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时间用不完
2016-11-22王春鸣
王春鸣
春鸣的女儿
杨翠莲是我的邻居,她喂着鸡和羊,种着油菜和黄豆,不紧不慢地活到了九十四岁。九十四岁的杨翠莲,不知道怎么把她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日子过掉,就到处找人聊天。有时候她也来找我,我坐在阳光里玩手机,她把我当成我的女儿,问我高中有没有毕业,有没有许人家,她叫我春鸣的女儿,我摇手说我就是春鸣,春鸣没有女儿,她笑着点头,依旧叫我“春鸣的女儿”,让我给她拍照,然后兴高采烈地凑过来看。她连假牙都掉光了,所以瘪着嘴巴,笑得像个婴儿。
杨翠莲养的一群鸡隔着院子像花一样散开,她种的黄豆地,一垄垄地向远处传递过去,就像是她替自己写下的平凡传记。她说的话我听着听着就喜欢了,喊我“春鸣的女儿”,不知道比喊我“美女”要好多少,每逢各种卖鱼卖肉的,卖衣服鞋子包的,问路的打听消息的喊我美女,我都会浑身一哆嗦,喊我春鸣的女儿,是因为她见过我小的时候,还在一点点长大的时候,她都记着身边人最好最青春最饱满的样子。而且反正眼睛看不清,耳朵听不清,尽可以由着自己的记忆和猜测瞎说,于是我陪她点起一根烟,慢吞吞说起“春鸣的女儿”。后来她像猛地想到一样,问我:“那春鸣呢?春鸣在哪里?”
我简直没法回答她,说我就在她面前,她面前分明不是我啊!那我在哪里呢?
我好像是急匆匆地进了城,其实不过是要去一趟超市,我的对面骑过来一辆电瓶车,爸爸满脸不耐烦,女儿眼睛里含着泪水,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只看见爸爸哐当一下停住车,把女儿扯下来,那个孩子声音颤抖:七八五十六,七九,七九,七九……她是背不出九九乘法表啊,其实没哪个孩子最终还不会背九九乘法表的,连我这样的数盲后来不是也会了吗?再说九九乘法表有什么用,她的爸爸怎么急的路也不走了呢?还像看仇人加弱智一样瞪着亲生女儿。我觉得自己也要哭了,赶紧走快一点离开他们。路边的风口里匍匐着一个乞丐,正对着自己求乞的不锈钢空盆子磕头如捣蒜,让我想起小时候经常在杨翠莲的地里玩的一种虫子,我们叫它“磕头公公”。我揣着大把硬币心硬如铁地走过去。
十字路口有人穿梭在车流里,散发各种促销广告,房子,汽车,家电,空气净化器,空气里漂浮着焦虑的沙尘。要是杨翠莲生活在这里,她可能早把她的日子用完了吧?我坐在阳光里发微信,剥豆子,喝茶,她每次看见都喊我“春鸣的女儿”,想必是确定我已经死了,死在这急匆匆要把光阴提前耗尽的城市里了吧?
我再一次踏上回家的路,我坐的那辆公交车,驾驶台上玻璃又大又明亮,一只冰红茶的瓶子横过来剪开,填满潮湿的泥土,种着吊兰,在极度喧嚣和拥挤的行旅之中,在亘古不变的终点和起点之中,它绿得饕餮而威猛,可是一片片叶子又舒缓温柔,像杨翠莲那用也用不完的时光。
只剩下时间用不完
一向怕去公婆家,八十年代的旧小区,停车非常困难,一不小心就会轧到楼底下小花圃里的花花菜菜,晚饭花,鸡冠花,美人蕉,到了深秋仍然开不停的凤仙,都是高楼和城市之中少见的,当然,还有葱、青椒和小青菜。蹒跚在小区里的大多是老年人,他们要么手里捏着两个核桃,要么在倒退走,甩手走,要么一前一后,手里拎着刚买的菜。婆婆家楼下的空地上经常会有一堆祭奠先人的纸灰,风吹过,直往人身上扑。穿过堆满杂物的阴暗回廊,楼道里也终年飘着一股混着酱菜、花露水、洗衣皂和时间岁月的暗沉气息。
每次来都只带些米、油、鸡蛋,因为除了这些,老人什么都不需要。放下那些东西我就开始手足无措,想拿起一块抹布擦桌子,七十多岁的婆婆一把抢过,说:“不是这块。”——我至今没搞懂是哪一块,在她小厨房的铁丝上,大大小小形状各异一共挂了九块抹布,各司其职,有擦餐具的,有擦灶台的,有擦微波炉的,有擦锅盖的,有洗碗第一遍的,有洗碗第二遍的……而且都是用原来退休前工厂发的劳保棉纱线手套拆了再细细织起来的,工程浩大。
那么我就做点更简单的,盛饭吧!有一段时间婆婆家晚上是吃粥,这个粥也是花大功夫熬的,每天一早泡枣子、莲子、赤豆、薏米,午睡起来开始煮,两个人轮流在煤气灶前守着,防溢出,防糊底……一直到五点半。我刚把粥端上桌,婆婆浇完花进来,淡淡地问了一句,我瞬间石化,——“每碗几颗小枣?”她把五碗粥一一倒回锅里,重新盛出来,告诉我,每碗放十粒。我更傻了,心中暗问:那莲子数吗?赤豆数吗?干嘛要数,多吃点少吃点有什么关系?
下一次再去,我自告奋勇给他们淘米的时候就先征询:“妈妈,今天四个人吃饭,我放四十粒小枣?”她回答说:“二十九粒。”我呆掉,她解释:“昨天的粥里剩了十一粒没吃完。”
好多年,我都对我的婆婆惧怕有加,不是她不和蔼,而是太讲究,太仔细,到了让我气愤、哀怨、不平的地步。当我奔命一样上班管孩子做家务写文章的时候,每周来去奔波,一张张超速罚单地活着的时候,她却戴着老花镜,像缫丝一样拆手套,从早到晚也只能拆掉两只,然后用开水浸泡拉直,晾干,再不慌不忙地织成椭圆形、正方形、长方形……我是个性子急得只能看广场舞不能看太极拳的人,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如果一定要用手套做抹布,我会直接选择原只,真不知道婆婆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只知道他们总盼着儿孙,最喜欢的事是我们去吃饭,一顿饭他们可以开开心心地准备一整天。我过意不去,想买电炖锅和电磁炉给他们,告诉他们用这个节约时间,也不用整天看着,可以预约。结果俩人异口同声地喊不要,“我们有的是时间,用了煮得快的,闲下来怎么打发啊!”
这话听得我伤感,我知道他们确实也不爱串门聊天,邻居也都是些老人家,说话时别人不喊听不见,自己不喊别人就听不见,喊了几声大家就都累了。不能时时来陪伴,就只能买东西表达孝心。可是竟然也不愿意要我们买的衣服鞋子,有几次推却得我都生气了,很久没有去,想不通他们要怎样才满意。终于有一天,公公买了一袋橘子,坐了一小时公交来看我们,喏喏地说橘子蜜甜蜜甜的,说身上的衣服还是新的,橱里面一年四季的衣服大多数都没穿坏,“已经够穿了,到死都穿不完了。”
天气晴好的时候去看他们,一抬头经常可见公公婆婆站在阳台上挥起双手,小树问我,他们在做什么,我说他们在扑蝴蝶。听上去这么浪漫的行为,却是老人又一种故意挥霍时间的方式——他们在旧脸盆里种了些青菜,怕青虫吃了菜叶,所以未雨绸缪地把可能来产卵的蝴蝶都赶得远远的。
于是,每当叶子完整饱满的小青菜盛在我们面前的碗里,我就仿佛看到那两双时而挥动的手,时间在指缝间掠过,带起苍凉的尾音。
梅干菜烧肉到底不放什么
很多年来,我把每一次回家都当做乡愁和告慰父母的仪式,守候在门前小路上的父亲,忙碌在厨房里的母亲,都让我在爱和幸福里,感到些许的沉重。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想到回家就忍不住要笑起来,因为,我只是去看两个傻孩子,看他们缠在一起,喋喋不休地为一些匪夷所思的奇葩小事吵架,翻脸,和好,吵架……
国庆回家,车子还没有停稳,爸爸就过来告状:“你妈妈老年痴呆了,叮呤要吃梅干菜烧肉,她竟然说梅干菜烧肉不要放肉了!”妈妈立刻一丢扫帚扑过来:“谁说不要放肉的?”叮呤赶紧作证:“对,爷爷说错了,奶奶说的是不要放梅干菜!”话音未落,爸爸已经激动起来,根本不管孙女后半句说的什么,咆哮着说:“我没有说错!”妈妈也很激动:“你就是说错了!我没说不放肉!”叮呤吓得赶紧逃走了,我笑得蹲在地上,梅干菜烧肉随便是不放梅干菜还是不放肉,那都不能再叫梅干菜烧肉了呀!
他们最后面红耳赤地做了三个决定:一,再也不烧梅干菜烧肉了。二,如果再烧梅干菜烧肉,烧的那个人是小狗。三,如果一定要烧梅干菜烧肉,一个人说:那么坚决不放梅干菜!另一个说:不,不放肉!
我问他们有没有稍微大点的事情跟我说说,妈妈立刻拉住我,进厨房,揭锅盖,“来来来,你看看!”锅里不是梅干菜烧肉,而是普通的煮扁豆角,也是另一场争吵的主角。说前几天晚上俩人一边采豆角一边唠嗑,爸爸说:“等春鸣回来我要让她看看我种的好扁豆,一颗颗通通红,哪像你以前种的,都是绿的,有什么好吃!”妈妈很鄙夷地告诉他:“随便你红的绿的,烧熟了都是一个颜色,跟茄子一样!”爸爸不信,结果煮好了以后,扁豆果然发了绿。他想来想去,对我妈说:“我有心血管病,你的心脏肯定也不好,你的病和我是一样的,从今天开始,你和我一起吃阿司匹林!”我听得呆了,药片怎么能叫人乱吃!但是转念一想,妈妈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人却聪明,应该不会瞎吃吧!妈妈果然聪明地一笑:“我不听他的他要生气,我也知道药瞎吃不得,所以我现在每天吃半粒,他叫我吃一粒的!”我的上帝啊!
刚刚吃下去半粒阿司匹林的妈妈,向我数落了爸爸一大堆不是,端着小盆高高兴兴地去河边采菱角去了。没过多大一会儿,只听见噗通一声水花响,她大喊着:“快来!我掉河里了!”大家飞奔过去,我第一个抓住她,她却挥开我的手说,你救不动我的,我要小林拉!等弟弟揪住她的后衣襟,她却又很从容地蹲在水里把手中的一串菱角采完,才肯上来。爸爸自然是又骂骂咧咧,叫她赶紧到底楼浴室去洗澡换衣服,妈妈自然也是坚持要到三楼的浴室去,于是少不得又是一顿争吵。
因为妈妈掉河里,一家人的情绪很沸腾,于是晚餐桌上大家讨论起一条公务员考试题:妈妈和老婆都掉河里了,应该先救谁?妈妈就指着爸爸说了个故事,说他们刚结婚的时候,有一个冬天去走亲戚,结果自行车一滑俩人都掉河里了,亲戚派人来救,自然是先救新娘子,爸爸大喊着:先救我!先救我!在我们的哄笑声中爸爸解释了一大堆当时的姿势、水位以及为什么应该先救他等等问题,然后两个人又吵了起来,一直吵到他们都爱看的抗日连续剧开始。
我爱这被吵得很温暖的日子,散发着熟透了的香味。长长岁月里,爸爸妈妈,他们容颜俱老,生命风化成金黄松软的碎屑,除了相爱,再没有什么要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