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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菽与野草
——余秀华诗歌阅读札记

2016-11-25徐鲁

长江文艺评论 2016年1期
关键词:余秀华横店身体

◎徐鲁

稻菽与野草
——余秀华诗歌阅读札记

◎徐鲁

从《杂草的故事》说起

让我先从一部《杂草的故事》说起。这是出自英国博物学作家理查德·梅比笔下的一部伟大的散文与科普著作,讲述了在人类与自然的抗争过程中,那些四处流浪的杂草的生命履历。

在广袤的大地上四处迁徙、流浪的杂草,是如何被定义、被诠释、被限制、被驱逐、被毁灭而又得以复活的?在人类话语霸权中,生命力卑微的杂草,如何在不公平的待遇中,顽强地将自己的根须扎进人类的视野里,乃至植根在人类的文明史里,植根在诗歌、戏剧、小说、散文、童话和民间传说里?我们从这本书中能找到答案。

说它是一部关于植物生命与生长法则的科普书,当然没有问题,同时它也是一部关于人类与大自然相互依存又相互抗争的智慧之书。

“我们习惯性地将杂草定义为入侵者,但准确说来它们也是一个地方传承与遗产的一部分,它们是一种祖传之物,是一个经历岁月的基因库,与这个基因库相比,我们的房屋建筑都是昙花一现。杂草碍事的时候我们会拔掉它,但这只是一种随性的破坏,其中还带着我们的敬意。而且我常常因为心头浮现的浪漫情绪而手下留情。对杂草的那种怀旧感,也反映了一个人一生中与它们熟稔了多久。它们总在一年中的同一时间出现,每一年都会出现,像那些你巴不得他们住得更远些的唠叨的亲戚。它们是草做的时钟和沙漏。对一个园丁而言,顽固守时可能是它们最恶劣的品质,但这也是一种让人心安的提醒,告诉你生活还在继续……”

多么漂亮和深刻的散文文笔!书中不仅写出了杂草们不屈的生命史和曲折的变迁与转移秘密,也为读者勾勒出了在人类现代化进程和全球化视野中正在消失的野生植物们迁徙和狂欢的图景。

阅读《杂草的故事》,我很自然地想到了余秀华的诗。

余秀华的诗,有的是低垂的、沉重的稻菽,有的是恣意的、疯长的稗草。无论是稻菽还是稗草,因为都植根在大地之上,是最接地气的植物,所以不仅具有野草般自由而顽强的生命力,同时因其姿态的恣意与叛逆,也在不断地被定义、被诠释、甚至被误读。

她的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开篇第一首诗《我爱你》里,有这样三行: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我想,对许多诗歌读者来说,阅读她的诗,一个首要的任务就是应该分清其中的“稻子和稗子的区别”。我的阅读大抵也是如此。

她在《一只乌鸦正从身体里飞出》里说,她的身体里有“一只乌鸦”,总是在黄昏的时候飞起。我的理解是,这只乌鸦,或许就是她的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使者,是她对生命与命运的追问与思索的象征:

所有的怀疑,不能阻挡身体里一只飞出的乌鸦它知道怎么飞,如同知道来龙去脉

它要飞得更美,让人在无可挑剔里恐惧

一只乌鸦首先属于天空,其次属于田野

然后是看着它飞过的一个人

在这里,她把自己的精神世界表述得再清楚不过了:“天空”是她自由的意志,是她独立的个性;“田野”是她的故乡和根基,是她身为女儿和母亲的责任所在;“一个人”,无疑就是她所追求的爱情,以及属于每个女人的古老的性与欲。

没有什么能比她的诗歌文本本身,更能准确地解读她的精神世界。我的阅读,也只能从她公开出版的两部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和《摇摇晃晃的人间》(湖南文艺出版社)出发。

余秀华诗歌里的“人民性”

俄罗斯散文大师普里什文说过这样一段话:“在我的奋斗中,使我最显得突出的,是我的‘人民性’,是我对祖国母亲的语言和对乡土的感情。我像草一样,在大地上生长,也像草一样开花。人们把我割下来,马吃掉我,而春天一到,我又一片青葱,到了夏天,我又开花了。”这种不离不弃、枯荣相依、自强不息的生命状态,与余秀华和她的故乡横店村几十年的融合与对抗的关系,何其相似乃尔!

我觉得,余秀华的诗歌里,最为突出的,也是这种“人民性”。

在《晚安,横店》里,她说自己快四十年了,从来也没有离开过横店,她的生命里充满了横店的方言、庄稼、野草、兔子和经过村庄的云。她爱横店,这是她的宿命。也如她在《南风吹过横店》里所说,“一个村民……不轻易把一棵树从这个地方搬到哪个地方”。但是这份乡土之爱是沉重的,也是悲苦的:

沉到地上,渗进泥土,悄无声息的

我不能说爱这寂静,和低于一棵狗尾巴草的宿命

一棵桃树开花,凋零,结果

一片庄稼生长,开花,结果,收割

这些一年年轮回,让我有说不出的疼痛

越来越沉重的哀伤

在这无法成眠的夜晚,风在屋檐盘旋

而我落在这里,如一盏灯关闭的瞬间

我口齿不清地对窗外的田野说一句:晚安

(《晚安,横店》)

横店村是她的伊甸园,也是她的生死场。她有两首题为《关系》的诗,写的都是她与横店生死相依又充满对抗的“关系”。

横店!一直躺在我词语的低凹处,以水,以月光,以土

爱与背叛纠缠了一辈子,我允许自己偷盗

出逃。再泪痕满面地回来

我把自己的残疾掩埋,挖出,再供奉于祠庙或路中央

接受鞭打,碾压

除此以外,日子清白而单薄,偶尔经过的车辆

卸下月光,卸下出生,死亡,瘟疫

和许多小型聚会

有时候我躺在水面之下,听不到任何声音

有时候深夜打开

我的身体全是声音,而雨没有到来

我的墓地已经选好了

只是墓志铭是写不出来的

这不清不白的一生,让我如何确定和横店村的关系

另一首《关系》里,她似乎在反思自己身处乡村的某种尴尬:虽然“轻易就能进入每一种植物,包括草药”,然而,“作为药引和药渣,苦味都不够;而作为一颗糖,甜又不够”。在《横店村的下午》里,她回顾自己在横店的日日夜夜:“我们在这样的春天里,不过是把横店村重新捂热一遍”。

她在横店写诗,就像植物在田野上生长。她的诗歌里充满了关于乡村生活的词与物:平原上的芦苇。油菜地。浇水。木桶。小麦。锋利的镰刀。河边捶衣。一方小水塘。蕨类植物。蛙鸣。鸡啼。谷雨。霜降……如果说,她的生命是条如同大地一样辽阔的河流,那么,横店就是她的“源”,没有这个“源”,她无法流淌和泛滥。

她在《源》里写道:“我爱上这尘世纷纷扰扰的相遇,爱上不停重复俗气又沉重的春天,爱上这承受一切,又粉碎的决心”。这是她的命运。她为此而经历过“哀愁,绝望,甚至撕心裂肺”,但是她无法逃避,无法逃避横店的稻草们对她的“温柔的凌迟”。

她看惯了这里的一切:田地,坟墓,月光,黑夜,狗吠,灯火。她在《一个人的横店村》里说:“如果一个石磨被背了几十年,就会染上一个人的体味”。横店之于她,也是如此。“这贫穷的村子里,胡须一刻不停地生长,有时候把人悬在树上,有时候把人牵进土里”。

毫无疑问,她想要获得一个完整和纯净的生命,也必须像阿·托尔斯泰所言,“在烈火中烧三次,在沸水里煮三次,在血水里洗三次”。只有当生活教会了她足够的“宽容”,当她被迫着去接受和说出生活的重量,她生命的河流才会拥有“金黄的反光”。

当然,她的宽容,她与生活和命运达成的种种和解,也是横店教给她的。因此在她的笔下,出现了那么多生活在乡村最低处的“苟活者”,他们是她心中的伤与痛,她对他们的命运也有着深沉的爱与知。例如《苟活》里写到的那个被命运挤压得只剩下“一脸谄笑”、“腰上总是背着个录音机”的男人。还有《张春花》等写横店女性们的诗。这是她为自己的村庄留下的真实和鲜活的乡土史志,是一代乡民与“苟活者”的沧桑史。

俄罗斯农民的儿子、乡村诗人叶赛宁写到自己的故乡时说:“连故乡的恸哭我都喜爱”;中国诗人臧克家则说自己“爱农民,连他们身上的疮疤我也爱”。几十年的农家生活,也培养了余秀华内心的一种“大地伦理”和“土地道德”。简单说来,那就是:泥土之上,所有的生命,包括人、庄稼、野草、牛羊和兔子,都属于同一个命运共同体,都拥有自己的春天和尊严。“没有谁在雨里,没有谁不在雨里”。

我在“长江讲坛”上和余秀华对话时说到过,她的许多诗里散发着一种“人道主义气息”,说的也是她的诗歌的“土地伦理”。因为来自草根,她的诗歌更多地蕴含着对这个共同体中的每个成员、尤其是那些匍匐在低凹处的“苟活者”的同情与尊敬,当然也包括对这个命运共同体本身的尊敬。在她的诗歌里处处能看到这种伦理。

例如:“一朵花有两个春天是不公平的”(《莫愁街道》);“一朵花开够了就凋谢”(《五月之末》);“一岁一枯荣,不用急”,“羊群经过早晨,灰尘落在中午”;“看不见风的时候,风还在吹,一刻不停”(《风吹虚村》);“作为一根草,我曾经多少次想给你一个春天,不赞你以伟大,但愿你以平安”(《茧》);即使是一棵稗草,它也拥有自己“提心吊胆的春天”(《我爱你》)。

多年的草根生活与内心的煎熬,使她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现实:麦子黄了,“首先是我家门口的麦子黄了,然后是横店,然后是江汉平原……”她从村庄和麦田出发,想象着那些司空见惯的庄稼之间的轻微摩擦,“就是人间万物在相爱了”(《麦子黄了》)。只有这时,她才能发现:“我是如此丰盈,比一片麦子沉重”(《日记:我仅仅存在于此》)。

余秀华诗歌里的叛逆性与野性

作为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普通人,余秀华生活的世界的确很小,小到只有福克纳笔下的那个像一张邮票似的村子那么大。可是,作为一位个性十足的女诗人,她内心的世界却是那么辽阔!她活在生活的最低处,就像低矮的植物,但是她灵魂的尊严是那么至高无上。她在一个孤傲的世界里坚守着她的孤傲与野性。她对自己有着充分的认识,而且不惮于用最冷冽的语言宣示给世界:

我的身体倾斜,如瘪了一只胎的汽车

所以它随时会制造一场交通事故……

我的嘴也倾斜,这总是让人不快

说话和接吻都不能让它端正一些……

(《与一面镜子遇见了》)

我身体里的火车,油漆已经斑驳

它不慌不忙,允许醉鬼,乞丐,卖艺的,或什么领袖

上上下下

我身体里的火车从来不会错轨

所以允许大雪,风暴,泥石流,和荒谬

(《我的身体里也有一列火车》)

与生俱来的残疾的身体,无疑也给她与世界的关系带来了极大的冲突和对抗感。虽然那还仅仅是“一种形式主义的对抗”。她深知,更深层的对抗,更能激起她的反叛心理的,依然是她的内心与现实的冲突关系。这才是她痛苦的根源。对此,她在《在黄昏》一诗里,写下了最真实和最坦诚的剖析:

我追赶不上我的心了,它极尽漂泊的温暖和严寒

最终被一具小小的躯体降服。漏风的身体也漏雨

我看见每一个我在晚风里摇晃

在遥远的村庄里沉默地抒情,没有人知道我

没有人知道我腹腔的花朵,鸟鸣,一条蛇皮

没有人知道我体贴每一棵草

也没有人知道我的宝藏

每一个我在晚风里走动

从横店村的北头走到南头

她们和每一片树叶,每一棵小麦,每一条狗

每一个活着和死去的打招呼

即便是这样,她也“从来不改变走路的速度”,哪怕“有时候急雨等在一场情绪的路口”(《在村子的马路上散步》)。这是她的内心的坚强与挺拔。她的梦想,只能交付给未来了。她在《婚姻》里写道:“这辈子做不到的事情,我要写在墓志铭上——让我离开,给我自由”。在《唯独我,不是》里,我们看到她内心的辽阔、孤傲和由此而经受的更深重的煎熬:

唯有这一种渺小能把我摧毁,唯有这样的疼,

不能喊叫

抱膝于午夜,听窗外的凋零之声:不仅仅是蔷薇的

还有夜的本身,还有整个银河系

一个宇宙

……

许多夜晚,我是这样过来的:把花朵撕碎

——我怀疑我的爱,每一次都让人粉身碎骨

我怀疑我先天的缺陷:这摧毁的本性

她自诩是一个“怀抱雷霆”的女人,有时候会在极端的压抑中发出这样的喊叫:“哦,怀抱雷霆的悲伤的女人,闪电在身体里生锈,我不能掏出,为那些在一个个漩涡里看着我的人啊”(《迎着北风一直走》)。有时候,她的内心会掀起狂放不羁的风暴,会吹刮起极具摧毁性的暴风雪。这个时候,我们看到的就不仅仅是疯长的野草,而是红罂粟般的“恶之花”,甚至看到她怎样“对开过的花朵恶语相向”。《请原谅,我还在写诗》就是这样一朵“恶之花”,她反叛的个性在这首诗里袒露无遗:

请原谅,我以暴制暴,以恶制恶

请原谅,我不接受那些无耻的同情

这个世界上,我只相信我的兔子

相信它们的白

相信它们没有悲伤的死亡

这首诗写得如此直白,正如一株恣意的野草,甚至出现了“做不做诗人我都得吃饭,睡觉,被欺负会叫”,“哪怕做一个泼妇也比那些虚伪的人强”这样恣意的、不加修饰的句子。

有一些评论家在研究张爱玲小说时,总结出张氏小说的“神髓”就是“冷血”和“刚烈”,后来的许多张爱玲追随者和模仿者,虽能做到“形似”,却难得她的神韵,原因不是别的,就是都不及张爱玲那么敢于直面人性中的冷冽和残酷。

余秀华的骨子里似乎有着张爱玲式的刚烈和冷血,至少在她的诗歌里有此表现。她在她的人道主义气息之外,也用尖锐的笔触抒写了当下乡村现实中的疼痛与凋零,写出了命若野草的一代乡民的挣扎、反抗、谎言、欺骗、悲哀、恐惧与绝望,让我们看到了一些更真实、更凌厉、更残酷的东西。

例如在《渴望一场大雪》里,我们看到的就是她内心的暴风雪,看到了她的冷冽、暗黑、怨怒、诅咒以及与这个世界的对立:

渴望一场没有预谋,比死亡更厚的大雪

它要突如其来,要如倾如注,

把所有的仇恨都往下砸

……

我要这被我厌恶的白堆在我身上!

在这无垠的荒原里

我要它为我竖起不朽的墓碑

因为我依然是污浊的:这吐出的咒语

这流出的血。这不顾羞耻的爱情

这不计后果的叩问

哦,雪,这预言家,这伪君子,这助纣为虐的叛徒我要它为我堆出无法长出野草的坟

这首诗的结尾一句是:“我对任何人没有说出的话都能够在雪底下传出”。可见,在诗的主人公心中,她对世界的怨恨与对立,是漫天的大雪夜掩盖不了的。毫无疑问,没有一种顽强的野性和叛逆性,是写不出如此冷冽的诗句的。欲的抒写与思考。

在爱情面前,如果你以为她也会像一般乡村女性所表现的那样,愁苦、低垂、慌张,那就大错特错了。她的回答是:“不,一些事情我一定要问清楚”(《面对面》)。

对待什么是真正的爱,她有自己的坚持与冷静:“月亮圆一百次也不能打动我。月亮引起的鸣笛被我捂着”。她说,“我的身体里的也有一列火车”,“它的目的地不是停驻,是经过……”;“我身体里的火车从来不会错轨,所以允许大雪,风暴,泥石流,和荒谬”(《我身体里也有一列火车》)。

她相信,自己是一个“怀抱危险行走的女子”(《每一个时辰都是孤独的》);她也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体虽然残疾,但是依然是一个完整的女人的身体,有无数次,“身体里的蛇放出来,不会咬到人,又回到体内”(《莫愁街道》)。

使她难以忘怀的、或者令她继续期待的、最理想的爱与爱人,我们在《烛光》一诗里可以看到:那一定给了她黄昏和更深的夜晚的人,而且“夜色里你是行动敏捷的人”,而且使她拥有过“曾经在你身上找到的家”。

她像所有的女人一样渴望着爱与被爱。在孤独、寂寞、甚至有点抑郁的小村庄里走来走去,停停留留,她说,“有时候我希望遇见我暗恋的一个人,有时候希望不遇见”,她的内心里跳动着火焰,又觉得自己是那么接近冬天,“像一场小雪蠕动”(《蠕动》)。

对于爱情,她有自己的标准,正如她有自己的尊严和灵魂的高度。虚浮的赞美和廉价的甜言蜜语,是迷惑不了她的。在《不要赞美我》里,她说,她期望的是“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是真实的爱,而不是虚幻与想象的爱情:

余秀华诗歌里的爱情、情欲与女性

如果爱,就看着我,一刻不停地看着我

我首先袒露了眼角的皱纹

当然还有一块核桃般的心

在春天过后的一棵树上,你多跳几次就够着了

余秀华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女权主义者,但是她的诗里充满了对女性性别、身体、命运、爱情、甚至情

在她的心里,她对自己的身体、灵魂、爱情……了如指掌,既不容怜悯,更不容亵渎。在《我想要的爱情》里,她坚信自己的爱情“万物葱茏也不能覆盖”。设若山水退让,那个人真的向她走来之时,她也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尤其把自己的尊严、精神的爱恋置放在最高的地位:

你看,我不打算以容貌取悦你了

也没有需要被你怜悯的部分:

我爱我身体里块块锈斑胜过爱你

许多时候,我背对着你,看布谷鸟低悬

天空把所有鸟的叫声都当成了礼物

才惊心动魄地蓝

有真实的生活,就会有真实的悲伤与惶惑;有深切的爱情,就会有深切的挣扎与纠结。她在《雨落在窗外》里写到了这种挣扎与纠结:“融合也是毁灭,毁灭也是融合”;“我把一个人爱到死去,另一个已在腹中”;在《一个男人在我的房间里待过》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多么冷静地坐在门口“看云,看书,看他的后脑勺”,甚至对眼前的男人“心灰意冷”的女性。

女诗人期望的是雨水的滋润,而不是干渴的荒漠。她心中的渴望甚至是可以惊世骇俗的。她不惮以最直露的语言,歌颂女性的身体和性爱。她相信,“一个能够升起月亮的身体,必然能驮住无数次日落”(《荒漠》)。她喜欢使用“打开”、“敞开”这样的词语,这或许是她的隐喻。她说,“我曾经敞开的,还没有关闭”。在《打开》一诗里,我们看到了她对属于女性的古老欲望的赞颂:

亲爱的,我们身体里的地图有没有人知道

巴图的坟墓都会打开

那个年轻的法老经不起这香味的蛊惑

哦,我小小的女人,在这亘古的时间里

我只拿一朵花请求打开你,打开一条幽谧的河流

看你倒映着的容颜,

天啊,这是一个以谜底为谜面的谜语

她何曾惧怕过肉体之爱。当然,她也知道,“我的肉体无法呈现我”,虽然它们也是必要的(《我们很久不见了》)。她所期待的,是灵与肉的合体。“我以灰烬拼凑的肉身,我以晚霞塑光的心”,对爱的期待,使她心存无限的温暖和明媚的阳光。然而,现实却往往给她送来失望和悲凉。“多么危险,多么重,这爱啊”(《悬石》)。她在《每个春天,我都会唱歌》里再次写到了这种失望:

一个人在田埂上,蒲公英怀抱着小小的火焰

在春天里奔跑,一直跑到村外

而我的歌声他是听不到的

我总想给他打电话,我有许多话没说

一朵花开的时间太短,一个春天驻足的日子太少

他喊:我听不清楚,听不清楚

他听不清楚一个脑瘫人口齿不清的表白

那么多人经过春天,那么多花在打开

他猜不出我在说什么

我想,令她失望的岂止仅仅是一个“他”,她内心里肯定也失望于她的读者、她的乡村、她每天面对的庸常的生活,以及滋味日趋寡淡的这个世界。从《下雪了》一诗中,我们看到了她“在一个人的身边爱着另一个人”的那种纠结与矛盾,看到了一个梦想着“和深爱之人在雪地上不停地滚下去,直到雪崩把我们掩埋”的女诗人,不幸而陷入庸常的生活,内心渴望逃脱,却又被现实生活紧紧裹挟的那种尴尬与无奈。

《在横店村的深夜里》,她写到了短暂而泥泞的春天、杏花噗噗落地的声音带给她的心伤与绝望。她痛楚的感觉是:“在这样的夜里,时间的钉子从我体内拔出,我恐惧,悲哀,但是没有力气说出”;在《深夜的两种声音》里,她宣称,“我的深夜里只有两种声音,冤鬼的嘶吼,余秀华的悲鸣”;“我爱着只有两个男人,一个已经离去,一个不曾到来”。

除了自身之外,她的诗歌写到了更多的女性和盛开在她们的生命、内心、欲望深处的隐秘之花。

《站在屋顶上的女人》一诗,写的是一位乡村女性的觉醒。一个吹着微风的下午,女人站在屋顶上,看着自己家乡的一切:芦花飞舞,水鸟鸣叫,喜鹊站在白杨树上,大路上人来人往……这时候,有一缕柔情在她心中升起来:“在她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里,她有一次觉得,与天空这么近”。

在《木桶》一诗里,她用“木桶”的意象,写出了一代乡村女性的命运。在未成为“木桶”之前,“她曾经装下了一条河流”,无论水草、鱼、船只、甚至风暴和漩涡,她都能够承载;她本来也能够“以杨柳的风姿摇摆人生的河岸”,即使是在河边捶衣的时候,她也从河水里的倒影中想象过,一个腰肢纤细的女人,“怎样把两个王朝装在她的左右口袋里”。然而,命运最终把她圈折成了一只“木桶”:

女儿装进来,哭声装进来,药装进来

她的腰身渐渐粗了,漆一天天掉落

斑驳呈现

而生活,依然滴水不漏

她是唯一被生活选中的那一只桶

这应该算是一首典型的女性主义诗歌了,诗里有她对女性不公的命运的思索与诅咒。与此况味相似的是,还有多少乡村女性,在漫长和孤独的岁月里,也是苦守着小院里惨白的月光,承受着命运对她们的判决:

月光在这深冬,一样白着

她在院子里,她想被这样的月光照着

靠在柿子树上的人,如钉在十字架上

有多少受难日,她抱着这棵柿子树,等候审判

等候又一次被发配边疆

月光把一切白的事物都照黑了:

白的霜,白的时辰,白的骨头

它们都黑了

如一副棺材横在她身体里

(《月光》)

这首诗写得真是冷冽彻骨,冷得有点像张爱玲的小说。这样的月光,与照耀着曹七巧的月光有什么两样。在《手持灯盏的人》里,她抒写了一个盲女的人生、命运和对爱情的期待:

她知道灯盏的位置,知道一根火柴的位置

她知道一个人要经过的路线

以及意乱情迷时候的危险

她知道他会给出什么,取走什么

她把灯点燃

她是一个盲女,有三十多年的黑暗

每个黄昏,她把一盏灯点燃

她把灯点燃

只是怕一个人看她

看不见

在《子夜的村庄》里,她写出了一个农村留守女人在惨痛的现实面前的绝望:男人离开她和家乡已经十年了,显然,他宁愿待在城市的洗脚城里,也不愿意再回到这个村庄了;女人发现自己的乳房有了肿块;他们的孩子,淹死在了水塘里;女人在孩子的坟墓前枯坐了整夜,流干了眼泪;家乡的土地是如何的荒芜,男人不知道,只有这个女人在面对……诗里虽然没有写明这个女人最终的结局,但是,在子夜时分的荒凉的村庄里,“女人心意已决”。

而比《子夜的村庄》写得更为决绝的,还有一首《张春兰》。张春兰是一个不知道自己的祖籍、逃婚出来的美丽女子,当年,她一袭红衣,顶着月光来到横店村,像横店的许多女人一样,接受了同样的命运:嫁人、生子、下地干活、打麻将、与丈夫同枕共眠。然而,这又是一个对自己的生活和命运并不甘心的女人。她会半夜里起来“对着村边的河水发呆”,她的眼睛里还有一种东西叫“忧郁”。最终,这个女人在丈夫粗鲁的打骂声中,决绝地放火烧了他的房子,宁愿住进了监狱,也不愿被丈夫保释出来回到村庄。

这首诗,不仅仅在写一个女人的命运,其实也在写着今天留守在那些早已荒芜的村庄里的女性所面临的生死抉择。

正是这样一些带着女性主义标识的篇章,使余秀华的诗具有了另一种力量和认识价值。

余秀华诗歌的原生态与艺术性

余秀华有一首诗《月色里的花椒树》,其中的一些意象耐人寻味。那些带有麻辣气息的花椒,在她看来,就像“细小的子弹,不容易上进枪膛”;而带刺的花椒树枝,因为经受了太多的酸甜苦辣,就难免如同“尖锐的鄙夷”。她笔下的花椒树的生长状态与生命特质,让我想到她的诗歌美学、她的诗歌艺术养分。

荒芜的山坡,混迹于各种树,各种方言

它的芬芳要求领悟,要求你在稠密的利刺间

找到发光的箴言

它就是一棵花椒树,夜色宽广

它的香飘出去,就回不来

我们品味她的诗艺,也就像她看待“混迹于各种树,各种方言”里的一棵花椒树。她的文化和知识谱系,她所接受的文学和艺术滋养,也可能正是来自各种树木、各种文化、各种方言、各种“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水与光亮。

她在《一潭水》里写道:

我在水里小幅度地摇摆

把一些词语光亮的部分挑在草尖上

我喜欢被诗句围困,再呕心沥血找一条出路

我被什么疼爱着,不弃不离

然而它不会流动

不会在一首歌里找到一座山峰

我们的羊群还小,叫声柔嫩。

我们离夏天的果实

还有百步之遥

这似乎可以理解为她在诗歌美学追求上的真实状态。她谈论自己诗歌的文字并不多。她对诗歌的全部理解,都写在了自己的诗行里。

她说过:“我从来不想诗歌应该写什么,怎么写。当我为个人的生活着急的时候,我不会关心国家,关心人类。当我某个时候写到这些内容的时候,那一定是它们触动了我,温暖了我,或者让我真正伤心了,担心了。”她说得很坦诚,也很真实。

她还说过:“诗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说不出来,不过是情绪在跳跃,或沉潜。不过是当心灵发出呼唤的时候,它以赤子的姿势到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棍。”

现代诗人里有一些人坚持认为,诗,就是忆念,就是记忆和心灵;另一些人则宣称,“诗到语言为止”。沈睿在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的代序《余秀华:让我疼痛的诗歌》里,也强调说:“余秀华的诗歌是纯粹的诗歌”,“她的诗歌是语言的流星雨,灿烂得你目瞪口呆,感情的深度打中你,让你的心疼痛”,读她的诗,能够“体验语言的力量与感情的深度”。

我读余秀华的诗歌时,在强烈地感受到了前面所说的“人民性”、“野性”、“叛逆性”和“女性主义”等等之外,也感到了她的诗句里的另一种纯粹,那是一种无所依傍的原生态,是一种属于诗人独有的某种直觉的成分。

捷克诗人塞弗尔特曾说,诗,可以不是思想性的,也可以不是艺术性的,但是它首先应该是诗。就是说,“诗应该具有某种直觉的成分,能触及人类情感最深奥的部位和他们生活中最微妙之处”。

余秀华的许多诗,就像田野上那些蔓生植物的恣意伸展和生长的触须,直接触碰着我们情感深处最柔软、最微妙的部位。因为纯粹、自然和无所顾忌,它们才闪耀着清晨的露水般的光芒。

像《下午,摔了一跤》《清晨狗吠》《后山黄昏》《在田野上打柴火》《一只水蜘蛛游过池塘》等等,写得真是干净利落,使人瞬间就能感受到一种原初的情绪的跳跃,感受到一种单纯的直觉的东西。如果说,在余秀华身上真的有艾米莉·狄金森的灵魂附体,那么在我看来,这些单纯的小诗就是最接近艾米莉·迪金森的。

身边响起的都是瓦碎之音

(《2014》)

我早该有一颗隐士心了

人间情事一丢,就有了清澈的骨骼

是否有一颗高贵的灵魂不是我在意的

田间小麦长势良好

喜鹊一会儿落在树上,一会儿落在地上

(《在田野上打柴火》)

客人还在远方

庭院里积满了落叶,和一只迷路的蝴蝶

它在屋后叫唤,边叫边退

仿佛被一只魂灵追赶

仿佛它倒悬的姿势惊吓了它

我想起有多少日子耽于薄酒

那时候它歪着头看着我

我踹它:你这死物

(《清晨狗吠》)

风从南来。这里的小平原,即将升腾的热空气

忍冬花将再一次落上小小的灰麻雀

信件在路上,马在河边啃草

……

我承认这不停的轮回里也有清澈的沉淀

我无所期待,无所怠慢

如果十月安慰我,就允许五月烫伤我

时光落在村庄里,我不过是义无反顾地捧着

如捧一块玉

温暖、熨帖、清澈。落落欲往,却又矫矫不群。春泥与秋水,稻禾与羊齿植物,小村庄的星辰日月,培养出了她像植物根须一样灵敏的感受、细致的想象力与观察力。例如她写乡村夜晚的这几句诗,凡是有过乡村生活的人,都会在瞬间获得同感:

蛙鸣。虫吟。泥土呼吸。一个手电筒的光由远及近

一个人在夜里走动,偶尔遇见另外一个

不打招呼,各自走远

(《夜晚》)

罗伯特·勃莱在他那篇著名的诗论《谈了一个早晨》里,说过这么一句话:“诗如果不是从一个国家或民族的土壤里直接生长出来,它的生命力就不会长久。”余秀华的诗歌激情、灵感和才华,她的丰盈而灿烂的感受和纯粹的诗歌直觉,也不是来自任何书本,只能是她朝夕相依的乡村生活的恩赐。

只有她脚下的大地,能赐予她最接地气的词语、诗句和激情。

这也让我想到诗人但丁的一句哲言:如果一颗白松的种子掉在英国的石头缝里,它也许只会长成一棵很矮的小树;但是,要是它被种在南方肥沃的土地里,它就会长成一棵大树。重要的是,这棵树的根须,必须深入到深厚的泥土里,深入到熟悉如眼泪,如自己的静脉和血液一样的、有温度的河流里。

徐鲁: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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