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水河边
2016-11-22苏阳
苏阳
离异后,我搬到了这个拆迁安置小区,多亏了房产证上是我父亲的名字,这房子才得以保留。净身出户,出于多种原因,我成了一名单身汉,四十岁,长相不错,身材略有些发福,尽管如此,我仍确信我的余生将不会缺少女人。
一走进这个小区,到处是由花圃改造成的菜园,失去了土地的农民把处处空地变成了庄稼地,但我们楼下还是鲜花朵朵,绣球花在烈日下顶着硕大的脑袋泛着油光,在黑夜则如悬着的灯笼让人骇然一惊,还有可食用的金针花,细细的花杆在清晨微微弯曲,金黄的花朵形如百合,但无芬芳,这是三楼小媳妇的杰作,入乡随俗,我也在楼下种了一株银翘,冬天时它还是几根枯枝,夏天时已经枝繁叶茂,但结花甚少,只有两三朵橙花躲藏其中。我搬到这个小区转眼已经三年了。
从六楼的窗口,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三朵隐藏的花朵,我指给我的女友看,在那,在那!可是她怎么也看不到,真让我着急,我有时叫她宝宝,有时叫她亲爱的,而她的真名叫柯红。看得出,她对那些花并无兴趣,她在夏日的午后昏昏欲睡,直到楼下嗞嗞嗞的切割机的声音尖利地响起。
“怎么搞的,又是那个垃圾王?”垃圾王是柯红给楼下老吴的外号。他正弯着腰,穿一条深蓝短裤,手执一个铁罩,可以避免眼睛受到伤害,看上去倒还专业,他正在分解那些一环环连在一起的散热管,许多已经分割好的堆到树下,只有一个个分解清爽,废品公司才能回收,所以他不得不日夜兼程地加快脚步,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焦灼味,这股气味如袅袅上升的青烟,从我们的窗口偷偷潜入。
老吴其实很和善,而且勤劳。三九天,他从三轮车上卸下一筐筐的碗,碗互相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我以为他是厨师,刚从外面回来,小区里的红白喜事,都请人来烧饭,在楼下铺开几张圆桌就成。他爱人,一只眼睛受伤后永远闭着,那只睁开的眼睛就显得尤为明亮,“又收了这么多破烂,这么多破碗!”“叫你不要收不要收,看看家里还有地方放么?”的确,车库里都堆满了,外面的地上还摊了一些小孙女小时候的衣服在阳光下暴晒,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郎木寺天葬台的后山坡,一斜坡的衣物,被风扯得破破烂烂,让人觉得衣服是垃圾,其实人也是。
“你来看看,这碗其实还是蛮好的啊!”他声音一大,她就不做声了,只得低声抱怨和抽泣,“到处是垃圾,到处是垃圾,你为什么非得捡这些垃圾回家?”他们开始为此吵架,这让我想起我与前妻的种种龌龊,为一些鸡毛蒜皮之事的愤怒、抱怨,爱与不爱在婚姻中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平气和。
我立马上楼,半个小时后,我从窗口看看到他们已经闭嘴,并且坐在一起开始收拾那些有缺口的碗,我真想把我家里的碗统统送给他们。一开始我还保持我的审美,所有的碗必须洁白、漂亮、毫无花纹,食物才看上去美味清爽,这对一个不太擅长烹饪的单身汉尤为重要。但渐渐地,碗柜里变得五花八门,父亲拿来请客用的历史悠久的碗,碗的中心都刺了“丁”字,小区里老人过世送来的大大小小的碗,红色的寿字丑陋扎眼,做工粗糙,碗底大多不平,每次我都想扔了它们,但出于禁忌或者害怕,就像得到一份有诅咒的信一样,除了藏在抽屉里,此外毫无办法。
柯红第一次问我住在哪里?我说,北水河边。这四个字显得很有诗意,的确,北水河从我的小区里流过,龙舟在里面练习,咚咚地不停敲,鼓声好像紧箍咒。
她白了我一眼,到底在哪?我说,你去了就知道了。那里风景如画,可以到处停车,无须交物业费。超市、小杂货店应有尽有,夏天的夜晚,还有夜市,卖烤鱼啦,卖玩具啦,中老年妇女花花绿绿的衣裤啦,他们甚至在广场上拉起了小电灯泡,通宵地卖小龙虾,蒜泥小龙虾的香味徘徊在整个小区,让人流口水。
我们走进小区,的确风景如画。某个爱美的老太太种在路边的紫色鸢尾花开得旺盛,路边的阴井盖被打开,有人从里面打水洗衣服、洗菜,也有老太太提着两桶水晃晃悠悠地回家。“他们在偷水!”我承认她说得没错。“小时候,我爸经常偷电,他让我放哨,我看到任何一个经过的人都提心吊胆,我还那么小,不该承受那么多。”所以她现在看到诸如此类的事,总是敏感得像只秃鹫,就像狗看到捡垃圾的人或流浪汉就会狂吠一样。
一拐进我家楼下那条小道,风景迥异,我们的鼻子先被一阵臭气包围,然后才注意到有几十个小煤气罐放在楼下花圃里,就是我们在火锅店看到的那种小煤气罐,毫无疑问,这也是老吴收来的,然后准备再转手,他年轻时曾经收过废品,现在这成了他拆迁后,或者年老后无所事事的兴趣。在这些矮矮的小煤气罐中,还立着三只长长的像烟囱一样的煤气罐,它们样子古怪,仿佛随时可以爆炸。“要是有人在这里抽烟,又把烟头往上一扔可怎么办啊。”柯红担忧道。不得不承认,她比我小八岁,想象力也比我年轻,这里又不是森林。
老吴拉着脸,他心情不好,他的狗被人毒死了,它叫包子,浑身乌黑,整日里乱吠,这条狗也是捡来的,别人不要了,就送给了老吴,草狗不值钱,但毕竟跟了他几年。我在楼下开始向女友炫耀我的银翘,冬天时它们还是枯枝呢。这时,花圃里大树上的一只怪鸟开始尖叫,发出锯子般难听的声音,前几日已经有一个男子在树下观望许久,但一看到我就溜走了。
柯红走进车库停自行车,公共的通道上摆满了杂物,我储藏室外面的空间已经被四楼的春梅霸占,纸板箱,塑料瓶,竹筐,反正我从来不去储藏室,在通道入口,还放着一口大缸,上面用毛笔写着“春梅”两字。这让我想起每天早上,她都要从缸里舀水烧水,煤球炉发出久违的气味,烧开的水灌在大水瓶里拎上四楼,当然,这些水也是从柯红看到的那口井里拎来的。两岁的小孙女坐在婴儿车上,冬天时,鼻子冻得红红的,她除了要看孩子,还要下地干活,收黄豆、芝麻。在远处的荒地里,她开垦了几亩地。如果实在没什么事,她就劈柴,或者在大雨将至什么都做不了时,抱着小孙女一路狂奔去看别人打麻将,无疑,她是中国勤劳妇女的典型。
等放好车,柯红两手满是灰尘,她舀了一勺水去洗手,又舀了一勺,这时春梅拎了两个空水瓶下楼来了,她板下了脸,柯红毫无察觉。我忘了告诉她,春梅的水是不能动的,我的银翘从来不浇水,我第一次舀了她几勺水,她没说什么,只盯着我看了半天,这是春梅的血汗,流汗背来的水,滴滴都珍贵。春梅撇撇嘴,还是没说什么,我灵机一动,对她说,我门口有一些纸箱,麻烦你帮我拿走。我经常淘宝,这些包装盒一连几个月都会在门口。她说,好,我早就看到了。她咧嘴一笑,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烫了头发,原先只在脑后扎成一束,现在剪短烫卷还染成了棕色,显得年轻了。这提醒我,快过年了。
我催促女友快上楼,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路快走,忽略那些侧挂在楼梯上的积满灰尘的竹楼梯,用铁丝扭着的破自行车,还有三楼放在门口的一双黑色女式布鞋,放了都快一年了,呈外八字,像随时准备逃跑的幽灵,灰扑扑的像刚从棺材里扒出来似的。
终于到达我的房间,一门之隔,仿佛另一个天地,木地板,白色的家具,一切都显示出主人淡雅的趣味,墙上的水墨画,猪食槽里碧绿的铜钱草,还有陶罐里的粉色洋桔梗,这些都足以让女人们爱上我。
我亲亲她,离异后和女人们在一起,我变得轻浮又可爱,我像一个少年,急切,贪婪,她赤着脚走到窗边,你怎么和捡垃圾的人住在一起呢?你还是公务员呢。
的确,我以前住在中高档商品房小区里,酒店般的管理,酒店般的入口,电梯里的镜子是金色的,小区的中心还有碧蓝的泳池,但我还住在那里,我怎么会遇见你呢?我岔开话题,所以重点不是我住在哪里,重点是我是一个单身汉,有文化的单身汉,我指指她身后一面的书墙,让她有置身小型图书馆的错觉,她小嘴一撇,朝卧室走去,我知道,情欲的大门已经打开,我必须更加卖力才行。
电锯声减弱了,柯红乌黑的头发湿了,即便在空调中,她那浓密如海藻般的头发还是那么容易出汗,即便有香水遮挡,依然有一股酸味,这提醒我,彼此都不过是一副迟早会腐坏的肉身,像垃圾一样暂居于这个世界,迟早我们和它们一样被深埋在土里等待分解或者来世。
“我每次走进小区时其实心情还不错的。可是一拐进这里,看到老吴的垃圾,我的心情就会变得很烂,我会想,为什么老吴在我们的楼下,而不在其他人的楼下,为什么他们的楼下就干干净净。”我说,这一切不过是运气不好,是分房时我父亲抓阄抓的。我真正想说的是,我们的房子下面原先其实都是老吴家的田。
柯红每次来,看到的垃圾都会不一样,现在还多了一个大炉子,天天烧水,还多了一辆破卡车,破卡车上装满了各式垃圾,比如,破床板,破棉被,别人不再需要的衣物和家电。小区里整天做木凳的老木匠死了,家人扛来了他睡过的床送给了老吴。
这张床现在就绑在车顶上,除了他睡过的床,还有冬天的棉被、军大衣、一顶破帽子、两副拉绒大手套、三双军靴,这些他们都送给了老吴。
通常死了老人后,家人都会把他们的东西扔个干干净净,扔掉后他们心情舒畅,仿佛丢掉了肮脏和恐惧,此后他们又可以在明亮中快快乐乐地生活,并坚信时间如瀑布般绵绵不绝无终期。
“我今天经过那车,闻到一股酸腐味。”柯红说,不得不承认,她的鼻子尖得像狗,“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的戏院,二楼的角落,总是那么脏兮兮的,小孩子长长的尿液,老人的浓痰,还有常年不见阳光的霉味,我父亲在那里工作,我可以溜进去,只有那个角落没有人坐,我就坐在那里,两只脚搁在座位上,我必须搁在座位上,否则我就觉得两脚插在大便里一样。”她的话提醒我,她是一个来自小县城的女孩,在我们这个稍大些的城市工作,三十岁离异。
在盛夏烈日下,这些属于一个老头的私人物品散发出浓烈的个人气息,仿佛在宣告,看,我的肉身虽已成灰烬,但我仍游荡于此。的确,我每次经过那里看到它们,老木匠倭着身子干活的样子宛在眼前。而唯物主义的老吴从来不在乎这些,他光着上身在卡车边冲澡,依旧一条破短裤,身上的肉黑乎乎如腌肉,又高又胖,从六楼可看到他的头顶秃了一块。
尽管我们认识才一年多,柯红一直催促着买新房,有了新房子我们就结婚,她承诺道。我们像一对小夫妻一样兴致勃勃地去看房,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进样板房,仿佛那就是我们将来的家,但我知道我买不起,我还在还债,和我前妻有关,我没有和柯红说,这可能会引起争吵,在“爱她还是爱我”中纠缠不清,最后双方精疲力尽。在回去的路上,我试图游说她:你看,一个车位就八万,而我们那个小区,一毛钱不要,随便停,物业费一年八千,我们那,也是分文不收。多方便,四周住的都是认识的人,多温馨。
他们都认识我父亲,他们叫我小丁,他们看到我会说,你父亲当年可是个厉害角色。我笑笑,不知道这是夸奖还是讽刺。
是么,她嘴角一扬,是很好,和垃圾住在一块,到处脏兮兮,臭烘烘,还多了一条狗。
这只狗是老吴从乡下捡来的,比包子漂亮,毛有点卷卷的,混血儿。也不乱叫,看到我和柯红,总是摇尾巴。一只可怜巴巴见人就讨好的母狗,若给它扔点饼干,它的眼神立马变得温柔似水,没事就趴在树荫里看老吴干活,但它从不洗澡,卷毛打结,走两步就要回头咬自己脖子上的肉,或者拖着屁股在地上蹭着走路。
但这条狗,我儿子小毛喜欢,本来他并不想每周和我呆一天,但因为这条狗,他决定来。每周日,他会带一片面包,一根肉条,或者一个小毛球。这条狗他叫它星星,星星因为得了小毛的恩惠,我前妻的车一到,他就闻到了味儿,屁颠颠地跑过来,跟在小毛后面,又舔手又舔脚,尾巴摇个不停,这让小毛有自己是星星主人的错觉,他曾经一直想要一条狗,但我们都住得太高了。
小毛和柯红的见面不期而遇,通常柯红星期六来,但那次,她星期天突然来了,我和小毛正窝在沙发上看动画片,他才五岁,却和老年人一样酷爱看电视。我搂着小毛,小毛嘴里嘀嘀咕咕,柯红自己开门进来,看到我们吃了一惊,我们也吓了一跳,小毛不说话了,过了五分钟,我们又开始讨论动画片里的讨厌鬼诺曼是如何的讨厌,好像柯红隐形了,我察觉出柯红脸上微妙的不开心,对于我们的亲密,好像她是局外人,是一位走错了门的客人。
她看到小毛手里我给他新买的战舰,有些讨好地说,哦,是一条船哦。是战舰!小毛立马纠正她。他跑到她面前,给她看这个玩具,小毛说,你知道么,楼下的吴爷爷以前是一名海军。他是海军啊。我和小毛经过楼下时,老吴正在晒一条军裤,小毛激动地问他是解放军么?老吴说,我是海军,我19岁到25岁在青岛服役,我在海上呆得太久了,我再不想到海上去了。
扯蛋,柯红反驳道,老吴当过兵,谁相信啊,也就骗骗小孩,当兵的素质这么差,垃圾到处乱放。这激怒了小毛,他尖叫道,你才骗人,吴爷爷就是解放军。彼得兔还偷麦格先生家的胡萝卜呢,可是我还是喜欢它。
第一次见面,两个人都不欢而散,柯红换好鞋,她说,我还有事,我先走了。我听到她高跟鞋下楼的声音。本来,星期天并不属于她。而且她那个样子和小孩顶真,像个傻瓜。
老吴的垃圾就像扎在柯红心头的一根刺,但这根刺突然消失了。立秋那天,我走到楼下突然觉得哪不对了,楼底下竟然变得干干净净,老吴拿了一把笤帚还在扫地,真该让柯红来看看,这条路面目一新的让我觉得陌生。怎么啦?我问老吴,有人举报了。他轻描淡写,他并没有像狗一样发出咆哮,我猜他怀疑楼上的任何一个人,所以他说话谨慎。
原先那辆装垃圾的卡车开到小河边的车位上,车上的垃圾用黑布蒙了起来。“有人举报我,说我影响公共环境。”我笑笑,但整洁的确让人心情舒畅,老吴挨近我,举报人称,垃圾车一直停在楼下,他的车都没法停,有时车上装满了锈迹斑斑、弯弯曲曲的钢筋,害得他的车差点被刮到。
所以,老吴判定是五楼的小老板举报的,全楼就只有他有一辆黑色东风风神。我也有过车,但给了前妻。我顺着老吴的手指,他从一楼开始数,一楼除了他,就是一个租户,早出晚归的,二楼租给了几个厂里打工的小年轻,喝醉了酒吐得楼上全是污物也不收拾,三楼是一个老太太和一对小夫妻,四楼是春梅和一个老头,听老吴介绍,我才明白柯红光看人的相貌,就知道我们这一楼住的全是老弱病残,社会底层,你怎么混得这么惨!她说的没错,没有外财的公务员也就是瘪三一个。可是我是大款我也不会看上你啊,我调侃道,毕竟你再美两年,也就中老年妇女一个了。
这样的干净只持续了三天,等到我兴冲冲地带了柯红来看时,我在路上对她说,已经焕然一新了,不信你来看。狗改不了吃屎,柯红预言道。但她一看,果然道路干净了,柯红说,真是神清气爽啊。正感叹着,有人朝我们打招呼,我们一回头,天哪,老吴开着一辆黄色的破推土机朝我们这轰轰地过来了,一路上吸引了不少孩子,他们跟在后面尖叫着,好像老吴开的是坦克,坦克上坐的是英勇的解放军叔叔。
推土机锈迹斑斑,沾满了泥土,他竟然又捡来了一台推土机!它还能轰轰地往前走简直是奇迹,它每一个零件都在吱嘎作响,仿佛随时可以化身为超级机器人或者一堆破铜烂铁。
这辆推土机停在了原先破卡车的位置上,身躯更加地庞大。就像十二点钟声一响,万圣节的怪物们又回到了自己窝里。柯红白了我一眼,我说吧,狗改不了吃屎!
一连几天暴雨,推土机的推铲聚满了脏水,地上也泥泞不堪,与卡车不同,这辆推土机得到小区孩子们的喜爱,他们每天都要来看,胆大的孩子爬上去晃动摇杆,试图将它发动起来,显然它已经太老了,只有老吴有办法让它动起来,有时,早上老吴轰轰地开着它出去,晚上轰轰地开回来,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做什么去了。
星星无聊时也会爬到推铲里,在里面睡觉,用舌头舔舔土块,其它狗或者某个流浪汉似的人接近推土机,它就会突然叫个不停,仿佛推土机是它的私人财产。
看吧,柯红站在窗口,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怎么会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小时候住在河边时,船上的人半夜还在看电视,他们觉得他们在水上和我们没关系,我父亲悄悄爬上屋顶,拿一块薄瓦片,朝电视机掷去,只听啪地一声,电视机炸了,他们乱作一团,我父亲有一双空军般的眼睛,如果半夜里猫发情或者狗乱叫,一概也是瓦片伺候,它们嗷嗷叫着就跑掉了。
我把一本英汉字典递给柯红,它像砖头一样沉,你也扔下去,冲着老吴的脑袋!她哈哈一笑,我啊,才不傻,新房子,你买不买?我说,没钱。你可以把这个房卖掉付首付。我两手一摊:这是我父亲的房子。这话让她不高兴了。
你就是不想买,就是不想和我结婚,柯红尖叫道。所有人拿老吴没办法,我也拿你没办法。你们都是犟驴子!我说,我真的没有钱,我们现在不是有房子住嘛。想想上海人,四世同堂挤在小阁楼里,现在我们多宽敞!虽然这房也只有八十个平方。
为了赌气或者考验,柯红有两个星期没来了,第三个星期她又来了,老吴看到她,和她打招呼,她也不理他。推土机已经不见了,据老吴说,收来时花了四千,然后当废铜烂铁卖出去,竟然亏本了,现在生意没有以前好做了。他以前在单位上班,觉得挣的不多,就自己买了一辆拖拉机跑跑,有一个收废品的经常租他的拖拉机用,老吴跟他跑了几趟,明白了里面的窍门,就自己做起了这行,但现在越来越难做了。
当然楼下绝不可能空着,又多了一辆破拖拉机,上面有几十台破电风扇,破空调机,那些长杆电扇像一根根蘑菇从雨后冒了出来,老吴名声在外,别人有破烂,总会找到他,但很明显,秋天时,老吴不如春夏时忙碌了,有时,他就坐楼下喝酒,下酒菜一碗花生米就行,大多数时候,他去看别人打牌,打麻将,一开始只在小区里看,但不过瘾,后来到北水镇的赌档去看,这样的赌档一旦有人举报,赌徒就要比赛谁跑得快。开这个赌档的长生,从三楼跳下时竟然摔死了。阴沟里翻船,老吴感叹道,长生从三楼跳下不止三次,回回抓他,他都顺利跳下逃走。长生是他的战友,老吴挨近我的耳朵,他的后背被人打了一棍,跌下去的,我和谁都没说。做这行,本来就不对。
很明显,老吴萎靡不振了好几天,也懒得出去收垃圾,就拿一条方凳在楼下喝酒 ,喝自家酿的米酒,如果你不给酿酒的人好烟抽,他们通常会把酒酿得很凶。
所以楼下的垃圾一月内没有增长,反而少了,我估计不出半年一年,老吴最后也会没了兴趣。毕竟他已经五十七岁了,冬天一过,将一年不如一年。到时候,我们楼下银翘繁茂,绣球花华丽,玫瑰深红,就是一个小花园。我对柯红描绘美好的未来,我说,我住在这里,也慢慢习惯了,周围都是认识的人,春梅也对我笑脸相迎,上个月还送了我几个鸡蛋,这对她来说,可是了不得的事,得用多少纸板箱换啊。三楼的小媳妇也送了我向日葵花籽,小毛喜欢向日葵,因为向日葵像太阳。这些籽埋进土里,已经发芽了。老吴呢,答应送我一条小狗,星星已经怀孕了。我准备把楼上的阁楼打通,改造一下,小狗可以呆在阳台上。
柯红难得没有反驳我,她躺在床上,不停地摁电视,最后定格在《欢乐颂》,“都那么年轻那么美!”和三十岁以后容貌走下坡路的女人一样,柯红也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哀叹。
秋天的时候,我又陆续收到了几只碗,就这样,我的碗柜里更加地杂乱,这些做工粗糙的碗根本无法一只只叠在一起,它们看上去好像大小一样,其实相差很大,这其中还有一只是老吴父亲去世时送来的碗,他已经八十多岁了,他们都说是喜寿。认识他的人都说,老吴的父亲脾气暴躁,即便呆在敬老院里,他也经常会为谁不小心认错了杯子,喝了他一口水之类的小事争吵,后来老吴给他换了单人间,他照样和护工吵架,因为这个护工懒,总是早早地下午三点就帮他洗了屁股洗了脚让老头上床睡觉,这样他就可以早点下班,老吴的父亲暴跳如雷,说他拿了工资不做事。虽然老头有点中风,但他脑子一直好使得很。老吴的爱人每周都要去看他三趟,现在,他们终于摆脱他了。所以我看到她一只亮着的眼睛弯成月牙,一点也不奇怪,除了幼崽和小孩,其他人要讨人喜欢的确很难。
老吴一年四季都是那样的面容,所以看不出他的悲伤,他捧了一大堆从敬老院拿回来的东西,毯子,衣服,还有一张老藤椅,上面明显有补过许多回的痕迹,它们被扔在了北水河边。他来来回回几趟,最后一回,拎了星星,它已经浑身发硬。又被人毒死了!老吴说,在城里,土狗都不得善终啊。土狗只适合在农村。只是可惜了肚子里的崽子。我看它的肚子,仿佛还是鼓鼓的。
问我借了打火机,老吴点燃了这堆垃圾,藤条、毛皮和油脂发出噼啪的声音,北水河边前几日刚刚退了水,河边泥泞肮脏,绿色的青苔或者水草星星点点。“我四十岁开始收废品后,我父亲就不太理我了。你不知道他这个老头有多犟。可是我不收废品,他永远也住不上单间。”
火焰慢慢变大,即使远离它,也能感到它的灼热,北水河远处又传来咚咚的鼓声,龙舟快要近了,北水河泛起了涟旖,我开始苦恼如何向小毛解释一只小狗突然消失了。
我想起他三岁那年,把死掉的小兔子埋在土里,深信它春天时会活过来,像草儿发芽,花儿开放。
但是第二年,他完全忘了此事,
嗯,最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