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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文《青山集》中的诗学理论

2016-11-25

华夏文化论坛 2016年2期
关键词:诗话性情诗学

何 跞

赵文《青山集》中的诗学理论

何 跞

元代文人赵文《青山集》中十篇为他人所作诗文集序是其诗学思想的集中体现,囊括了诗歌起源论、创作论、接受论三大方面,由于赵文本人颇具思想个性,其中涉及许多在当时很富有价值的诗学理论。他认为诗歌产生于人的情性,是出于“天”的。他针对诗穷而后工的命题提出诗人不穷的观点,认为诗歌创作中的声韵和文辞皆是自然天出,在创作中既讲求规矩,又不囿于绳墨。在诗论形式中,他更喜欢论诗诗而非诗话,因为在情性的基本主张下他更强调声教。他认同不同诗人的不同审美取向,典则与流丽并重,而对于采诗他则讲求以阔大的心胸广收博取。

赵文;《青山集》;诗学理论;情性论

赵文是宋元之际南方文坛一位重要的文人,他与庐陵三刘(刘将孙、刘岳申、刘诜)等文人,以文章称于世,一时皆知江西庐陵文派。赵文(1239—1315)字仪可,一字惟恭,号青山。宋亡后依文天祥,后遁归故里。自称刘辰翁门人,入元后荐授南雄路儒学教授,与刘将孙结“青山社”。有《青山集》,明代焦竑《国史·经籍志》著录为《青山稿》三十一卷,无传本,清代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出八卷。《全宋词》录其词31首。查洪德先生说:“赵文是元代前期南方文坛重要的文学理论家和诗文作家,在元代庐陵诗文流派的形成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上承刘辰翁,下则影响刘将孙、刘岳申、刘诜等人。”①查洪德:《赵文的文学理论与诗文创作》,《江西社会科学》2007年第3期。赵文的文学成就不仅在于文章,其诗歌创作也颇有成就,且有着成熟的诗论思想。查先生亦称,“如果说赵文文章试图力变宋格的话,其诗则尚沿宋格。”②查洪德:《赵文的文学理论与诗文创作》。

赵文与同时代众多诗人交往,为其作序,如宋季任、郭友仁、萧汉杰、陈竹性、高敏则、高信则、陈定叟、王奕、李应楠、吴孔瞻、戴用圣、黄南卿、欧阳良有等人。他们或有诗集,或有诗话,或搜集他人诗文编纂成集。赵文在文山,与宋季任、郭友仁交,二人正当盛年,无科举之累,搜集《苕溪渔隐丛话》等诗话外的散见诸条,编《郭氏诗话》。萧汉杰有《青原樵唱集》。陈竹性,富阳人,作《陈竹性删后赘吟》。高敏则、高信则兄弟从赵文学,“信则今直永新州学,而敏则彭泽,二高俱有诗声,而敏则琴又清熟如其诗,自负其才,尝一笔万言,浩然有主父西游意”①(元)赵文:《高敏则采诗序》,《青山集》卷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5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页。,二人采诗以集。高信则还有自己的诗集《高信则诗》。陈定叟,蜀人,父会公,定叟以蜀乱而从父迁江南,后二十年,父死,与母为庐陵永和穷人,寡妹在曲江,定叟奉母命徒步曲江携妹及其孤归。王奕,字亦大,家境贫困。李应楠,字叔登,赵文曾与之同客历塘之上。吴孔瞻、戴用圣,未详。黄南卿与欧阳良有共采诗以集,赵文与二人善。

赵文的诗论主要存于他为别人所作序文中。今考《青山集》,其序文有十三篇。除《尹公槐云萍录序》是关于人物载录,《彭应叔山家大五行论序》是关于地理,《吴山房乐府序》是论词,剩下十篇皆主于论诗,是赵文诗学理论的集中呈现,反映了他的诗学观念。在这十篇论诗的序文中,几乎每一篇都论及了一个诗学方面的问题,赵文对每一个问题的观点都十分明确而且独到。将这些序文里的诗学理论和观点结合起来进行综合考察,可发现赵文涉及到诗学上的多个方面,包括诗歌起源论、创作论和接受论诸方面。而且这些诗论大多针对某个既有的诗学论题而发,或者针对当时某种诗学现象,加以重新审视或者批判,因此很具有现实针对性和指导意义。大致说来,《郭氏诗话序》主要论“诗话”,《萧汉杰青原樵唱序》论村野“樵唱”之能成为诗,实亦论诗歌情性,《陈竹性删后赘吟序》论及论诗诗,《高敏则采诗序》《黄南卿齐州集序》论采诗,《王奕诗序》论诗穷而工的问题,《李叔登诗序》论不同诗人的不同审美取向,《来清堂诗序》论诗歌的生成和诗人的创作出于天成,《高信则诗集序》论诗歌创作中的规矩绳墨问题。这些文章中含有丰富的诗学理论,对其加以分析梳理可以呈现赵文的诗学观点和理论体系。

赵文的诗学理论具有较高价值,然多不为所知,学界对赵文也较少关注。已有者如查洪德先生《赵文的文学理论与诗文创作》一文谈到赵文诗论中的“性情论”,刘明今先生在《吴澄与宋元之际江西地区文学批评的风尚》一文中论及心学对赵文文学思想的影响,以及赵文反复古的倾向②参见刘今明《吴澄与宋元之际江西地区文学批评的风尚》,《阴山学刊》1991年第2期。,可供寻绎其诗学思想。然关于赵文的诗学理论实还有很多可挖掘处,本文则试探之一二。

一、诗歌本源论:诗歌起源于情性

赵文提倡诗学情性论,认为诗歌产生于情性,而情性是人天生具有的。所以在他的诗论中,对诗歌的性质和起源问题有两方面的强调,即“情性”和“天”。关于“天”,他在《黄南卿齐州集序》数次言及,此处暂不论,详见下面一节关于“声文天出”的论述。在赵文那里,诗歌天成与情性论是一致的,因为他认为人的情性本是“天”生,说诗生于情性,也就是言诗歌出于天然。

在他的情性论下,还出现了这样的一些观点。一者,他认为古人之诗出于情性;二者,他强调情性之正,如先王之泽;三者,在情性论观照下,他认为诗歌是成于“意到语适”的,因而是“自清自好”、“穆如清风”的“好歌”(《郭氏诗话序》)。他用“清”“好”来描述其情性论视角下的好的诗风,这是一种自然、清新、正派、肃穆的诗风,其实就是儒家教化影响下的朴实风格。因而他在《郭氏诗话序》中强调并落脚于“先王之泽”和人心之“古”,也就是一种教化和朴实之风。

赵文的情性论在《萧汉杰青原樵唱序》中得到了更为直接的阐述。在这篇文章,他的诗学情性论更加深化,有以下几个方面。第一,情性是人人皆可有的。第二,诗歌出于人之情性,有情性乃有诗,乃是诗人,因而“人人有情性,则人人有诗”(《萧汉杰青原樵唱序》)。这里,赵文的情性论强调一个普及性,它不是特定人群所具有的,而是古人、樵人,乃至人人都有的,因而在他的情性论下的诗歌作者可以是所有有情性的人。第三,他欣赏如樵唱般的诗歌,自然自发、不烦绳削。从他对古人诗“自清自好”和樵唱诗“宽闲之野”的描述,也可以看出他眼里诗歌的理想风格和境界乃是自然自放、闲野适意、雅正不俗的,具有原始的野处山民气,逸气隐姿中又透露出文士的雅正和不俗。第四,赵文这种诗学理想和诗美追求在当时是比较特出的,因而赵文作为庐陵地区颇具个性的文人,也在诗学思想上显现出了他的与众不同,和对当时颓靡诗风的针锋相对。赵文批判江湖诗风,他说:“江湖者,富贵利达之求而饥寒之务去,役役而不休者也。”①(元)赵文:《萧汉杰青原樵唱序》,《青山集》卷一,第3页。这可以帮助我们更深入理解他的情性论,就是反对为诗过程中的汲汲功利之心,一种私心,同时也就反对功利之心驱使下刻意为诗的模拟、雕饰和搜奇猎怪。第五,在赵文的理论体系中,情性与性情基本相同,但有小异。情性主要在情,性情主要在性,前者在于个体情感,后者在于群体共性。他诸篇诗文集序中多言情性,主要在于强调个人之情感,认为个人之情乃是人的天性,是人的普遍属性。而性情则主要强调人的普遍天性,情感乃是其一,是先性后情。《高敏则采诗序》在论采诗中所言是“性情”而非“情性”:“人之生也与天地无穷,其性情亦与天地为无穷,故无地无诗,无人物诗。”②(元)赵文:《高敏则采诗序》,《青山集》卷一,第4页。《黄南卿齐州集序》中,赵文在论采诗之前提到“性情”,言:“五方嗜欲不同,言语亦异,惟性情越宇宙如一。”③(元)赵文:《黄南卿齐州集序》,《青山集》卷二,第14页。两处所论都是为其采诗说作铺,宜其所论是性情而非情性,主要在于人的普遍性情。

二、情性论影响下主于自然的诗歌创作论

(一)穷富之争:诗人不穷

对于“诗穷而后工”的命题,赵文所论不着重于作诗的外部环境,而是关于诗人之贫较之富贵达人之富的优越性。而越是论贫富,越是显出赵文论诗的现实特色,也即他的贫富之虑。这再次体现了赵文的率直不羁个性。《王奕诗序》是赵文此论的集中呈现。王奕,字亦大,是赵文的诗友,贫甚。文章首先举出世人关于“诗能穷人”还是“达人”的论争,加以批驳,而提出作者自己观点:“诗者,天之所以私穷人使之有以通其穷者也”,并举贾岛、姚合以为例。赵文自己作为并不富贵的诗人文士,在一种颇具自解意味的论调中提出“宰物轻与人以富贵,重与人以清才”,因为“能诗之士,旷数十年而不一遇也。”

总之,他认为人不因为爱好作诗而穷,而贫穷的诗人也并不穷,因为他们虽物质匮乏,精神却比常人富实。直接以贫富论精神,在赵文这里也是较为先进了,体现了他的个性与现实精神。贫者读好诗而忘饥,能作好诗的诗人更不会自觉贫乏。赵文将诗人跟富贵者比较,见出后者生存状态的“不暇乐”和“风沙雨雪”,还不及诗人的“翛然溪水之上,云烟竹树,莎虫水鸟,与凡盛衰反复可悲可愕之事,皆取之以为诗。”①(元)赵文:《王奕诗序》,《青山集》卷一,第5页。认为富贵不及吟诗得句之乐,而富贵者之所愁苦者则远甚诗人之苦吟。这样,则穷境中的诗人实较富贵者为富。

从赵文对诗穷而工论题的个性化论辩,可以看出,他具有现实和平等的精神,更具有朴实不伪的人格特点。他直接论述诗人的贫富问题而不回避,承认而不掩饰自己的穷境,从物质之富与精神之富的角度理性地分析,通达而且平和地得出诗人不穷的结论,而且心安理得。这大异于以往文人在对待诗人往往会贫穷的问题上,出于自尊和自解而带有的一种窘迫感和故意掩饰,又以文人身份清高自居的酸腐意味。从这里也可以看到赵文作为具有庐陵地域个性的文人的一种个性不羁和坚持自我。

(二)声文天出:诗歌的生成理论和诗人创作观

赵文认为诗之音声和形态多种多样,乃是一种天趣。《黄南卿齐州集序》:“诗之为物,譬之大风之吹窍穴,唱于唱喁,各成一音,刁刁调调,各成一态,皆逍遥,皆天趣。”②(元)赵文:《黄南卿齐州集序》,《青山集》卷二,第14页。这里讲到诗是一种天趣,而关于诗歌生成和诗人创作,也着上了“天”然的色彩。

赵文以声、言、字、文、诗的产生序列来溯源诗歌的生成机制,并且认为诗出于“天”,如虫鸣,是一种自然原始所发的具有形式和声音的美言。《来清堂诗序》云:

物之初,有声而已,未名其所以声也。于是有名其所以声者,而后谓之言,而犹未有字也。于是有形其所以言者,而后谓之字。言与字合而文生矣。文也者,取言之美者而字之者也。诗也者,以言之文合声之韵而为之者也。声而后有言,言而后有字,字而后有文,文至于诗,极矣。③(元)赵文:《来清堂诗序》,《青山集》卷一,第6页。

赵文此论,继承前人而来,更加强调诗是声韵与文辞形式的结合。他将诗比之虫鸣:“彼其初,何以异于虫耶。虫之声也,庸知其非言也,而不能形其所以言,夫亦生且死而已矣,而焉用形其所以言哉。故曰,唯虫能天。”④(元)赵文:《来清堂诗序》,《青山集》卷一,第6页。意谓虫鸣在虫来说亦是言,若形诸文,可能也是诗。赵文接着谈到自己作诗的体会,也即作诗为文的三种状态:“吾每为文辞,苦且倦甚,欲休乎未始有言之先;既已有之矣,然默默终日辄不乐;有时言之而得其所欲言,虽天下之乐,无以过也。”即不得言时倦苦,得言不乐,得所欲言则乐甚。他又谈到与吴孔瞻、戴用圣诸人游会作诗的经历:“每阴阳寒暑,日星之运,草木鸟兽虫鱼之感,无一不发之于诗,前于后喁,往复不厌。岁晚笔之,遂成卷帙,亦莫知其所自来也。”(《来清堂诗序》)从中可以看出,他提倡一种自然自发的创作观,在外物的自然感发之下,自然成咏而形诸诗。这也就是他所说的“天”,是一种亲近自然的,在自然环境中自然而发的状态,在诗人是天性,其创作是天然天成,即是感于外物,灵感偶合。而这种创作观与苦吟和才学为诗不同,它强调诗歌的野处感发性和自然外物的激发,整体上还是着上了赵文身上的庐陵地方性和乡野色彩,以及他个性张扬,闲野随意的人格特征,因而有异于终日案牍和高处廊庙的文人之论。这也是庐陵地方文人之所以形成庐陵特色,而异于馆阁文臣所代表之盛世文风的地方。

(三)诗歌创作中的规矩绳墨问题

赵文对作诗的技法问题有自己的看法。首先,他整体上持情性论,认同诗歌的抒情性和诗人的情感发越,但也强调要有规矩绳墨,要有“礼义”的约束,但认为虽有约束,却又不应拘泥于约束。他赞扬高信则“诗不失规矩绳墨,而未尝不行乎规矩绳墨之外,盖妥不弱,老不疎,工不刻”①(元)赵文:《高信则诗集序》,《青山集》卷二,第14页。,这实际也是赵文自己的诗学标准。《高信则诗集序》篇首明确指出:

固,诗病也,有心于为不固,亦病也。自三百五篇以来,发乎情者,流动发越,诚无所底滞,使无止乎礼义,则情之流者将何之?骚体起于南国,跌宕怪神,出乎风雅颂之外,而其归于忠君爱上,则诗之礼义未尝亡。近世诗人,高者以才气凌驾,无复细意熨贴;下者纤软稚弱,固不足论;工者刻削过当,去情性绝远;疏者则苟简灭裂,虽律诗亦不必留意属对矣。如此而谓之不固,是诚不固也。今人但知律诗有律,不知古诗歌行亦必有律,故散语中必间以属对一二,不然则不韵不对,漂漂何所底止?又姑论用字,古固不拘,平仄失所,即读之音节不合,殆天籁也。此语仅可私语儿孙,使持语大方家,且将献笑。②(元)赵文:《高信则诗集序》,《青山集》卷二,第3—14页。

于此,他看到了“固”与“有心于为不固”,也即泥于规矩和无约束两种情况的弊端,认为这也是当时诗人的通病。没有绳墨的,弊在“以才气凌驾”,无“细意熨贴”,而“苟简灭裂”,也即缺少细腻和温柔敦厚之意,或者不顾作诗的形式规则,不管属对工整,是所谓“高者”、“疏者”。“有心于为不固”者,是故意摆脱绳墨者,这就是赵文所说的“高者”。而固于绳墨者,即赵文之所谓“下者”、“工者”,则会有诗风纤弱,刻削工巧,损灭内在情性的弊端。

其次,他认为古诗也有诗律,而非只近体格律诗。他对时人关于古诗不拘平仄声韵,不合平仄声韵乃是天籁的说法加以驳斥。赵文认为古风歌行中也讲格律和属对,这当时提出来,实颇具诗学眼光。当代学界对古诗中律对的问题亦作如是观,并研究得出了古体中一些具体的律对规则。而《诗经》中的重章叠唱、对仗押韵,这些问题很早就已经被重视。清代学者解读《诗经》时的叶韵法,实际也是《诗经》中即存在据声律作诗的格律绳墨现象的反映。

再者,他对诗歌情感与语言形式都较重视,且持中和态度,对两者都讲求有度。规矩绳墨之论实际是关于诗歌内在诗情与外在语言形式的问题。赵文更加看重内在诗情的抒写,这也符合他的诗学情性论,然而他也看重诗歌外在的语言形式,重视声韵格律和属对等。诗歌内在的情感精神由人而发,具有发越流动和无限的特性,也即赵文所说的“不固”;而外在的诗歌语言形式是客观存在的,因而具有限制性,遵循诗美原则的语言形式本身就是一种规矩绳墨,这也就是赵文所论之“固”。而以内在诗情激发作诗,往往具有灵感激越、速度快且不可控的特点,这与诗歌语言形式的限制性往往构成冲突和制约。人之情感无限,而语言有限,这是诗歌创作过程中一个永恒的矛盾。而如何以有限的语言盛无限之情,则主要在于诗人驾驭语言的才力,包括他本身已有的语言积累,语言技巧以及娴熟的程度。因而诗人以内在情感精神为诗,往往会导致对语言形式的忽略和无暇顾及,而使得言不胜情。但是专注于诗歌语言形式上,又会导致诗人灵感的被干扰和诗歌情感内容的丧失,而使得诗歌缺乏内在精神,徒有形式而没有生命。赵文对待这个问题,则是重诗情,亦重语言形式。但他对两者都讲求一个度,他所论的“规矩绳墨”即是一个度。“情之流”者需抵制以“礼义”,而工语言者也不能刻削过当。

最后,“规矩绳墨”也关于诗歌中的共性和个性,是风雅主流和非主流的问题。赵文认为学诗应继承《诗经》风雅颂之义,但《离骚》之类“跌宕怪神”者亦有其价值。所以他说“诗不失规矩绳墨,而未尝不行乎规矩绳墨之外”,实际就是在遵循儒家思想的社会群体立意之外,而存留个体的个性抒发,以不抑制人的个体情性。

三、情性论与通达的诗歌接受论

(一)诗话、论诗诗、声教:情性论影响下的诗歌接受理论

在《郭氏诗话序》中,赵文将诗话的形成和发展脉络勾勒为《诗三百》时代、建安、唐、宋几段。他将诗话的起源推溯到孔子删诗过程中的“间有所发明”和孟子的申述,认为“诗话始此”,其后则至“建安以来稍有诗评,唐益盛,宋又盛”。他列举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诗话总龟》《诗人玉屑》,认为后者“大抵掇渔隐之续余而已”。他推重《苕溪渔隐丛话》,认为其虽有利钝,却是“观诗之一助”,而《诗话总龟》则“俗甚”。

在诗歌评论样式中,赵文更推论诗诗,而非诗话。这跟他的情性论及重视诗歌的声教有关。相对于字词形式和诗论中的字词训诂,赵文更重视诗歌的声韵讽诵。在作诗中重声韵,在诗歌接受,也即学习、欣赏和批评中也重讽诵。他说:“诗之为教,必悠扬讽咏乃得之,非如他经,可徒以训诂为也。”又说:“观诗妙处,在吟哦,解说纷纷,意转讹。”他重视吟哦讽咏,也跟其诗学情性论有关。吟咏能调动人的情绪和情感,有如音乐的功效。声教的主要方式和入径即动之以情,从性情上教化人。他接着申述“学诗者必先求其声,以考其风俗,本其情性。”①(元)赵文:《陈竹性删后赘吟序》,《青山集》卷一,第3页。从诗声讽咏中,可见一地的民风俗尚,而见其民情性。这种情性不是一首诗一个诗人的情性,而是一首诗歌所具有并反映出来的一个地方人民之情性。这里赵文所尚的“情性”又具有大众指涉的意义。

而他于诗歌的功能,也主要着眼于对人的“情性”“教”化上,而非名物训诂和学术考证。教化本身就非针对少数人,而是具有大众普遍的意味。这就更趋人性化、人文化,具有柔性特征,而不是刻板的教条。他说“诗非痴物,说诗必使人悠然有得于眉睫之间,乃为善尔”(《陈竹性删后赘吟序》),这是直接认识到诗歌的柔性的人文教化本质,即诗教本身是情性感染而非理论说教。

在讽咏而通情性的理论基础之上,赵文大力提倡论诗诗。他推张载“以诗说诗”,且美陈竹性之“赘吟”。他看到偈语的论诗诗的相似处,眼光实为独到。他说:“释氏之徒,演说大意,敷陈既竟,复五七其辞,谓之偈言,不必皆有韵也,读之往往能使人悟入。异教自不当与吾书并论,要之,教人方便,是或一道。”(《陈竹性删后赘吟序》)

他在《陈竹性删后赘吟序》中谈到诗话的弊端和后人读诗之弊,即训诂名物字词,而不重视讽咏,有悖诗的本质,丧失了诗歌真正的教化意义。因而他批判“后世学诗者不复知所谓声矣,而训诂日繁,去诗寖远。”①(元)赵文:《陈竹性删后赘吟序》,《青山集》卷一,第3页。

(二)典则与流丽:诗歌接受中不同的审美取向

《李叔登诗序》论及诗歌接受中的两种审美倾向,表现为诗义之风比兴和雅颂赋,诗风之“浑含”和“流丽”,接受群体的古人和今人,前辈与后生之分别。而具体于宋元诗史,则有“国初及耆英诸老诗语皆朴茂,元佑以后发越动荡”之分。赵文由谢玄喜《诗经》“杨柳依依”句,而谢安爱“吁谟定命”这个事典论起,赞李叔登“典则士间,相从唱和,皆吁谟定命之作”,然有时“精切”“颖脱奇杰”,“于吁谟定命之中未尝无杨柳依依者”②(元)赵文:《李叔登诗序》,《青山集》卷一,第6页。,不否定诗之流丽,然而也强调典则。总之,这两种审美倾向,一主于儒家的社会群体视角,一则主于个体的审美适意,前者典正浑朴,为长者和古人牧民者所好,后者流丽清新,为后生今人推尚。

(三)心胸阔与去取严:性情论影响下的采诗观

赵文的情性论影响而及他的采诗观,形成了广采博收的理论,这反映了他在诗学上的独特眼光和包容精神,更彰显了他“人人有情性,人人有诗”理论下的诗学平等主义。摒除门户之见,不以诗人名声作取舍,更不以作者的社会地位等外在条件作标准,这在当时,确实有不同俗常的眼光。赵文的采诗说是针对当时人“以一人之目力,一人之心胸而论天下之诗”,“或怖于名高,或贪于小利,则私意颠倒,非诗道,直市道而已”③(元)赵文:《高敏则采诗序》,《青山集》卷一,第4页。的弊端而发的。他认为采诗者若没有广采精神,则其采诗只是“欲执一人之见,以律天下之诗。”④(元)赵文:《黄南卿齐州集序》,《青山集》卷二,第14页。

《高敏则采诗序》说:“诗不可以一体求”,“人之生也与天地无穷,其性情亦与天地为无穷,故无地无诗,无人无诗”。赵文《青山集》中前三篇《郭氏诗话序》《萧汉杰青原樵唱序》《陈竹性删后赘吟序》中所论的是“情性”,至第四篇《高敏则采诗序》,乃作“性情”。这里他说的性情已不是个体的人所具有的情感性格,而是被高度归纳和抽象化,代表所有人具有的人之本性和属性。他认为人类生生不息,与天地一样无穷,人之性情亦无穷,而因于性情所生之诗也无穷,因而人人皆能诗,各地皆有诗可采。赵文既看到人人有诗的共性,也看到诗有多体,各地诗风不一的个性差别。他举《诗经》中各体诗风,实际是说明各体诗风的地方特色和差别。而这些差别性存在使得采诗者更应有广搜博采的眼力和心胸。《高敏则采诗序》中他两次感叹“夫子之大”,其中一层意思即此。另外一层意思是说夫子删诗的眼之高和删诗之严。赵文说:“采诗与删诗异”,又说:“故采诗者,眼力高而后去取严,心胸阔而后包括大”。采诗的需先广泛“包括”之后,才能有删诗之严。可见赵文不是没有采诗标准,而是讲求先有穷尽所有的文献搜罗,然后才有严格的取舍,这不得不说也是一种严谨的诗学对待和采诗态度。总之,赵文的采诗观是建立在诗不一体、性情无穷、地有诗风、采诗异删诗等观点之上的。

从《青山集》中数篇专门论诗的序文中,可以归纳赵文的诗学观念和理论:一、诗出于情性和天然;二、学诗尚古;三、重诗歌的声教讽咏;四、诗风尚自然雅正、隐逸悠扬;五、赵文诗学观念中已有了南北的观念。虽然他说“惟性情越宇宙如一”,但他还是认识到诗歌具体风格上的南北差异。《黄南卿齐州集序》言:“离骚崛起楚湘,盖未尝有闻于北方之学者,而清声沉着,独步千古,奇哉!后来敕勒川之歌,跌宕豪伟,彼何所得诗法,如此吻合。”①(元)赵文:《黄南卿齐州集序》,《青山集》卷二,第14页。赵文将南方之《离骚》与北方《敕勒川》作比,认为前者清声沉着,后者跌宕豪伟,风格不一,而诗法却相吻合。

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民族与理学视阈下的元代文学性情论略”(16WXB009)

何跞,女,1986年生,文学博士,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博士后(北京100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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