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很多野花
2016-11-23苏雨景
苏雨景
时光深处
窗外的蝉鸣此起彼伏
炫耀着为季节备好的声带
满院的丝瓜花被风偷走了清香
从河的上游漂来的星光
撒满母亲的鬓发
她体态微胖,端坐灶前
在父亲远去的帆影里
手拿梳篦,小心翼翼地为我梳头
小心翼翼地梳理被风雨吹乱的岁月
妈妈,再为我梳一次头吧
八月的雨水,正好经过当年的炊烟
山居偶记
那么多的仙人在半坡埋锅造饭
烟气顺着树尖儿缓缓攀升
这雨后的山林,静谧而忙碌
像极了一个村庄的早晨
我从对面的窗口望见了这一切
还有一丛蜀葵,我在老屋的檐下
见过它,它曾以高过我的烂漫
嘲笑过我摇摇摆摆的童年
我有很多野花
一杯一杯的酒,对着小风儿饮
把自己灌醉,也把山羊灌醉
山羊把醉意传递给青草
青草把醉意传递给夕阳
谁说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谁说竟夜无客来,引杯还自劝
满坡的饮者都是我的亲人
满坡的亲人都在唤我的乳名
酩酊的夕阳下,我们一起绯红着脸
走向一缕东倒西歪的炊烟
蜻蜓飞来
贴着堤岸,贴着老榆的沧桑
她们和亡灵化身的花朵们耳语
发出一种诵经般的乐音
有时,也会来到我身旁
让我看清透明的翅膀,以及彼此的孤单
偶尔飘过的乌云,体内的泪纤尘不染
那些云俯瞰着人间,顺便把我
也埋进一种景深,我小成其中的一只
在某个黄昏的瞳孔中,用如蝶的振颤
证明着与她们的骨肉相连
她们一直拒绝向繁华的深处飞
更愿意被那些草木藏起
被泥土藏起,被渐渐亮起来的露水藏起
这卑微的国度,总有什么和灵魂有关
她们彼此相亲,都是村庄的子嗣
枣儿红了
枣儿红了的时候
赤碱篷也就红了
赤碱篷红了的时候
河流就会暗下去
枣儿红了的时候
村庄的梦也就红了
村庄的梦红了的时候
秋天就会暗下去
枣儿红了的时候
灶膛里的火苗也就红了
灶膛里的火苗红了的时候
父亲顽固的咳嗽就会暗下去
枣儿红了的时候
我的思念也就红了
我的思念红了的时候
人间的浮华就会暗下去
我对水鸟犯下的罪
它们的房子就建在两株芦苇中间
风一来,就一起一伏地飘摇
仿佛漳卫新河的一条小船
静静的,只喜欢跟河水待在一起
父母们总是先于晨曦醒来
去到广袤的田间觅食
儿女们倒也乐得其所
它们一起分享食物烈日和风雨
欢笑声时常从蓬筚间溢出来
在南岸,随处可见这样的生存
那些日子,我做的最为风光的一件事
就是捣毁那些小房子,用我的童年
摧毁它们的童年,我们一起碎掉
一起成为南岸的一部分
月过窗棂
月亮升起的时候,蛩声潮水般涌来
嘈嘈切切,像一个村庄的盛筵
这些微弱的生命,在寒霜抵达之前
除了歌唱,还是歌唱
它们挈妇将雏地歌唱,风越紧
它们的歌声就越嘹亮
而寒冷的脚步
并不因它们的弱小放慢几分
既然该来的必须要来,那就歌唱吧
在尘世之间,用歌唱的形式
接受并爱上这样的日子
稻谷已经到了收割的时候,蒲苇也是
和这些弱小在一起的,还有一些更加弱小的
草
风一来,它们就低下去
以柔软的姿态,达成与世界的和解
但低下去,并不代表屈从
对于它们来说,月色是另一种雨水
浇灌着纤细的腰肢,和腰肢下面的硬骨头
在长霜来,临之前,它们早已预备好了
平静,坚韧,和无声的火焰
而此时,又是谁佝偻着身子拧亮一盏灯
拧亮一个小小的庭院
拍打着满身的征尘和别离,向我招手
要我顺着水一样的月光,流回来处去
牧马人
安于寝食,安于眼里的山水
与命运在哪里相遇,就在哪里生死相亲
他把自己的一生,捆在马背上
一生难得远行的汉子,只在神性的草木间穿
行
马蹄声声,起点是一片白桦林
终点,是另一片白桦林
他是个单调的男子,沉默寡言
日复一日,守着一处草场与一面湖水
所有的爱情,都充满青草的味道
清晨也好,黄昏也好
牧马,饮酒,看云,想念心中的卓玛
平静舒缓,却有着苍茫的快乐
我的双肩落满枣花儿
相比较争春的桃李
她的花儿很细小,细小到无人问津
细小到如一个谎言
她由春天经过,脚下的滩涂泛着白光
除了那些嘤嘤嗡嗡的蜜蜂
没有人在意她心里的蜜
她长不出一枝可以尖叫的枝桠
她寡言的样子像极了一尊雕像
直到秋风开始狂欢
直到万物开始速朽
人们才开始惊艳于她结出的宝石
父亲不再出海了
不再出海的父亲象一柄赋闲的犁铧
竖在墙角,空荡荡无所依
夕阳照过来的时候有一些朽木的光
他开始原谅那些风浪
那些与他对抗了大半生多次要取他性命的敌
人
他开始原谅没有儿子的人生
开始对四个女儿视若珍宝
他放下远方,放下心里的帆
为了待嫁的女儿取出锯子、刨子和墨盒
他在并不宽敞的天井里巧夺天工
经常被飞扬的锯末呛得咳嗽不止
但他没有停下来,他认真打磨每一块木头
去掉上面的毛刺和不平,像对待那些沟沟坎
坎
偶尔也会抬起头来眺望,那时
他浑浊的眼睛里总会蓄满曾经的浪涛
沂蒙母亲
没有比母亲更辽阔的名词了
甚至大地甚至天空都比不了那样的辽阔
整整一个午后我被这个名词温暖着
直到夕阳西下,直到流出泪来
没有人告诉我你是不是眉目慈祥
这不妨碍我三番五次地设想
你脸上的愁苦,鬓间的风霜
硝烟四起的饥馑之年啊
卖掉三亩薄田和献出四个骨肉
哪一件不是悲壮之事
你悲壮地把自己投入深渊
悲壮地在深渊里点燃薪火,那噼啪的燃烧
和你一样从容,和你一样火热
任何一座雕像都临摹不出你的全部
你端坐沂蒙脚下,守望着岁月
岁月静好,踏春的人们正接踵而来
她们小心翼翼地经过你的面前
仿佛因你的辽阔重生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