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里的细节
2016-11-22熊红久
熊红久
光阴里的细节
熊红久
伙伴
打记事起,就一直居住在用土块垒起的平房内。斑驳的墙壁,顶棚上耷拉下来的芦苇,皲裂的木质门窗,都被梭梭柴的青烟熏成了黧黑色。这种形象的注解,让我们艰苦的生活,有了怀旧的深刻。
这些屋子,是父亲和他的军垦战友们,一桶水一锹泥,亲手在沙尘肆虐的荒漠中建造出来的。在我孩提的印象里,这土屋天生就如此破败,像沧桑的奶奶,仿佛从来没有年轻过。好在屋子的旧陋并不影响童年的快乐,邻居间那些与我相差无几的伙伴,成为了快乐的重要元素。一个个被我熟记了几十年的名字,就像种在心里总也不能收割的庄稼,枝繁叶茂又遥不可及。
家都靠在一起,积木一样,摆放成了连队西南侧的第一排平房。
我生活的地方,兵团的番号叫做农五师八十九团六连。父辈们用青春、血汗、十几年的光阴和一堆锈烂的锄头,将戈壁荒滩改造成了万亩良田。一幢幢土屋好似一群累倒的汉子,直挺挺横卧在田边。每幢有十间房,两两相通,能住五户人家。白杨树林将连队四方四正地分割成几个居民区。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操着各式的口音杂居在一起,就像一块田地里生长的多种作物,虽神态各异,却相互依存。
在邻居中与我最要好的当属建中,他家刚好居住在这幢屋子的中间。之所以要好,是因为我可以随意地在他们家吃饭或者睡觉,尽管两家相隔不足五十米。这个有四个男孩的家长姓董,因为个头高大,大家都叫他大董,整个连队的人都这么称呼。和其他人一样,很多年之后,直到我离开那里,除了大号,我一直叫不上他具体的原名。作为甘肃人,他有着极爱吃醋的嗜好。晚饭时分,整幢房子的人家,都会走出屋子,蹲在门口,边吃饭边聊天。孩子们总是最快活的,端着和脑袋差不多大的海碗,来回穿梭,相互品尝各家的风味,极像现代意义的鸡尾酒会。由于毫无二致的贫困,一般情况下,每家的菜碗里,都发现不了荤腥。这时,谁的碗里能增加一些与众不同的佐料,就足以引起我们十分的好奇。董建忠的父亲就是往碗里加醋的时候,引起我注意的。他将小半瓶醋倒进了盛着大半碗玉米糊糊的瓷碗里,使得原本淡黄色的玉米粥,泛出了咖啡色的光鲜,与红烧肉的颜色极为相近,它让我的味觉,产生了好奇的冲动。我坚定地认为,肯定好吃。便迅速腾空自己的碗,将大董叔分给我的小半碗“佳肴”,一饮而进。猝不及防的醋酸,很快就汹涌起来,形成铺天盖地之势,将我才诞生出来的美感轻易击溃。胃液被烧的不断蒸腾,却还要强力压住。每餐只有这么多粮食,舍不得吐出来,怕挨饿。当时的酸味,甚至浸透了岁月,直到现在,依然锈蚀牙根。只那一次,使我终身惧醋。
我们开心而粗犷地徜徉在七十年代的阳光里,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是当时的历史环境拯救了我们多彩的童年,还是童年有幸遇到了那么快乐的土壤,总之,许多欢乐的细节,一直占据着我们的记忆,成为抵御物质匮乏时代里,最有力的精神器械。淡化了各类作业,淡化了健康卫生,淡化了家庭界限,甚至淡化了个人隐私,所有的家门都是敞开的,随时可以长驱直入。推开邻居的家门有时甚至比推开自己家的门更觉自然,没有谁家会拒绝开门,就像没有谁家会拒绝让我们吃一顿饭一样。因此,到邻居家吃饭或者邻居的孩子到我们家吃饭都是习以为常的事,就像男人间的递香,自然而随意。所以,到了吃饭的关口,父母只站在自家的门口,冲着东、南、西三个方向,双手作喇叭状,高喊几声乳名,没见回应便不再顾及,径自晚饭了。
现在想来,我们这些孩子就像被砖窑烧坏的砖头,随意丢在窑外,没人在乎。一次我去连队同学胜辉家住了三天,回来后,以为父亲会着重问一些情况的,却只见他背着药箱,随意扫了我一眼,出门而去,就像我只刚刚离开了几分钟似的,把我想讲的重大话题,淤积在了空空荡荡的房间里。
正是这样放养,反而使得我们滋生了许多抗体,既抵御了疾病的侵蚀,也提高了智能的开创。感冒、发烧,到连队的卫生所讨得几片阿司匹林,几天便愈。没有玩具,自己动手,用木头雕刻,用旧报纸折叠,用铁丝编制,都能创造出各种各样的玩物。比如一柄木制的刀剑或者铁丝弯制的弹力枪,谁具备了设计的技巧和制造的材料,就会在短时间内,让自己的地位迅速上升,并有可能成为引领整个连队的孩子王。这种境遇点像现在的某项实用专利被认可和推广后,所带来的经济效益和身份认证。
在这样的竞争条件下,谁能制造出最新的玩具,就成为稳定自己统帅地位唯一途径。建中把家里自行车打气用的气门芯软管偷了出来,装备了四五个弹弓,使得他的号召力慢慢开始攀升。我感受到了来自于邻居的威胁,通过围绕在身边队伍人数的不断减少,我的威信正在逐渐消退。费尽周折,我终于翻到了一条新的自行车内胎,父亲把它藏在床下的筐子里,并用一个盒子包好。我毫不犹豫地一剪刀将充气的气门芯铁嘴剪掉,用它制作了一支可以发射火柴棍的火药枪,轮流交给队伍里的士兵玩耍,“啪”地一声,所有的威信和欢乐都重归故里。由于无私的壮举,为我赢得了极高声誉,此时再回到领导岗位,水到渠成。而建中,则在几天后,鼻青脸肿地出现了,立刻有属下告密,因为偷气门芯东窗事发,被那个没有文化爱喝醋父亲,狠狠地揍了。我们都发出了轻蔑而开心的欢笑。
享此荣誉一周多时间,父亲车胎爆裂,须要更换新胎。翻箱倒柜了半天,只找到了半条早已被裁剪得面目全非的废品。恼羞成怒的父亲,掐着我的脖子,将我提回屋子。在户外,我表现出了一个领袖应有的大义凛然。因为确信,那群手下,一定会跟随在父亲身后,并会趴在窗台上,充满同情地窥视我的。但父亲撸光了碎叶的红柳条太具爆发力了,这些在荒漠中饱经风霜和干旱的植物,经过了一冬的积淀,在春风的抚慰下,身姿柔软,韧性十足。落在身上,疾如飞砂走石,狠如饿狼撕肉,柳枝与身体接触的瞬间,竟能发出清脆的声响,像两只手在用力鼓掌。它们代替父亲,成为了暴怒的语言,一口一口咬在一个年仅十岁的娇嫩有余老练不足的皮肤上,很快就涌出了一群蚯蚓般的文字。只几个回合,我就如实招供了,何况手里火药枪,比我更早地吐露出了真相。但是木已成舟,赤脚医生的父亲,在擦完淋漓大汗之后,背着药箱出门了。此后在近半个月的时间里,父亲一直肩背药箱,步行十余里,去给连队的农工看病。事后才知,那条胎的价值,竟足以顶我们全家五口人一周的口粮,而且还要凭票才能购买。怪不得父亲如此歇斯底里,那是记忆里被收拾得最惨烈的几次重要教训之一。但因此而赢得伙伴的信任,维持了较长时间的执政地位。当时的我,一边摸屁股上蠕动着的蚯蚓,一边安慰自己,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由于在同一个班,我会经常伏在建中家昏黄的灯光下,完成作业。其实也没多少功课,课外图书也少。如果谁的口袋里装一本连环画,后面会跟很多人的,这时候,书的主人就可以提出要求,用别人最好的东西拿来换阅。当时的连环画书也很便宜的,厚的几毛钱,薄的还有几分钱的。但对大多数家庭而言,无法提供购买连环画之类的奢侈品费用的,尽管那时的课本不掏钱,读书也没有学费。
作为天津支边青年后代的苏鹏,就有许多画书,那都是他远在天津的爷爷奶奶寄给他的。这让我对从未谋面的苏鹏的爷爷奶奶,充满了好感,也让我对天津这个没有任何感性认识的城市,生出了无限的倾慕。一个生产连环画书的城市,该是一个多么让人神往的地方啊。这让我时常回到家里追问父亲——我的爷爷奶奶在做什么?他们生活的城市有没有画书?父亲总是哑口无言,用手轻轻抚摸我的头,似乎想把我的问题从头脑里摸掉。这让我更加确信,不是哪里都能出画书的。这种结果会让持书在手的苏鹏,愈发趾高气扬。要命的是他总能拿出成套的连环画书,让你无法不为了后面的故事情节而屈从于他。记得不真切了,是为了能借阅《隋唐演义》或者《三国演义》连续画书的某一册,我只好遵从别人的要求,用自己精心制作的一把弹弓,换得了三个小时的阅览权。后来团部的新华书店里也开始销售连环画书了,我把零花钱一分一分地积攒起来,还时常寻遍连队四处角落,捡拾一些金属废品和牛骨羊头,卖给回收站,换得一些汗津油皱的角票,从书店里购回自己心仪已久的画书。
由于我家的三个孩子中,只有自己一个男孩,就非常羡慕建中家有四个依次排列的兄弟,以至于竟幻想,自己如果是他家的孩子该有多好,这种亲近的结果,使我常常借故住在他家,身体似乎提前找到了归依的感觉。只是到了吃饭的时候,看到他们全家对醋瓶的趋之若鹜,才陡然放弃成为一家人的想法,对醋的恐惧,让我最终回到了自己家里,解决温饱。
最后一次在建中家住,好像是在四年级的一个冬天,那时父亲已经调动到另外一个连队,过几天就搬家了。我们好像已经预感到了时间的紧迫,搬家前的好几天,我都和建中挤在一起。五个孩子,混在一张硕大的由芦苇捆扎起来的床上,玩耍疲惫之后,依次睡去。我挤在了最里边。是被窗外呼啸的寒风唤醒,还是半夜被尿憋醒,回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我用手一摸,床外几条熟睡的身体阻挡了我下床的途径,而窗外的阴风怒号和天寒地冻,更将我起身到户外解手的想法吹散一地。越来越鼓胀的膀胱和身体承受力的对抗,成为了无法调和的矛盾。原以为凭着意志力,可以坚持到天亮的。而此时的境遇,有点大江东去的悲凉,一直没被重视的涓流,积少成多,变成了汩汩的溪水,业已形成磅礴之势,意志的天平,正在慢慢倾斜。最终,生理成为了胜者。无奈之下,只好把床沿和墙面中间窄窄两公分间距,当成了卫生间。起初还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带有试探性质的浅尝辄止。稍一松懈,就摧枯拉朽、喷薄而出了。作案之后,身体轻松下来,精神却陡然沉重了。怕无耻勾当被发觉,一直没敢睡死。天稍亮,在所有人起床之前,悄悄坐起,匆匆着装,而后衣冠不整地逃离现场。连续两天猫在家里装作做功课,没敢再去建中家打探虚实。第三天,就举家搬迁,离开了六连。
按照生活的常态,我是不应该和比我小五岁的小牛成为伙伴的,这种年龄的差异,让我始终对他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小视感。从六连搬到打井队后,我常常想念建中。但十几公里的距离,把这种想念变成了虚妄。我只好放低眼光和心态,发现一些新的,能让我的生活充满色彩人物和事物。小牛的出现,毫无疑问,是物理距离的产物,因为他们家和我们家,共用着一堵墙,是最近的隔壁邻居。在没有熟悉的朋友和小牛天天来找我的双重作用下,我与他出现了若即若离的状态。这种交流,看上去更像是无奈的选择。后来知道了我们两家有许多相同之处,都是湖南人,家里又都是两女一男三个孩子,小牛有两个姐姐,而我则是一姐一妹。伙伴的缺失和地域的陌生,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六连的美好时光,十分怀念。
感觉到小牛家的生活水平很高,是在我连续几次看见他吃白面烤饼开始的。当我和小牛同坐树阴下,我咀嚼着定量供给的干涩粗糙的高粱面窝头,而他却有些耀武扬威地啖食烤得焦黄的白面饼子,鲜明的质量反差直接击伤了我垂涎三尺的饥肠,所有的矜持,在白面饼诱惑下土崩瓦解。我曾试图用自己的窝头与之交换体味一下,但被小牛当场拒绝,他还十分老成地对我说:高粱面太难吃了!
我知道自己已经深深陷入了对白面饼的无限神往之中。如何才能吃到小牛手里的白面饼子,成为当时亟待实现的阶段性目标。
我决定用他最喜欢听我讲故事作为筹码,来获取实物,这招果然奏效了。为了不让大人看见,每到黄昏十分,我就会躲在屋后的菜园子里,给小牛讲故事。往往讲到惊险和关键处,突然停顿下来,说自己饿了,回忆不起来后面的情节了。小牛总会不出所料地回家,掰一块白面饼子,换取后面的详情。我边吃边为自己的聪明暗自得意。为了能获取更多的细粮,我不得不在较长的时间里,借阅许多书籍,来拓展知识结构,以期顺利达到对等交换之目的。一年后,粮店增加了白面的供应,我不需要再为半块饼折腰了,但读书的爱好,却因此养成。这让我一直觉得,白面饼子才是我文学的轨道。现在想来,虽然出发点稍显卑鄙和狡黠,但却是真真切切又实实在在的。在饥饿面前,“高尚”这个词很羸弱,我们的胃,只对粮食负责。这是我能记忆起来的,用智慧获取物质资料的开始。对小牛,我是心存感激的,直到高中毕业,上大学离开连队,小牛都恪守着不能外泄的承诺,这个秘密就像酒曲,被岁月酿成了老窖。
现在我能真切地体味到时间的流速,长大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城里工作,对童年伙伴的情况了解的越来越少了。只有逢年过节,回到连队和母亲断断续续谈起时,才很飘渺地知道一些不确定的信息。建中只读到初中,回到连队,买了一辆拖拉机在辅助父亲侍弄田地,现在已娶妻生子。苏鹏早回到天津去了,再没回来。小牛也考上了湖南老家的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内地,没再回新疆。
小时候住在一排房子朝夕嬉戏的伙伴,长大后各自天涯,这是成长的魅力还是生命的无奈?原本以为,我们也会像我们的父辈们一样,成为邻居,朝夕相处。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沉静的时候,让记忆顺着时间溯流而上,慢慢采摘出那些栖息在灵魂深处的童年印象。是不是也会闭上眼睛,让低下的头停靠在支起在手背上,那些儿时的名字像漂浮在水面上的叶枚,在我的默诵里慢慢地打个旋,便走远了。
再也返不回去了,童年是一张单程车票。
旧事
有时候我们经历过的许多旧事,总会被记忆不辞辛苦地捡拾回来,这种对往昔追忆的起源,大多来自于一些旧物的作用。一幢破败的老宅,一件斑驳的家具,甚至一个熟知的人名,它们所折射出的信息像一匹识途的老马,会牵引着我们,曲曲折折挤过往事窄窄的巷道,让思绪迅速追上已经消亡的真实。就像透过历史博物馆的玻璃橱窗,我们可以看到那些小心摆放的陶罐、鼎簋或者竹简、漆器,在早已完成了它们所承担的使用价值后,又被人们从久远的尘埃深处挖掘出来那般。这些陈旧符号,虽然已被时间消磨得形容枯槁,面目全非了,甚至有些故事,折戟沉沙,沦为千古之谜。但即使残垣断壁,或烂砖碎瓦,也都会孤注一掷又尽心尽力地搭建起一座解读的桥梁,摆渡着现代的目光去探究历史的真谛。
一些人会在秋天里老去,年龄成为被日子搓洗的衣裳,华发般泛白的枯叶和皱纹般皲裂的树皮,总让我无法将一株老树和一个老人区别开来。我曾经回到故乡,面对着一些沧桑的面孔,这些被岁月用旧的生命,吃力地搬动着迟缓、呆滞的目光,端详着我,良久之后竟能从混浊的记忆里,打捞出我的乳名来,再沿着残缺的齿间颤颤巍巍地轻轻唤出,像我已故的奶奶。无法控制的情绪,一下就将我推到了几十年前。
其实,一个人,当你开始回忆的时候,你的经历早就像一本读旧的书了。破损的毛边、褶皱的页面以及斑驳的封皮,那些曾经清晰文字变得昏黄而模糊,只有童年的片断,成为书里栩栩如生的插图。多年以后,当我身居在故乡之外的繁华都市,那无法随行的童年就像被遗落的一枚奇石,一直蛰伏在一个叫塔斯尔海的地方,仍释放着它无尽的能量。每每想起,都难以释怀。
由于生存地域的缘故,注定了我的童年走不出那个有着几百号人的六连的。那时的阳光和蓝天就像戈壁和荒漠一样,廉价而充足。至今我都无法理解,那个时代的人们,在食不果腹的情况下,却勤奋地生产着一个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女人们在攀比着谁的肚子更具潜力,而男人则保持着高昂的斗志,起早贪黑,不计报酬。一个小小的连队,仿佛承担着半个地球的重担。既要劳动还要斗争,所有的人都奋战在生产和革命的第一线。大人们的忙碌,给了我们这些毛孩充足的玩乐时间和疯狂的游戏空间。让已为人父的我,每每看到与自己当年同龄的孩子,沉淀在书山题海的重压之下时,都心情沉重地报以辛酸的同情。或许正是宽松和自由,才给了我们与众不同的童年。
依据居住地的远近和父母间邻里关系的亲疏,孩子们也自然划分出鲜明的阵营。许多个夏日,我率领靠近马厩的一干人马,以饲料草垛为营,拉起大旗。为扩大自己的领地和保护麾下的成员,经常率部与靠近猪圈的另一部族东征西战、扬我雄威。经过多次较量,胜败参半、喜忧间隔。誓不低头的勇敢和不计后果的胆魄,或许就是那时候练就的,我把自己的童年,制造的硝烟弥漫且热血沸腾。后来发现,许多胜利换来喜悦却无法抵御伙伴们对食品的垂涎。那时候的饥饿,像疯狗一样追咬着我们对食物的渴望,许多意志薄弱者,为了一块饼干,已叛变投敌,走向敌对的阵营。我从汇报案情的侦察兵吞咽口水时喉结处发出的声响,就明显地判断出,拥有食品,已成为稳定军心和巩固政权的基础。
作为首领,我当然得身先士卒。这个简单的道理,不是在我长大后从书本上学来的,它像原始部落的朴素公理一样,昭然而现实。当踩着两只歪斜的肩膀,从屋后偷偷翻窗入室时,我虚慌的心其实是狂跳不止的,即使只有八九岁的经验,但对于行窃这种明显与我人生观相悖的行为,依然让我心生愧疚。相同的房屋结构和相似的简单家具,逐渐打消了我对陌生环境的惧怕,仿佛进入了自己家里,不紧不慢搜遍每个角落,就像翻找着我落在家里的玩具。连续两家一无所获,除了半个窝头,几根咸菜,再无长物。属下一边揉着疼痛的肩膀,一边质疑我的翻找物品的能力。在这种尴尬而窘迫的形势下,我学会了深入思考:既然对方敢用饼干来诱降我的士兵,那就必须断了他的粮草!我果断出击,直奔与我对垒的沙军家。
侦察人员回来报告,沙家房门确实上锁。我从后窗轻松入内,没费多大劲就在卧室房梁高悬的吊筐里,找到了仅剩的半包饼干。这个罪魁祸首,虽然离我的期待值差距挺大,但毕竟是首战告捷,没有空手而归。我听到望风的伙伴,在使劲咳嗽,知道敌情紧急,便迅速钻出小窗,落荒而逃。
这次行窃到底对我的政权巩固,起到了多大的维护作用,早已模糊不清了,但依据当时的生活状态来推断,饼干是有着极大提升作用的。以至于事后的几天,我常常故意从沙军家门前走过,有些期待地想碰见他,看看他沮丧的表情。我甚至可以想象到他小心翼翼爬到床上,勾着手往框子里摸饼干的状态,以及发现东西不翼而飞后的愤怒和悲哀,一想到这里,我就有了一种春风拂面的快感。
此后不久的一个夜晚,我家的房门被急促敲开,是沙军的父亲沙有良。我猜想一定东窗事发了,自己在劫难逃,臀部比脑子更早地想起了红柳条的粗暴,开始隐隐作痛了。却见沙有良站在门边,怯怯喏喏,不像兴师问罪的样子。卑躬歉疚半天,才道明缘由。是来向父亲求助的,他妻子要临盆了,作为远离团部医院的连队赤脚医生,接生已成为父亲主体工作的一部分。直到他们出门好久,我慌乱的情绪才渐渐平静。
有很长一段时间,沙军不再像从前那样与我们针锋相对了,即使碰见了,他也远远绕开或者低头走过,就像斗败的公鸡,我甚觉奇怪。多方打听才知道,上面查出了他家隐瞒未报的海台关系,看来他家快要倒霉啦。果不其然,一周后的中午,我亲眼看见老沙戴着“特务”的高帽,被民兵押着游街批斗,关进 “牛棚”。从天而降的喜讯让我们团队兴奋无比,即使用未成熟的智力去推断,我们也可以充分地坚信,被“黑”的沙军,再也无力与我们抗衡了,他的散兵游勇,很快就都弃暗投明了,我成了六连,独一无二的孩子王。不久就感觉到,缺少了竞争的体制,让我们的娱乐,没有了争斗,也就没有了快乐。
几个月后,在放学的路上,忽然看见一个身穿半旧绿军装的男子——这是当时最统一的服饰——独自一人站在田埂,面对茂盛的植物和广阔的田野,认真地做着宣讲,仿佛那一行行挺拔翠绿的玉米杆不是作物,而是一方列队整齐的士兵,正在接受指挥官的命令。他在不停翻动十分醒目的红色语录本,成为绿色背景下最鲜艳的亮点。听到窃笑声,朗读停顿下来,军帽转过头,喊出了我的乳名。惊诧之中才发现,竟是沙军的父亲,他随即毫无过渡地开始面向我们,继续朗诵无法听懂的篇目。起先是几个,后来田头农渠的埂上,坐满了放学路过的学生,在文化生活十分贫瘠的氛围下,他一个人的独演,虽谈不上精彩,却足够新鲜。他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生活的水面,激起我们内心一圈圈欢乐的涟漪。直到沙军和他母亲匆匆赶来,强行将他拽走,我们才意犹未尽地离开。即使时间过去了三十多年,沙军当时显露的被泪水浸泡的羞愧,至今仍悬挂在我的记忆里。
事隔不久,在家里的饭桌上,父亲与母亲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终于剥开某些有关于精神分裂的医学术语,而直接翻译成通俗的现象——沙有良疯了!父亲作为连队唯一的医生,受领导指派,经过一段时间的跟踪、观察后,出具了“真疯”的医疗证明,才使他走出了“牛棚”。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沙有良都是我们追逐的对象,起先家里人还出来规劝,时间久了也就听之任之了,甚至几天不归,都习以为常。他时常出现在我们上学或放学必经的路口,一身半旧军装,左胸挂满了大小不等的各类像章,猛然看去,竟几分像战功显赫的将军。他能准确地喊出许多孩子的乳名,尤其对我,更是谙熟于心。我们总会很恶作剧地询问一些诸如你如何与台湾特务接头之类的不光彩的问题,便会引出两只很生气的拳头,追得我们一哄而散,却并不跑远,知道他不会真追。未几,又聚拢起来,继续与他答非所问,直到他毕恭毕敬地掏出语录本,冲着我们准备一以贯之的宣讲时,大家才慢慢散去,留下仍在喋喋不休的老沙。
或许是再没有人听他演讲的缘故,老沙开始用粉笔在连部室外的水泥黑板上抄写文章,后来发展到墙面上、大门上、甚至在电线杆上都留有他的手迹。包括父亲在内的连队相当一部分有文化的人,都会站在黑板前,摇头叹息:可惜了一笔好字啊!
家早已从六连搬迁到了离团部很近的打井队,仍然能时常见到老沙,出现在团部门口。走出了连队的他,找到了更大的施展空间,团部有了更多的黑板、墙面和电线杆。有一段时间,我们团部中学室外的十几个乒乓球水泥台面,竟全部写满了同一种字体,我们都能从这熟悉的飘逸的笔画里,找出始作俑者的踪迹。它造成的结果,是我们语文老师在批改完我们的作文时,不无觊觎地说,看看你们这些歪瓜劣枣的字,啥时候能赶上球案上的字,就差不多啦。无形将我们置于了一个精神病患者之下,这让我们十分气馁,再遇到老沙写字时,都会冲着他大吼,将其驱走。
等到高中时,已经很少见到老沙了。偶尔透过墙面被雨水冲刷的模糊的字迹,记忆才勉强追上一个身穿泛白黄军装,前胸坠满各式纪念章,头发花白的老人。有人说,他现在已经开始往博乐城里跑了。博乐是离八十九团有50多里地的一个县城,读初一时还是父亲带我去过一次。想起城市繁华的街道和琳琅的商品,我一下对老沙有些钦佩起来。却又极为诧异,他去城里干什么?住在哪里?以什么为生?这些疑问,也只是间或闪一下而已。高考紧张的学习,能覆盖所有的闲情逸致。
后来,我上了新疆司法警官学校,毕业后分配至博乐市公安局工作。如果不是几年后在公安局大门前听见老沙的呼喊,我几乎已经把他忘记了,整整十年的光景,再没遇见过他,甚至连片言碎语都没有过,就像江面上沉没的舟船,早被激流严丝合缝地消弭了。
我不会想到一个被门卫保安往外推搡的满身污垢的人,会突然大声喊出我的乳名,我和保安都愣住了。走到门前,端详半天,他一直在喋喋不休,你是熊医生的儿子,我认识你。我从打扮上,猜出来了老沙。这让我惊诧于他顽强的记忆力,即使我穿着警服,即使岁月这么多年的雕凿,他都能去粗取精,一下子把我从童年的画面中采摘出来,放在现实的境遇里,与之对视。他右手紧攥着红语录本,左手提着一堆拾捡的废旧纸壳,嘴里念念有词。他比以前憔悴多了,从油腻的旧军帽里刺出来许多杂乱的白发,佝偻着胸,一身破旧的军服污浊不堪,导致他胸前几枚像章也黯然失色。见到我,他的眸子顿时鲜活起来,成为全身唯一的亮点。他掏出厚厚一打行将揉烂的稿纸,让我带他进去找局长,给自己平反,还要把他安置在公安局上班。他嘴里不停地喊着我的乳名,好像我就是一根从水面漂浮过来的稻草,他响亮的音色招摇过来不少同事,他们都用奇怪的目光,测量着我和这个疯子之间的亲疏。
我只好把他劝到门外,说局长到北京开会去了,让他下个月再来。然后从兜里掏出十块钱,塞进他手里,哄着他离开。老沙相信了我的话,将自己的申诉状,小心翼翼地包好,揣在怀里。将一叠捆扎好纸壳搭在肩上,顺着人行道,晃晃悠悠往前走,在一根空白的电线杆前站定,掏出粉笔,正准备写字,被一个环保工人拦住,两人纠缠了一阵,才讪讪离开。
此后,有好几次我坐在警车里,看见极为醒目的沙有良,昂扬在大街上,还是一身油腻的老式军服,肩上用木棍挑着一捆废旧物品,旁若无人又匆匆忙忙,仿佛有许多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赶过去处理。
鼻子忽然一酸,眼睛也涩涩的。
老沙走在这个城市的大街上,远远望去,背影就像一根横梗的鱼刺,扎在我的视线里,也扎在这个世界的皮肤上。
深井
依据我的推断,井的年龄是要大于我的,因为打记事起,井就很老成地坐在连队的西北角。现在想来,应该是设备和技术的问题,井被制造得特别粗糙,周边自下而上用水泥块砌的边墙,凹凸不平。母亲告诉我,六、七十年代打井,是没有现代机械的,全靠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军垦战士,一锹一镐将砂石掘起,再通过极为简易的吊桶,把碎石吊上来,井下作业一班至少得四个人。由于要满足挥锹舞镐的空间需求,因此,井的口径都很大,约摸有三米多。谈到连队的这口深井,母亲就会摘掉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口气也凝重起来,这井曾留有母亲年轻时的汗水。当时除了一顶秫秸秆做的安全帽,我们什么防护措施都没有,但年轻人一个个争着下井,全凭着满腔的热情,如果不是吊桶里坠落的石块把你石头叔叔砸死,这口井我们完成的还是非常顺利的,你说咋就这么巧呢?他刚摘掉安全帽准备擦汗…….唉!即使事隔这么多年,我仍能从母亲的语气里听出深深的遗憾。大约是和一条人命有关吧,加之又从不正确的渠道听到了些加大了渲染的恐怖传说,自小我就对这口井怀有极大的恐惧。黑洞洞的,像怪兽的血盆大口,始终张在那里。有几次在伙伴的怂恿下,我鼓足勇气伸出头,也没望见井底,使得井在我心里,更蒙上了一层神秘。
后来连队为了用水浇地,把一根很粗的黑色胶管,从怪兽的口里直通进井底,电闸一合,这根吸管就会引导清泉,喷薄而出。尤其是夏天,我们会成群结队地围在水管前,把头埋进清泉里,猛喝几口甘甜的井水,夏季的燥热随即消失,一种清爽而惬意的感觉,流遍全身,井边的水池已成为畜养我们快乐童年的摇篮。
母亲陪父亲到内地看病去了,奶奶全面主持家务工作,往家担水的任务无可选择地落在十岁的我和比我大一岁的姐姐身上。在夏季,我们每天只需等到井管开始抽水的时候,靠近水管,把水桶接满,所以并没有真正意义上走近深井,这种待遇一直持续到仲秋。
停止抽水后,我只能提着空桶,第一次无限敬畏地近距离观察井架:两根槽钢横空凌架在井上,槽钢上虽然焊接了一大张厚厚的钢板,也勉强只能覆盖井孔的二分之一,钢板中央掏一直径半米的圆洞,上架一座铁制的辘轳,再缠绕着细钢丝组成井绳,绳头一个铁质挂钩,构成了我们取水的全部道具。
在饥饿的驱使下,渐渐淡漠了恐惧,我们必须把水担回去才能做饭。尽管姐姐装作很勇敢,她自己站在辘轳摇把的里端——身后就是半圆形什么也没遮盖的空空深井,从她不敢低头的状态我猜出,其实姐姐心里也十分害怕。就这样,两只瘦小的胳膊紧攥着摇把,一寸一寸将半桶水,晃到井面,我在提桶时才第一次窥视到井底,五六十米深的水面,折射成小小的圆镜,映照着两个模糊的身影。
事情大凡都是这样的,有过第一次成功的经历之后,对一种事物畏惧,开始慢慢减退。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甚至可以和姐姐边摇边轻松地数着辘轳的圈数,水也由先前的两人抬一桶改成轮流挑两桶了。
好景不长,随着冬日的临近,气温越来越低,最后开始结冰了。连队职工在挑水的过程中,难免将少许的水洒在井沿上,久而久之,连站脚的地方都结满了冰,起初的时候,我和姐姐不知所措,只好等着前来挑水的叔叔阿姨帮助我们,随着冬季越来越深,寒冷的气温把我们冻得无法等待,只好鼓励自己走向冰台,怕满桶水太重,我们承受不起,就在桶离水前先晃动井绳,让水洒去一半,这样会减轻许多压力,再颤颤巍巍地将半桶水摇出井口,倒入另一只桶中,来回折腾几次,终于盛满,再手扶井架,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回到地面。
在以后的劳动中我发现,如果在冰面上洒一些水,再站上去,鞋底表面会被粘住,这样就不滑了,这个发现让我兴奋了好久。在下次的担水中,桶里都会预留一点水,洒到了井边,把双脚站上去,不再担心脚滑了,效果很好。但刚开始操作时,仍出现不少问题,由于尺度不好把握,一旦水洒多了,鞋就会被冻得很牢,我们又得花费更多的时间来松动鞋子。所以有一段时间,经常有人看见我和姐姐站在危险的井台边,相互拉扯。
直到现在我都深刻地记得那次事故,缘于我想到同学家里去玩几天,才决定一鼓作气把水缸添满的,三、四担水之后,的确有些精疲力竭了,加之冬季又都戴着棉手套,不宜抓牢摇把。眼看水桶就要升出井台了,我却右手一软,摇把从手里滑出,沉重的水桶迅速下坠,井绳牵引着辘轳飞速反转,铁摇把重重击中了姐姐的左手臂,使她当场趴倒在井台上,不是右手及时抓住井架,很可能就跌落井底,我们都吓哭了,跪在井口,半天也没见有大人来,我只好扶着姐姐慢慢爬下井台,坐在雪地上。稍事休息,我一个人起身,想把那桶水慢慢摇上来,却觉得根本没有了重量,才发现,桶坠落得太猛,从井绳上脱钩落在了井里。姐姐也忘记了疼痛,和我一起趴在井壁上往下看,除了晃动的两颗小脑袋,我们什么也看不见。我的心情悲哀到了极点,水桶当时对我们的家境来说,是个十分重要的大件。思忖再三也没找到好的办法,我们只得担回仅剩的一桶水,然后去求助邻居的任叔叔。他带我们到了井边,走了好几圈,最后指着固定在水泥块缝隙里用钢筋做成的爬梯说,都是冰,太滑了,冬季不能下井,等到明年春天再下去打捞吧!
一冬过后,是否再去打捞了那只桶,我现在已记得不真切了,但那座井架,井架下厚厚的白冰以及那眼我吃了十几年的水井,却牢牢地镌刻在记忆的深处了,直到八十年代中期,我上大学离开连队,那井依然以不老的状态,活跃在农工的生活里。
在城里工作,用的都是自来水,对井的概念也就越来越模糊了。后来听母亲电话里说,连队马上要安装自来水了,这又让我想起了那口老井。终于要废弃了,竟生出了些许眷恋,好像那井活着,我的童年就不会消亡一样。再后来母亲也离开了连队,把家搬到了团部,最后我把母亲接进了城里,就更少眷顾我的出生地了。
前不久出差,我专门让司机拐道去了趟连队,想看看那口老井是否还在。这有点像去探望与我有着亲密关系的很久不见的长辈,更像是对他晚年生活状态的探视。
车子行走在平坦的马路上,以前上学走的泥路,都铺上了柏油,路两边是葱郁划一的林带,后面是规整的条田,一幢幢新修的民宅,从车窗前一滑而过,整个连队像被精湛的外科大夫做过了整容手术,实在辨不出真容了。沿着依稀的记忆,车子左绕右拐,约摸走到老井的位置,却见一堵院墙挡住视线,院中央一座高耸的水塔拔地而起,经打听才知道,这里已是供附近几个连队用水的水厂。
我走进大院,没见到期待中的老井、井架和辘轳。从值班室出来一位中年人,我讲明来意,他指着地面说,这就是那口老井,不过井口被完全封死了。他友善地从老井边上打开一个小井盖,告诉我这井依然在发挥作用,只不过都安装了先进的水利设备,在值班室通过电子按钮就可以调节和控制所有的水量。
时隔了近三十年,许多东西都发生了变化,我想老井的水质是不会变的吧!那种甘甜、清冽,一如童年的夏季里,我们含在口中的清泉。
我从水塔里接出了一碗井水,慢慢举到嘴边,看到清澈的水面上映出了自己清晰的皱纹。闭上双眼,感受清凉的童年,穿过我的胸间。
暖冬
我不知道已经住进了高楼,在冬日严寒里享受着暖气和阳光的我,为什么仍时常会想起那间墙壁斑驳的老屋以及土块垒起的火墙和被煤炭烧红的铁皮炉子。
那是一个物质十分贫乏的年代,只有很少的家庭才有一两件能被称之为家具的物件,贫困像是被克隆出来似的,绝大部分人家都一贫如洗,但是冬日里用于取暖的铁皮炉子,却是户户不可或缺的家什,它用弱小之躯与强悍的冬季抗衡,将严寒驱逐在门外,支撑起了整个家庭的春天。
日头被冬季的寒冷早早就驱赶到山背后屋子里,天刚暗下来,我们兄妹几个就会拥围在炉边,期待着父母亲能像变戏法似的,给我们带回来一些瓜子或者黄豆之类的欢喜,我们兴奋地观望,大人们会在炉子上放置一块四方铁皮,然后将瓜子平摊其上,用小火慢慢烘烤,父亲一边翻动瓜子一边讲着故事,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惹得我们刨根问底。长大后才知到,父亲编讲的故事既不曲折又不精彩,但当时却足以让我们痴迷其中,更垂涎三尺的还有火炉之上那慢慢焦黄的作物,许多时候,炒作的程序刚进行不久,我和妹妹就急不可耐地伸手品尝了,父母亲只是喊着:不熟!不熟!并不强阻我们的馋性,所以烘熟之后的内容,往往有一小半已提前被我们解读得支离破碎了。现在想起来我都无法猜透,到底是故事还是零食更加吸引了我们,使得我们对被昏暗的煤油灯点着的夜晚,充满了最迫切的渴望。
只要父亲在家,每次他都会将炉火捅得很旺,炉膛的火焰会被烟囱抽得呼呼作响,那种声音听上去既温暖又振奋,好像整个世界都在燃烧,冬天似乎马上就会被烤化了那般,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全家人拥围在一起,用故事和欢笑抵御寒冷更让人惬意的事了。共同的贫困使得每家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差距,因为没有对比,所以我们并不觉得苦。没见过收音机,更没听说过电视机,仅有的几本小人书,也早已被传阅得残破不全,所以,晚上烤炉火和听故事,就成为我们十分神往的一件事。但这也是经常不能实现的愿望,大部分的晚上,父母亲都要去开一场全国性的没完没了的革命会议,我们的夜晚,只得交给既没文化又讲一口地道湘语的奶奶,实在无聊,我们也会逼着奶奶讲故事,看着她磕磕巴巴的神态,我们得意地模仿她费力调整的半土方言,而后发出那种被耍弄成功了的恶作剧式的坏笑,明白后的奶奶,用她的小脚,将我们追得满屋子的欢乐!这一切的景象,即使我闭上眼睛,也会像采蜜的蜂群,蜂拥爬满我盛开的记忆。
一声尖锐的欢叫,将往事吓跑掉了,回过神来发现,是六岁的女儿在电脑上玩游戏过关了,她的兴奋是夸张和唯我的,丝毫没有在乎别人的感受,高档的学具、玩具丢弃一地,吃剩的巧克力、蛋糕也七零八落。回想当年,为了得到母亲奖励的一个鸡蛋,我甚至可以去四五里外的地里背好几趟玉米秸,然后将珍贵的鸡蛋怀揣在兜里,舍不得吃,不时地抚摸鼓起的外形,心里都会因为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属于自己的鸡蛋感到无比兴奋。母亲说: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可以天天吃鸡蛋!现在想来,至少我当初读小学的动力,一大半来源于此。和现在丰富的物质条件相比,我们的成长要辛酸的多。而如今,正因这无限的丰富,使得我们的孩子对物质,早已无所渴求,在她们的认知世界里,所有想要的东西,无需付出什么劳动,掉几滴眼泪或者大闹一阵便唾手可得,我不知道,在她们的意识里,还有什么东西能刻骨铭心?其实,所谓的珍贵,是在艰难获取的过程中,经过几番不懈的拼搏,所得到的结果,付出的艰辛越大,其珍爱的指数也越高。不经努力就轻而易举地得到果实,会使他们觉得索然无味,当然也就弃如草芥了。所以,我们不能埋怨孩子们的朝秦暮楚,是过度物质掩埋了她们应有的坚贞不屈。
我忽然觉得,被许多先进的电子产品和华美书刊拥围的女儿,是十分孤单的,在这些毫无温情的产品堆里,她在努力寻找着自己的兴趣,这些无法双向交流的思想,最终会使她的性格变得自负而脆弱。就像现代的人们,再也无法扛起过去的苦难了,甜蜜的物质蛀坏了他们天生坚强的牙齿!
楼房越盖越高,使我们的脚步离生存的土地越来越远,防盗门越装越厚,使人间的温暖流露的越来越少。即使是一家人,大部分时间都围着电视机或者电脑,在别人设计好了的程序里,消耗自己的真情。
高度的文明,使得人们的情感越来越淡薄,我们只有靠回忆那些温暖的往事来抵御窗外的寒冷,是的,在外面的物质世界泛滥成灾的时候,我们内心所恪守的精神,早已骨瘦如柴!
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像我一样,时常想起那间破旧的老屋以及屋里的家什,就像坐在一截破败的古城墙边,闭上眼睛,用心聆听,依然能感受到墙内曾经的繁华和喧嚣。
能走远的是时间,走不远的是记忆。
年味
如果把年比作一坛老酒的话,成长就是打开了瓶口的塞子,岁月在成熟了我们思想的同时,也冲淡了对过年的渴望。所以,至今想起来都会觉得,过年其实是在过一种心情,尤其是针对七八岁的孩子,尤其是生活在物质十分匮乏的七十年代。新年的日期,无疑是埋在一年里最期待的种子,一场场降雪,就是一步步走向年关的台阶,它引导着我们童稚的心情,在冰天雪地的氛围里,春暖花开。
谈到过年,我就不能不去谈那个冬天,那十几粒水果糖和围绕着甜味挥之不散的记忆。
甜味似乎是我小的时候永不知疲倦的追求,在缺滋少味的岁月里,我们会走进玉米地,拔起一根根被称之为“甜秆”的外形酷似甘蔗的玉米秆,总会有几根出类拔萃,能从中咀嚼出糖的甜味,来滋养被粗茶淡饭挫钝的味蕾,也因此毁坏了不少庄稼。我们也会走向荒野,从许多荆棘丛中,采摘一些鲜艳的浆果,再一枚枚仔细品尝,也总能寻找到几粒酸甜可口的惊喜,但这些都不足以与真正的糖果抗衡。所以,当接到通知,每家派人到连部办公室领取过年配给的水果糖时,我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心,霍然一下就被甜味给抓走了。
我坚持追随在母亲身后,其用心昭然若揭,在零下三十几度的寒风里,竟丝毫未觉出寒意。连部外面排着长队,每家大人身后都跟着几个孩子,兴奋的表情,写满了每一张笑脸。
终于轮到母亲领糖了,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姐姐领着小妹也早已等在了旁边,一边跺着脚抵御寒冷,一边伸长脖颈盯紧母亲。从队伍里挤出来,母亲手里攥紧的花手绢,包裹的仿佛不是糖,而是我们兄妹三人等盼了几个世纪的愿望。每家十五粒水果糖,全年的甜蜜都被母亲揣在了怀里。我和姐姐的再三央求以及小妹的动情哭喊,终于松动了母亲等到大年三十才发糖的决定。她再三掂量,从手绢里选出一颗,发给小妹,然后又挑出一颗,剥开糖纸,用牙齿将糖一分为二,分放进我和姐姐的嘴里,然后自己咂咂舌头,将遗留口腔的渣屑品味干净。甜蜜很快就消弭了我和姐姐认为不公的抱怨,并让自己很快回到现实之中。离年三十还有些时日,不能一下就消费掉得之不易的战利品,我要回了母亲手里的糖纸,将融化了小半的糖果吐出,重又包裹起来,放回兜里。隔一会儿再掏出,用舌尖舔一舔,反复操演,延长着甜味在我的生活中弥留的时间。
大年三十晚上,我终于领到了一粒完整的糖果,它躺在我的手心里,被拳头紧紧攥着,仿佛松开就会松鼠般窜出野外,以至于,睡觉时,我都会将那一粒牵肠挂肚的甜蜜压在枕头底下,不时用手触摸,直到入梦,直到第二天醒来又重新抓入手中。长大之后,我的胃开始拒绝甜味,不等吃完一粒糖就开始泛酸,这或许是小时候求之不得而造成的物极必反的结果。所以,对甜蜜的回忆,被搁浅在了我的童年里。
过了初五,除去我们消费掉的,我还精确地记着,应该还剩七粒糖,锁在母亲床边那只硕大的木箱里。那把小小的铁锁,冷酷而无情地阻断了我美好的奢望。但箱子里面的内容,却像火山的岩浆一样,翻滚着我孜孜以求的决心。我用尽了自己收集的废弃钥匙,甚至借用了邻居伙伴的不同钥匙,却无一能够打开,只好将焦点回归到母亲身上的那把原配钥匙上。此后我看过不少反特的电影或电视剧,总会涉及到盗取保险柜钥匙的情节,来体现我地下党的聪明智慧。每当看到这里,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三十多年前,我智开大木箱,巧取水果糖的画面,狡黠而大胆,让我至今想起来,都坚定地认为,人的才智,其实是被你想获得的物质逼出来的。
我几次故意将房门钥匙落在家里,然后索取母亲的钥匙开门,她总会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好像识破了诡计,或者亲自回家开门,或者从钥匙链上取下那枚房门钥匙交给我,使我的企图一次次流产。苦思冥想之后,我认为自己必须另辟蹊径。几经观察,终于发现,奶奶帆布箱上的锁头与母亲大木箱上的大小、颜色都极为相近,这让我的情绪一下子兴奋起来。我终于研制出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对奶奶而言,我骗用她的锁头玩几天,是毫不费力的,接下来便是耐心等待时机。对我来说,大木箱子充满了神秘,一些好吃、好穿的东西都是从中取出。母亲开箱从不让我们围拢,这愈发增强了我的好奇。
终于等盼到母亲开箱的时候,我掩饰住狂乱心跳,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靠近放锁的床边,用身体挡住母亲的视线,在她将我轰走之前,迅速将两把锁头进行调换,而后喜不自禁看着母亲用我刚换下的奶奶的锁头,将那只大木箱子锁好,还用力拽了拽,确保锁牢。待母亲走出家门,我立即将门反插,用钥匙将奶奶的锁头打开。原以为有许多宝贝的木箱,装着一贫如洗的家里稍稍值当一点的物品,比如肥皂、过季的旧衣物、一块准备做棉鞋的黑条绒布、几斤做棉裤的棉花等,我的手迅捷伸进箱子,开始搜索。终于摸到一只新做的棉鞋,从中掏出几斤粮票、几尺布票,这些于我无用,快速还原。又去探寻另一只棉鞋,一下就触摸到那几粒熟悉的形状,让我浑身战栗不已。我数了数,只剩六粒了,一定是多分给小妹了!此时,已没有时间抱怨,虽然一把糖都攥在手里,却不敢多拿,怕被母亲发觉,只取了一粒,投石问路,其余的忍痛放回。有了这次成功的盗取,我想,只要不被觉察,那些糖果早晚都是我的。而后,我再掏出刚才偷换了的母亲的锁头,将木箱锁好,没有任何破绽,猎物已收入囊中。
几天之后,母亲将我们兄妹三人叫到一起,问谁动过箱子了,这让我十分惊愕。我当然矢口否认,此案之精密,肯定无从侦破,但家长却用了更为有效的防范手段——更换了一把大锁,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使我童年的智慧,成了绝版。多年之后,我做了警察,笑谈中问过母亲,她是如何发现木箱被动过了?母亲惶惑着摇摇头,什么糖果?我记不起来了。
被我刻骨铭心了几十年的“盗糖事件”,对于长辈们竟如此的微不足道,而正是这些足微小事,构成了我记忆的基石。一粒糖果,无论价值还是重量,都不足以改变一个“年”的走向,却让我深刻地记住了那个缺少甜味的时代,因为稀有,才倍加珍爱,它让“年”这个节日,充满了意义。
越来越淡的年味告诉我,时间带走了我们对物质的渴求,也带走了从艰苦生活中萌发出来的弥足珍贵的精神欢愉。
责任编辑王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