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漂泊身份”?
——论当代泰华文学中的归属感

2016-11-25叶霈琪刘倡译

华夏文化论坛 2016年2期
关键词:叙述者华人泰国

[德]叶霈琪 刘倡译

“漂泊身份”?
——论当代泰华文学中的归属感

[德]叶霈琪 刘倡译

百年前,泰籍华人的祖先为了寻找工作,带着衣锦还乡之梦从中国来到了泰国。不顾周遭的境遇,他们当中有很多人最终选择留在泰国而非返回中国。但是他们的中国身份并没因此消亡,反而一代代地传承给他们在泰国生养的子孙后代。这是否标志着泰国散居华人的开始呢?本文将分析司马攻与曾心这两位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在泰国出生的第二、三代华裔作家的部分文学作品。尽管他们的父母并不讲汉语,司马攻与曾心依旧通过在学校学习以及在中国大学留学等渠道掌握了中文。不同于其他东南亚国家,华裔群体在泰国的享有很大程度的文化与政治自由,且很快被泰国社会接纳同化,但两位作家坚持用中文创作,而非泰文。他们的创作内容从泰国日常生活中的片段到诸如1937年南京大屠杀和2008年北京奥林匹克运动会等大事件无所不有。这样的题材选择、创作视角、和人物形象的塑造可以向读者表达出作者对归属感这一问题有怎样的见解呢?阿巴斯的“漂泊身份”这一概念用在此处是否合适?泰华文学对中国文学有什么样的意义?通过分析两位作家的部分代表性短篇小说与诗歌,本文试图论证作者的身份是隐藏在文学文本之中的。我将通过对语言和历史的分析来解读有关归属感和身份认同构建的问题。

漂泊身份;泰华文学;散居华人

【译者简介】刘倡,男,1983年生,德国埃尔朗根—纽伦堡大学汉学系博士候选人,吉林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客座研究员(德国纽伦堡90001—90491)。

一、迁徙

华人构成了东南亚地区最大的少数族裔群体——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都是在十九和二十世纪期间以工作赚钱贴补家用为目的而迁徙到东南亚地区各国的。然而在清朝统治时期,移居他国是被禁止的①Tan Chee-Beng(ed.),Routledge Handbook of the Chinese Diaspora.New York:Routledge,2013.p.4.,那些离开了祖国并在他乡定居的海外华人由此被视为叛徒。在东南亚地区,不同国家的不同政府在移民问题上也各自有着不同的政策:例如华人在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不仅受到了当地居民的歧视,同时也受到了来自该国法律的压迫①Tang Xiaoyang,“China's Complex Identity and Its Implication for Geopolitical Relationships.”In Sujian Guo&Baogang Guo(eds),Greater China in an Era of Globalization.Lanham:Lexington Books,2010.p.51-74.;泰国华人的境遇相比之下则是较为自由的。但是銮披汶·颂堪(Field Marshall Phibun)当政的时期是个例外(1938年—1944年,1948年—1957年),在他当政期间里推出了旨在促进华人融入泰国社会的法律条文,其中包括强迫华人只说泰语、只穿泰服、只能送孩子去泰国学校接受教育②为数众多的中文学校在这期间都被关闭了。。要理解銮披汶·颂堪为何推出这般极端的举措,需进一步观察当时的历史背景。在二十世纪初,来自西方的民族概念与民族主义被介绍到了东方。在这样的环境下,如果有人期望拥有如銮披汶·颂堪想要创造的那样的一个单一民族的国家,似乎同质性(homogeneity)或者甚至是同质化(homogenization)就成了构建此类国家的基本。于是所有“非我族类”的东西都要遭到淘汰,因为他们给单一民族国家造成了威胁。据斯蒂芬·卡希尔(Stephan Castles)所言,“国际间的迁徙以及少数族裔总是给单一民族国家带来问题,原因在于这一切给文化同质性的意识形态带来了威胁③Stephan Castles and Alastair Davidson,Citizenship and Migration:Globalization and the Politics of Belonging.London:Macmillan,2000.p.22.。”再者,对中国人以共产主义接管泰国的恐惧也是无处不在的。由此看来,在当时已经成为了泰国境内人数最为巨大的少数族裔之一的华人给銮披汶·颂堪渴望构建的单一民族国家造成了威胁。

不论那个时期的泰国对“外族人”而言——特别是中国人——有多么艰难,此时此地的情形比起其他国家依旧是略好的。“纵观东南亚历史,泰国对中国移民和移居者在其民族文化中的接纳与同化通常被呈现为一个‘成功的故事’。”④Brian Bernards,Writing the South Seas:Imagining the Nanyang in Chinese and Southeast Asian Postcolonial Literature.Seattle and London:U ofWashingtong P,2015.p.164.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一场从中国南部驶向泰国的大规模移民开始了,其中的原因主要是由于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的覆灭造成了局势的混乱,随后向新的共和政体的过度,以及国共两党的内战,使得中国人迫切寻找一个安全的避风港。而二十世纪初的泰国政府对中国移民的态度甚至是积极支持的,其原因在于中国移民一方面可以促进泰中两国的贸易往来,另一方面移民带来了有益泰国的资金⑤各类文献之间对中国移民人数的记载出入很大,但是据Disaphol Chansiri所言,华人社区的兴起与壮大是十分迅猛的。在1825年,有大约337000(约6%)的华人生活在泰国,这一数字在1910年蹿升到792000(约 9.4%)(Disaphol Chansiri.The Chineseémigrés of Thailand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Youngstown:Combria Press,2008.p.28.)。根据Victor Purcell描述,在1937年有542000名华人生活在泰国,但是Purcell认为此数据的估算有可能过于偏低。据他估测,当时在泰国的华人有两百万之多。。除去对直到1893年才正式废除的移民禁令的考虑,事实上清政府自从乾隆时期便与泰国国王达成过“允许中国人在泰国自由居住”的协议⑥Disaphol Chansiri.The Chinese migrés of Thail and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op.Cit.,p.25.。与之相随的结果便是许多中国人留在了泰国,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不能回国或是不想回国,他们希望留在泰国的意愿成为了最终选择留下的一个原因。与此同时,銮披汶·颂堪的政策并不阻碍这些华人实现留在泰国的愿望。这是否意味着华人散居(Chinese diaspora)在泰国的开端呢?

二、散居

散居(diaspora)一词源于希腊语,意义为“分散在不同范围的”,最初是指为数众多的人口被迫从他们的母国迁徙他处,与犹太人的经历强烈地联系在一起——在历史上犹太人被迫从他们的故国迁移四方,并由此分散到世界各地。现如今,迁徙对多数人而言已是极其容易的事情了,其中的原因包括诸如边境检查的取消等①鉴于近年来的难民危机,边境的检查又重新开始了。。为数众多的人可以在没有过多困难的情况下进行环球旅行,一些人由此倾向于自诩以世界为家。王赓武在他的著作《不要离家:迁徙与华人(Don't Leave home:Migration and the Chinese)》一书中宣称,现代交通与通讯使更多的人可以从一个地方搬迁到另一个地方,此种不仅一次的搬移——往往是一次又一次的搬移——甚至得到了鼓励②Wang Gungwu,Don't Leave Home:Migration and the Chinese.Singapur:Eastern Universities Press,2003.p.1。然而大多数的人却追寻一个他们可以返回的地方,一个称之为“家”的地方。对于散居群体而言,这个家并不是他们现在居住的地方,而是他们的母国,那个他们想要返回的地方。母国是那个他们在历史上、文化上、以及语言上有认同感的地方。基于文化、起源、语言,一种归属感油然而生。

出于对以上的考虑,我将重新审视銮披汶·颂堪政权给泰国华人所带来的那个艰难时期。面对銮披汶·颂堪在二十世纪推行的政策所造成的影响,一个合乎逻辑的结果本可以是在泰国的华人——由于自身的规范、文化价值观、以及对母国(中国)的理想化和返回母国的愿望——没能感到来自泰国的接纳并由此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团体——一种“典型的”华人散居。“在多数情况下,他们对自己所来自的那个单一民族国家有一种持续的身份认同(这通常是由想要返回那里的念头造成的),正因如此,他们可能被视为对目的国家的一种挑战。③Brenda S.A.Yeoh and KatieWillis(eds.),State/Nation/Transnation:Perspective on Transnationalism in the Asia-Pacific.London:Routledge,2004.p.2f.”然而如果人们可以与不止一种文化、语言、和国家产生认同感那又会是怎样的情形呢?这将是本文所分析的中心问题。

首先散居一词需要进一步的说明。尽管华人的迁徙在大多数情况下是由于经济或政治原因造成的,他们并由此在世界各地落脚扎根,然而我更加认同史书美(Shu-Mei Shih)的观点,她认为“散居”一词由于适用范围过于宽泛而并不适合:“华人散居,被理解为散落在全球各处的‘华人’,他们所代表的是建立在统一的文化、语言、以及发源地或母国的基础上的一种统一化的类别。④Shu-MeiShih,“Against Diaspora:The Sinophone as Places of Cultural Production.”in Shu-Mei Shih et al.(eds.),Sinophone Studies:A Critical Reader.New York:Columbia UP,2013.p.26.”它包括了所有华人,不论他/她是汉族还是官方认证的其他55个民族中的某一员,也不论他/她的母语是普通话或是诸多方言或话语中的其他某种。正是出于对此的考虑,在谈论文学作品的情况下我更倾向于采用“华语语系”一词,而非“华人散居”。在这篇论文里,我将分析两位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生在泰国第三代中国移民家庭的华语语系作家——司马攻与曾心所创作的几篇短篇小说与诗歌,进而探讨其中的归属感与认同感的问题。

三、分析

曾心本人于1938年出生在泰国曼谷一对泰国夫妇的家庭里,而他的祖上却是来自广东普宁的华人。由于父母不说中文的缘故,曾心与他的哥哥选择一起去学校学习这门语言。曾心的哥哥对于学习一门他认为没有用处的语言而感到厌倦,可是曾心却持之以恒并最终毕业于厦门大学的汉语言文学系。司马攻于1933年出生在曼谷,祖籍广东。在他六岁那年,司马攻来到汕头读书。到了十七岁的时候,司马攻离开了中国,回到泰国后便直接投身工作了。尽管两位作家都在泰国出生长大,尽管泰语是他们可以流利使用的母语,他们依旧决定用中文作为自己的创作语言。通过对他们创作的一些短篇小说与诗歌的分析,我试图勾勒出两位作家对中国与泰国的见解。他们与这两个国家分别有着怎样的联系?他们的创作针对的又是怎样的读者群?我的分析首先由曾心诗集《凉亭》中的两首诗歌开始。这本诗集于2006年在曼谷出版,同时也是曾心目前为止唯一一部中英双语诗集。他的其他作品集或是中文,或是泰中双语。

《照片》

用眼睛

拍摄湄南河

由水冲洗

飘到远方

让世界的眼睛

饱赏微笑过度的风光

《湄南河》

悠悠地

微笑地

南流……

一条不息的国脉

熔铸着佛国儿女的性格

通过运用“饱赏”、“微笑国度”这类非常积极的词语——这些当然都是对泰国的比喻——或者“悠悠地”以及再次使用“微笑地”,一幅关于泰国的美好景象便呈现在了读者的眼前。两首诗都提到了湄南河——泰国的一条主要河流,一条由来自北部的坪河与南河汇流形成的河流——来表现泰国之美。在第二首诗的第二节中,一种非常平和的气氛与“一条不息的国脉”形成了对比。然而这两者——流动的河流之静与国家跳动的脉搏——在这首诗的最后一行里交融在一起,描述了人们在泰国的生活。

一个在诗歌与短篇小说中重复用到的内容是日常生活中关于天气、气候或景色的片段,正如司马攻在其短篇小说《在炎热的微笑》中所述:“泰国,他对这里的人,这里的一切似乎特别有好感,亲切的接近。”第三人称叙述者由此传达了他对泰国的正面的立场:他所喜欢的不仅仅是这个国家,同时还有这里的人民。与预期的有所不同,故事本身所关注的并不是叙述者本人,而是他对周遭的观察。在故事接下来的两页中,叙述者描述了泰国炎热的一天,这样炎热的天气通常会招来抱怨,可是小说中的所有人物,以及叙述者身边的一切,似乎都与这样的酷热相安无事。每个人都在闪闪的阳光下毫无怨言地工作着,并且脸上带有笑容。于是就像前面所引用的曾心的诗歌那样,一幅有关泰国的积极图像就这样被勾画出来。叙述者由此得出结论:“何必有四季分明,只要生活得愉快,生活得有意义,就是只有一整年写皆夏的天气,人们仍会在炎热的土地上微笑。”

这些故事与诗歌都是以相对简单易懂的中文创作的,并且它们通常在内容上都没有再现特殊的事件。看似那些重大事件的发生似乎并不重要,反倒是那些平常之事更值得仔细考察。如曾心诗歌《照片》的标题所暗示的那样,被描述的时刻可以通过以反复观看照片的方式而被再次经历:每次由此而产生的感觉都会与记忆有所不同。这取决于看官自己的视野,以及他/她想要看到些什么。文学作品也是同样——这也正是它们有别于纪实文字的地方:它们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被解读。法国文学理论家、结构主义与解构主义的支持者罗兰·巴特在他的论文《作者之死(TheDeathoftheAuthor)》中论证了读者的诞生,此处在某种程度上我认同他的说法,因为我的确同意读者对每篇文学作品而言都是必不可少的,但我并不认同作者需要死去(由于读者的诞生)。相反,我认为作者仍然是非常活跃的,并且对文本的理解、文本背景的构建、以及文本的解读都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然而很重要的一个问题还没有得到解答:他们为谁而写作?

(一)目标读者

第一眼看到这些关于泰国的小说与诗歌时,人们会觉得这些作品是写给其他那些生活在泰国的华人的,这是因为小说中对泰国的描写对这类人群而言犹如感同身受——他们可以理解作者在写些什么,可能甚至对作品中有关泰国的描写有着同样的感受。同时,两位作家选择了较为容易理解的中文进行创作也道出了这样一个事实:他们的读者可能仅仅将中文作为第二语言来学习——正犹如两位作家自己的情况——因此这些作品不应在阅读的过程中显得晦涩难懂。从另外的一个角度来看,这些有关泰国的作品也可以视为一种向不熟悉泰国的读者所做的一个介绍。由此,进一步详细阅读作品中的其他主题——例如中国——亦会对确定这些作品的目标读者有所帮助。

接下来进入我要论述的第二部分:中国的塑造是如何完成的?以曾心的诗歌为例,读者需要对诗歌中的不同主题做出不同的对待。其中一部分诗歌的主题,依我之见,可以归纳为上文中已经分析过的关于泰国的一类——以描述某个国家的风景为主题的诗歌。以下的例

子引自他于2013年在曼谷出版的一部泰中双语诗集《曾心小诗一百首》。

《漓江》

船在山中行

山在水里走

才吻神笔峰

又抱九马山——

转眼间

统统被云雾抱走

通过对山的“吻”与“抱”,船在这里经过了拟人化的处理,读者由此得到的是一个模糊的中国形象;到目前为止,读者所得到的画面不及上文中湄南河的景象那般清晰。有趣的是这首诗是以泰中双语版的形式问世的,这也可以视为证明目标读者为泰籍华人的证据。更值得注意的可能是那些涉及到其他一些不同主题的诗歌,例如以1937年南京大屠杀为主题的那首《祭奠广场上》:

依然在嚎啕

依然在咆哮

依然在流血

三十万颗头颅

化作一把历史大刀

横放在国际法庭台上

审判那些鬼子强盗

诗歌结尾处作者又额外给出了下面的注释:“于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2002年12月28日。南京大屠杀在中国历史上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是显而易见的——时至今日这依旧是影响中日关系的一个重大问题。诗歌中一个没有名字的声音提醒着读者这个给中国的记忆留下疤痕的事件。司马攻在他的创作中,例如小说作品《娟子》,也同样涉及了这一事件。小说中讲到一个没有给出名字的老人坐在电视机前观看一盘关于南京大屠杀的录像带,他那名为娟子的儿媳走过来看见他坐在那,为当时所发生的事情感到愤怒。作为读者,此时方知娟子是日本人,也正因如此,小说的主人公反对他的儿子与她结婚。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意识到一些事情:自从嫁到他家之后,娟子的一举一动似乎与中国人还是有相似之处的。在小说的结尾处,娟子说她想了解更多有关南京大屠杀的事情,并表述了她对中国的爱。

问题在于为何两位作者都在自己的作品中提到了这样一个距今已有一段时间历史的事件呢?他们中的一人甚至在南京大屠杀发生之时尚未出生。南京大屠杀与两位作家有着怎样的关系呢?重复历史、牢记过去是一种与目标读者的集体记忆建立联系的有效方式。两位作者都展示出了他们对那些可能经历过屠杀的读者的支持与同情。这意味着目标读者来自中国而非泰国。

在这项针对泰华文学的研究课题伊始,我曾认为这些作家主要是出于维系中华文化之传承的目的为那些生活在泰国的华人创作。我的假设在当时看似合理,其原因在于这些文学作品大多都是在泰国出版的。不过数年之后,他们的作品也会在中国大陆与台湾出版,通常还换了一个与泰国版不同的标题。例如司马攻的短篇小说早先收录于1989年曼谷出版的《明月水中来:司马攻散文集》,两年后同样的文集在台北以《水仙,你为什么不开花》为题出版。自然,这个例子并不能帮助解答关于目标读者的问题。鉴于他们选择书写的主题,这些作家似乎在为“局外人”(这些人当然也说同样的语言)书写看似琐碎平常的故事以便帮助这些读者对作家所居住的国家有所了解,这样去理解似乎合情合理。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在“逆写帝国”——不是如Bill Ashcroft等人所指的后殖民意义上的逆写帝国,而是对作家母国的逆写。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与泰国相比,这些作家觉得自己与中国的关联要更为紧密。“数目逐渐增多的移民一方面保持着与母国的联系,另一方面也在他们定居下来的国家扎下根基。①Peggy Levitt,“Transnationalism”,in Kim Knott&Sean McLoughlin(eds.),Diasporas:Concepts,Intersections,Identities.New York:Zed Books,2010.p.39.”对泰国积极的描写在我看来是证明他们在此生活舒适的证明。一种强烈的归属感、一种家的感觉通过他们作品中的人物沟通出来。然而,这些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反映的是他们的(文化)根源。就这一点我将通过对司马攻的两篇短篇小说——《我有一杯小茶壶》和《故乡的老屋》——进一步阐释。

在《我有一杯小茶壶》中,第一人称叙述者坐在位于泰国的家中,喝着绿茶。忽然之间他回想起了这个茶壶的来历:他记起童年往事,读者也由此得以了解到他的父亲过去便是用这个茶壶喝茶的。在第一人称叙述者年幼的时候,他总是觉得茶喝起来太苦。大约在三十多年前他搬到泰国的时候,他的父亲把这个茶壶传给了他。现在,第一人称叙述者与他的小儿子坐在他们泰国的家中,他的小儿子觉得茶很苦,喝起来很烫。然而第一人称叙述者很确定有朝一日他会将这个茶壶传给他的儿子。在茶壶的底部用中国字刻着“明月水中来”。这几个字来自唐朝著名诗人李白的《静夜思》,诗中的月亮是思乡的象征。“古老”的价值观通过引用李白这样一位在中国无人不知晓的诗人笔下的比喻再次获得了生命。于是历史成为了现在的组成部分,它不仅仅以一位著名的中国传统诗人的形式出现,同时它也与器物渊源及其重要的记忆息息相关。但是第一人称叙述者并不是思乡,他仅仅是念旧,想起了他的母国,但他似乎并不为生活在泰国而感到遗憾。与之相反,他决心将茶壶传递下去,把这个文化上充满了意义并值得记忆的物件传给他的儿子。这一动作强调了传统以世代相传的形式得到了延续。在这个例子中,器物成为了承载记忆的容器,它所承载的不仅仅是文化的调味品(又烫又苦的茶),同样也有语言(以题字的形式)。

《故乡的老屋》的主人公林野洲出生在中国,但是在他十岁的时候便移居来到泰国。在与其妻子一同探寻那个他出生在并度过童年的中国村庄之旅中,他发现多年之后,所有的东西都变了,他感到很不自在——这里已经失去了家的感觉。他的妻子很急于在他丈夫出生的地方一看究竟,还打算在将来的时候也带他们的孩子进行类似的寻根之旅,然而林野洲对此并不十分确定,这一切对他而言已不再有任何意义,因为他感觉不到与这个地方还有任何的联系了。

在我看来,两则故事都刻画出了母国对于移民的重要性。故事的主人公都记得他们的根基,但是两个故事所给出的结论却是这样的——他们觉得现在生活的地方——泰国——很舒适。他们不想搬回中国。然而,作者尝试着通过“逆写”母国的方式来维系他们与母国的联系。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杰出的英国社会学家,文化研究的创始人,曾就身份认同的内涵做出了以下的概括:“事实上身份认同关乎于在形成(becoming)的过程中对历史、语言、文化等资源的运用,而非存在(being)本身:问题不在于‘我们是谁’或是‘我们来自何方’,而是我们可能会成为什么,我们一直以来被如何塑造以及这对我们可能会如何自我塑造产生怎样的影响。”①Stuart Hall,Paul du Gay(eds.),Questions of Cultural Identity.London:Sage,1996.p.4.

(二)其他主题

另一个在他们的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则是佛教,一个与泰国紧密相连的主题。司马攻的一篇名为《玩物》的小说讲述了发生在一对夫妻身上的趣事。丈夫给自己弄到了一只鹦鹉并起名翠翠。他把所有的关怀都倾注在翠翠身上,从而使他的妻子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对此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她想把翠翠弄死,但佛教徒不可杀生。”于是她把鸟送走了。意外的是她并没有因此从丈夫那里得到更多的关注,因为男人就此迷上了与他的朋友们打麻将。故事纠结的地方是女人后来要回了鹦鹉并由此悉心照顾这只鸟,反倒是男人受到了忽略。故事的结尾处鸟死掉了,是谁杀死了这只鸟则留给了读者去猜。尽管这是一篇含有讽刺意味的故事,但是大多数与佛教有关的文学作品都是相对严肃的。例如下面一则来自曾心的诗作:

《在佛寺里》

笃笃木鱼声

袅袅三烛香

在冥冥中

缩短

人——佛

距离

与中国相关的其他主题还包括2008年的北京奥林匹克运动会,例如《泪的享受》:

《泪的享受》

奥运会上

国旗红遍

国歌响彻

奖台上中国健儿的泪

掉在我脸上

在这首诗中,司马攻通过“国旗”、“国歌”等词来强调这项国际运动盛会的重要性,以及这期间来自世界各地的对主办国的关注。不仅仅是诗歌的标题中强调了留下的泪水与喜悦与荣耀的关系,在诗歌的第四行里“中国健儿”也起到了同样的作用。

结 语

双重国籍在泰国并没有得到认可,这或许是由于泰国政府认为自己的国家是一个单一民族的国家的缘故吧。尽管泰国政府在其公民身份上严格执行这一准则,但是外来移民在泰国的生活却是自由自在的。在最后,国籍是否真的重要呢?一个人是否需要手持两本护照才可以明他/她的归属没有被局限在单一一个民族国家内呢?事实上,我认为司马攻与曾心的作品证明了国家身份认同与文化身份认同并没有绝对的关联。这也是为什么我认为散居对生活在泰国的华人而言并不适用,或者至少不适用于华人作家,因为他们并没有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或是希望有朝一日可以重返中国。在此我认同斯蒂芬·卡希尔的观点,他说,“出于历史原因,‘散居’一词有着强烈的感情关联”①Stephan Castles,“Migrant Settlement,Transnational Communities and State Strategies in the Asia Pacific Region.”in Robyn R.Iredale et.al.(eds.),Migration in the Asia Pacific:Population,Settlement and Citizenship Issues.Cheltenham:Edward Elgar,2003.p.15.而“跨国(transnational)”一词则更加适用。援引卡希尔的一句话,“基于与不止一个社会有着重要的联系,跨国群体拥有的是双重或多重身份”②Stephan Castles,“Migrant Settlement,Transnational Communities and State Strategies in the Asia Pacific Region.”in Robyn R.Iredale et.al.(eds.),Migration in the Asia Pacific:Population,Settlement and Citizenship Issues.Cheltenham:Edward Elgar,2003.p.18.。由此,阿克巴·阿巴斯(Ackbar Abbas)的概念“漂泊身(floatingidentities)”在我看来似乎是描述此种状况的最佳选择:如本文通过举例论证的那样,两位作者所描写的历史事件、或是(宗教)文化(如佛教)等内容都是民族身份认同不可或缺的部分。

两位作家的身份认同并非基于单一国家或单一文化而完成的。尽管两位作家看似植根于他们所出生长大的泰国文化当中,但是他们对学习母国的文化与语言也同样做出了努力。通过运用他们母国的语言进行创作,两位作家使得中国文化在他们出生并长大的泰国也得到了传承。即便他们的作品没能够在中国得到广泛的关注,他们对华语语系文化所做出的贡献也是毋庸置疑的。由此看来,他们的身份认同可以视为是一种漂泊身份,分别与中国和泰国构建起强烈的联系。

叶霈琪,女,1983年生,德国慕尼黑大学汉学系博士候选人,慕尼黑大学英语系、汉学系助理研究员(德国慕尼黑80331—81929)。

猜你喜欢

叙述者华人泰国
何为“华人”?
泰国的“验胆美食”
《漫漫圣诞归家路》中的叙述者与叙述话语
海外华侨华人咏盛典
“我”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么?——鲁迅作品《祝福》中的叙事者之探讨
“我”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么?——鲁迅作品《祝福》中的叙事者之探讨
泰国的中秋节
华侨华人庆“国庆”度“中秋”
以比尔为叙述者讲述《早秋》
去泰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