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的地平线
——在河北文学院的演讲
2016-11-25◎张炜
◎张 炜
精神的地平线
——在河北文学院的演讲
◎张 炜
深入生活
最近讨论最多的就是“深入生活”,这又一次成了一个热门话题。一些人从专业的角度、从个人的文学经历,提出了很多疑虑。他们担心过分的提倡和号召,走向表面化和形式主义。其实这些忧虑是不必要的。
文学组织不会鼓励把作家关在斗室里。一般不会这样。事实是,经历了几十年的文学历练,突破形式上的局限和负面,是每一个作家起码的能力。个人的文学思悟、文学理想总不至于被某种广泛的形式所局限。同样是“深入生活”,同样是到一个地方,不同的作家结出的文学之果完全不同。所以最终还是要看一个人的生命质地。
一般意义上的“采风”、“深入生活”都是好事,问题要看谁去做,怎么做,怎么对待。实际上即便不去“深入生活”,也存在怎么消化现实生活和个人心灵世界对接这个问题。它是一个复杂的转化过程,横亘在每一个写作者面前。如果不是一个文学中人,就很容易简单地认同和追逐现实。如果是一个真正的作家诗人,就会不停地在心里酿造个人和个性,进行这样的一种艺术和思想。
这个过程,人和人都不一样。它是由先天的因素、后天的学识、群体的影响、时代的蕴化等等复杂的综合,在一个文学人的内心起到的不可预测、难以感知的作用,是相当晦涩的一个过程。
一些具体的操作会采取一个平均数,一些相当通俗的作法,作家可以将其纳入自己全部创造的良性循环当中去。
但是这种“深入”如果不能跟个人的阅读结合起来,那也会是很糟糕的。这种外部的热闹,必须和安静的阅读结合一体,要把那种激烈的动感和室内的闲静搭配起来。两方面的比重一旦发生变化就会出麻烦。说到室内的安静,一个人,特别是一个作家,独处的能力很重要。看一个人,一个群体,要看他能不能很好地独处。一个人在一个地方能不能待得住,能不能享受一个人的沉静,这往往是判断和衡量其价值的一个方法。平庸总是从喧闹开始的。
在发达文明的地区,很多地方大街上的人很少,除非在商业街、在非常热闹的场所。在落后粗陋的地方,哪怕是一个小镇子,街上的人都乌央乌央的。文化素质比较低的群体,人的独处能力一般是比较差的。人文素质较高的地区,大量的人业余时间在做什么?在自己的空间里享受个人的时间、个人的思悟、个人的寂寞,以及他喜欢的艺术。他们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阅读。
发达地区普通国民能够做到的事情,有的“作家”却做不到。人缺乏一颗这样的安静心、独处力,怎么能奢望写出独到的、令人耳目一新的、不重复别人语调的、杰出的文学作品?现在打开一个文学刊物,不要仔细看,不要看它的故事和人物、主题和思想,就是简单地看它的语言层面,就会感到语调都是相似的。连自己的说话方式都没有,个人的语言气质都没有,怎么会是像样的文学作品?无非是从众、盲目、简单的沿袭。他们忙着追逐一个时期的说话方式,连这个层面都打不破。
每个时期都有自己的语言方式、语言的气息。比如说“文革”时期,到图书馆把那时的文集刊物翻开,那种语言的气息扑面而来。八十年代是一种语调,九十年代、现在,不同时代都各有自己的主语调,还有副语调。一个作家要写出较好的作品,起码要摆脱一个时期的主语调,继而再摆脱一个时期的副语调。主副语调,都与这个时代的文化气质、精神气质合榫配套。这与文学创作极度个人化的要求是背道而驰的。
我们每天忙忙碌碌,有多少时间被浪费掉?有多少时间完全可以用来阅读、听音乐,用来感受这个世界上曾经发生过的伟大思想和艺术?没有,时间很少。我们每天匆匆忙忙,不过是做一些看起来很必要,实际上不做也完全可以的事情。看手机、电视、网络、微信、小报,是这些琐琐碎碎的东西。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些方面,非常可惜。
有人谈深入生活的经验,讲自己跟那个地方的人是多么熟悉,自己已经多么平民化,化到了当地人的生活细节里。谈多了就了无新意,好像这是一个太空人一样,第一次接触乡村和某个地方。实际上哪有这么复杂,大家都是半城半乡,生活环境中都是差不多的文化构成。过分强调对生活的熟悉,对现实生活的投入,没有多少意义。相反的却没有谈在这个相对局限的当下生活中,他对迥然不同的奇特之物的感悟和见地。因为他的“深入”是局部的,没有同时展开广泛的阅读和个人极度寂寞的平衡。
人只有在阅读中才能打开精神的地平线。越来越封闭于一个生活的角落,越来越封闭甚至拘禁到一种平凡的见识中去。实际上还有更宽阔的原野,但这需要精神的登高才能看到。所以“深入”和阅读,独处,都是为了站在高处,能够极目远望,为了获得开阔的、辽远的气象。
康德著名的一句话包含了全部的文学奥秘:“我这一生有两个敬畏,一是天上的星空,二是心中的道德律。”天上的星空是什么意思?是他似乎感到的宇宙间的秩序和规律,那个无所不在的规定的力量。这个力量有强大的创造性和不可预测性。人天生就有一种良知良能,这就是心中的道德律,实际上也是星空的一部分。所以这两句话实际上在讲同一个问题,一是抬头仰望,二是低头自省,在俯仰间感知伟大的规律和法则。
如果现实生活把人导向一个更表面、更狭窄、更简单、更苍白的所谓文学层面,脱离个性的、生命思悟的层面,还有什么意义?
也说价值观
谈到作品的价值观,不仅是老生常谈,还会让人蹙眉。因为我们从记事的时候就常说“改造世界观”了。不过这真的是个大任务,是一辈子的事情。听多了以后,就把这句话的内涵、它的深刻性、它对人构成的警醒的深度给忽略了。实际上一个人真是面临着改造世界观的繁重任务。一个人天生具有良知良能,另外还掺杂着很多人性的杂质,有贪欲,有“丛林”思想,有很多极坏的东西。
一些历史人物对人性有重要论述。一个是孟子,他说“人之初,性本善”,鉴定人性的原初是善的。荀子讲人性是恶的。他们各自举出了很多例子。孔子那句著名的话是这样说的:“性相近,习相远。”他说人性都是接近的,无论是今天的人还是古代的人,无论是外地的人还是本地的人;不过后来形成的那些习气是相距很远的。孔子没有简单地鉴定人性的善恶,他只说“相近”。他之深刻,在于超越了善恶,因为人性太复杂了,太难以言说了。
人的价值观、世界观,除了先天注定的那一部分不同,另一部分就是通过学习,通过生活,通过不同的阅历来养成。一个人如果从事文学创作,价值观当然会决定作品的意义。
很多文学作品,艺术品,不要讲艺术层面技术层面了,单就价值观来看也有许多问题。作者歌颂的东西,努力表达的意愿,其价值指向有些是有悖于人类生存的基本规则的,缺乏基本的善意。有些被众人推崇的作品,价值观是卑俗低下的,可见阅读群体的水准并不高。国民如果丧失了起码的教育,对精神的创造物就会失去起码的鉴别力。
比如写个人奋斗,古今中外太多了。人在苦难生活里挣扎,求得一个更好的未来和明天,无可非议。这是一个生命现象,通过描写这个现象解释人性的复杂,展现生活的苦难、光明和温暖。一个作品的价值和高度,最终那种打动人心的力量、强大的不可抗拒的、传之久远的力量来自哪里?当然要倚赖作家心灵的品质,要有更好更高的价值取向。
常常不自觉地把个人奋斗写成了强者为王,能拼才能赢,得胜就是一切,可以不择手段。哪怕稍稍流露出一点如上的倾向,都是可鄙的。跟这样强烈的欲望者、个人奋斗的“英雄”生活在一起是多么可怕。人人都做这样的奋斗者,世间一定是冷酷可怖的。人在奋斗中、做“强者”的过程中,叙述者的自我批判与敬畏之心,不该埋没,读者当会感受的。
我们可以思索一下读过的中外经典名著,会发现它除了艺术、技术层面的高超之外,作家在价值观方面绝不是一个平庸之徒,他作为生活的参与者和认识者,记录与创造的一堆文字,实在来自一颗常人难以企及的崇高的灵魂。
说到“崇高”,有的词汇也需要解释,比如“理想主义”。“理想”是好的,这是对完美和至善的一种向往,有了这种向往,一个人才能严格要求自己,形成自我牵引和矫正的力量。但是“理想主义”就不同了,认为“理想”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成为所有事物的依赖,它一旦凝固成几条标准或一个概念,也会相当简单或粗暴的。它和物质主义一样,有时也会成为极端化的破坏力量。所以对“理想主义”是值得警醒的。“理想”和“理想主义”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人若没有“理想”是非常可惜的,但是认同了“理想主义”,则会是可怕的。道德也是如此,一个人当然要讲道德,因为这是维系文明的基础,但一旦形成了“道德主义”,却将是非常刻板与冥顽不化的,那样就会丧失自我批判的能力,并天真地相信“道德”是一切的标准,它可以评判一切裁决一切,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
有的作家在很年轻时候写出的作品,有一部分价值观今天令其不能认同,但大部分还是认同。一些淳朴的向善和觉悟,是人天生就有的。因为生命是从虚无和混沌中产生的,人的才华、感悟力、敏感度、善与恶、语言表达力等先天的元素,是各不相同的。所以我们在生活中看到人与人差别那么大。人和人之间的差异虽然并不完全是后天的经历造成的,但后天的修养和改造却是非常重要的。学习和现实阅历所得,可以与先天形成对接,没有这种对接就不能具备强大的创造力。
后天的培育跟先天的良性对接,前后打通一致,力量就会焕发出来。相反的是,如果后天的经历和训练跟先天的良性部分断裂了,人就没有了创造力。学习为了弥补,为了千方百计地让后天所得的一切,对接生命诞生之初的良知良能。这两种力量一旦对接,无论做什么,都会是极有力量的。
人在价值观的形成方面,就尤其如此。
审美和创造力
思想与艺术的巨人不是指生理层面的,而是指精神和思想,指创造力的层面。巴尔扎克个子较矮,却写出了浩荡的著作。巴尔扎克的雕塑者罗丹没有见过对方,有人就跟他讲,说巴尔扎克就跟街角那个屠夫长得差不多,照着他做雕塑就可以了。罗丹就按那个人的脸和体魄塑出了巴尔扎克。后来人人都说既像又传神。这是法国的传说,但据说是真实的。巴尔扎克精神上的强悍难道有点像屠夫?不知道。
巨人之所以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就来自先天和后天形成的全部综合。这种综合使这个生命形貌的内部,包裹起一股不可预测的、莫名其妙的能力。精神的巨人不可以用常人的尺度去度量。
精神和艺术的标高难以度量,因为它不像体育指标那样容易确定。艺术完全依赖于个体的感悟力和认知力,即审美能力。所以艺术上的指鹿为马是最容易发生的,因为人间缺乏那种“一是一,二是二”的清晰明确的刻度。而审美力的缺失,无论多少后天的知识都不可弥补。所以人不能津津乐道于自己的学历,不可由此替代审美能力。博士、博士后、留洋,都不能说明和预示审美的水平。
一个刚刚初中毕业的小孩子很可能对文学艺术的感悟力超过一个博士后,超过一个名牌大学出来的人。教育传授的是通识、知识,是基础和治学的步骤,解决不了审美力。有的人说它解决不了,但总能够稍微弥补一下。也不可能。它或许可以弥补一个人审美过程的表述力,有助于这个说明的环节,却增加不了对美的知悟力。
所以出现了一些所谓的评论家,他们把文学知识当成了审美能力,将二者划了等号。真正杰出的评论家一定是具有特别感悟力的人,这些人如果经过了后天的良好教育,将使用知识做出更条理、更概括、更清晰的表述。但如果只会组织词汇,这种批评也就没有了价值,甚至还会起到相反的混淆作用。
我们当代的写作者往往受制于一些能够组织词汇、擅长使用词汇的一部分文章,这是很大的干扰。要透过现象看本质,看其对一部作品看得准不准、对不对,能不能揭示作品好之为好的敏感与关键之所在。这绝不在于看其能否组织出一串漂亮的段落,新鲜的词汇,巧妙的结构,这些是不中用的。
海明威当年极其惋惜一位作家朋友,认为他的半生都被那些蹩脚的评论所误。有的评论家写文章好像口吃,并不漂亮,但却能把作品好之为好说透。比起真正的见解和感悟之言,仅仅擅长组织词汇是廉价的。用词汇组合文章,认识几千个汉字就可以了,外国的方法也容易学,几年大学即解决问题,但是审美力的丧失却实在不好办。
前几天看到一个消息,说国内要出版歌德的全集。歌德写了多少?一个贵族后裔,后来当了宫廷高官,一辈子生活得相当复杂。他坐下来专业写作的时间好像不多,没有当一天专业作家。看他生活的细节,他的传记,会发现他是一个生活不太安定,充满了波折与繁琐的人,被各种恩怨与冲动所纠缠折磨的一个人。这样的人怎么有时间写很多的东西?但歌德写了多少字?折合汉字大概接近三千万字。
巨人是不可思议的。看一个人的创造力、想象力和发现力,不要为外在的形貌所惶惑。后天的全部学习,阅读与生活历练,和先天的良性能力形成了对接,就会很了不起。这就像核物质积累到一定的当量会发生裂变,产生不可思议的力量一个道理。生命本也如此。
写作者应该学习陶渊明,更早地面对真实,面对淳朴的泥土。这需要勇气。如果有了这样的勇气,即觉得表演的名利的种种纠缠和琐屑都变得非常浮浅了。一个写作者尤其要早早回到真实的土地上,走向质朴。离开了这个基础,就没法谈深刻了。
张炜: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