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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儿》创作小史

2016-11-25程光炜

当代作家评论 2016年6期
关键词:原型贾平凹小说

程光炜

《满月儿》创作小史

程光炜

一、《满月儿》写作的前后

短篇小说《满月儿》是贾平凹的成名作,发表于《上海文学》1978年第3期,同年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很多人都将此篇当作1他小说创作的起点。殊不知,贾平凹也像普通年轻人一样,1973年在西北大学中文系念书时就开始创作,整整奋斗了五年才逐渐出名。

如果不算废弃手稿,把他《满月儿》创作前后的短篇小说,比如从1973年的《一双袜子》到1978年12月的《牧羊人》列出一个清单,会让人略感吃惊。《满月儿》之前的短篇有受“文革”小说影响的痕迹,如《一双袜子》《弹弓和南瓜的故事》《队委员》《曳断绳》《小河的冰哟》《荷花塘》《小会计》《小电工》《兵娃》《参观之前》《深山出凤凰》《车过黄泥破》《选不掉》《水》《帮活》《新来的伯伯》《乍角牛》《闹钟》《清油河上的婚事》《春暖老人》《铁手举火把》《菜园老人》《姚生枝》《果林里》《猪场夜话》《第一堂课》《第五十三个》《老师不在》《“张家大斧”》《威信》《泉》《隔壁那家》《“交待书”上的画》《“罪犯”》《春女》和《黎明》共36篇。《满月儿》之后到1978年底,是《“茶壶”嫂》等23篇文学观念和风格在慢慢变化的作品。*这个短篇小说清单,依据的是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的20卷《贾平凹文集》的《短篇小说》(一)。这个由陕西本地批评家、编辑合作编选的《短篇小说》,篇目是否全面而无一遗漏,有待研究者进一步考证。所以,这里只能算是初步统计的数字。五六年间创作的60篇小说,只有一篇出名,证明文学创作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一个作家从默默无闻到崭露头角,是要付出艰辛的劳动的。

《贾平凹传》作者、也是贾平凹密友之一的孙见喜说:“他这个时期的作品,不可避免地带着那个年代的印记,而且多数作品都在堆砌细节,语言也不够成熟”,虽然他大学期间写作一直很努力。*孙见喜:《贾平凹传》,第15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1972年贾平凹刚被推荐上大学后,也是乱看书乱写作。他读梁启超、王国维和胡适的书,也读泰戈尔、川端康成和孙犁的作品,诗歌、散文、小说和通讯什么都写。因是乡下孩子,生活清苦,盖的是一条死套子、老粗布的旧被,垫着手巴掌厚的褥子,床单是母亲从房门上拆下的旧门帘。白天,他把被子叠成方块,上面用枕巾盖住,再用二尺宽的绿色塑料布搭在床沿,既掩盖住床褥被单的粗糙简陋,又给人文明的气息。他私下藏着来学校时父亲给的20块钱,轻易不敢花。他暗恋两位女同学,因自卑不敢追。这间18平米的男生宿舍,三张架子床,住五个人,四人有蚊帐,唯他没有,因此蚊子都飞到他身上肆虐。由于熬夜写作,贾平凹抽烟很凶,但只能抽9分钱一包的“羊群”牌和7分钱一包“勤俭”牌的劣质香烟。西北大学中文系要入学新生写一篇上大学的感想,贾平凹交的是诗《相片》,这大概是他上学写的第一首诗。他有很多诗在学校的墙报、壁报、校报和专栏上发表。后来,他把作品投向各种报刊,半年多时间内,十几万字的文学作品都被退回,无一刊用。直到第二、第三年时来运转,他与同学冯有源合作的处女作《一双袜子》,在本地的《群众艺术》(1973年8月号)登出。两千字的散文发表在1974年的《西安晚报》上。念书三年,贾平凹共发表作品25篇(包括诗)。毕业时,如果按“社来社去”,又称“哪来哪去”的政策,他得回老家。*1982年1月我大学毕业时,以为还沿用这种工农兵大学“哪来哪去”的政策。没想国家可以重新分配。但陕西文艺部门惜才,经多方努力,把贾平凹留在陕西人民出版社当编辑,工资每月39.5元。单位在西安市西七路出版局招待所包下一间房,他与一个青年职工同住,写东西颇不方便。经过侦察,贾平凹发现西五路出版社家属院(人称Z楼)五层西头一个单元房的厕所空着,与有关领导软泡硬磨,将这间6平米厕所改造后据为已有,这才有了自己的写作空间。*孙见喜:《贾平凹传》,第15-19、48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起初的文学创作不太顺利。他像过去一样拼命写作,胡乱寄稿,多石沉大海。这位年轻人开始对报刊杂志的冷漠流露不满:“1977年冬天,我在农村驻队,发疯地练习写作,但总是稿件源源不断地投出去,又源源不断地寄回来。不免对报刊编辑有了埋怨。”不过幸运的是,他终于把《上海文学》的编辑唐铁海给搞定了:“一天,突然收到厚厚的一封信,竟是《上海文学》来的,署名是唐铁海,他热情地肯定了我寄去的《第一堂课》《满月儿》,字书写得极好。这是我在那些年里收到的最长的最认真的编辑来信,至今还保存着。”“自那以后,我们的信件往来十分频繁,我的短篇也写得更多,每写一篇就先寄给他看,声明并不是投稿,而是求教。1979年,我到北京开会,我女儿快要出生了。唐铁海偶尔听人说后竟买了一个很大的布娃娃托人从上海带到北京送我。几天后,我就带着布娃娃赶了几千里路回到老家。第二天,女儿也真的降生了。这布娃娃给了我许多诗的感受,就在我爱人坐月子期间,我还趴在床头写成了三篇小说和一个散文。”③孙见喜:《贾平凹传》,第15-19、48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小说《满月儿》创作的缘起,与作家1977年一次驻队的经历有关。新时期最初几年,不少地方还像过去把政府部门的人员派到乡下驻在村社,与农民一起劳动和生活。出版社派陈策贤、贾平凹和老作家李若冰去礼泉县烽火大队农科站写社史《烽火春秋》,同去的还有陕西师大中文系的白志刚(白描)和县文化馆的邹志安。他们白天劳动,晚上开会调查搞材料。烽火大队出过劳模王保京,他培育的高产玉米,曾受到周恩来总理的表扬。因此,写社史就有了一个“寻找先进事迹”的情结。但没想到的是,农科站一对淳朴可爱的姊妹花,却强烈地吸引了贾平凹的视线。“她俩聪明伶俐、爱笑、爱卫生。她们对生活有诗一般的憧憬,对事业有执著的追求,对爱情也有朦朦胧胧的向往。平凹深深地喜爱上了她们,她们也乐于和他交朋友。她们给他讲农村的新老故事,帮他缝补绽开了的衣裤,她们还跟他打闹逗乐。他和她们相处,随便得多,自由得多,像在家乡时和童年的小伙伴相处,没有顾忌和猜忌,隔天不见就没精神。”*孙见喜:《贾平凹传》,第22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以青年干部身份与乡村女孩交往,贾平凹不由想起了他喜爱作家孙犁的名篇《山地回忆》。那是一个八路军干部与房东女儿妞妞交往的故事。小说平淡叙述中潜藏着温馨朴实的诗意。这是贾平凹早期创作所喜爱的风格。农科站这对姊妹花的文学素材,竟与当时文坛残留的“十七年”“写英雄模范人物”的尾声衔接,这让年轻的贾平凹很快激动了起来。他在《爱和情——〈满月儿〉创作之外》中回忆说:“《满月儿》写出的时候,不是要想拿出变铅字的,我是写给我的爱人的。我常常把她作为我的作品的模特儿和唯一的读者。所以,我是怀着真挚的、热烈的感情去写的。”他发觉这种把题材“私情化”不妥,于是改口道:“那时候,我着手采访这个大队的农业科学研究站。这个站事迹太丰富了,我走进他们的实验室,看见了从未看见过的房间(满儿的房间,我是一笔不敢漏地那么写了的),看见了小麦和燕麦远缘杂交出的新品种,新品种虽然还不够理想,但成绩已经十分突出,我决意要写这个育种试验了。”“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突然间我激动起来了;写我心中的人吧,让她们来搞培育吧;既然人物的性格早已在心中成熟,又获得了远缘杂交中的一些感人事迹和大量的知识性的东西,就让这两个人物来活动啊!哈,怪得很,根本不需要编什么离奇故事了,只要把她们两个放在培育良种的每一道工序里,每一件事情中,她们就按她们的性格发展下去了,很快我就有了新的故事梗概。”“我把那新的故事梗概赶忙写到本子上。我尽量搜集本家姐姐的、爱人的、爱人的朋友的那些生活细节,越想越多,我不管在这篇作品中有用无用,反正我是这么搜集的……”虽然激动,他还是对写作提出了严格要求:名字“要体现全文特点,糅合一体;满月儿;一出场要自然,要有场景,以形象抓人。”“时时写进生活情趣,使故事丰腴。”“让月儿和满儿活动,力避‘我’来死板介绍,发议论。”“描绘要细腻,叙述要抒情。”“产生诗的意境。”“调子要柔和,语言不要出现成语和歇后语一类太土的话,节奏和音响要有乡下少女言谈笑语式的韵味。”“结尾要电影式的‘淡出’,淡得耐嚼。”“当然,想出来了不等于写出来了,这只是我写这篇作品时力图达到的目标。”他还说:“当晚,我认真地改了一遍,念着是否顺口。”“再改了一遍,推敲了每一句每一个字。”“睡前又看了一遍,斟酌了几处标点符号。”“第二天,我开始抄写,一边抄,一边再改。我很惊讶,这个时候了,还会突然冒出一些极好的细节和字句来的。”“写好了,我想寄给我的爱人去,我要先不告诉她,看她读了以后,是否能看出月儿是谁,满儿是谁?后来,一同写社史的一位同志看了,鼓动还是拿去发表,我有些犹豫,但终于听了他的话。没想到三个月后,《上海文艺》(现改名《上海文学》就把它刊印了。”“发表了,收到全国各地好多读者来信,有的说怎么写的是他们那儿的两个姑娘呢?我笑了,但我悟出,这仅仅是写了生活中的一些事的缘故罢了。”*贾平凹:《爱和情——〈满月儿〉创作之外》,《关于小说》,第2-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二、小说的人物原型

1978年创作的《满月儿》,在今天的大作家贾平凹这里,顶多只够上一篇习作的水平。作品以“育种”为诗眼,抓住农科站这对姐妹勤奋上进和搞科研间隙里活泼单纯的一举一动,揭示从“文革”噩梦中苏醒的人们身上开始显露的“心灵美”。“他写她们育种、学外文、踏碌碡、抬木头、捉螃蟹。通过这些日常琐事,他竭力探索的,却是生活的新变化和人物的美好心灵。”*孙见喜:《贾平凹传》,第46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这是七八十年代之交农村题材小说常见的写法,题材陈旧,人物简单,其实没有太多文学性可言。即使这样,我仍觉得对小说的人物原型有继续探讨的必要。在这种人物原型的构造中,反映的是贾平凹最初的文学观念,他对生活的理解,他的为人与为文,他写小说时的真实状态。因为这里面,多少是有作者的“自叙传”影子的。放在他全部创作史中,这个“自叙传”身影依然是有它的位置的。

如前所述,“满月儿”的人物原型,是贾平凹1977年在礼泉县烽火农科站遇到的一对姐妹,他把她们分别起名为“月儿”和“满儿”,合起来就是“满月儿”。后来他进一步解释说:“满儿和月儿,最早是我的两位本家姐姐。在我才从初中毕业,回家当农民的那阵,我是一个体质孱弱、腼腆喜静的少年;而我的本家姐姐,却是天真烂漫。在一个偌大的家族里,她们从来没有忧愁,从来不能安静。一个平常的新闻,能引起她们叽叽喳喳嚷道几天;一句普通的趣话,也会使她们笑得俯在炕沿上起不来。于是,大人们就骂她们‘瓜笑’,而夸奖我的‘安分’了。然而,我却十分爱我的姐姐,至今还能记起她们笑声中的那不同的音调。后来,认识了我的爱人和她的一位朋友。她们几乎有我两位姐姐一样的性格,都天真无邪。但一个丰满,一个苗条;一个是那么文静,说话从来低音,笑声总是从半启的嘴唇里颤出;一个是那么活泼,故意说反话,当面戏谑人……后来,我们分开了,长时期不见一面,但一闭上眼睛,她们就站在那里了,那睫毛在眨动,那微笑在闪现……啊!倾注了感情的人,在心中活着,活着……”*贾平凹:《爱和情——〈满月儿〉创作之外》,《关于小说》,第2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山地回忆》是孙犁小说代表作之一。它借第一人称的回忆视角,抓住一双袜子这个聚焦点展开故事,通过河边“争吵”、贩枣、买机等生活细节,生动地表现了在战争艰难困苦环境中抗战干部与人民群众的密切关系,赞美了纯朴真挚的人情。主人公妞儿是位普通的农村女孩。她出场时那寻隙挑衅的姿态,咄咄逼人的话语,显示出这个人物的独特个性。关于真假“卫生”和刷牙的一番“宏论”,又叫人啼笑皆非地感触到她疼人的心田;“什么时候,才能打败鬼子”的询问,透露出对胜利的渴望,直到提出“不穿袜子……也是卫生吗”的责问,犹似异峰突起,一下子把剑拔弩张的气氛消解成融融暖流,一个脸红手肿、伶牙俐齿而内心火热、纯真鲜亮的山地女孩,已活脱脱地站在读者面前。大娘关于学纺线的介绍,大伯关于饭食的揶揄,以及妞儿买织布机的要求,又从不同侧面写出她聪明勤劳等特点,丰满了人物形象,使其成为“山地女孩子的化身”中的“这一个”。

这篇小说确实有一个人物原型。孙犁曾经谈到过妞妞这个人物原型走进他小说《山地回忆》的详细过程。他说,1944年春季,经历了日军三个月的残酷扫荡,自己从繁峙的山上下来,和华北联大高中班几位同事几十个同学,结队出发准备去延安。这是一支很小的队伍,由总支书记吕梁带队。我们从阜平出发,不就进入山西境内,好像是到了忻县一带,离敌人据点很近。一天中午,我们到了一个村庄,没看到老百姓,在一家宅院我们赶紧做饭。饭食简单,东锅焖小米饭,西锅煮菜汤,大家把饭吃完,围在西锅那里洗自己的饭碗。他说自己有一个毛病,凡事都不往上挤,所以大伙把碗洗完后,水已经很脏。这时,锅突然飞了起来,把自己额头划开一个两寸长的口子,一脸血污。因此,他不得不拿着小洋瓷碗,到村外的小河里把脸洗一下。“在洗脸的时候,我和一个在下游洗菜的妇女争吵了起来,我刚刚受了惊,并断定这时村里有坏人,预先在灶下埋藏了一枚手榴弹,也可以说是一枚土制的定时炸弹。如果不是山西的锅铸得坚固,灶口垒得严实,则我一定早已魂飞天外了。”“我非常气愤,和她吵了几句,悻悻然回到队上,马上出发了。”这时,他怀着诗意的心情回忆起刚刚路过的一条河流:“村南是一条大河,我对这条河的印象很深,但忘记问它的名字,是一条东西方向的河,有二十米宽,水平得像镜子一般,晴空的太阳照在它的身上,简直看不见有什么涟漪。队长催促,我们急迫地渡过河流。水齐到我的胸部,平静、滑腻,有些暖意,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水的温柔和魅力。”这时候心情慢慢从气愤转向了肃穆,也趋于平静:“我现在想:如果,在那种情况下,把我炸死,当然说不上是冲锋陷阵的壮烈牺牲,只能说是在战争环境中的不幸死亡。同事们会把我埋葬在路旁、山脚、河边,也无须插上什么标志。确实,有不少走在我身边的同志,是那样倒下去了。有时是因为战争,有时仅仅是因为疾病、饥寒、药物和衣食的缺乏。每个战士都负有神圣的职责,生者和死者,都不把这种死亡作为不幸,留下遗憾。”经过自己心情的一番转换、调整和升华,他又回到刚才那个人物原型上去:“现在,我主要回忆的不是这些,是关于那篇小说《山地回忆》。小说里那个女孩子,绝不是这次遇到的这个妇女。这个妇女很刁泼,并不可爱。我也不想去写她。我想写的,只是那些我认为可爱的人,而这种人,在现实生活中间,占大多数。她们在我的记忆里是数不清的。洗脸洗菜的纠纷,是引起这段美好的回忆的楔子而已。”他最后说:“进城以后,我已经感到:这种人物,这种生活,这种情感,越来越珍贵了。因此,在写作中间,我不可抑制地表现了对她,对这些人物的深刻的爱。”于是,人物原型就发生了张冠李戴的变化。他对人物原型有了自己的独特理解:“我虽然主张写人物最好有一个模特儿,但等到人物写出来,他就绝不是一个人的孤单摄影。《山地回忆》里的女孩子,是很多山地女孩子的化身。”*孙犁:《关于〈山地回忆〉的回忆》,《延河》1978年第11期。

小说一般都有自己的人物原型。这些原型有时会因主题、题材和创作方法等需要,发生某些变形走样,有的则酷似主人公,这没有固定不变的模式。我们看到,孙犁笔下妞妞的生活原型,跟那个在河边吵架的刁泼妇女基本没关系。在战争环境中,人的生死都是无常的偶然性的,这使孙犁对人与人的真情很看重很珍惜。因此,一个原不存在、纯属作者虚构的农村女孩子妞妞被搬到了小说当中。

贾平凹早期创作,在他崇敬的小说导师孙犁身上学到不少经验。孙犁有《山地回忆》,贾平凹则有《山地笔记》,这恐怕不是什么巧合。按贾平凹的说法,《满月儿》的人物原型也是变化了很多次的。最初的人物原型是烽火大队农科站那对姐妹。之后,从她们身上又浮出对本家两位姐姐的细致回忆。再以后,他觉得这原型身上还多多少少有他妻子韩俊芳的影子,就像他在《爱和情——〈满月儿〉创作之外》里挑明了的:这篇小说“写出的时候,不是要想拿出变铅字的,我是写给我的爱人的。我常常把她作为我的作品的模特儿和唯一的读者。所以,我是怀着真挚的、热烈的感情去写的。”又说:“我尽量搜集本家姐姐的、爱人的、爱人的朋友的那些生活细节,越想越多,我不管在这篇作品中有用无用,反正我是这么搜集的。”他还说:“我却十分爱我的姐姐,至今还能记起她们笑声中的那不同的音调。后来,认识了我的爱人和她的一位朋友。她们几乎有我两位姐姐一样的性格,都天真无邪。”这些人物原型,突然同一时间在这篇小说的构思里涌出来,挡都挡不住。她们纷纷往贾平凹的笔下扑来,争先恐后地争当第一女主人公。贾平凹回忆写小说的情形是:他冲动地跑到村外泾河岸边的树荫下,一口气只管写,到了一种不管不顾了的热狂状态:“我是那样激动,似乎我的本家姐姐,我的爱人,和我以前接触过的那些女同学,女朋友,全站在面前。我心里十分急,语句往出涌,笔都来不及写,字写得十分潦草。”*贾平凹:《爱和情——〈满月儿〉创作之外》,《关于小说》,第4、2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观察他早期的许多小说,例如《腊月·正月》《黑氏》《古堡》《天狗》《美穴地》,包括创作高潮期的《废都》,都有这种如何利用模特儿或是人物原型的相同经验。其中,他爱人韩俊芳是被写得最多的人物原型之一。*韩俊芳,1955年生,陕西省丹凤县棣花镇人,与贾平凹同乡。曾为丹凤县剧团演员,后任西安某杂志编辑。贾、韩1978年结婚,育有一女。两人1992年离婚。与贾平凹、韩俊芳夫妇接近,对他们生活很熟悉了解的何丹萌,也证实了我的这种感觉。他说:“俊芳笑起来很爽朗,我就想到《满月儿》里的月儿和满儿;她脸盘较大而显富态,我就想起平凹在好多作品里描写女人时用过的‘银盆大脸’四个字;俊芳端庄持重而又不拘泥,我就想起了《第一堂课》里的延俊秀。总之,她的影子我总能在平凹的作品里找到。”*何丹萌:《见证贾平凹》,第36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何丹萌的妻子小霞,是韩俊芳丹凤县剧团的同事,最要好的朋友。贾平凹所说“我爱人的朋友”,估计指的可能是她。

这不奇怪,许多作家的习作或成名作的人物原型,大都是选择自己或身边的熟人的。像鲁迅《故乡》闰土的原型是他童年朋友章运水,沈从文《一只棉鞋》的主人公是他自己,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中有胡也频、沈从文和她本人,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也是作者的经历,等等。等他们创作风格成熟、手法老练以后,人物原型就逐渐淡出了“自叙传”色彩,而变成鼻子是浙江、脸是山西的了,就开始随心所欲地组合和重装。因此看来,《满月儿》人物原型的鼻子可能是那对农科站姐妹的,脸则成了本家姐姐或是韩俊芳们的。像大多数作家的起步阶段一样,贾平凹写《满月儿》的时候,也是全身心满腔热情地投入到自己作品中去的。这使他早期小说多少有一点我前面说的“自叙传”色彩。而这个人物原型,也还是可以借这篇文章继续深究的。

三、小说人物原型再探讨

贾平凹谈创作《满月儿》的文章,最能抓住我的一句话就是:“我是写给我的爱人的。我常常把她作为我的作品的模特儿和唯一的读者。”④贾平凹:《爱和情——〈满月儿〉创作之外》,《关于小说》,第4、2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而且我注意到,不知是不是巧合,作家写这篇小说,恰恰就在他与爱人韩俊芳从热恋到新婚的这段时间内。因此我认为,探讨他们从恋爱到新婚的关系史,正是人物原型再探讨的前提之一。

贾平凹留城工作问题解决后,个人婚姻就提到日程上来。他暗恋大学女同学没结果,与家里介绍的那个女矿工也告吹。像他这种农村大学生,在西安城不好找对象。这时候,陕西青年批评家白描,也就是当时陕西师大中文系的教师白志刚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叙述她像一株“婀娜多姿的垂柳”。他兴冲冲乘3路公共汽车去南郊的陕西师大,因无手机联络,白描没见着,“垂柳”也泡汤了。正当他沮丧地乘车返回路过一个叫草场坡的车站时,忽然看到一个女孩子“只身一人挺挺直直地站在路沿的台阶上”,他被吸引住了。从她的“举手投足”看,“感觉她身上既有农村姑娘的质朴,又有城市知识女性的文静,一种强烈的好感就在他胸膛里滋生。”回到出版社宿舍,他在懊悔中乱画了几个女子的头像。这时中学同学、正在西安艺术大学学美术的王家民推门进来,贾平凹告知刚才那段奇遇。家民根据他描述的那女孩的相貌想了想,说:是咱俩初中同学韩俊贤的妹妹,叫韩俊芳,丹凤县剧团的人尖儿,目前在艺术大学戏剧系进修。贾氏立即央求见人,家民做了安排。他约俊芳到自己6平米小屋去了一两次。一次分手,他借故让韩俊芳帮他捎点东西回老家。韩再去,发现不是什么重要东西。本来羞怯的贾平凹乘机大胆试探她:“我给你找个对象。”“我不在西安找。”“你要找哪里人?”“我要找丹凤人。”“我就是丹凤人,还是棣花人。我把我介绍给你。”

韩俊芳进修结束回丹凤,贾平凹发起了爱情攻势,频繁写信,谈理想、谈人生、谈艺术,这女孩就偷偷躲在屋里看。不久,贾平凹又把刚出版的第一本小说集《兵娃》寄她。贾父因韩家成分高,反对这门亲事。贾平凹冒雨赶到丹凤补救,倔犟的俊芳躲在门后不见,让朋友小霞挡他。他心灰意冷,半夜写出幽怨的情诗:“有多少水/你就有多少柔情/有多少云/我就有多少心绪/水升腾成云/云降落为水/咱们却永远不能相会”,“默默淌着露珠的相思泪”。平凹走后,俊芳有点后悔。这时剧团抽人下乡去搞“路线教育”,她便自告奋勇报名去偏僻山地竹关区土门公社。平凹再到丹凤县城,得知俊芳已下乡,他在车站排了两天队,买到了一张去竹关村的卡车票。一天,公社有人给俊芳捎话,说县里来电话让她到区上去接班车,她还以为是家里来了人。“她很纳闷地去了,是和团里拉大提琴的彭玉民一块去的。等那卡车一到,却见平凹在车厢角落站着,身上蒙了一层尘土,只露出眼珠和白牙齿。别人都急着往下跳,他却痴盯住俊芳呆站着。俊芳生气了:‘你咋能到这儿来嘛!没看见这是啥地方,你来做啥?’她确实是又气恨,又埋怨,又心疼,接着说,‘在这,你原坐这车回去!’”彭玉民看不过去,将贾平凹从车上扶下来。区委书记给公社写条子,说剧团增加一个下乡名额。“在土门的那几天,他和俊芳一块儿下地劳动,一块儿在农家吃派饭。”黄昏里到河边散步,交流心迹。“在相处中,他们建立了共同的信念:永相好,不分离。”何丹萌接着叙述道:“小霞后来告诉我,平凹这个人,不管啥时候、啥条件、啥心情下,都能写小说。有一次,俊芳正在排练场排戏,把平凹孤独地扔在宿舍。小霞在排戏中途想起忘了那小旦要用的帕子,回宿舍去取,见平凹趴在俊芳的箱子盖上写小说。她凑过去瞄了一眼”,“她看见了标题,是《第一堂课》。不久,这篇小说就在杂志上见到了”。贾平凹恩师费秉勋在《贾平凹论》中说:“爱情没有使贾平凹沉溺,相反地,爱人倒成了能为他激起创作热情和招致创作灵感的缪斯。”何丹萌继续在《见证贾平凹》这本书里写道:“侯方良告诉我,有一段时间,剧团下乡走到哪儿,贾平凹就跟到哪儿。白天剧团排戏,平凹就在村道和田野里溜达,看人家锄麦、点豆,看人家娶亲、埋人,甚至看人家给猪配种和两口子打架。晚上剧团演出,平凹就挤在人窝里看戏。戏毕了,他和男演员一起挤在大通铺上。”*何丹萌:《见证贾平凹》,第26-35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

看到以上贾平凹传记作者的描述,我对“我是写给我的爱人的。我常常把她作为我的作品的模特儿和唯一的读者”这句话,有了进一步的理解。对处于早期创作阶段的小说家来说,“身边生活”产生的冲击力往往都是很大的。更何况贾平凹当时仅仅二十四五岁,正是热血贲张的年龄,而且他就是这幕爱情剧的主角儿。在这期间,他到礼泉县烽火大队农科站发现了满儿、月儿这对淳朴可爱的农村姑娘,这是他意想不到的小说人物模特儿,整个心灵没有不被点着燃烧的道理。他情不自禁,也是无意识里把跟韩俊芳爱情故事的酸甜苦辣,一股脑地都投入到这对姐妹花的身上。翻开小说,姐姐满儿,妹妹月儿,一个文静,一个活泼。这是理想女孩性格的两个侧面,合在一起就达到完美的程度。这通常是男人看女人的一厢情愿的视角。他写月儿的天真无邪:

当月儿这么又说又笑的时候,那满儿不知什么时候拿了本书进自己的房里去了。她娘就在上屋骂开了:“月儿!没黑没明,你笑不死!”

她就问我:“陆老师,笑也是错吗?”

他接着又拿满儿的文静性格来做仔细地比较:

晚上,我正在灯下一边熬着中药,一边看外文书,突然听见门轻轻敲了一下,就没动静了,我以为是风吹的,但是,又是轻轻两下,接着就有人问:

“陆老师,你睡了吗?”

“谁呀?”我拉开了门,是一个二十四五的姑娘倚在门框上,当我看她的时候,她脸微微一红,就低下头摩挲起那长辫子,说:“我叫满儿,住在斜对门的。这么晚了,打搅你了。”

我高兴了,赶忙让她进来坐。一挑门帘,她轻轻闪进来,连个声儿也没有,就稳稳地坐在炕沿上不动了。

在月儿“又说又笑”状貌的比照下,满儿敲门是“轻轻”的,“我以为是风吹的”;一进门,也是静极了,“轻轻闪进来”,“连个声儿也没有”。不消说,从早期创作小说的情形看,直到今天,贾平凹的语言都是他那代作家中最优美出色的,是最具中国语言韵味和美感的。像孙犁一样,这种散文化的小说语言,最适合于写女性,尤其是捕捉年轻安静的女孩子的性格特征。像《荷花淀》《芦花荡》《嘱咐》《山地回忆》和《相片》等等。但我隐隐感觉到,满儿和月儿两人的聚合点,也能够体现出韩俊芳的某些性格心理特点来。

这就是何丹萌已经观察到的:“感觉她身上既有农村姑娘的质朴,又有城市知识女性的文静。”处于早年创作时期的贾平凹,因年轻,入世还浅,接触认识社会各阶层还没有像后来那样深入而丰富。他的女性经验,恐怕主要来自母亲、本家两位姐姐尤其是韩俊芳,他所谓我的爱人是我的作品的模特儿和唯一的读者的说法实际是非常真实的。同欢乐共患难,一起养育女儿,相扶相帮地走过了年轻时代一段最为艰辛的岁月,这种经验,使他对这个作品模特儿有着最深切的观察。他身边的朋友说:“这位外形懦弱但内心刚强、执拗的贾平凹,一生里有过两次自杀未遂的事,都是为了韩俊芳。”他证实:“那段时间,他们夫妻恩爱至深。”“在我的印象中,贾平凹夫妇一直是美满而和谐的,尽管有些磕磕碰碰,那也是生活中在所难免的事;尽管也有争吵和执气时的过激,那也是爱得太深的缘故。”他认为:“他一生看重的只有两件事:一是作品,二是爱情。”后来两人离婚,但没有发展到情断义绝的地步。比如,贾平凹写《废都》时曾在朋友老乡李连成家寄宿,受到夫妇热情周到的照顾。一日他女儿出嫁时,贾平凹、韩俊芳和朋友一起去户县祝贺,“感觉俊芳还像以前一样袒护着平凹,二人反而更加相敬如宾”。*何丹萌:《见证贾平凹》,第40-43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孙见喜支持何丹萌这种夫妻不成情义在的观点,他说:“贾平凹事业上的蓬勃展开和爱情上的狂热追求几乎同步进行,作为事业上的反馈,他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家庭。”*孙见喜:《贾平凹传》,第43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他进一步告诉读者关于两人的故事:1992年秋天,“平凹的《废都》写作已从耀县转移到了户县。拿到离婚证已是中午。平凹要去户县。俊芳从柏油巷送至含光门。两人相对无言,又小坐。平凹推自行车过含光桥,俊芳隔城河相望。平凹回头,见俊芳还僵立着,就喊:‘回去,给娃做饭!’言未毕,心里一硬,骑车而去。”他骑到西北大学新村,将车子在车棚存好,就上五楼费秉勋教授家。上去,又下来,反复多次,犹豫彷徨;再鼓足勇气敲开费的门,见一屋子蓝田亲戚,“平凹叫费到书房,泪流满面,言事已办”。*孙见喜:《废都里的贾平凹》,第33页,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

叙述到这里,我发觉这是作品《满月儿》的内外故事。这两层故事把本家姐姐、烽火大队农科站姐妹和韩俊芳串联到一起,让我们对这部作品人物原型的意义有了新的理解。至少在我看来,没有韩俊芳与贾平凹两人刻骨铭心的人生故事,“满儿”和“月儿”的文学虚构故事是不可能这么情趣无限的。作者把韩俊芳性格中静与动两个侧面,再加上两位本家姐姐,以及生活中看到接触到的年轻女性,把她们的鼻子、脸和生动身姿拼装组合在一起,就成了令人难忘的《满月儿》的文学形象。事实上,不单当代小说家喜欢把家事身世、爱人亲戚和自己与作品人物都拉到一起,连曹雪芹的《红楼梦》也是这样干的。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指出:“自我朝考证之学盛行,而读小说者,亦以考证之眼读之。于是评《红楼梦》者,纷纷索此书中之主人公之为谁,此又甚不可解也。”小说主人公,实乃人类全体之缩影,但这个全体也得通过一个具体人的故事来呈现。“故《红楼梦》之主人公,谓之贾宝玉可,谓之‘子虚’‘乌有’先生可,即谓之纳兰容若可,谓之曹雪芹亦无不可也。”他并没有排除小说与作者身世的牵扯。*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王国维、蔡元培、鲁迅点评红楼梦》,第32页,北京,团结出版社,2004。《红楼梦》索隐派代表人物蔡元培在反驳胡适对他考证工作的批评后,对他的曹雪芹生平考订却表示赞赏:“胡先生以曹雪芹生平,大端考定,遂断定《石头记》是‘曹雪芹的自叙传’,‘是一部将真事隐去的自叙的书’。‘曹雪芹即是《红楼梦》开端时那个深自忏悔的我’。”他接着胡适观点又进一步发挥道:这部长篇“必为康熙朝政治小说”,然“后经曹雪芹增删,或亦许插入曹家故事。要末可以全书属之曹氏也”。*蔡元培:《石头记索隐》,《王国维、蔡元培、鲁迅点评红楼梦》,第47、49页,北京,团结出版社,2004。古代文学早就有将文学作品与作者身世联系在一起的研究方法,这是该学科根深蒂固的学术传统。为什么当代文学再使用这种方法就遭人质疑,被说三道四呢?大概是觉得“当代”作品距离研究者的位置太近的缘故吧。但批评者忘了,《满月儿》从1978年发表到2016年已整整38年,距半个世纪也只差十多年,它已经是落满历史尘土的文学经典。孙犁《山地回忆》等一批“荷花淀小说”1945年出版,距1980年郭志刚、赵园研究它们时也才35年。看来我这篇文章不是孤例。而且蔡元培和胡适在《红楼梦》1791年初版126年后(1917),还在为曹雪芹身世与小说的关系争执不休,可见现在探讨《满月儿》的人物原型也并非独辟蹊径。遗憾只是它的原始史料披露不多,给我们的开采点还十分有限。

2016.9.3于北京亚运村

(责任编辑 李桂玲)

程光炜,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重返80年代:史料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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