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

郭述军

枣儿突然找到班主任乔老师，提出调换座位。老师问他为什么，他说自己的眼睛有点近视，看不清黑板上的字。这样的要求即使一向严厉的乔老师也绝不会拒绝。她盯着眼前这个从来不撒谎的男生，似乎要看清他的眼睛到底有多近视似的。枣儿也配合地眨两下眼，长睫毛上下一动，好像在说，老师，我真的近视。

乔老师问他：“那你觉得调到哪儿可以看清黑板上的字？”

枣儿又眨了几下眼，他是在琢磨班里的情况。全班50名学生，每行10人，自己在中间一行的后数第三位，“老师，把我调到前数第三位行吗？应该看得见了。”

乔老师从头到脚扫量了一下枣儿，她是在估计他的身高。现在的孩子个头都高，到了初三，多数人都比老师高了。班里除了四五个学生是小个子，其他人没多少差别，所以坐在前面或后面关系不大。“行，等自习课的时候你去换吧。”乔老师同意了。

枣儿给乔老师鞠躬：“谢谢老师。”

等到最后一节自习课，枣儿迫不及待地把桌子、椅子统统搬到了前面，告诉第四位的梨儿：“你往后挪。”

梨儿是个说话叽叽喳喳的女生，枣儿和别人说，她长大了肯定是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见枣儿用近乎命令的口吻对自己说话，梨儿一挑柳叶眉：“凭什么呀！”

枣儿指指自己的桌子、椅子：“没看见吗，老师让我坐在第三位。”然后又指自己的眼睛，“有点近视。”

梨儿哂笑两声，揶揄道：“你近视吗？昨天我还看见你用弹弓打麻雀呢！”

枣儿面露羞色：“可是没打中，把人家玻璃打碎了。”

没打到麻雀打碎了玻璃，这似乎和眼睛有关，但是不是近视就难说了。反正梨儿是不愿意往后退的。在他们僵持的时候，坐在第二位的桃儿站了起来。桃儿是全班最好看的女生，男生公认的班花。她的表情总是似笑非笑的，若是笑时，用笑靥如花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

桃儿说：“我差点忘了，刚才班主任跟我谈了，让我到后面第三位，让枣儿坐我的位置。”她把桌子、椅子拉到了后面，把位置腾给了枣儿。

梨儿像是讽刺：“这下更满意了吧？第二位，离黑板更近了。”

枣儿给了梨儿一个白眼，把桌椅推进了原来桃儿的位置。后来，班主任乔老师来了，问他怎么样，他说挺好的。乔老师也很满意，告诉他以后注意保护眼睛。枣儿嘴里“哦哦”地应着，心里却不舒服。

转天的课间操时间，枣儿又找到乔老师说肚子疼，能不能不去上课间操。乔老师当然不会拒绝，哪个班主任都跟学生的父母似的心疼学生，不会让他们带病出操。她让枣儿在教室里坐着，还给他倒了杯热水。枣儿同样给乔老师鞠躬，说了声谢谢老师。

留在教室里的人除了枣儿，还有桃儿。桃儿可不是因为哪里不舒服，而是在办黑板报。桃儿是班里的文艺委员，字写得漂亮，画什么都栩栩如生，办黑板报的事，历来都是她的。

枣儿坐在位子上，脸朝后，眼睛盯着桃儿的背影。后来又不由自主地挪到了教室后面。他没敢出声，怕惊动了桃儿。桃儿正在画一只展翅的鸽子，他担心自己一出声，会把那只已具雏形的鸽子惊飞了。

“枣儿，怎么没去上课间操啊？”桃儿一回身，发现了身后的枣儿。

枣儿似乎和桃儿心有灵犀，忙捏起一根红色的粉笔递给桃儿。“肚子疼。”他下意识地捂着肚子。

“哦。”桃儿接过红色粉笔，给鸽子点上红色的眼睛。

枣儿屏住呼吸，心却撞击着胸口。桃儿没再回头，继续她的工作。一个课间操时间，她也只能给几个栏目画出花边，点缀些花鸟。至于配什么文字，她胸有成竹，但需要明天这个时间完成。枣儿往外看看，估计着要下操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最怕见到牙尖嘴利的梨儿。

“桃儿，我帮你。”枣儿坐不住了，他必须抓住今天这个机会。偌大的教室，仅有他和桃儿的机会。

桃说：“不用。”

“其实，桃儿，我想……”枣儿不停地鼓动两腮，像个青蛙，那是他紧张时的独有表情。

“啥事？”桃儿仍专注于创作，“肚子还疼吗？”

“不疼。就是……桃儿……”枣儿吞吞吐吐，似不知所措。他并不是不善言辞的人，可现在真的不知道怎么表达。他返回座位，在一张纸条上写了两行字，然后把纸条从桃儿的背后塞到她手上。那是个简短的过程，简短到他都没有换气。枣儿像偷了东西被人发现了，那种忐忑心理别人难以理解。

“桃儿，我是骗老师的，说近视要换位子，说肚子疼不出操，就是想有机会靠近你。桃儿，你能明白的。”

桃儿接到枣儿的纸条，不得不停止了工作。她看到了纸条上的文字，心惊肉跳。猛转过身，脸上完全消逝了桃花般的笑靥。“枣儿，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枣儿没勇气直面桃儿，更没勇气回答。

桃儿说：“关于你的行为，我必须汇报给班主任。”

枣儿害怕了，他知道乔老师最反感男女生之间出现“扭曲”的关系。她说过，在她的班里，绝不允许男生女生卿卿我我。枣儿不懂自己的行为算什么，卿卿我我嗎？他害怕了。“桃儿，你能不能不告诉老师。”

桃儿怒视他：“必须告诉！”

枣儿的心一下子凉透了，但他不想责怪桃儿无情，都是自己惹的祸，或许就应该乖乖地出操，更或许就不应该动心眼儿把座位往前调。

桃儿的态度，让枣儿成了霜打的茄子，无论脸色和心情，都不好。

怎么形容那种心情呢，对，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接下来的两天，枣儿都感觉飘乎乎的。连数学考试也心神恍惚，结果只得了六十多分。终于，一天放学前的傍晚，班主任乔老师找他谈话了。枣儿已经不那么紧张了，毕竟是预料之中的事。他的紧张，在两天的等待中已经弱了。

乔老师问他：“枣儿，知道老师为什么找你吗？”

枣儿坦率地点头：“知道。”

乔老师用平静的态度对待他，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暴风骤雨。“既然你知道，我也就不多说了。以后把心思都用在学习上，眼看就要中考了，班里只有你和桃儿有希望考上市重点。”枣儿点头。

男子汉大丈夫，既然点了头，就应该按照乔老师说的做。枣儿知道，他不单是老师的希望，也是父母的希望，更是他自己的希望。一群生在大山、长在大山的孩子，都想长出翅膀飞出去……

很快中考结束了。无论考得如何，大家都可以放松一下了。枣儿常见到梨儿，他们还一起去山上采了蘑菇。梨儿忽然问他：“枣儿，你喜欢咱们班里哪个女生？”枣儿嘻嘻笑，回答道：“谁都喜欢，也谁都不喜欢。”弄得梨儿摸不着头脑，说他精神病。

因为梨儿的问题，枣儿自然又想起了桃儿。桃儿怎么样了？

一天，他在街上遇见了买菜的乔老师，问起桃儿的情况。乔老师说桃儿很争气，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市重点。枣儿很为桃儿高兴，又问乔老师：“老师，您记不记得中考前不久您找我谈话，是不是桃儿向您汇报了我的事？”虽然不恨桃儿，但枣儿也对这件事多少有些介意。

乔老师一愣：“关桃儿什么事，她从没跟我说过你什么事。我是看你那次数学考得太差，才找你谈谈。怎么，这其中还有别的事吗？”

“哦……没有没有。”

枣儿的脸微微发烫，像是被火苗掠过一样。原来桃儿并没有去找老师，她向自己说了个非常肯定的谎话。应该感谢那样的谎言吧，和自己的谎言比，她的谎言是美丽的。从拿到市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起，枣儿就开始感谢桃儿的谎言了。

“谢谢老师！”

枣儿给老师鞠躬，足足有90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