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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北年俗小展

2016-11-22薛荣

都市 2016年9期
关键词:羊头

薛荣

雁北年俗小展

薛荣

听着窗外忽远忽近的爆竹声,便知年关又近了。

早上,走出家门去做公事,看路边的人有的买几幅春联,有的拎一串灯笼。有的牵了孙儿,你一粒我一粒,吃着热乎乎的栗子往家走;有的跺着脚,在鸿宾楼门前,等最新鲜的牛羊肉,脸上都洋溢着年节独有的喜气,我却偏生高兴不起来,心说,莫不是就老了吗?

掐指一算,可不是嘛,今儿是我的生日。过了这一晚,就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了。也难怪一到过年就觉着无趣,原也是无情岁月催人老啊!回望童年,过年,是多美好的憧憬呀!那年月,缺衣少食,所有的记忆都和饥饿和寒冷有关。但一入腊月,穷孩子的嘴就张开了,不知是冻的,还是乐的。

一、过了腊八就是年

最早来的,当然是腊八。

那时候,家乡的鹅毛河,水流还很急。一数九,河便结了冰,小孩子跟了大孩子,像打开笼子的鸟一样,从学校呼啸而出,背着口袋,挎着筐子,到峪子里去打腊冰。走着走着,天便黑透了,鼻涕流下来,结成两条冰柱,肚子里又没食,冻得便想哭又想笑。但还是挣扎着,把晶莹剔透的冰块,带回家去倒在水缸里,也不吃也不喝,倒头便睡,直到腊八粥的香味,直钻到被窝里,又钻到脑门里,才揉揉眼睛,抽动着鼻子,裤子也顾不上穿,早把一碗粥倒进肚子里。吃完了,才问:“妈,粥里搁枣了没,我咋没吃着?”

娘扯起笤帚,照屁股打来:“这年头,粥都快喝不上了,还想吃枣!吃你娘个腿!“

腊八粥喝完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好像是朝思暮想地期盼着,又好像糊里糊涂地由它去,反正,小年又来了。穷孩子不去寻短见,可能和不远不近总有个节日在前面等着有关。虽然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但转念一想,等过了节,吃了好东西,再死也不迟。特别是隔壁的二狗旦,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还扛着根棍每天唱着要跨林海过雪原,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心说:你他妈的裤裆里一点棉花也没有,到林子里不等座山雕收拾你早冻死求了。你看人家杨子荣杨排长穿的啥!你还不死我凭啥死?你家成份又不如我家好!

按理说,小年是糖瓜祭灶的日子。但那年月四旧反得正紧,连祖宗牌位都一把火烧了,我打出生起就没见过灶王爷长得是长的还是圆的,吃没吃过麻糖,也着实记不起来了。小年给我的记忆,是揭起炕席,把下面的垃圾清理干净,俗称“扫穷”,可叹祖祖辈辈扫了几千年,依然家家户户穷得丁当响。

扫完穷,该补席子了。一领苇席,经冬过夏,早烂得不成样子。半大小子一到伏天就光着腚满世界跑,回了家舀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倒头便睡,也不铺也不盖,还不忘翻身放屁说梦话咂吧嘴,一觉醒来,屁股蛋上扎的刺,数也数不清。当娘的看着心疼,油灯下拿着绣花针,一根一根挑出来,边挑边掉泪,便又盼着腊月农闲了,把这破席子好好补一补。

补席子,说来容易做来难。

雁北是个苦寒地,纵有处水域或湿地,也不长芦苇。枫叶荻花秋瑟瑟,是放逐者的断肠处,于我可能就是良辰美景,因为我至少可以把芦苇背回去,让娘补炕席。

没芦苇也难不住。对付穷日子,穷人自有穷人的招。

雁北不缺高粱,高粱穗下的秸秆,一样能补席。

头天夜里,盛一盆水,把一捆秸秆泡了。小年一大早,用一把小刀,把秸秆破开,把瓤掏净,做成篾子,然后拿出席溜子,开始补席子。

一领席子,大小得有十个平方米。折腾了一年,早已是小窟窿套着大窟窿。新破的席篾子又锋利得像一把刀,没补多少,手指头就拉开了一道道血口子,鲜血就顺着指尖滴到炕席上,像雪地盛开的梅,一朵,两朵,三四五朵……黄昏,快上灯了,羊群该回家了,炕席也补好了,我坐在窗台上,看娘补好的席,分明是一幅雪地腊梅图。而这画是娘用指尖的血画的。我至今记得,娘边补席,边哼唱着一首民谣,没有词,只有调,沉郁,悠长,充满了忧伤,听着听着,鼻子便一阵阵发酸。

我便想,娘这哪里是补席子,分明是把破得不成样子的生活,用汗,用血,还有泪,拚命连缀到一起。

二、杀羊烹煮且为乐

我们最盼望的,其实还是春节早日到来。

如果说春节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戏,那么,腊月里为迎接春节进行的一系列精心细致的准备工作,就仿佛是这场大戏开演前的热场锣鼓,在小孩子们的心底铿锵激越地敲击着,吸引着我们撒开两脚向着这浓浓的年味儿一路狂奔。

过了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要杀羊了。雁北地区北与内蒙古毗邻,历史上是半农半牧之地,乡亲们对羊有着无比深厚的依恋。冬天脚上穿着羊毛织的袜子,羊毛擀的靴子,头上戴着羊皮做的帽子,身上穿着羊皮做的皮袄。伴着浓烈的羊膻味迎面而来,恍惚间让你以为这人是个学会了直立行走的羊。夜里铺着羊毛擀的毡子入眠,做的最香甜的梦,肯定是就着烧酒饱饱地吃了一顿盐煎羊肉。猜拳行令吧咂嘴的声音惊醒了炕头的老婆,怕他在梦中撑死,伸手从炕沿下操起一只鞋扔过去。汉子却并不领情,睡眼惺忪地光着身子跳下炕,把好心的老婆饱饱揍了一顿。口中骂道:“我日死你灰妈的,梦里也不让爷吃顿好饭!”老婆也不是吃素的,一头撞过去:“你个挨千刀的,做梦吃羊肉也舍不得喊我一声,奶奶家也不活了!”要说这事也怪不得汉子,他梦里有酒肉能记得叫上好朋友,颇有《三国演义》里刘关张“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襟怀,倒也是个有节操的主儿。只是为这等做梦吃羊肉的荒唐事出了人命,该找哪只羊抵命去?从中也足可看出家乡人对吃羊肉的痴迷到了何等地步。

小时候,除了政策最紧那几年,每家每户都要养三五只羊,光景过得再苦焦,也要留一只过年。羊肉吃了,羊皮卖了,脸盆大的羊尾巴炼了羊油,要陪着一家老小吃大半年的土豆丝烩烂腌菜,就着难以下咽的玉米面窝头度过贫穷而无望的岁月。好在这些苦日子是正月十五后的事情,小孩子也没有规划未来的远见卓识,及时行乐得过且过是我们与生俱来世代相传的看家本领。腊月里看杀羊,是我们童年岁月的保留节目和年度大戏,永远看不够。

杀羊一般是在早晨。凛冽的北风把高远的天幕吹得一片瓦蓝,太阳清冷清冷地照耀着大地,炊烟固执地升上天空,几只麻雀站在树梢交头接耳,羊儿把头伸出羊栏,慌张地注视着这个充满了杀气的早晨。远远地,杀羊的汉子在一群孩子的簇拥下,步履铿锵地出场了。

塞外的乡村是贫穷的。贫穷到没有一个专业的屠夫。这杀羊的汉子平日里也可能是一个本份的农夫,也可能是赶马车的车倌,也可能是一个劁猪阉羊的兽医,也可能就是个羊倌。他在乡间名不见经传,甚至可能还有些劣迹,比如偷过张家下蛋的母鸡,跳过李家寡妇的墙头。那些体面的人在村头遇着他,要么装作没看见,抬起头看一朵白云慢慢飘过,很有些高瞻远瞩的模样。要么扬起腿踢一脚路边正吃屎的黄狗:“你这不要脸的畜生!”一口浓痰子弹一样射出去,钉在脏脏的雪地上。这汉子却并不恼,嘴里七荤八素地唱着些小曲儿,把脚下的路走得波澜不惊,心里另有一腔怡然:“有我露脸的时候!”

今天,杀羊的汉子一显身手的时候终于到了。他身上的烂棉袄依然少着好几道扣子,拦腰一条破草绳。脚下一双鞋前后张开,风趣地打着竹板。棉帽子像掺了野菜的糠窝头,龇牙咧嘴地扣在他的头顶,黑黑的棉絮呼兄唤弟哭爹喊爷地钻出来,迎风飘扬。与往日大为不同的是原本一脸菜色的面庞,今儿个让光荣艰巨的历史使命激发得红光满面血脉贲张,好似杨子荣要上威虎山,荆轲要去杀秦王。紧紧攥在手中的杀羊刀磨得雪亮,在晨风中闪着寒光。小孩子们簇拥着我们的荆轲行进在冬日的街巷里,神情肃穆,饱含崇敬,如承大祭,如临亲丧,谁也不吭声,只听脚步啪嗒啪嗒地响。

进院子了。主人搓着骨节粗大的手,领着他的两三个、四五个甚至五六个儿子还有没尾巴的狗七长八短毕恭毕敬地迎候在街门口,除了没有鸣放礼炮,检阅军队,一如接待外国元首的礼节。就在前天下午,他还向我们的荆轲认真地吐过唾沫。此刻前嫌尽释,随着不失时机递上的一根纸烟,两国关系翻开了新的一页,上升到了战略伙伴这个重大级别。荆轲将纸烟夹到耳朵上,嘴里叼着杀羊刀好似狗叼着羊棒骨,破鞋打着竹板,目不斜视地走向羊圈,把一只羯羊抓住犄角拉了出来。羯羊回头看了一眼羊圈里它的母亲、妹妹和弟弟,没有叫,也没有跑,被缚住四蹄乖乖地躺在了院中央的小炕桌上。羊圈里的那些羊,它的亲人们,一声也没吭,木呆呆地看着杀羊刀捅进了它的喉咙,看着鲜血喷射出来;看着羯羊抽搐了几下,嗓子里发出痛苦的呜咽,眼眸里的光亮慢慢地暗下来,暗下来。看着荆轲在它的后腿上用刀捅开一个小口,边吹气边用一根细木棍敲打它的身体,羊的身子一点一点膨胀起来。看着屠夫把羯羊剥了皮,开了腔,内脏在寒风中冒着热气;看着羊皮搭在了晾衣服的铁丝上,鲜血滴答滴答地流淌在新鲜的黄土上。

也就是一顿饭的功夫,羯羊变成了一堆肉,杀羊游戏即将结束。围观的小孩子一个个神情各异,有的吓得目瞪口呆,有的看得兴致盎然。有的盯着即将出锅的羊杂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好似一只屋顶上的鸽子。有的争抢着吹了气的羊尿泡,在寒风中跑得满头大汗,像足球场上的勇士。屋子里,我们的荆轲功成名就,端坐在炕桌前,满脸油汗,顾盼自雄。炕桌上,有酒,有肉,有羊杂,应该还有油糕。院墙上挂的那副羊肝,也是他的。我们的荆轲今天走向了他人生的一个制高点,也成为了小孩子们新的偶像,发誓过罢年都去学杀羊。

日影正了,中午到了,小伙伴们也都该回家啃窝头了,大家都慨叹杀羊虽然精彩但太过短促,还没看过瘾就匆忙落幕了。好在明天还有人家要杀羊,我们一致认为人活着真是挺有意思的。这是一个多么有意义的上午啊,谁料二狗旦和四没牙为了争夺羊尿泡的所有权,在街门口扭作一团,互相帮助对方在头上开了瓢,流的血比杀了羊还多。

四没牙哭着和二狗旦说:“过两天,我们家杀羊,就不叫你看!”

二狗旦哭着向四没牙说:“过两天,我爷爷死了,打发时候也不叫你看!”

三、开门炮仗开春响

热场锣鼓在耳边敲了一腊月,盼着盼着,过年这场大戏的帷幕在除夕这天终于哗啦一声拉开了。

天还没放亮,第一场戏就开始了。鸡还没叫头遍,我们就把脑袋暴露在被窝外面,恨不得请来周扒皮唤醒黎明。等啊等啊,盼呀盼呀,终于看到窗户纸白了,一炕的孩子就你扯我的耳朵,我揪你的头发,兴奋得像一窝刚满月的小狗。正打闹着,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门帘掀开了,当爹的带着一股寒气挑回了一担水,须发上结着白霜,边往水缸里倒水边把一串红红的鞭炮扔向了孩子。孩子们便确信,年真的来了。

鞭炮当然由最年长的哥哥或姐姐做主,一五一十地分配给了每一个兄弟姐妹。但总会有人认为方案不合理,程序不透明,结果不公平,存在暗箱操作幕后交易中饱私囊上下勾结的嫌疑。激烈的争论之后,一场没有阵营的混战很快爆发了,屋子里呈现出枕头与笤帚齐飞、鼻涕与泪水一色的喜人局面。这时候,当娘的作为最后的仲裁者,必定会带着她的权杖——鸡毛掸子闪亮登场,在每个孩子身上留下几道红红的问候和祝福,生活秩序很快恢复了正常,也再没有人对分配结果提出质疑和申诉。大家一致认为方案很合理,程序很透明,结果很公平;纷纷表示要更加紧密地团结在母亲的鸡毛掸子下开创过年工作的新局面。弹压刚刚结束,安抚又开始了。当娘的揭开躺柜,拿出一件件衣服,一双双鞋袜,扔给脸上带着泪痕的孩子。孩子们拿到自己的衣服,还没等穿上身,抗议活动就又爆发了。男孩眼红女孩的新棉袄,嫌自己的上衣有补丁。兄弟不愿穿哥哥替下的旧衣服,说当娘的心不公。孩子们哪里知道,这些衣服和鞋袜里沉积着苦苦的人生,浸泡着酸酸的岁月。多少个夜晚,我们的母亲伴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穿针引线,缝连补缀,用心头的爱和指尖的血,在这些衣服和鞋袜里缝入了整整一个腊月乃至一生的时光。

四、铺纸泼墨贴对联

新衣新鞋穿好了,我们就像一群出笼的鸟儿,呼啦一下涌到了院子里,演出过年大戏的第二场——贴对联。

要是放在别的地方,贴对联估计也没什么值得大书特书之处。偏偏俺们石井村是个文风腾蔚的地方,一百年前出过拔贡,如今又有两三个初中和高小毕业的大儒,过年写对联一定是要用毛笔。头一天下午,每户人家就让家里最有社交才能的孩子,腋下夹着几张红纸,恭恭敬敬送到有世交的大儒家里,排着队等待大儒恩赐墨宝。大儒吃饭当然是慢条斯理的。两只玉米面窝头、一碟子烂腌菜、半碗白开水的丰盛午餐,大儒直吃了两三个时辰。大家却谁也不敢催,直等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方见大儒从炕席上掰下一截篾子认真地剔了牙,净了手,大喝一声:“摆案。”早有人把杀猪的案子支在两只条凳上。又喊“研墨。”求墨宝的人便抢着在一截断砖上凿个手掌大的坑拼命研起墨来。再喊“裁纸。”又有人赶紧把镰刀磨得雪亮飞快地裁起纸来。再喊“请笔。”两个短发齐眉的小子便把一支秃笔盛在一只摆供品的条盘里,端到大儒面前。大伙便面向大儒和他的秃笔行三跪九拜大礼。礼毕,大儒饱蘸淡墨,运斤成风,在杀猪案前辗转腾挪,直写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乡亲们含着无限崇敬无限景仰的目光围案旁观,一个个屏声静气,目瞪口呆,谁也不吭声,谁也不吭声,只听得一支秃笔在红纸上笔走龙蛇,刷刷刷,刷刷刷……我和小朋友打小就热爱知识热爱创造,特别仰慕有特异功能的人。听说今日大儒献艺,早早就等在门外想一饱眼福。偏巧大儒是二狗旦的表姨夫,我就跟随我的亲密战友打入了大儒的书房禁地。我拼了性命,从大人们腿的森林里挤到书案前,借着二十多支红蜡烛的辉煌光辉,看到大儒的墨迹黑大光圆,比鸡爪子写出来的真要好得多。从此我就对书法家十分敬仰,每当有机会听到方家谈论书法艺术就不免肃然起敬,特别想行三跪九拜大礼!这天晚上,我跟着我的二姐等到后半夜终于求到了墨宝,教我如何不珍惜!

贴对联的幸福时刻终于到了。我那时已经五岁高龄,因为吃不上好东西没功夫长个,人还没有一只狗高,贴高处的对联当然轮不着我。但我也不甘心在这样重大的文化工程中毫无建树,就趁哥哥姐姐不注意,从对联里翻出三张斗方,端了半碗糨糊贴将起来。我那时虽然还不认字,三张斗方贴得还是很有创意的:堂屋门上贴的是“牛羊满圈”,羊圈门上贴的是“人丁兴旺”,茅房门上贴的是“五谷丰登。”大儒的写的对联更是不同凡响:上联是“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下联是“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横批更绝:“不须放屁。”你说这对联好呀不好?

对联贴好了。孩子们的小脸兴奋地泛着红光,忽然觉得脖子里凉凉的。抬起头一看,一朵朵雪花从高远的天际飘落下来,像轻柔的羽毛,像舞动的精灵,慢慢把广袤的大地装点得一片银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里,新糊的窗户纸上,一朵朵窗花开得格外娇艳。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楹柱和门楣上的对联更红得像一团团火,给贫寒的农家小院带来了春天的讯息和蓬勃的希望。孩子们站在院子里,伸出手掌接这雪花,探出舌头尝这雪花,迈开脚步追这雪花,任凭它们像棉花糖一样在舌尖、在手掌、在脸颊上一点点融化……

五、倒好麻油炸油糕

中午到了,一阵阵胡麻油的香味从家家户户大敞的屋门飘散出来,汇聚在村子的上空,闻着就让人心醉。不用问,第三场大戏开演了:炸油糕。

普天之下,我不知道还有哪个地方的人,像我们雁北人那样对黄米糕充满了由衷的热爱和深刻的眷恋!

黍子去了皮就是黄米。《说文》里这样讲:黍,“禾属而黏者也。以大暑而种,故谓之黍”。黍是中国最早种植的粮食作物之一,在距今8200年前的中国甘肃秦安大地湾一期遗址,就曾发现了已碳化的黍的残骸。《黄帝内经》中说,五谷即“粳米、小豆、麦、大豆、黄黍”。黍养育了中华民族的童年,伴随我们走过了漫长的农耕岁月。在《诗·魏风·硕鼠》中,我们的先祖就向不稼不穑的寄生虫发出了“无食我黍”的怒吼。《论语·微子》中则一本正经地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个小故事:子路跟丢了老师,向一个以杖荷的老者打听。老者把孔老夫子挖苦了半天,说你那个老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你跟着他怕连黍子糕也吃不上。然后“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把这个可怜的子路请到家里,杀了老母鸡,做了黄米饭款待他。那时候,估计还不会把黄米磨成面蒸糕吃,我真是可惜那只老母鸡死得不值。要是孔老夫子领着他那三千门徒到我们雁北宣讲周礼,吃了鸡肉泡糕,一准把克己复礼的悠悠大事忘个精光,只能发出一声叹息:“食色性也!”到了唐代,士大夫也还是对炖鸡肉和黄米饭情有独钟。你看,峨冠博带的孟浩然摇着扇子出了城,吃了一顿好饭,回了家却死活不愿意告诉老婆在乡下享用了何等美味。晚上写日记却暴露了天机:“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并发誓来年还要以调查研究的名义再搞一回农家乐:“明年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到了宋代,黍的种植范围仍然相当广泛。王安石在《后元丰行》这样写道:“麦行千里不见土,连山没云皆种黍”。

在中国古代,黍不仅是最重要粮食作物,还是重要的祭祀用品。《礼记·月令》中有这样的记述:“天子乃以雏尝黍,羞以含桃先荐宗庙。”意思是说,天子进献雏鸡和旧黍,再加上成熟的樱桃来祭祀宗庙。唐代鲍溶的《悼豆卢策先辈》中也有”行将鸡黍祭,已是乌鸢食“的诗句。《朱柏庐治家格言》说:“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看来孝顺的子孙们认为先祖活着的时候爱吃鸡肉黄米饭,开追思会也不能不在他们的灵前摆上这两样供品。

明代后期,长相酷似马牙的玉米从南美引进到我国,距今大约已有460年的历史。大约从清康熙时开始,玉米进入山西,因其产量极高逐渐成为餐桌上的主人,黍的种植面积不断被挤占。道光6年的《太原县志》即有种植玉米的记载;光绪18年的《长治县志》也有:“御麦,今潞属广植,每灶必需,以饼与粥糜同煮,谓之疙瘩”的记载。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编的《怀仁县新志·物产》中也列有“玉蜀秫”,但位居谷、黍、稷、麦、豆之后。虽然李时珍先生在他著名的《本草纲目》中赞美玉米“甘平无毒,主治调中开胃”,雁北人却始终没有建立起与玉米的感情。在世世代代雁北人肠胃的记忆里,我们最难割舍的食物绝对是黍子做的黄糕。

上好的糕,要黄,要软,还要有劲道。家乡人这样形容一块好糕:女主人刚把一笼糕成一只长长的枕头,举到胸前翻了个个儿,啪的一声扔到红瓦盆里,伸出大拇指按了个坑,倒了一股胡麻油,张开手掌抹匀了,黄糕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现着金黄的光泽。一只饿急了的大黄狗冲进来,跳上炕叼了一口就跑。滚烫的黄糕在狗嘴里扯成了一条线,女主人操起擀面杖就打。黄狗已经跑到了堂屋门口,一松口,黄糕唰的一下收回来,好似弹性十足的胶皮。在我们雁北包括河北蔚县、陕北榆林一带广泛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三十里的莜面四十里的糕,十里的荞面饿断腰”,意思是说黄糕不仅适口而且耐饥。下窑的后生,赶脚的汉子,大晌午饱饱吃一顿鸡肉泡糕,仿佛加了97号汽油的越野车,到第二天早晨身上还有使不完的力气。

黄糕伴随着雁北人从小到老,从生到死,从喜到悲,从古到今。不仅是我们日常主食里的最爱,也是情感的符号和纽带。生了孩子、来了亲戚要炸油糕,娶媳妇、盖房子要炸油糕,过年过节要炸油糕,死了人也要炸油糕。在平常的日子里,哪家人炸了油糕,谁也不会关上街门独享。必定会打发一个半大小子,端着一只大海碗给交好的乡邻挨门逐户送去。两家人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了过节,几个月见了面不说话。用笼布包着七八个黄澄澄的油炸糕,再加上一大碗香喷喷的粉条土豆丝拌豆芽或者热腾腾的羊杂轰轰烈烈地送上门,女主人必定会喝住狂吼的看家狗,把友谊的使者迎进来,一迭声夸奖油糕面软馅好胡油香。血海深仇立马烟消云散,油糕外交取得巨大胜利,睦邻友好关系书写了崭新的篇章。

一个少小离家的雁北人,即使走遍天涯海角,吃尽山珍海味,灵魂深处永远割舍不下对黄糕的惦记。因为那是母亲的味道,那是故土的呼唤。在离家乡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雁北人只要在饭桌上看到了一盘黄糕,满桌佳肴立马六宫粉黛无颜色。眼睛一下就直了,口水不争气地涌出来。随即风驰电掣般伸出筷子,将一大块糕夹到碗里,施展庖丁解牛的手段,眨眼间分割成棋子大小,随便蘸点菜汤,风卷残云般吃将起来。棋子冲进嘴巴,囫囵嚼两下,喉结动一动,沿着食道前仆后继掉进胃里,好似一块块石头砸入古井,发出咕咚咕咚的回响,直把一桌食客惊得目瞪口呆,从此尊为神人,一丝一毫怠慢不得。

与晋中和晋南相比,雁北在教育和文化上毕竟要落后一些,人才便也出得少。在太原要碰到个雁北人,比在四川的竹海里碰到只熊猫机率还低。老乡们犯了乡愁,便也会有热心人想着张罗一顿饭叙叙乡情。内中但凡有个在江湖上有些身份的,难免会矜持些。煮了螃蟹,不来;炖了甲鱼,不来。在手机上发个短信:“吃糕。”欢欢喜喜地来了。进了门,也不握手寒暄,也不互通款曲,酒杯还没端,家门还没报,一人搂着一块糕埋头吃起来。吃饱了,再喝一碗烂腌菜泡白开水,齐活儿,一串饱嗝打得惊天动地,拍拍屁股各自回家。有车的开车,没车的走路。抬起手腕看看表,前后不到二十分。下次再见面,谁也认不得谁。假设在革命战争年代,地下工作者和一个下线接头却又判断不了真伪。如果这人说他是雁北人,最好的测谎办法,是和他吃顿饭——如果这厮在馒头、米饭和黄糕中间不选择后者;选择了,吃相又不地道。不用审,拉出去一枪毙了,绝对不会冤枉他。

除夕这天,是我的生日。按家乡的习俗,娘每年都要把一只包好馅没下锅的糕放在门头上,为我祈福。娘去世的那年,我37岁。娘在36个除夕,在老屋的门头上,为我放了36只糕。没有娘的除夕,再没回老家过,也再没有人在除夕为我炸油糕。然而,炸油糕的香味,我永远忘不了。它在我的心里,在我的梦里,在我的生命里。

六、烫好羊头垒旺火

炸油糕的余香还在农家小院的上空弥漫,第四场大戏又开演了——烫羊头和垒旺火。父亲注定是这场大戏的主角,而我则是他最忠实的观众和追随者,并义务承担跑龙套的角色。

塞外的冬季是寒冷的。在漫长的冬季里,孩子们把有限的精力运用到了无限的放火大业之中。我们调动全部的激情、智慧和胆量,发现所有可以点燃的材料,探索一切燃烧和助燃的方式,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放火的场合。有条件要放,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放。有奋斗当然会有牺牲。在生动鲜活的放火实践中,我们不仅烧破了棉鞋和棉裤,燎焦了头发和眉毛;甚至点燃了无数堆秸秆,烧秃了一处处荒坡。每当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我们都欣喜若狂地围着熊熊火光奔跑,跳跃,载歌载舞,好似原始部落的野人隆重集会,庆祝他们捕获了一只豪猪。对孩子们的这些返祖现象,大人们当然是嗤之以鼻的。志士仁人的每一次举事,都遭到了残酷的镇压。我们伤心委屈的泪水,淌满了干涸的鹅毛河。一年里,只有在除夕这天,放火能以过节的名义在大人们的英明领导下光明正大地进行。这不仅极大地增进了大人和孩子间的理解和交流,创造了其乐融融无比和谐的家庭气氛;更使烫羊头和垒旺火不仅是一个神圣的仪式,更成为一场浪漫的游戏。

羊头是用来祭祖的。列祖列宗从正月十六被送到村口自谋生路,到除夕夜才再被请回来接受子孙的供奉,羊头这样的少牢之礼是必不可少的。旺火是用来请神的。灶王爷腊月二十三吃了麻糖,从烟囱里乘着一缕炊烟高高兴兴上天述职,除夕夜也要结束休假回来上班了,我们要在院子里生起一堆火给他老人家照亮回家的路。父亲半下午就把院子里夏天做饭用的春灶生了火,把拳头大一只小小的羊头恭恭敬敬地请出来,施展十八般武艺仔细打理,其精心细致的程度绝不亚于女子会所的技师给当红女星美容。我小朋友也像经验丰富的护士配合主刀大夫一样,心领神会,技艺娴熟。爹一伸手,我就把沥青递了上去。沥青融化了,倾注到小小的羊头上。稍等一会,沥青在羊头上凝固了,结成一个硬硬的壳。爹再一伸手,我把火钳递了上去,爹用火钳扯住沥青的一角,怕羊疼似的慢慢把沥青揭下来,羊头就像做了面膜的美女,小脸干干净净红红白白的,让人不由地心生怜爱。爹又一伸手,我就把一只铁火炷递了上去。火炷在炭火里烧得通红,像搜索残敌一样,在羊脸的边疆地区扫荡了几个回合。随着滋啦滋啦的声响,一股股皮肉烧焦的味道飘散在小院的上空,年味儿的脚步越来越近了。低头看去,小小的羊脸被火炷烫得青一片紫一片的,平生出几分狰狞。好在一会下锅煮熟了,先要供俸祖宗的,我和小朋友一时半会还不能和它亲密接触,就让它先吓唬祖宗去吧。

祭祖的少牢大礼准备就绪了,该垒旺火给灶王爷发信号了。爹在屁股大的院子里巡视了三五十个来回,在头脑中经过了科研、立项、环评、报建、招标等几百项复杂的程序,牙一咬,脚一跺,果断决策:“今年,就这儿。”捡起一块炭在当院画了个圈,确定了垒旺火的最佳位置。我赶紧双手抱拳,单腿跪地:“得令了,您哪!”把头顶的破棉帽子往脑后推了推,口里敲打着戏曲锣经“急急风”:“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在院子里四面八方寻觅垒旺火基座的石头瓦块。其实这些材料去年用完了就集中堆放在菜园子的墙上,但我为了推陈出新,像为蔡太师组织花石岗一样,竭忠尽智,不断扩大搜寻古砖奇石的范围。经过长达两个时辰的努力工作,我终于备齐了垒基座的建筑材料,正要掀起衣襟擦擦汗向总设计师报喜,忽然又看中了春灶烟囱口的一片瓦,赶紧冒着生命危险爬上高高的灶台踮起脚揭那片瓦。瓦被煤烟烧得滚烫,拿在手里啪的一声掉到了煮羊头的锅里,一下把铁锅砸漏了。半熟的羊头连带一锅汤浇到了炉灶里,腾起一股白烟。我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正要向爹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老人家手里提着炭锤子神兵天降一样冲了过来,断喝一声:“日死你灰妈的,把这么好的羊头掉进了灰坑,祖宗回来吃刀子呀?”炭锤子带着风声向天灵盖砸来,我眼看就要在生日这天为这只可怜的羊头失去年幼而宝贵的生命。又一想这只小羊和我玩了大半年,从早到晚,如影随形,说杀就让大人们杀了,人和羊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不觉悲从心起,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骂:“啥祖宗……几百年也没见过……年年回来吃羊头……愿回来不回来……愿吃不吃……谁稀罕他……”我娘听见院子里的动静,赶紧冲出来:“灰惺惺的,就记住个打孩子!”娘一来,我哭得更亮了。爹本来也是吓唬我一下,他哪里舍得大过年的砸死他的老儿子呢,就又带着无限憾恨提着炭锤子砸炭去。娘从炉灶里把羊头捡出来,我看到这小小的羊头,先是让沥青浇了,又让火炷烫了,再让开水煮了,接着又掉进炉灰里,焕发出五彩斑斓的模样,不知道祖宗敢不敢吃,反正我是借个胆也不敢吃了。就又转念心疼祖宗命苦:地冷天寒的,大老远回来,看到牌位前供着这么一个稀罕物件,吓不死才怪!想到这里,哭着哭着,扑哧一声又笑了,一朵美丽的鼻涕花盛开在嘴唇上。不远处,爹砸炭的声音铿锵有力地响着,垒旺火眼看就要进入最精彩的段落了。我便擦干泪水,转身跳下灶台,重新奔赴垒旺火的前沿阵地。

旺火是山西大部分地区共同的年俗。在盛产煤炭的地区,旺火是用炭块垒成的一座高耸的塔。没有煤的地方,或用柏木,或用树枝,抑或是一堆秸秆,除夕时分在家门口燃起一堆热热闹闹的火,庆祝五谷丰登,祈求家宅平安。清《大同县志》说:“元旦,家家凿炭伐薪垒垒高起,状若小浮图。及时发之,名曰旺火。”《怀仁县新志》说:“正月元旦,夙兴烧旺火,放爆竹。”虽然从民俗学的角度对旺火的来历有多种解读,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雁北人,我坚定地认为,旺火是游牧民族火崇拜的反映,其形状则与佛教的塔文化有血缘关系。过年时庄户人的院子里燃起的那一只只红光四射的旺火,不就是一座座微形的应县木塔吗!

雪花满天飘。爹用我精心搜求的材料垒好基座,把筐子里的炭块一层又一层慢慢砌上去。旺火快收口了,爹找出一块尖尖的炭,轻手轻脚地放上去。直起身子,带着满满的成就感眯着眼端详着他半个下午完成的杰作,好似传说中的鲁班爷欣赏他一晚上建成的应县木塔,身上落满了晶莹的雪花。我也对爹天才般的创造力和神奇的建筑才能充满了敬仰,便想做一些锦上添花的勾当——给这座塔安上一个塔刹。我撒开腿跑进堂屋,找出大儒在红纸条上写的“旺气通天”,正要拿起塔顶的炭块放上去,忽地脚下一滑,一头撞向旺火,旺火轰隆一声倒塌了。爹把我从炭堆里揪着领口拉起来,正要呵斥,一看我的小脸在炭堆里蹭得七花八乱,神情吓得愣愣怔怔,却又慈爱地笑了。这时候,夜色愈发浓重,雪下得越发大了,北风一阵紧似一阵,风搅着雪刮得人睁不开眼睛,我对旺火的恢复重建工作也没了兴致,便一步一滑地向屋里走去。

屋里好温暖。一盏电石灯把窗纸映得雪亮,炉火熊熊燃烧,一大锅水在灶台上冒着热气。娘在炕席上放了一张好大的案板,挥动一只足有四五尺长的擀面杖,把脸盆大一团豆面擀成了半个炕席大的一张纸,然后操起菜刀,切成一窝又一窝又细又长的面条。我坐在窗台前,用舌头在结了冰花的玻璃上舔开了一个小孔,看到爹披着一肩雪花,仍在院子里忙碌,旺火的塔尖慢慢刺向瑞雪纷飞的苍穹……

七、祭祖接神点旺火

雪花满天飘。天黑透了,充满神秘色彩的第五场大戏——祭祖和接神要开演了。

春节祭祖本来是应当在祠堂里进行的。怀仁在辽代置县,明代成化至嘉靖年间,明军在怀仁与火筛、俺答率领的蒙古骑兵多次交战。清初姜在大同反清,清军攻陷大同后对周边民众进行了血腥的屠杀。历经元末明初多次战乱和永乐、正统、景泰、正德、嘉靖年间数次饥荒,至万历二十八年(公元1600年),怀仁全县人口仅余7,320人。豪族富户或被满门诛戮或被中央政府移民到安徽凤阳等内陆地区。至光绪十二年(公元1886年),历经 280年,全县人口方增至47,771人。除了人口的自然增长,估什元代屯田和明代移民是重要因素。由于饱受离乱和迁徙之苦,全县有家谱的人家寥寥无几,有宗祠的氏族闻所未闻。雁门关外野人家,祭祖的方式也只能因陋就简,聊表慎终追远之意。旺火重新垒好了,刻苦训练的二哥扛着没有准星的三八枪,热爱娱乐的三哥揣着磨出毛边的扑克牌归队了,父亲便带着我们这些男丁到村口迎接祖宗回家。

雪下得没过脚踝了,松软的雪野上留下了一串串小狗跑过的梅花瓣。走到村口,爹带领我们弟兄三个围成一圈,恭恭敬敬地跪下来,摆好供品,插上香烛,拿出纸钱,口中念念有词:“爹,妈,爷爷,奶奶,回家过年哇!”这几位老人家去世好几十年了,我从来没见过,不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样。每年过年把他们请回来,在堂屋里供上牌位,靠墙摆上几双筷子,再点上一盏忽明忽暗的煤油灯,感觉好人,吓得我一到天黑了就不敢到堂屋里转悠。爹刚说完这番热情洋溢的话语,就刮来一股旋风,搅起了一地雪粒,形成一道雪柱笔直地升起来。我疑心是祖宗乘着这股风来了,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头皮一阵阵发麻,吓得胆战心惊,头也不敢回。偏偏下了雪又刮着风,纸钱怎么也点不着。为了挡风,父子四人的头凑得更近了。划一根火柴,灭了。再划一根火柴,又灭了。忽然身后响起一声炸雷:“纸钱受潮了哇?”把我吓得肝胆俱裂,原地跳起三尺高。定神一看,却不是祖宗,是前院的铜锅大爷,来村口接他死了三十年的爹妈回家过年的。

父子四人稳定了心神,哆哆嗦嗦地点着了纸钱,又在雪地上鸡啄米似的磕了一串头,爹拎着一盏小小的灯笼走在前面,把祖宗领回了家。堂屋的门早就大开了,供桌上摆着几盘供品,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冒着稀薄的热气。父亲领着我们在供桌前重又跪下来,表达对祖宗的欢迎之情,气氛无比庄严肃穆。我悄悄抬起头,忽然看到那只小小的羊头,经历了千锤百炼,一只耳朵耷拉着,一只耳朵挺立着;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无比滑稽十分诡谲,却依然不忘向我龇牙咧嘴挤眉弄眼。我想笑又不敢笑,直把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羊头做完了供品,脸上的肉剔下来,拌到一大盆土豆片里,上面撒上葱花蒜末,把半铁勺冒着轻烟的胡麻油浇上去,就成了年夜饭的主菜。又细又薄的豆面条煮熟了,浇上金针海带鸡蛋花做的卤,就是年夜饭的主食。此后多少年,我再没吃过那么有味的羊头肉,那么香甜的擀豆面!

年夜饭吃完了。大人们盘腿坐在炕上,淘豆芽,包饺子,诉说年景,怀念故人,说着说着掀起衣襟擦起了泪,然后呸呸吐一口唾沫:“大过年的,咋说起个这!”孩子们把鞭炮的捻子拆开了,把红红的小鞭炮一只只装在口袋里,焦急地等待着点旺火的时刻快点到来。

终于,远处传来一声二踢脚的响声。接着,爆竹声由远而近稀稀疏疏地传过来。孩子们知道,年来了!就赶紧撒开两腿跑到风雪满天的院子里,像一匹匹快乐的小马驹奔向绿草如茵的原野!

点旺火是家庭最高领导人的专利。如同重大工程项目的竣工仪式,那把剪子固然谁都买得起,但有资格剪彩的肯定是个大人物。这时候,我们的父亲必定会成为全家人目光的焦点。只见他从墙角拖来一捆高粱秸,慢慢塞进旺火的基座,用一块桦皮点了火把秸秆引着了,舞起新做的笤帚呼呼地扇。火苗像舌头似的舔着炭块,渐渐地,旺火被点燃了,红红的火光从旺火的缝隙里迸发出来,燃成一座光芒四射的玲珑宝塔,把白雪覆盖的农家小院映照得格外温馨。爹站在旺火旁,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捏着一只二踢脚,点燃了引信,二踢脚冲天而起,发出惊天动地的回响。包在二踢脚外面的红纸炸成红红的花雨,飘飘洒洒地落下来……我从口袋里掏出心爱的小鞭炮,把一截高粱秸秆的芯点燃了作火种,把一声声清脆的响声送给大雪迷茫的天空。忽地,一截只响了一声的二踢脚掉在了雪地上。我如获至宝地捡起来,正抽丝剥茧般慢慢撕开寻找引信,二踢脚咣的一声响了。左手随即感到火辣辣地疼,手掌刹那间肿成了一只馒头。爹回头看了看,没骂我,也没管我,却张开嘴笑了起来。我借着火光一看,指头竟然一个也没少,也张开嘴傻傻地笑起来。父亲离开我已经有二十个年头了,每逢除夕,我都能想起年幼时和爹一起点旺火放花炮的情景。有爹的除夕,多好啊!

北风那个吹。小院里的旺火光焰熊熊,像一只只红彤彤的火烛,给庄户人苦寒的生活带来了暖暖的慰藉和希望。放罢了花炮,孩子们便提着灯笼到相邻的人家去拜年,白雪皑皑的街巷里响起了一阵阵喊声、笑声和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年味儿越来越浓了!

雪花满天飘……

(责任编辑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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