”是这样吗?当然是这样,必须是这样。只是,这里的幽默包含事实的残酷无情。

幽默和残酷都是冷的,是中年气质。其实,毕飞宇小说所有的叙述对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这样”的“现实”,它张扬跋扈,使人敢怒不敢言,只好道路以目,插入语就是旁逸斜出的那种怒、那个目,而合理的都是现实的“那样”的“生活”*关于“这样”、“那样”的“生活”之说明,参见毕飞宇:《苏北少年“堂吉诃德”》,第265-269页,济南,明天出版社,2013。在毕飞宇小说中从来都是潜文本,它引而不发,故毕飞宇转向之后,插入语一改之前怒目少年摩拳擦掌的样子,变作眯着眼睛注视红尘的中年人,一脸的似笑非笑,高深莫测。一句话,青年毕飞宇有火气,中年毕飞宇深沉了。

二、排比句的幽默性

毕飞宇小说之所以幽默,对曾经流行的政治话语的戏仿、挪用的“革命”修辞术倒在其次,更为关键的在叙述,是小说人物“实际所做的事,与他自认为所做的事之间,有了一种距离”。*王彬彬:《毕飞宇小说修辞艺术片论》,《文学评论》2006年第6期。简言之,毕式幽默源于作者与作为叙述人的人物之间的貌合神离:作者其实在真实立场上与人物存在相当距离,却在叙述中做出与人物心连心的样子。消除了火气的插入语如此,作者此时更为倚重的另一种语言技巧——排比句——更是如此。

《青衣》中,筱燕秋减肥之后发觉皮肤多余了出来,产生了整个人形式大于内容的错觉,这时有一个描述其心理的排比:“这是一个古怪的印象,一个恶劣的印象,这还是一个滑稽的和歹毒的印象。”不过,这一排比带有插入语的峻峭,还不典型。《地球上的王家庄》(2002)中,父亲夜观星象“充满了神秘性”,让人觉得“宇宙只存在于夜间”,很严肃正经的样子,接下来就是这么一句:“天一亮,东方红、太阳升,这时候宇宙其实就没了,只剩下满世界的猪与猪,狗与狗,人与人。”句末的排比明确地指出一个事实,没有了对神秘的星空的兴趣,人和猪狗并无分别。不过,人和猪狗当然应该有区别,而作者呈现出来的画面却是“满世界”的这样的人与猪狗,这就滑稽了,也就幽默了。毕飞宇的幽默里有残酷的事实如上述,排比句的作用就是把残酷的事实摆到面前。

柏格森指出,加强幽默效果需要“逐渐降到既存弊端的内部,以无动于衷的冷酷态度去记下这个弊端的特点”,而在操作层面,则特别偏好“具体的词汇、技术性的细节、明确的事实”。*〔法〕柏格森:《笑》,第86页,徐继曾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所以,问题一分为二。第一,幽默的前提。毕飞宇怎样“降到既存弊端的内部”,又如何表现出“无动于衷的冷酷态度”呢?自筱燕秋“诞生”后,毕飞宇就表示对筱燕秋既不是喜欢也不是恨,自己“唯一能做的”是“面对”,*毕飞宇:《我描写过的女人们》,《沿途的秘密》,第32页,北京,昆仑出版社,2013。而在认识到“命运才是性格”的“人的从动性”处境*毕飞宇:《〈青衣〉问答》,《沿途的秘密》,第48页,北京,昆仑出版社,2013。之后,他就主动放弃了叙述的主导权,改为由人物主导。这一转变的外在标志,就是毕飞宇此后广泛采用的“‘第二’人称”的叙述策略。这一叙述人称的最大特色在“人称的分离”,*毕飞宇:《后记一》,《玉米》,第24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从学理上讲,其实是一虚一实两个叙述人的叙述装置:实的叙述人内化,与小说人物合一,主要功能在于推进叙事;而虚的叙述人是接近作者的“我”,功能是切换叙述人。因为人物就是实际叙述人,所以当然就进入了既存弊端的内部;因为虚的叙述人无法置喙(可以想见,虚的叙述人一旦发声,和文本叙述的距离即使再小,都能够辨识出来),所以只能表现为无动于衷。这样一来,作者及代表作者的虚的叙述人的情感倾向微弱到似有似无的地步,而实的叙述人强化之后,文本真实得到进一步凸显,实情似乎也就只能是叙述所呈现的那样了。

第二,幽默的具体手法。毕飞宇小说的排比句,基本功能在于细密地展现事实,它愈是细腻,幽默的味儿愈浓。《玉秀》(2001)中有个择菜场景。玉秀择菜,郭左要帮忙却挨了打,过后玉秀说要“还”回去,让郭左也打她一下,两个人一时就僵在那里。玉秀坚持让郭左打一下,在郭左看来,“有些刁钻古怪了”;没办法,打就打吧,两个人却感觉“都像小孩子们过家家了。其实是调情了”;玉秀的确刁钻,此时接过郭左的烟抽了一口,说自己像女特务,表情“很神秘了”;郭左严肃不起来地关照,玉秀却表示就是跟他说说,“这句话有意思了,好像两个人很信赖了,很亲了,很知心了,都是私房话了”;然后相约保守秘密,拉钩,从“一百年不变”到“五十年不变”,“都有点像海誓山盟了”;最后分开手指,两人“感觉还缠绕在指尖上”,“其实都惆怅了”。这是变相排比。这些“都××了”的句式及其变体,一些是插入语,但主要还是叙述人交叉变换的正常叙述,它们贯穿在叙述之中,层层递进,将少男少女之间的隐秘心理勾勒得穷形尽相。事情应该是这个样子吗?当然不应该,但是它只能如此,俏皮的叙述口吻下面是难以言传的沉重。

毕飞宇小说中的排比还有其他变体。比如,像“过于柔美、过于抒情了,是小家碧玉的款”那样的“两句半”(《大雨如注》),像王连方回顾自己第一次“在外面弄女人”,最主要的收获是“锻炼了胆量”,还“看到了意义”(《玉米》)那样的跨段准排比。应该说,变体柔化了排比的刚度,幽默就带上隽永的风情了。所以,毕飞宇许多时候是故意缓和一下,排比之后往往加上那么一小句,却使幽默更趋含蓄了。《睡觉》(2009)中,小美用“先生”称呼包养她的浙江老板,这个词“好就好在暧昧”:“既可以当丈夫用,也可以当男人用,还可以当嫖客用,复杂了。”丈夫,男人,嫖客,不动声色细数出来几种“身份”,以一句“复杂了”作结,点出小美不无玩世不恭的无奈心态,真是复杂了。

毕飞宇小说文字和风细雨,情感仿佛水波不兴而其实暗流涌动。《玉秀》中玉秀懂得,要在郭家(这和郭家兴眼中由“两报一刊”上的名字所构成的“国家”恰成意蕴丰富的对照)留下来,一定要取得他们的好感,“关键是火候。关键是把握。关键是方式。关键是一锤子定音”嘛,所以挖空心思造势。玉秀这样小心、苦心和经心,如此努力才挤开生活的一条小缝隙得以容身,她的讲述愈是合“情”入“理”,愈是让人觉得现实之荒诞。此时,作者是无能为力的,笔墨只能被人物叙述带着走。这种写法,用毕飞宇的话说,就是作者被作品“逮住了”。*毕飞宇:《再谈短篇小说》,《沿途的秘密》,第57页,北京,昆仑出版社,2013。

作者被作品逮住,说到底还是被生活逮住了。毕飞宇曾提及他对贫穷并不敏感:“我生在那样的时代,我生在那样的地方,我一直以为生活就应该是那样的。”*毕飞宇:《苏北少年“堂吉诃德”》,第2页,济南,明天出版社,2013。推开来说,“铁屋子”中人对生活的感受,大抵如是。鲁迅曾经有言:“其实,现在的所谓讽刺作品,大抵倒是写实。非写实决不能成为所谓‘讽刺’;非写实的讽刺,即使能有这样的东西,也不过是造谣和污蔑而已。”*鲁迅:《论讽刺》,《鲁迅全集》第6卷,第278-279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是故,毕飞宇是现实主义的,也的确是幽默的。

三、幽默作为讽刺艺术

需要强调的是,毕飞宇小说中的若干细节究竟是反语还是幽默,分辨起来相当不易,但不管属于何者,均为讽刺殆无疑义。鲁迅指出,“‘讽刺’的生命是真实”:“它所写的事情是公然的,也是常见的,平时是谁都不以为奇的,而且自然是谁都毫不注意的。不过这事情在那时却已经是不合理,可笑,可鄙,甚而至于可恶。但这么行下来了,习惯了,虽在大庭广众之间,谁也不觉奇怪;现在给它特别一提,就动人。”*鲁迅:《什么是“讽刺”?——答文学社问》,《鲁迅全集》第6卷,第32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从《青衣》开始,毕飞宇书写的都是现实中“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鲁迅:《几乎无事的悲剧》,《鲁迅全集》第6卷,第37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这种“想做奴隶而不得”的现实苟活状态,与“五四”以来新文学所张扬的“大写的人”的文学精神相悖,更与人人希冀的“诗意地栖居”的生活意愿大相径庭,二者泾渭分明。正是人物在现实中的蜷局和本性追求舒展之间的巨大反差,造就了毕飞宇小说的讽刺。

毕飞宇坦言:“好小说应当经得起‘意义’(如果有意义的话)的考验,同样也要经得起技术性的文本考验。”*毕飞宇:《谈艺五则》,《沿途的秘密》,第26页,北京,昆仑出版社,2013。以上以插入语和排比句为例,从技术角度阐释了毕飞宇小说的幽默特质,不过,毕飞宇小说的讽刺,何者反讽,何者幽默,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取决于“意义”,即价值倾向,如果限于文本,则主要指作者叙述时隐含的判断及相应的伴随情感。

是非判断和“意义”直接相关,而如果从意义角度着眼,事情马上就变得简单起来了。外国读者因为语境的隔膜,看到的、接受的都是文本之内实的叙述人交待的故事:既然命运不可避免,那么,在霉运降临之时,好歹也微笑着弄个造型,不就是幽默吗?国人大概都和毕飞宇有过同样的感觉,就是“不知道我们的生活哪儿出了问题,它似乎总是与你的意愿拧着来”,*毕飞宇:《我描写过的女人们》,《沿途的秘密》,第31页,北京,昆仑出版社,2013。然而,是真的不知道吗?如果说外国读者是白天不懂夜的黑,那么国人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毕飞宇小说人物在国人中激起的多是物伤其类的同情感,也因此,他们对毕飞宇忠实细密地摹画人物意识常是感到反讽。

情感好恶则较复杂。对真正的恶义愤填膺是正常的,但对平庸化的、日常化的“恶”,通常会产生无能为力之感,不单觉得可鄙,甚或相反,更会感到可怜、可笑。《玉秀》中那个“小唐”会计,四季如春的白胖脸面下暗藏多少机关?在玉秀不小心暴露怀孕事实之后,她不顾玉秀的哀恳,一连三个“谁的”,刨根究底,挖掘闲话的种子;过后又拿出关爱的姿态“为玉秀补身子”,其实在保胎,目的仅在于出她的丑、丢她的人;当玉秀追问联系医院打胎的事,又是一番表演,恶人硬是充了好人。这种潜藏在生活中的人性之恶,不是简单的是非曲直可以一笔带过的,而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要像小说中断桥镇的人那样“有耐心,不急”,冷眼相看,穷其形相。这种抽丝剥茧的细腻勾画,虽然不乏绵里藏针的笔触,在幽默里头也还潜藏着讽刺,但毋庸讳言,熨帖至极的笔墨也使得幽默更为绵长了。说白了,毕飞宇小说的幽默就是忍心冷眼下的“装糊涂”。

总之,毕飞宇带着“理解的同情”,凸显了某种语境中人物谨小慎微的卑微心态、步步为营的算计心理和破罐子破摔的认命意识,极其轻微的感情介入和细腻如水的书写造就了幽默,而因为潜文本和显性文本之间的对照,也使得毕飞宇的小说文本保持了必要的张力。然而,就毕飞宇近十年的创作看,这种张力存在趋于消解的态势。从《平原》(2005)开始,毕飞宇疏离了“《三国》与《水浒》里的人物所构成的”“公共关系”,开始关注私人性质的所谓“屋檐下的关系”,按其本人的说法,创作对象是从《青衣》《玉米》时期的注重人物转移到了“人物关系”。*毕飞宇:《〈平原〉的一些题外话》,《平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事实确乎如此:从《彩虹》(2005)中退休之后无所事事的老铁和邻居家孤独的小男孩,到《相爱的日子》(2007)中南京城里的一对外乡青年男女,再到《虚构》(2013)中的“我”与祖父,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逐渐拉近,心与心的隔膜却愈益深邃。应该说,这些私人关系也是社会问题,毕飞宇通过私人情感的变化观照社会伦理的变迁,态度是严肃的,而文字也一贯轻柔,调侃的口吻也都历历可见,不过,批判的锋芒却不见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简而言之,毕飞宇在把社会问题私人化之后,价值立场不得不模糊乃至退却。这是因为,屋檐下的关系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一领域是蜚短流长的世界,而不足以成为一个是非问题。《推拿》(2008)中王大夫的弟弟,那个被父母惯坏了的“人渣”,他的问题是王大夫用绿林好汉式的民间手段予以解决的。王大夫的方式,是耶?非耶?很难说得清。但问题恰恰就在这里,没有了价值倾向性,毕飞宇的幽默正如泰来夸奖金嫣的美丽像“红绕肉”,黏滑腻歪。而如果从技术角度着眼,毕飞宇小说的语言越来越柔软顺滑,使得叙述人和叙述对象愈发同一化,致使读者的接受仅只限于文本,情感难以越过人事并得到升华。像《推拿》的叙述人在小说的几个人物之间随机转换,由于笔触实在过于细腻,所以读者只能跟着作者的指挥棒,去盘查每个人内心那本笔笔都记得特别清楚的账,结果就是,帐查了,似乎每笔都不错,至多是对某一条账目下面隐晦的小心思会心一笑,还有其余吗?没有了。所以,毕飞宇的近期创作,幽默感还在,但讽刺的冲动没了,而丧失讽刺刀锋的幽默,其实也就很难说是幽默了。

“我们的生活”出了问题,所能想到的、所能采取的解决办法“不外乎两种:一、在自己的内心‘内部消化’,所谓‘想开一些’,‘退一步海阔天空’;二、一根筋,一条道走到黑”,*毕飞宇:《我描写过的女人们》,《沿途的秘密》,第31页,北京,昆仑出版社,2013。毕飞宇现在所叙述的,就是前者,即国人不得不采取的一种面对问题的方式。当然,作者未必认同这样的生活,但“屠户的凶残”不见了而只有“一笑”,*鲁迅:《“论语一年”》,《鲁迅全集》第4卷,第56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也是明显的事实。毕飞宇曾有言:“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做一个‘现实主义’作家——不是‘典型’的那种,而是最朴素的,‘是这样’的那种。我就想看看,‘现实主义’到了我的身上会是一副什么样子。”*毕飞宇:《〈青衣〉问答》,《沿途的秘密》,第49页,北京,昆仑出版社,2013。其实,不管“是这样”的“现实主义”到底是哪样,“现实主义”总是首先和“现实”相关,而在一个仍然是《三国》与《水浒》构成的“公共关系”中,仅仅描述“是这样”可能是不够的。就此而言,毕飞宇最好的作品当属《青衣》《玉米》那种书写人的“从动性”的“命运即性格”之作。它们的共同之处,是不仅写出了现实“是这样”,事实上也探究了“为什么”,而正是毕飞宇以极大的耐心操控着语言,细腻深邃地予以展现、揭示,幽默又在品读的过程中,成为国人反躬自省的一面镜子。因此,这样的幽默作品是真的,是善的,也是美的。

因此,毕飞宇小说的插入语和排比句的价值得以凸显:插入语无间嵌入叙述,可以照见其后的普世价值;排比句紧贴人物叙述,越发突出他们逼仄的生活处境。一有一无,一是一非,张力十足。倘如此,即使需要“历史”这个“脚手架”*毕飞宇、张莉:《牙齿是检验真理的第二标准》,第35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又如何?毕竟,我们生活在这种历史的流脉之中,随波逐流的仰泳姿势再漂亮,一个波浪打过来,还不是尽显狼狈?

(责任编辑 王 宁)

施龙,博士,扬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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