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旋花
2016-11-22刘亮
刘亮
刺旋花
刘亮
一
她所有的悲剧都源于那个阳光灿烂的中午。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当时,因为父亲是地主,解放后她受了很多苦,听说新疆军区到湖南招女兵,她毫不犹豫地就报了名。1952年她进疆时,只有16岁,为了走得顺利,她还故意给自己多报了两岁……
作为八千湘女中的一员,她坐闷罐火车、敞篷汽车、毛驴车、马车,千里迢迢一路烟尘从湖南到新疆,先是在乌鲁木齐集中学习两个月,然后又东返,被分到驻地在哈密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六军十六师四十八团,在二道湖的戈壁碱滩上屯垦戍边、开荒造田,修建红星渠;再后来又调到七角井盐化总场,在二队食堂帮厨。
那是4月底的一个中午,眼看就到饭点,她正忙活着从厨房把馍馍、菜往门外端。
那天的菜是见不到一点油腥气的大锅老白菜,里面有很多黄糟叶子,本来她是随手捡出来丢掉了的,放到湖南老家,这样的菜叶子确实只能喂猪,猪都不爱吃,没想到在这里却成了宝贝,被炒菜的朱师傅又全拾回去了,还批评她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说这些菜都是用大汽车专门从哈密运来的,成本高着呢;而且新疆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有这样的菜就不错了。
那天的馍馍是包谷面蒸的,为了不散架,好歹掺了点白面,全是200克一个的大馍,黄橙橙的色相,身上都裂着口子,往外喷涌着甜香,看上去诱人,闻起来也有味。这东西,从小吃惯了大米的她在湖南没见过,到新疆后却是朝夕相伴形影不离。头几次吃还行,后来却是越来越难将就,不光塞牙,还吃得她胃里老是泛酸水,她不喜欢吃,却又不能不吃,因为当时,就连哈密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上几次米饭,更别说这七角井盐化总场了。一大堆馍馍里面,有不少是她的手艺,虽然帮厨时间不长,但她上手快,几天就学会了发面揉面蒸馍馍,就为这还受到过二队队长王玉成的表扬。
她正忙着,连抹把汗的工夫都没挤出来,这时门开了,从外面进来一个胡子拉碴个头不算高的陌生人,穿身洗得发白的黄军装,戴顶旧军帽,灰头土脸的,看上去窝窝囊囊。
“同志,给我买个馍。”那人走到她面前,右手伸到裤口袋里摸索着,看样子是想掏钱。他说话声气也不高,跟人一样窝囊。
“我们的馍馍是给自己职工吃的,不卖。”她抹了把汗,撇撇嘴很不屑地道。在他面前,她觉得自己一下子高大起来。
“那我多给你钱好不?”那人右手还陷在口袋里,抬头看着她,似乎有些意外。
“嘁,多给钱也不卖给你。”她扭过头,不理他了。
“你这个同志啊,你现在不给我卖馍馍,待会,还得给我做面条。”那人直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忽然笑了。
你还想吃面条?她心里想着,“嗤”了一声。食堂确实存着些挂面,可王队长说了,那是给上面的领导准备的,轻易不能动。
这时,门口又挤进来几个人,领头一个,正是队长王玉成。
“队长。”她脸上浮出笑,得意地喊。还没到吃饭时候,可她已经把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不用说,又该受表扬了。
平时待她很热情的王玉成此时似乎没有听到她的招呼,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溜了一下便直勾勾盯住那个陌生人,同时发出一声喊,“老营长!”显得惊喜万分,他一边喊一边疾步上前,黑漆漆的脸上,连皱纹里都是笑。
等王玉成跟那个陌生人握完手,他身后那几个大老爷们也纷纷上前,抢着跟那人握手,一个个就跟喝了酒似的,情绪高涨。
“老营长,您哪时候回来的?”等大家跟那人寒暄完,王玉成问。
“刚到。”那人简单地答。
“您这一回来就到我们二队检查工作,这是对我们二队的信任。您放心,我们一定提前完成任务。”王玉成拍起了胸脯。
“一队李凤山那边也不慢吧?你别让人家甩得太远就行。”
“李凤山算个屁。您放心,怎么着我也不能给您丢脸啊!”
那人点点头,淡淡地笑了笑。
“老营长还没吃饭吧?”王玉成又问。
那人回头看了她一眼,脸上浮出一个含义复杂的笑。
刚才王玉成和他的对话,她一字不落全听在耳里,尤其是对“老营长”三个字印象更是深刻,已经猜出那人应该就是这片土地上的最高领导房远山。
虽然之前没见过面,可关于房远山的传闻她已经听到不少:据说他转业前是解放军六军十六师四十八团的一个营长,在延安时曾经当过共产党第一支仪仗队的仪仗兵,迎接过美国的什么“马蝎子”特使,曾多次见过毛主席,还参加过保卫延安,解放西安、兰州等许多战役,打仗非常勇敢,立下过赫赫战功;据说他爱人长得特别漂亮,而且知书达理,不过,因为嫌他没文化,两个人关系并不是很融洽……
她的心一直悬在半空,这时见他看自己,心底更是“嗵嗵”地敲起了响鼓,怕他告自己的状。
“还没有呢。”那人声音淡淡的,再没多说什么……
“快,小龙,赶紧给老营长下面,老营长爱吃面,”王玉成吩咐着,说完又笑着给那人介绍道,“小龙是新来的,湖南妹子,人勤快,爱吃辣椒,人也泼辣。”
“下什么面条?弄个馍馍,加点咸菜,多省事。再说,你们这不是还有现成的白菜吗?”那人抬了抬手,像是要阻止她。
“那哪能行。小龙,你快去啊。”王玉成瞪起眼冲她嚷。
她忙转身,奔后堂而去。
“我说老王,你嚷什么?房营长来了你就这样啊。看把人家小姑娘吓的。”她听到,身后有个陌生的声音这样说道,那声音瓮声瓮气的不太流利,似乎平时很少讲话,听起来很别扭,也很独特,一下子就刻在了她心里。
临进后堂时,她心怀感激地回头,王玉成身后一张方方正正陌生的脸,看到她在看,脸上多了一丝憨笑。就是那个声音、那张笑脸的主人——王木生,后来成了她的丈夫。
过后她曾不止一次想,房远山和王木生一定是她前世的冤家,一定。
王木生让她生不如死整整十年,而因为房远山受的罪,则更长更久更深更重……
在七角井,她的名声差,主要是因为王木生。
在旁人眼里,王木生是好人,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王木头”,是说他人话少老实得就像截木头;还说他干活不惜力,待人真诚,整天“阿弥陀佛”的,特别善良;对老婆也好,每天下班不管回家多晚、工作多累,还得做饭、洗衣,干家务伺候老婆。他给场里打井塌方惨死后,大家都为他叫屈鸣冤,甚至有人说,“王木头”死在井里,那是老天爷看他可怜,不愿他多受活罪。
她有三个儿子,在旁人眼里,这三个孩子打生下来她就没正经管过,一个个瘦得跟三年没吃饱过的猴子似的,“王木头”死后,幸亏有组织照顾,不然没一个活得下来;三个孩子前脚刚离开学校,后脚就被她一个个撵出了家门,全赖组织安排工作。为这,大家背地里也都骂她,说她这样的亲娘,盐化总场再找不出第二个。
此外,还有人说她孤僻古怪,不愿与人交往;说她小气、说话冲人;说她爱贪小便宜……总之,女人有的诸多坏毛病,她基本上都背着。
可谁又知道她心里的苦?
来新疆前,报纸上都说来了这有多好,可谁知道,来了没多久,组织上就把她们像小猫小狗似的,发给了那些男兵,当老婆。不愿意不行,哪怕想选个好点的主人都不行。当时,考虑到是组织介绍,一切行动都要听指挥,又看王木生老实,对自己好,哪怕他比自己大了十好几岁,她也还是答应了。
没想到,他可真不是个好东西,简直就不是个人,别人都说他老实得像块木头,可有他那样的木头吗?新婚整三天没让她下床,不管她怎么哀求,他都不肯放过她,说好不容易娶了媳妇,要把前些年欠下的事都补回来;说他想要儿子,还说是毛主席说的,‘人多力量大’,要跟她一起多培养革命接班人,建设祖国、保卫边疆,幸亏他死得早,不然王建设王祖国王保卫后面,可能真还要再添个王边疆……
当时她也奇怪,他一天干那么重的活,还哪来那么大的劲折腾她?把她弄得,每次都跟上刑场被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一样,连路都走不稳,出不了门,也就干不成活,就为这别人还说她懒。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和他在一起那十年她几乎每天都要咒他快死,他的儿子,她没一个喜欢……
她觉得,自己这一生就像戈壁滩上的刺旋花,竭尽所能地绽放,为这片偏僻贫瘠的土地增添一点美好。可她能够拥有的,却只有碱土、风沙、干旱,无尽的苦与痛。
她只能怨自己命苦,眼里没水,看错了人。
那时,她对王木生印象不错,对房远山的印象也很好。
有一次,那是大战红八月劳动竞赛中的一天。
当时天已经擦黑,她和劳作了一天的职工们伙在一起,正蹲在食堂门前吃饭时,房远山领着王玉成匆匆地来了。
“同志们,哈密8辆拉盐的大卡车刚到,他们明天还有别的任务,所以今天晚上必须赶回去。咱们现在就得尽快把车装满,这个任务比较艰巨,希望大家能够抓紧时间,苦干、快干加巧干。”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巡视了一圈,看到很多人碗里的包谷糊糊已经见底,便高声命令道:“吃完饭的,现在就跟我走!”
等她按照王玉成的命令烧好一锅开水担到工地时,亮如白昼的皎洁月光下,一队、二队两队职工展开的劳动竞赛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
“每队4车,咱们绝对不能让一队给比下去。”她听到盐堆旁,正往麻袋里装盐的王玉成高声大气地喊着,鼓舞士气。
她看到,随着大锹抡动,很快麻袋便装满了,撑着袋口的两个人麻利地把麻袋移到一边去绑扎袋口,并给别人腾出地方。
她看到,袋口捆扎好后,两个人一组,抬起麻袋便飞快地朝停在二十几米外的墨绿色大道奇汽车走去。
她还看到了王木生,这家伙,仗着身子壮实,竟然蹲到了足有100公斤重的麻袋面前,让跟他搭伙的那人扶着帮他把麻袋放到背上,在那人帮助下,他弓着腰站起身来,扛着麻袋就走,速度比两个人抬要快得多……
等她端着一碗半凉的开水走到王玉成面前时,这才发现,王玉成身后,抡着一把大锹埋着头正往麻袋里装盐的人竟然是他。
她不由自主地吐了吐舌头,她没想到,他也会亲自参加劳动。
不到两个钟头,8辆大汽车便装满了。
“……没有工具自己造呀,
没有土地咱们开荒,
没有房屋搭帐篷,
劳动的双手能够翻天地,
戈壁滩上盖花园……”
她跟着人流,一边往回走一边和着大家的节奏高声唱着那首当时很流行的名叫 《戈壁滩上建花园》的歌。虽然干了一天的活,又加了这么久的班,可大伙似乎都不累,愉快的歌声响彻银色月光覆盖下的苍茫戈壁。
“小龙,老营长还没吃饭,你回去后赶紧下碗面,送到我办公室,别忘了加两个鸡蛋哦。”快到队部时,王玉成嘱咐她。
她赶紧回到食堂重新开火,等面煮好,端到队部王玉成办公室时,王玉成不在,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两手搁在桌上,右胳膊枕着脑袋,静静地趴着,像是睡着了。
她放缓步子悄声走过去,把盛着面的黄色搪瓷盆轻轻放到他面前,正犹豫着该不该把他叫醒,却一眼瞥见,他半张着的嘴里,还含着一块煮熟的洋芋。
那一刻,她心底,一股崇敬之情水一样开始汩汩流淌,很快便将她淹没……
王木生死后没几年,房远山的爱人也死了。
那是文革时期,房远山当时挨批挨整,他金枝玉叶般的爱人也跟着倒霉,房远山久经风雨,没被整出什么毛病,他爱人却被折腾出了问题。刚开始,只要听到开批斗会的大喇叭一响,哪怕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会下意识地双手紧紧地捂住耳朵,两眼紧闭,往地上一蹲,身子发疟疾似的不停地抖,如果当时是在房子里,她蹲下了还会小心翼翼老鼠似的往墙根屋角缩;再后来她就彻底疯了,连自己的丈夫、儿子都不认识,整天胡言乱语衣衫不整地四处乱闯,也不知怎么一不小心就掉到鱼池里淹死了。
爱人死后房远山很伤心,好长一段时间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不过个把月工夫,头发便白了一半,精神、身体也差了很多。
房远山爱人去世后,她曾经幻想,待在房远山身边,照顾他,不光因为对房远山的敬,更因为对王木生的怕。
王木生刚死时,她有一种解脱了的快感,没有丝毫伤心难过的感觉,而这也是场里人说她狠毒的原因之一。她原以为,从此以后,她的日子就如雨过天晴、风和日丽,再也不会经历那些痛苦。这却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生活中,王木生的身影依然无时无处不在,家里的角角落落,院子里、灶台上、椅子上、床上……往哪看都有他的影子,而三个孩子的一举一动每一句话,都仿佛是他在导演、策划,白天是这样,晚上睡觉,他也老是来骚扰她,让她睡不安稳。她想,王木生肯定已经发现,他的死是跟她有关的,因为他活着时她天天咒他,希望他死,所以,他的鬼魂才会一直缠着她,让她整日不得安宁。
她也知道,王木生生前最佩服最怕的人就是房远山,她相信,如果她和房远山在一起,王木生的鬼魂肯定不敢再靠近她。
“你别让我走好不好?嫂子不在了,我愿意照顾你……”有一次,她麻起胆子直接扑进了房远山怀里。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朵刺旋花花骨朵,正待开放。她想,自己长得并不丑,房远山应该不会拒绝,他会帮她绽放把她采到手的。
“你别这样……”当时,房远山就跟被火燎着了似的,一把把她推开,“我知道你一个人孤单,带三个孩子不容易,你应该再找一个男人。我不行,你知道我跟你家老王的关系……”他的脸涨得通红,话没说囫囵,转身便进了另一间屋子。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男人。望着他的背影,她又羞又急又敬,还有点担心,害怕房远山会因此看不起她,从此不再理她。可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几天后,房远山召集一帮部下,正式认了她这个干妹子,生活中也一直关心她。在他心里,他大概真的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即使有外人在场,也一点不避讳对她好。也是因为这一点,还有人误会,他和她有那种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刚听到这种传言时,她既生气又惶恐,怕给房远山带来不利影响,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去见他。可房远山不怕,照样来看她,“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听他的口气,根本就没把那些闲言碎语当回事。
这使她更加坚信,房远山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心里对他的敬重也更加强烈。
二
那个血红色的下午,是她后半生痛苦的源头。
“老营长的事你都知道了,你得帮帮他。”她记得,王玉成来找她的那天下午,她看着胡子拉碴一脸疲惫好像几天没有合眼的王玉成,好一会都没反应过来。房远山的事,她确实知道不少,比如那年年初,他就被造反派夺了权,下了台,还三天两头地站到台上,戴高帽子、坐“喷气式”、挨批挨打,肋骨都断了三根,直到王玉成和他的那些老部下也成立了一个组织,全力保他,他的日子才好过点……但她不知道的事肯定更多,她不知道自己能帮他什么忙,也不知道王玉成要自己帮他什么忙。
“现在你去新生队队部办公室,王渭生也在那,听到门外有人敲门,你就扑到他怀里,喊‘救命’,说他‘耍流氓’,剩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王玉成这番话说完,她嘴巴张成了一个洞,脸是黑的,心却敞亮起来。她曾听说,房远山的爱人喜欢上了正在场里新生队接受改造的王渭生,是为这事?
可她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
关于房远山和他爱人的故事,在盐化总场传得很广。
那还是1946年夏天,当时,房远山所在的教导旅一团正在延安甘泉县清泉沟开荒。有一次,房远山出门办事,远远就看见小路边树下斜靠着一个人,似乎是睡着了,旁边还有一头灰驴,正不停地用嘴拱那人,像是那人身上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他过去一看,地上躺着的是一个一身书卷气衣裳干净整洁的白胡子老人,两眼紧闭、脸色赤红,显然是得了什么急病。他再一探鼻息,见老人还有气,赶紧就掐人中。老人醒后,他又把老人带回了团部卫生队。老人那时浑身无力,连驴都骑不稳当,是被他背回去的。老人彻底好转后,他又把老人送回了家。通过交流,老人知道他还没成家,为了感谢他,非要把自己刚刚18岁的孙女许配给他不可。那女孩子他也见了,很漂亮,说不动心是假的,但想到随时会打仗,而自己是一个军人,还是个连长,好歹是个干部,觉悟自然不能低,所以不敢答应。老人便找到了他认识的房远山所在团的团长罗少伟,而罗少伟考虑到老人是当地很有名望的一位爱国民主人士,便给上级打报告由上级领导特批同意了这桩婚事。两人婚后,因为战斗任务重,一直聚少离多,包括儿子房勇出生,房远山都没能守在爱人身边。再后来,房远山终于在七角井落脚,安稳下来,可当时盐化总场刚刚开始建设,他一直忙于工作,也顾不上去接爱人和孩子,享受家庭幸福、天伦之乐。直到50年代中期,在组织和同志们的再三催促劝说下,他才把爱人和孩子接到身边。
她听说,房远山和爱人结婚时,他27岁,而他爱人刚刚18,两人其实没什么感情基础;她还听说,房远山的爱人念过学堂,知书达理、性情温和,房远山却是个一字不识的大老粗,人长得土气不说还邋遢,所以虽然房远山一直把爱人当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天天供在家里当菩萨,他爱人却死活看不上他,哪怕已经给他生了个儿子,对他依然是不冷不热的,一天下来跟他话都说不上三句。
说心里话,她一点都不喜欢房远山的爱人。很多人都把女人比作花,如果说盐化总场其她女人是刺旋花的话,那房远山的爱人就是牡丹、玫瑰那些富贵花儿,好看是好看,可摆在这块碱土地上很不相宜。
房远山的爱人和王渭生好上了的传言刚起时,她不信。因为她知道,王渭生是“老九”(这是当时场里对新疆1949年9月25日起义的国民党部队的统一称呼),而且是一个犯了错误正在接受劳动改造的“老九”。
据说,王渭生曾在南疆一个连队当过文书,1964年的“社教”运动中,随着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性格耿直书生气十足的他因为常说一些不该说的话成为领导点名的重点批判对象。当时,树批判对象是形势的需要,每个单位都得有靶子,成为靶子也不能说明人真的有多坏。可他不服气,找到领导理论,又因为领导当时心情烦躁随口骂了他一句娘而一时冲动,直接给了领导一个大耳光。就为这一巴掌,他成了“反革命分子”,全连开起了他的斗争会,然后又将他送进了劳改队;就为这一巴掌,他老婆丢下刚满4岁的孩子丢下家投奔了新生活;也是因为这一巴掌,一年后,他来到了鸟不拉屎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的七角井盐化总场,在新生队接受劳动改造。
照道理,不管男人女人,只要稍懂形势,不傻,就不会离他太近。房远山的爱人怎么会跟他好上呢?就因为他人长得英俊,有文化?
“我只是想帮老营长教训教训他,让他别再缠着嫂子。这事,如果你家老王还在,我不会找你;如果不是这些年你一直把老营长当哥,我也不敢找你……”王玉成低沉的话语将她拉回现实,又联想起上次看房远山挨批斗时的样子——
那天,天刚刚擦黑,广播便响了:
“革命的同志们,造反派的战友们,批斗大会马上开始,请你们赶快进入会场!现在勒令走资派、黑帮、三反分子以及钢杆和铁杆保皇派,迅速挂上你们的黑牌子、带上你们的狗头帽、穿上你们的保皇衣,责令你们坐上喷气式跑步进入会场!如果十五分钟不到,小心你们的狗头!”
她丢下手里正洗的菜,很快便赶到了批斗大会现场——盐化总场大礼堂,因为广播上说,今天在台上挨斗的,也有房远山,以前批斗会都是斗别人,斗他,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看批斗会,那是她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因为出身不好,文革开始后,许多以前关系不错知道她底细的人,突然就不理她了,有的甚至对她摆起了臭脸,说风凉话,前几天还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朋友,一转眼好像就成了两个阶级的敌人,这让她一下认清了许多人。因为看不惯那些两面三刀的人,也不想给那些依然关心自己的人惹麻烦,那一阵,她从不主动跟人交往,就像一条挨过石头、棍子知道厉害夹着尾巴的狗,一直是灰溜溜提心吊胆的,门都不愿出——这种情况持续了很多年,并且彻底改变了她的性格,使得文革结束后,她依然喜欢独来独往,不愿与人交往。
好在,因为丈夫根正苗红,又是因公殉职,她并没有遇上太多麻烦。
在她的记忆中,那天晚上,十盏100瓦的大灯泡将大礼堂照得亮如白昼。
大礼堂最前方,靠墙放着三张长条桌,算是主席台,台后最中间坐着李凤山,他两侧是其他6个造反派头目、运动积极分子。在他们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张足有一米多高的大幅毛主席像。会场两侧红旗招展,与会群众呈半月形,排在主席台前,中间的还有位子可以坐,靠边的就只能站着。会场周围,还站着许多手持棍棒的造反派在维持秩序。
场广播站的人早就在会场里装好了播音设备,因为批斗会还没正式开始,这会正在放一首名叫《社员都是向阳花》的歌:
“……公社是颗红太阳
社员都是向阳花
花儿朝阳开
花朵磨盘大
不管风吹和雨打
我们永远不离开她……”
唱到这儿,歌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李凤山那熟悉的声音:“把走资派、黑帮、三反分子以及钢杆和铁杆保皇派押上台。”
随着李凤山一声令下,房远山和其他几个人被造反派两人一个鱼贯押上了台。他们全都戴着高高的纸帽子,脖子上还都挂着用黑笔写了名字又被划上了红叉的大木牌,绑着木牌的铁丝明显很细,细到四五米以外根本就看不见,好像那些人有什么特异功能,能把大木牌凌空吸在胸前。
“现在,先让走资派、黑帮、三反分子以及钢杆和铁杆保皇派向毛主席请罪。”李凤山喝令。
房远山和其他人刚转过身,他们身后的造反派便齐齐出脚,往他们膝弯处狠狠踹去。站在房远山身后的造反派大概是胆小心虚的缘故,力道不足,费了三次劲才让他跪倒在毛主席面前。
等他们请完罪,李凤山又命令他们转过身,面向会场跪下。
随后,运动积极分子开始宣读批判稿。他们读一段,台下便有嗓门高过屋顶的人带头喊口号,先是喊“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带头的人喊完,群众中也有不少人跟着振臂高呼、吼声如雷,似乎要将屋顶掀翻……
那天的批斗会越开越激烈,台下不断有人挤到台前,对站在台中间腰弓成大虾一样的房远山以及他两边站着的所谓 “四大罗汉”“六大金刚”——那是场里没有跟造反派一起造反的中层干部们——进行着触及皮肉深及灵魂的斗争,一会儿让他们交待问题、一会儿让他们揭发批判,一会儿架喷气式让他们对革命群众低头认罪,一会儿又让他们跪下三拜九叩向革命群众赔礼道歉,嘴里还要唱“我们是牛鬼蛇神,我们是人民的罪人,我有罪,我该死,人民的铁锤,把我砸烂砸碎”……
她当时有些纳闷,依她对台上那些人特别是房远山的了解,他们都不是坏人,还都很能干。在那些人特别是在房远山的领导下,去年一年场里上交了110多万元的利润,而当时,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不过40元左右,算算,他为国家做了多少贡献?她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站在台上挨批?
她发现,虽然房远山和其他人一样也弯着腰在挨批挨斗,但那些挤上台敢动手的人基本上针对的是别人,没有人打他骂他,甚至很少有人敢正眼看他。
就这么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虽然现场气氛十分热闹,但效果显然不能让主持会议的李凤山满意。她注意到,李凤山的眉头一直是皱着的。后来,他把一个亲信喊到面前,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那人心领神会地下台后,又纠集了一帮人,神情严肃地给他们交代起来。
过了一会,大概是看到准备完毕,李凤山拿起话筒喊道:“革命的同志们,今天批斗会的会场秩序很混乱,之所以混乱,完全是因为房远山这个黑帮、走资派造成的,现在让他站到前边来,单独接受大家的批判。”
这下,斗争的矛头一下子集中到了他一个人身上,一群膀大腰圆经过授意早有准备的壮汉冲上台,对着他又踢又打,随着一记重拳,她看见,他重重地倒在了台上……
想到这,她的心一下就软了。
她当时以为,王玉成真的只是想教训一下王渭生,让他不要再纠缠房远山的爱人。她根本就没想到事情的严重性,“来人啊,他耍流氓……”随着她一串夸张的呼喊,一伙手里拎着铁锹把显然是早有准备的人闯进门,一拥而上,二话不说,冲着那个倒霉家伙就抡……
“我没耍流氓,我什么都没干……”王渭生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一边发出一种拉长了声的惨叫。
而他的辩驳仿佛“向我开炮”的信号,铁锹把抡得更圆了。
似乎血红的梅花在眼前绽放,开满了整个世界,她怕了,不由自主地捂住了眼睛,眼前正在挨打的这个男人连挨都没挨上的身子在瑟瑟地抖。
终于,惨叫越来越短促,喊声也在不断地低下去;再后来,耳边只剩一圈使足了劲的粗重的喘息、铁锹把划过空气的呼啸以及落在什么东西上的钝响……
就在她面前,王渭生被人活活地打死了;而那个血红色的下午,也似乎跟她耗上了,不死不休,往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她眼前、梦里,跟她的关系,比她的影子还要亲密……
过后细想,其实打人的那伙人她都认识,留给她的印象也都不错,感觉都是好人。她不明白,他们怎么会一下子变得那么凶残、暴虐、血腥、毫无人性?
那是文革开始后的第二年,在那个年代,打死一个敢对革命烈士遗孀耍流氓的坏人比踩死一只蚂蚁还寻常,加上那一伙除暴安良的革命群众个个根正苗红,都为革命做出过贡献,所以最后没有一个人受到追究,没有一个人承担责任。
三
王木生死后,她所经历的痛苦,是从那个亮如白昼的夜晚开始的。
那年她还在盐厂二队的食堂上班。
那年再向上溯一年,盐化总场的政治舞台上,年满60的房远山已正式退场,虽然影响力仍有,但说话已经不像在位时那么管用了。
那年,她最小的儿子王保卫已满18,通过王玉成——由房远山力荐接任了场长——打招呼,场里安排了工作,被她撵出了门。
她记得,那天下班时,广播里正在播《关于对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平反、改正问题的通知》。直到睡前,她还在想着这事。
那晚她睡得很不踏实,虽然并没有做那个已经纠缠了她很多年的关于那个血红色的下午的噩梦,可这个梦同样不轻松,梦里有一座很高的山,又累又渴又饿的她沿着没有路的山坡在往上爬,早就筋疲力竭了,却依然看不到尽头……
让她醒转的,至少应该是第二或者第三个耳光,她刚睁开眼,下一个耳光已经接踵而来,力道很足,“啪”的一声,震得她耳朵“嗡嗡”地响了好一阵。
还好,看到她微仰起头,耳光没有再继续往下落。
如水的月光从窗户倾进屋中、洒在窗前,屋子里光线很足,亮如白昼。
“谁?”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支起脖子,看着坐在床边的黑影,下意识地问,问完才想起害怕,张口便是一声尖叫。然而,叫声刚起她的嘴便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掩住,连她的头一起被按回枕头上。这是谁?他要干什么?院子门是顶牢的,房门也已经锁好,他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她脑海中闪电般掠过这样一些念头,与此同时,她惊恐的目光捕捉到,黑影另一只手上,长着一把雪亮的匕首。
“王渭生,还记得不?”黑影手从她嘴边拿开,声音压抑着显得很急促,有些颤,似乎很紧张。
如果说夜深人静有人闯入她家将她从睡梦中打醒,让她感到害怕,待看到黑影手中的匕首,她心里的怕就如水涨船高,凭空又多了几分浑身都开始发抖、牙关打战的话,那么“王渭生”三字入耳,她已经不再是怕而是发自内心的恐惧了。那个血红色的下午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身体不再颤抖牙关不再打战,连怕都忘了,仿佛被摄了魂,成了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大脑一片空白,不再有任何意识。
“他是被你害死的。12年了,你是不是已经把他忘了?”黑影一巴掌抽在她脸上,飞快地说着,越来越激动,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一把刀,毫不留情地往她心上扎着,将她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啊……”她疼出一声惊呼,双手抱头,紧紧地捂住耳朵。
来了,该来的到底是来了。
她知道这个深夜来访的不速之客是谁了,这些年,虽然她从来没有刻意、主动地靠近、打听过这个名叫王善良的孩子,可对他的关注,却不比任何人少,知道他父亲死后,他被跟他父亲关系不错也是“九二五”起义人员无家无室光棍一条的老孙收养,一天天地长大,算算今年已经十九。
她甚至不止一次设想过他上门复仇时的情景。
细数这一辈子她最对不起的人,肯定是王渭生;细数这一辈子她做得最伤天害理没法心安理得的一件事,肯定是听了王玉成的话去害王渭生。这些年,因为王渭生、因为那件事,她做了多少噩梦啊?每年清明、鬼节,她给王渭生烧的香烛纸钱要比给丈夫烧的多好几倍,可没用,在她眼前活活被人打死满身鲜血的王渭生还是会经常在梦里与她相遇,向她索命。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她脑海中浮现出小时候听过的这样八个字。“你爹是我害的,你杀了我吧!”这句话说出口,她闭上了眼,只觉浑身一阵轻松。
死就死吧,再不用做噩梦了。
她已经不想再受那种罪了,没人知道每天晚上被噩梦惊醒瞪着眼睛盯着屋顶直到天亮的那种痛苦。
她能感觉到,长在他手上的匕首已经抵到了她心口,凉丝丝的,让她双乳生寒。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出了窍,走在去天堂或是地狱的路上。
“我不会杀你的,但你要赎罪,你要记住,你欠我爸一条命,从现在起,你的命就是我的了……”黑影的声音这时已经平静下来,似乎一切都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中,而且,那个声音距她越来越近。
当她的意识终于回到现实知道刺入自己身体的东西并不是锋利而冰冷的匕首时,她开始挣扎、反抗。她一直觉得王渭生是她害死的,她欠王渭生一条命;她也不止一次想过赎罪、想过补偿,甚至是以命抵命。可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样赎罪;她也想不到,王善良竟然会让自己这样补偿,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但在肌肉紧绷年轻力壮的他面前,她的抵抗完全徒劳,掐着她脖子的那只手很快便让她浑身聚不起一丝力气。
最后,她不得不认命般闭紧了眼,无奈地想,或许她就该这样赎罪、这样补偿。当年,因为对她耍流氓而死的王渭生实际上什么都没干;而今天,王渭生的儿子替他把事做了,他是不是也就不算冤死了?
既有因,便有果,你这是在为自己犯的错误付出应有的代价,她想,这是报应。
那个亮如白昼的夜晚终于过去,但她并没想到,胆大包天的王善良尝到甜头后会再一次找上门来,换句话说,她还得继续赎罪。又一个深夜,当王善良第二次走进她家,一语不发,理直气壮得好像上自己家床一样爬到她床上时,她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的,是已经去世的“王木头”的脸。
也是在这间屋子,也是在这张床上,也是无数个像这样寂静的夜晚,孩子哄睡着以后,王木生就像现在的王善良,一次次扑到她身上,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而当时远比现在年轻的她只能默默地忍受,比白天在众人面前老实巴交的“王木头”更像是一截木头;时光再往前追溯,刚结婚时,更年轻的她在这种状况下是会反抗、会求饶的,可惜没用,至少有两次,王木生用上了麻绳,就像战场上对付敌人一样把她绑成了一个肉粽子,而且,每每这个时候,王木生会变得更加亢奋,更加的精力旺盛,更加的不知餍足……
王善良终于在她身上发泄完毕,在她的再三追问下,她才知道,王善良竟然有她家房门暗锁的钥匙。他轻描淡写地告诉她,这钥匙是他把她小儿子灌醉以后,取了她家的钥匙去配的,而外面的院墙,哪怕再高上一米,他一样能翻进来。气得她第二天就把三个儿子手头的钥匙全都收了回来,又给房门换了一把新的暗锁。也正是这件事,让她又多挨了场里人的骂,骂她狠心。
然而,这个新来的“铁将军”依然没能挡住王善良第三次上门讨债的执着步伐,这次,门是她自己打开的。
事实上,那时的她对男女之事非常厌恶。虽然之前,通过姐妹们的玩笑闲聊,她已经明白,只要找个称心可意的好男人,那种事情其实可以让女人很舒服很快活。可她却从没感受过,她不想,心里根本就没有那种欲望。也正因为如此,她并不想用这种方式去赎罪,更何况,是跟一个和她小儿子差不多大的男孩。
可没办法,在几乎全场所有的大狗小狗公狗母狗“嗷嗷”狂吠着的助威声中,他在外面擂鼓似的不停地敲门。如果她不把门打开,她相信,门早晚会被他敲烂,而且,第二天全场人都会知道她跟他的关系,知道很多她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旧事,这些都不是她想看到的。
再后来,嫌每次给他开门麻烦、惹出的动静大,她一赌气,索性晚上房门都不锁了,院子门也不顶了。这些却都是后话。
王善良进门后,一肚子不痛快的她注意到,昏黄的白炽灯灯光下,他的脸阴沉沉的,而且左边肿着,鼻子下面还有没擦干净的干的暗红色血渍,另外,他黄色旧军装最上面的一颗扣子也被扯掉了,黑色的线头仍露着。
一定是跟人打架了,活该,她快意地想着。再后来,她便对他跟人打架的事习以为常了,她发现,他几乎三天两头跟人打架,似乎老有人欺负他,让他受伤。
王善良将门关上,一句话不说,拖着她一只手把她拽到床边,然后直接去脱她身上的月白色大背心。
她犹豫了一下才开始反抗,两条胳膊一夹,背心便搂不上去了。
他看着她,脸上表情显得很愤怒。
“我欠你爸一条命,你可以杀了我,可你不能这样一次次欺负我……”她身子向前逼去,“你杀了我吧!”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现在的自己就像故事里那个面对敌人的铡刀不怕死的刘胡兰,无比顽强、无比高大。
他的脸胀得通红,眼睛里烈焰腾腾。他开始在自己身上摸索,似乎是在找那把本来应该长在他手上的匕首,但显然,他今天没带。
“你杀了我吧,你掐死我好了。”她眼睛一闭,又往前逼了一步。
眼睛闭上,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能听到他粗重的鼻息,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混合着汗水、莫合烟味道的浓重的男性气息,能感觉到他的愤怒与无奈——终归,那时的他并没有杀人的胆量。
时间停滞了没多久。他动了,两条胳膊一揽紧紧地箍住她,身子再往前一扑,她便带着他一起倒在了床上。她挣扎、反抗,她以为接下来他还会有更多的动作。可他没有,他就那样紧紧地箍住她,头用力地抵在她胸前,把脸深深地埋进她双乳之间,静静地躺着。她双手捧着他的脑袋,用力想把他的头扳起来,却不能如愿,他的脸似乎已经嵌进了她的胸脯。
努力了几次,她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胸前有了湿意,热烘烘的,不用说,那是他的眼泪。看着趴在她身上的这个孩子,乱糟糟的一头长发,她心头忽然生出一丝柔情,刚开始,或许只是一丝歉疚,这个孩子那么小就没了母亲,这跟她是没关系,可却是她害得他早早又没有了父亲,一个人孤苦伶仃,受人欺负,更重要的是,害得他连对象都找不着——毕竟当时文革刚刚结束不久,余温未绝,盐化总场本来就是男多女少,姑娘们眼里又只有“工农兵”,而像他那种成分、家庭条件,想找个女朋友,确实不容易。要不,他又何必以复仇为借口来找年纪一大把的她?
我这把老骨头,给了他又怎样?不给,过些年还不是得变成灰变成土。
这么想着,心头的那丝柔情仿佛一颗见风就发芽、见光就生长的种子,抽枝散叶,一会儿便长成了一棵冠盖如伞的参天大树。
她重新伸出手,不再去扳他的头,而是轻轻地一下下抚摸着他的脑袋,就像抚慰自己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猛地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望着她,似在询问。
迎着他的眼神,她缓缓地闭合了眼,双手摊到床上,仿佛战争结束后一个听凭发落的战俘,与此同时,从她微张的嘴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似在回应。
很快,她觉得自己似乎融化了,好像自己是一片辽阔无垠的大草原,而他则是一匹欢快活泼的小马驹子,在草地上撒了欢地奔跑驰骋、打滚嬉戏……
那一年,王善良十九岁,而她已经四十四。王善良说,她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女人,她信。
可能没人相信,跟全场人都不怎么来往,在大家眼中狠毒无情的她,在往后的日子,每次见到他,心底都会泛起一股母性的柔情,好像一头母牛看到一头失去双亲无家可归的小牛犊,甚至可以说,他才是从她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肉。是的,她相信,那就是母性。虽然她从来没有爱过她的三个孩子,可这并不能说明她的天性中就没有母性,只能说,是一直缺少一个契机去触发,让她天性中的母性觉醒、复苏。
现在,这个契机出现了。
这是一个很可怜的孩子,是我害得他7岁就没了爸爸,成了孤儿,受了那么多罪,是我造成了他的不幸,我得补偿、我得赎罪。和他在一起时,她常常会不自觉地这么想。这么想着,她的心就会软下来,身子也软下来,只要他要,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都愿给,无怨无悔。而那时,挂在他嘴上的讨债,也不过就是找她发泄一通,让她感受一下他无处排遣、无法释放的青春的欲望与激情,仅此而已,这种事,虽然刚开始她并不喜欢,却也没有带给她过多的难以承受的痛苦。
再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是他唯一的女人,而他也是她唯一的男人,渐渐地,年龄造成的心理上的不适渐渐淡去,肉体带来的生理上的愉悦却日渐清晰。是的,一种以前她从没体验过的性爱带来的肉体的愉悦在她体内渐渐萌芽、累积,一次比一次强烈,活了大半辈子,她终于体验到了以前姐妹们说的那种舒服、快活。随着荒芜已久的身体重新焕发出蓬勃生机,40好几的她甚至有了一种重回十八九时的感觉。
她可以确定,那段时间,他对她有一种深深的依恋,就像一个孩子离不开母亲,也像一个刚刚成婚尝到女人好处的新郎不愿远离他的妻子;不知为什么,不知从哪时候起,她渐渐习惯了对他百依百顺,她竟然对他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依赖感,虽然她不愿承认,但她确实不再排斥,甚至是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包括做那种以前她不喜欢做的事,每次,看到他在她身上释放完毕,躺在她身边舒适惬意全身放松的样子,她都会心生欣喜,同时暗自庆幸,自己脸上没有皱纹,模样并不显老,身上虽然有些赘肉,却也依然白皙丰满紧绷,让他迷恋。到后来,如果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来找她,她甚至会想他、担心他,会去打听他的消息。
她也想过其中原因,“我爸死以后,从来没人把我当回事,所以,我也从来不把别人当回事,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她记得王善良说过这么一句话。她呢?和王善良一样,好些年了,在这块名叫七角井盐化总场的戈壁滩,好像路边的一块石头,同样没有人关心她、在乎她,哪怕是她儿子,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长成的血脉相连的至亲。仿佛一团空气,她已经习惯了被人无视,她这1.58米身高、56公斤重的一堆肉,在那些人看来,活着跟死了一样没多大区别。
想一想,其实这很悲哀,毕竟,她还活着,她还没死。
现在,她却从王善良身上找到了一点自己存在的意义。是的,他需要她,虽然她相信,他也恨她,甚至想过要杀她,为父亲报仇。可他下不了手,理由很简单,还是因为他需要她。
是同病相怜,使他们走到了一起。她想。
站在王善良的角度考虑,他说的似乎也有道理,她欠他一条命,连命都是他的,那她的身子、她的一切当然也是他的,她似乎应该很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她找理由,这样安慰自己。
另外,还有一点也很重要,自从她跟他在一起以后,她再没有做过关于那个血红色的下午的噩梦。
除了他们自己,整个盐化总场没人知道,那时,王善良和她就像两贴粘在一起的膏药,分不开,也不愿分开。
也就是从那时起,盐化总场细心的人发现,她有了很大的变化,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以前,她待人冷淡、对收拾打扮自己也不怎么上心,虽然说不上邋遢,但确实很随意、不太在乎;而现在,她虽然还是不喜欢搭理人,可只要出门,总会把自己头梳得光光溜溜,衣服穿得齐齐整整,脸搽得白白净净、两腮洇出浅浅的红,一看就是用了胭脂香粉的——她“老来俏”的外号就是那时添的。
她自己清楚,这一切都是因为王善良。以前,她其实活得很空虚、很无聊,加上身体不好,肝上有毛病,需要常年服药调理,自己都没品出自己活着有个什么味?那时她还没退休,可夜深人静时候,她不止一次想,人这一辈子真没意思。王善良的出现,不光充实了她的身体,也让她的思想乃至精神一下子全都饱胀起来,就像一朵缺水蔫了很久的花,突然有了雨露的滋润,她没法不让自己绽放。
是的,是花。每次,她无比爱怜地捧着王善良的脑袋,或者是轻抚着他肌肉饱满的胳膊、后背,把自己像一张纸一样在他面前完全打开,任他随心所欲地书写时,她脑子里总会出现一片刺旋花海,她走到哪儿,哪儿的花朵就会绽放,满世界的馨香,美得让她不能自抑地发出一迭声的呻吟……
那时候的她,真的相信做了错事就会遭报应;而那时候的他,也只是一个单纯的没有多少坏心眼的大男孩。如果时光能够像停止转动的钟表,永远停留在那时候,她不会对自己的生活、不会对王善良有太多的抱怨。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王善良忽然对父亲的死因产生了怀疑。在查清父亲死因这件事上,他犟得像头牛,格外执着,她怎么劝都没用。
“我要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她拔起桌上那个暗红色铁壳暖壶的软木塞,脸上漾着笑,准备给刚进门一头热汗的他倒水。
“我爸的事……”他的声音突兀地大了起来。
她一下愣住,侧过脸,在她不无心虚探寻的目光中,面前那张白净的长条脸似乎涂了一层胭脂,泛着红光,两道浓眉高高挑起,眼睛直瞪着,连脖子上的筋都暴了起来,“我要知道真相。现在,你也该告诉我真相了。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谁是害死我爸的主谋?你得告诉我。”
她就手将软木塞丢在桌子上,轻轻地吐了口气。几年来,这是他第一次问她这个问题,而且是一进门就问她这个问题,难道他听到了什么?是的,他肯定是听到了什么。她的大脑就如高速行驶的汽车车轮,飞快地转动着。
“今天有人告诉我,我爸那事有蹊跷,依他的性格、为人,他绝对不可能对你耍什么流氓。这里面肯定有问题,你说……”他往前逼了一步,那张因过分激动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距她的眼睛不过一拳之隔。
她不动声色、缓缓地往面前的玻璃杯里倒满水,也将心底的紧张、慌乱彻底倒空,这才放下暖壶,迎向他的目光,叹口气不无哀怨地轻轻摇了摇头,“过去那么久的事,你何必再想?当年的事,纯粹就是一个意外,没你想的那么复杂,你要怨就怨我吧,是我害得你爸送了命,害得你那么小就孤苦伶仃,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都是我不好……”
“别说这些废话,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仔仔细细地说……”他恶声恶气地打断她,眼睛瞪着,似乎在她脸上布下了一张细密的大网,虾米样的谎言也无处可遁。
“你爸确实没对我耍流氓。现在想想,其实当时真的没什么,就是你爸进门时碰了我一下,正赶上我那时候心情也不好,就跟他吵了起来,骂他耍流氓。你可能也知道,你爸本来就是犯了错误发配到七角井来接受劳动改造的,这下更是罪上加罪,大家都批斗他,结果就……这事都怨我。”她轻声说着,脸上神色更加黯然,目光也转向他身后依然洞开着的房门。
“就这么简单。真的?”他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睛里从门外透进来的光,七角井的阳光总是那么干净透亮,让她的目光、神情显得格外真诚、不容置疑。好一会,他终于长出一口气,往后闪了一下身,从桌子底下拉出一张方凳,缓缓坐下。
“事情就是这样的,是我不好,把你给害苦了……”看着他恢复冷静,她心底涌出些小小的得意,但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神中,漫溢的却依然是真诚、怜爱与仁慈。她把玻璃杯挪到他面前,然后缓步上前,伸出双手,抱住了他的脑袋,同时身子也贴了上去,让他的脸抵到自己饱胀的胸脯上,就像一位母亲安抚她受了委屈的孩子。根据以往经验,这是她知道的对付他最有效的一剂良药。
果然,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连门口泻进来的阳光也停止了流动……
她在心里长出一口气。
她之所以隐瞒,一是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尘封土埋的,没必要再去挖掘,呛一鼻子灰;更重要的是,事情还牵扯到了房远山和王玉成,房远山不说,王玉成现在是场长,一根指头就能碾死他,所以还是让那事永远成为过去的好。
归根到底,她是为他担心,怕他知道了真相做傻事吃大亏。
“哦——”正想着,胸前突然传来的剧痛让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惨叫。她身子一拱,双手下意识地将他的脑袋抱得更紧了,同时低下头。他的头伏在她胸前,她看不到他的嘴,却可以感觉得到,此刻,他的一嘴利牙正隔着衣服狠狠地咬在她的右乳上。剧痛让她咬起牙关,双手用力,让他的脑袋跟自己的胸脯贴得更紧,而这个动作也进一步加剧了她的痛楚。她能感觉得到,他在发狠,牙齿已经陷进了那只曾经让他深深迷恋的乳房,以前,他曾无数次将她的乳房含进嘴里,却从没像今天这样疯狂,像是要把那块肉彻底咬下来。“噢——”她揪着他的头发,叫得越发凄惨,连脚尖都踮了起来,双肩耸起,身子缩成一团,似乎这样能够减轻自己受到的伤害。
“你害死了我爸,你必须付出代价。”他终于松口,抬起头看着她,两眼血红……
“当年,到底是哪些人打死了我爸,这你总知道吧?”他目光阴沉地望着她年过半百却依然红润找不出一丝皱纹的圆脸,有些不甘心地问。
“你别再纠缠这些事好不好?你今年都25了,也该好好谈个对象准备成家过日子了。那时候的事,你多少也该有点印象,两派武斗,不光动刀,连枪都用上了,死的伤的又不是一两个?”
“你别给我讲什么大道理。人家的事我不管,我只想知道,到底是哪些人打死了我爸。”他身子仍稳稳地坐着,只是稍稍低下了头,目光如剑,直刺她的双眼。
“嗯,那次事太乱,人太多,我真的记不清了……也奇怪,当时参与打你爸的人怎么都不在了呢,不是死了,就是后来调走了,这盐化总场,人员流动性太大……”她并没有避开他的眼神,只是稍稍动了动已经跪得酸痛的两条腿,特别是脚脖子上有老伤的那条右腿——最近几次,他每次一来都会强迫自己跪到他面前,让她老实交待,给他爸赎罪,她不习惯,却也只能屈服。她随口吐出了几个名字,说得很顺畅,却全都经过仔细斟酌,这些人,都是他无法找到的。
“就这些?”那些陌生的名字让他叹了口气,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她,仍是一副不甘心的表情,但口气却软了很多,显得很失望。
“我骗你干什么?给你说多少次,你不要再想那件事。”她悄悄松了口气,屁股落到两个脚后跟上,让自己跪得更舒服些。
“我爸的死肯定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给我说实话,不过,我也不相信,你的嘴能这么一直硬下去……”他冷丁冒出的声音风一样将她刮回现实。她看到,他眉头锁着,显得很不开心,一边说话一边抓起桌上一串小孩拳头大小的马奶子葡萄,足有十几颗,颗颗晶莹剔透如绿色的珍珠一般。话说完,他将那串葡萄一古脑塞进嘴里,连着茎一起大口嚼了起来。她看到,他腮帮子上的肌肉就像被人摁住了脑袋的老鼠一样疯狂地挣动着,显出他用上了十分的力量。不知为什么,她的心一阵痉挛,连上次被他伤过的右乳也隐隐地疼了起来。
她意识到了不好,可她仍然无法想象,眼前这个她命里的魔星、前世的冤家,这次又将带给她怎样的痛苦?
无论如何,她都得承受。
他是她的债主。
可他为什么就不明白,她之所以隐瞒也是为他着想呢?
“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他脸阴着,声音很冷,让人想到冬天,房梁下的冰渣子。
“我没骗你。”她仰脸看着他,神色平静,心却是惴惴不安的,难道,他又发现了什么。她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这次,她的腿没有动,现在她已经能够长时间地跪在他面前,任他发落了——用他的话说,那是赎罪。
“当年,我爸是被人叫到队部的,听老柴说,我爸去队部的时候,正好让他撞上,他还问我爸干嘛去,我爸当时回了他四个字‘让去队部’。这肯定是一个阴谋。”
“我不知道,”这话她是发自内心的,他的问题,她真的没有答案,顿了一下,她又无比真诚地补充道:“你不要听老柴瞎说,他那人,喝点酒就爱胡说八道。”
“他要没喝酒,也不会对我说这些了。害死我爸的主谋是谁?你告诉我。”他脸上笼着寒霜,目光仿佛两把凶光闪闪的匕首,一边说话一边轻轻地摇头,“你们这些女人,都是骗子,没一个好东西。”
“你不要胡思乱想,也不要听别人胡说八道。我发誓,如果我知道那个人是谁,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死后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她想也不想便开始赌咒发誓。
“我不会再相信你了……”他脸上,竟绽出一丝笑、冷笑。
她的心一凛,猛地凉下去,冷得就像三九天戈壁滩上的石头。根据她对他的了解,他很少笑,如果在他脸上露出笑模样,那只能说明他已经压制不住内心的愤怒,接下来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还没等她想出平息他怒火的对策,他的手已经高高地扬了起来,“害死我爸的主谋到底是谁?”
“你何必知道呢?你斗不过他们的。”她牙一咬,终于把这句话说出了口。她是真的担心他。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管是谁,你说。”他的脸扭曲起来,双手齐出,狠狠掐住她的脖子,“你说……”
虽然不曾亲眼看见,可她能够想象,他一定找了很多人,打听当年的事。通过他的不懈努力,蛛丝马迹正一点点显露,为了隐瞒真相,为了不让事情彻底暴露,她平白无故多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现在,她越来越力不从心、越来越难应付了。
可她还得应付。
她不能说,既是为他,也是为房远山。
当年叱咤风云的房远山如今已经老得连路都走不成了,今年不得不坐上了轮椅;更糟糕的是,因为中风,他脑子也不好使了,就连自己家里人都记不住,整天木呆呆的,嘴角挂着涎水像个活死人,看着都让人可怜。现在的他,明着暗着都不可能是王善良的对手。而房远山的儿子房勇虽然是学校的副校长,可他那职务,包括以前他那个教导主任的职务,很多人都知道那是场长王玉成一言九鼎任命的,不少人背后议论说他软弱,除了能在报纸上写个豆腐块,什么本事都没有,以他的能力顶多当一个普通教师。她清楚,就连房远山对这个儿子也是一百个看不上,“我给儿子起名叫房勇,是希望他长大后能像个战士一样勇敢。可他呢?被他妈带的,秀秀气气就像个女人。”从前,房远山曾这样给她发过牢骚。她相信,房勇肯定也对付不了王善良。
她要当好房远山身前最后一道屏障,保护好他。她不忍心、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英雄一世的房远山被王善良欺负。
半年前,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王善良从场里要到了一套很紧俏的新房子。房子共两间,40几平方,和场里其他人家一样,他又在房子外面圈了一个院子,并往院子里移了些树、盖了几间小房子,有厨房、煤房、杂物间,很像个家了。
从那时起,她和王善良见面的地点便换到了他的新家。
王善良将里面那间房用一堵墙一道门一分为二,外面面积大的做卧室,里面不过六七平方,靠墙摆着一张桌子,桌上醒目地摆着一个写有“先父王渭生之灵位”的木牌——据王善良说,他曾费尽周折想找王渭生的照片,也摆到供桌上,却一直没能找到,木牌前有一个暗黑色的陶土香炉,桌子下面有一个烧纸用的旧铁盆、还有一块一米五见方已经发黑的红色棉垫子。
“这块垫子是我爸留下来的唯一一件东西。”第一次走进这间小屋时,他这样说道。王善良说这话时她还没有太在意,但他紧接着说出来的话却让她的心又揪了起来。
“这些年,你给我爸的补偿已经够多了,我其实已经不恨你了。可你为什么不愿把真相告诉我?我爸不光死得冤枉,死了以后还得背个流氓犯的坏名声。你就这么忍心吗?从今天起,你每天都要按时按点来我爸灵前跪着,直到你告诉我,到底谁是害死我爸的主谋为止。”
为了逼出真相,王善良对她的折磨开始变本加厉,在他面前,她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台能喊能叫一边发抖一边还要冲他笑专供他发泄邪恶欲望的机器。
也是通过他的讲述,她才知道,他折磨她的那些花样都是从一盘香港录像带上学来的。她想不明白,那个与七角井盐化总场相隔万里之遥的地方,那里的男人女人怎么会那么无耻下流?也难怪那是万恶的资本主义,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那些日子,假如王渭生——那个因为对她耍流氓而死实际却什么都没干的冤死的男人——真的在天有灵的话,他一定能够很欣慰地看到,看到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延续着他血脉的他唯一的亲人替他做着他生前并没有做的事,看到她在他留下来的那张曾经陪伴过他的棉垫子上受尽屈辱百般痛苦。
“你是不是觉得很痛苦?只要你告诉我,害死我爸的主谋是谁,我保证再不找你麻烦。”每次折磨完她,王善良都会这么说。
她知道,只要她不死,只要她选择继续保守秘密,她和王善良的游戏就还要继续。
就在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崩溃时,转机出现了。
“以前,是我错怪你了,对不起;以后,我不会再来纠缠你。”那天,头发蓬乱、双眼布满血丝的王善良是一大早来她家的,来的时间反常,说话的语气也反常。
她如坠身于云雾中,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爸的事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你当时只是碰巧撞上,其实跟你关系不大,就算你不在,他们一样不会让我爸活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越发迷惑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
按王善良的说法,十年文革,兵团是重灾区,盐化总场也不能幸免。1966年,著名的“五一六”通知公开发表后,只比全国慢了半拍,整个哈密区域很快也乱了起来,到1967年1月,哈密地委、专署的权就被群众组织夺了,而当时盐化总场的上级单位,兵团农五师哈管处也成立了“红色造反兵团”、“井冈山”两大群众组织,共同夺权后,这两个组织分了派,其中占据着哈管处大楼的“红色造反兵团”被称为“楼上派”,势力主要集中在红星一场等团场的“井冈山”被称为“楼下派”。
受大环境影响,盐化总场先是出现了一个由李凤山组织领导的名叫“狩熊猎罴”战斗队的组织,在“楼上派”的支持下,夺了房远山等人的权。
随后,房远山的老部下王玉成等人出头,组织成立了另外一个名叫“天山红旗”的组织,得到了“楼下派”的支持,他们这一派,当然是要保房远山的。
当时,这两派都戴着“革命造反派”的红袖章,都打出了“造反派”的大旗,都骂对方是“保皇狗”,一时之间,盐化总场出现了“真假孙悟空”并存的混乱局面。
相互对立的这两派,都想取得对盐化总场的控制权,压对方一头,互不相让,刚开始两边交锋只是打嘴仗,骂急了就开始推推搡搡,从拳脚相交又发展到棍棒互敬,武斗开始升级。
“狩熊猎罴”战斗队成立的头几个月,盐化总场一直是由他们独统江山的格局;而“天山红旗”一举旗,有房远山的老部下以及同情他的人支持,迅速发展壮大,很快便一跃而成盐化总场最大的造反派组织。几次战斗,“狩熊猎罴”战斗队都吃了亏。
“当时,盐化总场很多人都加入了这两派组织,却还有一帮人,没有卷入其中,他们都是新疆1949年9月25日起义的国民党老兵,俗称‘老九’,有一百多号人,堪称一股强大的力量。我爸那时还在新生队接受劳动改造,因为他为人正派,愿意为别人出头帮忙,加上他也是‘九二五’起义的,所以他不光在新生队威望很高,在‘九二五’老兵圈里也能说得上话。可能是看中了我爸这一点。李凤山找到了他,想让他帮忙,把那一百多号‘老九’都拉进他那一派。据说我爸当时已经点了头,答应促成此事。但这个消息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王玉成耳朵里,而王玉成当时正计划着实施一次大的行动,将李凤山的‘狩熊猎罴’战斗队彻底打败,他当然不希望对手的阵营里平白无故增添那么强的一股战斗力。于是他跟当时已经下台的房远山等人设计,合谋害死了我爸。”王善良把他打听到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难言的静寂中,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很乱,想不到,王善良给她讲述的王渭生的死因,跟她所知的,竟完全是两回事。
留存在她记忆深处的,都是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经历过的事实,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实而不是白日做梦想象出来的,对此,她无可置疑。可为什么,王善良所说的,竟然也那么有道理,完全符合当时的真实情况?
她记得,王渭生死后,确实有十几个“老九”加入了李凤山那一派,因为人少并没有形成什么气候;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李凤山那一派后来被王玉成一派给打败了。再后来,李凤山那一派在哈密‘楼上派’的支持下,又带着援兵、乘着十几辆解放牌大汽车、拿着枪,杀回了盐化总场。
这次李凤山一派人多势众,加上手里有硬家伙,回来便将王玉成一派包围在了场部,并用大喇叭喊话,如果王玉成一派十分钟之内不投降的话,就要发起总攻,后果自负。
当时,王玉成看到李凤山他们这边有枪,却不相信他们真的敢开枪,所以他不光不投降,还组织人员举着旗子,手持棍棒向外发起了反冲锋,想要冲出包围圈。他们刚出门,李凤山一声令下,枪声大作,最先冲出场部的一个人直接被打死,他身后,还有两个人也挂了彩。
看到李凤山他们真的敢开枪,撤回到场部的王玉成权衡利弊后命令,让大家全部投降,他一个人留下,以死捍卫“天山红旗”和自己的尊严。
十分钟后,王玉成一派大都举起双手走出了场部,只剩下十几个人,都是房远山的老部下,同声唱着“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仍不肯投降。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李凤山一派也唱起了歌,由于人多势众,洪亮的《国际歌》很快便压倒了《团结就是力量》。就在李凤山抖擞精神就要挥手下令发起总攻时,房远山从他被监视劳动的远离场部的三队跑步匆匆赶了回来,冒着生命危险,独自一人手无寸铁走进战场,喘着粗气找李凤山谈判,说是愿意劝王玉成投降。
最后,在房远山劝说下,王玉成和剩下的十几个人真的放下了手里的大刀、长矛、棍棒等原始武器,投降了。但李凤山并没有放过房远山和王玉成,派人将他们关了起来。
那是盐化总场两派武斗第一次动枪,第一次把人打死,而且死的还是一个老革命、战斗英雄,本来,她还以为人命关天,李凤山肯定会有麻烦。后来却听李凤山一派说,早在去年,1967年的9月,哈管局“楼上派”和“楼下派”武斗,就开始用枪了,第一次就造成了十几人的死伤;枪不过瘾,后来把大炮也推上了前线,连哈密专署大楼都被炸塌了,还炸死一个姓韩的专署副专员。所以说,死个把人根本就不算个事。
当时李凤山是没事,但几年后他还是因为这事被判了死刑。
据说,李凤山得胜当天,曾放出风来,说是次日要开一个盐化总场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批斗会,要让房远山和王玉成偿命,为死伤的革命战士报仇。可就在那天晚上,房远山和王玉成就像空气一样,从被锁着的那间似乎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房子里消失了,逃得无影无踪。而房远山的爱人,也是这之后精神失常的。
这些,却都是题外话了。
她想不明白,真相,到底是哪一个?
“王玉成才是害死我爸的罪魁祸首,我不会放过他的。”王善良咬牙切齿地道。
“你最好不要去找王玉成,你斗不过他的。王玉成不像房远山,他心硬,没什么顾忌,什么事都做得出。你敢找他麻烦,他肯定会让公安抓你,说不定,直接就给你判个死罪。”想了一会,她劝。她很担心,既为王玉成担心,又为王善良担心。
“你说得对,王玉成现在还在台上,我拿他没办法。账,我会先跟房远山算,他也是害死我爸的元凶。”沉思了一会,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她的心又抽紧了,开始为房远山担心。
再次走进他家,是因为她听说他和房远山的孙女房琪在谈恋爱,房琪的父母都不答应这事,当时已经参加工作的房琪却是铁了心,非要跟他。为这事,房家炒翻了天。
她左右权衡犹豫了好几天,终于打定了主意。“听说,你现在在跟房琪谈恋爱?”进门后,她小心翼翼地问。
看到是她,他显得有些意外。大半年没见,他似乎已经不认识她了,而他在她眼中变得也很陌生。
“你真的喜欢她?”她声音更轻了,像是怕扰着了身边树上“叽叽喳喳”聊得正欢的麻雀。
“我喜不喜欢她,这重要吗?我为什么跟她谈恋爱,这你应该清楚。”他埋头朝前走去,冷冷地答。
她的心开始往下沉,似乎坠进了一个冰窟窿。毫无疑问,王善良的报复行动,已经开始。
“当年害你爸的事,是我跟王玉成商量的,跟房远山没关系。”想了一会,她咬牙道。话说完,仿佛压在心口的一块大石头被人搬走,她心情一阵轻松。
“你是说,当年的事是你跟王玉成策划的,跟房远山毫无关系?真的吗?”王善良突然站定转身,猝不及防的她仍在向前走,两个人的身子直接撞到一起,他的脸就贴在她的脸上,显得有些狰狞。
她往后退了一步,正想说话时,他又开了口。
“房远山认你当妹妹,你喊他大哥,其实我早就知道,在害死我爸这件事上,你肯定有份。可我一直在骗自己,主谋是房远山、王玉成,把你想象成是无意中卷进去的,事情跟你无关,所以我给你说过,以后不会再去找你。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掺合进来?既然今天你已经承认,你也是主谋之一,那以后,你就继续赎你的罪吧。”王善良拖住她一只手,拽着踉踉跄跄的她朝里屋走去。
“冤冤相报何时了,仇恨只会越积越深。你要报仇,很可能把你自己也搭进去。你应该学会宽恕罢手。”在王渭生灵前跪下时,她喊,想做最后的努力。
“我不懂什么宽恕。我只知道,我爸受了冤屈,我就得给他伸冤报仇。人要是做了错事,就应该付出代价,就应该承担责任。”说到这,他笑了,笑得古怪,“等下还有人要来,你就在这呆着,等着听好戏吧。”
本来她以为,下一个来的人是房琪,可她猜错了。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在犯罪。你就不怕坐牢吗?”
这声音很熟,一时之间她却想不起来是谁。
“怕啊,我当然怕坐牢了。就跟你怕我手头你闺女这些照片泄露出去,让你家老爷子、房校长还有别人看到一样。”他无比灿烂的笑声在屋子里麻雀似的四处扑腾,“你看看这对奶子,你看看这细腰、多惹火的身材,你再看看她这狐狸精一样勾人的眼神,这些照片要是落到场里那些老光棍手上,哈喇子得流一地。我估计,就算是10块钱一张去卖,保证也有人抢着要。”
脑子里电光火石的一闪,她眼前浮现出房勇老婆的脸,场里人都叫她房嫂。房嫂没什么文化,也没正式工作,但人朴实特别勤快,把房远山和一家人照顾得非常好。而房勇当初之所以会和大字不识的房嫂走到一起,据说是因为当年房远山被打倒后,在房勇一生中最落魄最脆弱的时候,房嫂天降甘霖般出现在他身边,并且不顾家人朋友反对,无微不至地呵护着他,就这样,两人走到了一起。
不过,也许是听多了关于她的闲言碎语,房嫂对她一直没有什么好脸色,话都不跟她说。
“你这个流氓!”房嫂骂。
“你最好对我客气点,你别忘了,你是来求我的。”他依然在笑。
“你要怎样才能把那些照片给我?”良久,房嫂重新开口,语气也软了下来。
“这态度就好多了。你看,这才三天不见,你这脸就瘦了一圈。过来,让我看看,身上瘦没有?”他得意的笑声在她耳畔久久地回荡着,“你放心,只要你听话,那些照片我一定保存得好好的,谁都不让看。”
好半天,除了细碎的“窸窸窣窣”声,隔壁再没有人开口。
她似乎看到,戈壁旷野上,一朵小小的刺旋花在狂风中颤抖,被沙尘无情地摧残。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为可以预见的房嫂的悲剧命运。孽是男人造的,可为什么,债却要女人来偿?她想不通。
“好了,你把衣服穿好吧。马上你闺女就要逃班来看我了,你不会想让她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吧?”又过了一会,他的声音重新响起。
“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要怪,你就怪房远山,他害死了我爸。我的目标就是要让你们房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至少也要闹得你们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你们家越乱,我越高兴;你们家人越痛苦,我越开心……”
“你说我公公害死了你爸?不可能,我公公菩萨心肠,他不可能害任何人的。我跟房琪她爸之所以反对她跟你好,主要是觉得你文化低、又爱打架惹事不是好人,可我们并没有阻止她来找你,如果房家真的和你有这种仇怨,我们早把她锁到家了。”
“很多事情你并不清楚,毕竟你也不姓房,只要你跟房勇离婚,我绝对不会再骚扰你。”沉默了好一会,他才开口。
“不可能!”房嫂飞快地接口。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哼”了一声道。
很快,门响了。
她回过头,脸色灰败的房嫂站在门口,呆愣着,惊愕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她。
她也看着房嫂,不说话,眼神里满是悲悯……
四
那个阴沉沉的上午并不遥远,准确地说,就在三天前。
一大早,铅灰色的云团便从北边山上横压过来,好像知道会有大事要发生,赶着来看热闹,层层叠叠地堆聚在盐化总场上空,一点点地向下坠着,像是要把这个弹丸小镇压得粉碎。
看样子,是非刮一场大风不可了。
这事能这么了结最好,当时,她和房嫂都是这么想的。
自从她和房嫂在王渭生灵前碰面以后,大概是同病相怜,房嫂对她的态度一下就变了,两个人现在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当她和房嫂一起小心翼翼地用轮椅推着房远山来到王渭生灵前时,她又一次咬牙坚定了决心,她已经记不清,今天,自己已经咬了多少次牙了。
她觉得,这次应该相信王善良。
事情还得从那天,她和房嫂守在王渭生灵前,听着屋外王善良和房琪热火朝天地打情骂俏说起。
她想,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房远山的亲人这么被王善良耍弄,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王善良就这么越变越坏越陷越深。
“你爸的死真的跟房远山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怎么才能放手,我死行不行?”为了说服王善良,她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
“害死我爸的事,房远山绝对有份,可他也不是元凶首恶。这样吧,看在你们还有房琪份上,只要你们能把房远山带到我爸灵前,你们再替他磕头陪个罪,从此我跟房家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以后我也再不会找你们的麻烦。”皱着眉头思考了好一会,他说。
“真的?”她还没开口,房嫂抢先问。
“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我哄你们干什么?”他不屑地“嘁”了一声,接着道,“我爸的死,毕竟王玉成才是真正的主谋,剩下的账我找他算去。”
当时她还有些犹豫,怕王善良说话不算数。
“你还不愿意?不管怎么说,对我爸的死,房远山是有责任的。如果他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活死人一个,我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他。”他沉下脸,不高兴了。
为这事,她和房嫂前思后想商量来商量去,考虑了很久,最终达成了一致。
讨论这事的时候,房嫂显得很急切,看得出来是想尽快解决这事。这她能理解,不管怎么说,房嫂也有自己的生活,有很多事情要忙。
她能够想象,如果房远山头脑清醒,是绝对不可能去王渭生灵前认错的。哪怕是她和房嫂替他磕头认错,其实也是让他受了委屈。好就好在,房远山现在这个样子,什么事都不知道,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也不会在意那点小委屈。
香烛这时都已点燃。
按照他的要求,她和房嫂把房远山的轮椅推到王渭生灵前,然后她们两个挨着轮椅跪下,用房远山的口吻道:“王渭生兄弟,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希望你能够原谅我。”话说完,她们开始磕头。按他的要求,她们得一连磕9个头,替房远山。
“一、二、三……”她一边磕头一边默数着,刚磕到第六个,眼睛的余光忽然看到,本来站在轮椅另一边的他这时走到房远山轮椅对面,弯下腰,左手伸出来,朝房远山下身探去。
“你干什么?”她直起腰,喝问。
这时候,他的左手已经扎扎实实地在房远山裆下抓了一把,开始往回收。
听到她的喝问,跪在她身边的房嫂也被惊动,停止了动作。
“哈哈哈……”他疯魔般得意的笑声响起,“今天我让你们带他来,除了让他在我爸灵前认罪,主要想证明一件事。你们知道吗?房远山的老婆以前跟我爸好过。那时候我还小,我记得他老婆曾经给我爸说过一句话,‘我男人,其实根本就不是男人’,
“‘那是咋回事,你们不是有一个孩子吗?’当时,我爸问。
“‘孩子出生以后,在一次战斗中,他那负过伤。’我听房远山老婆当时是这么说的。虽然那时候我还小,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可她的话我却一直记在心里。直到后来,我也有了女人,经历过那种事以后,心里就有了一种猜测。所以今天,我要证实一下。”
他看着木呆呆的她们得意地笑着,“有谁知道?”他把头重新转向轮椅上的房远山,头一低,眼睛直视着老人那无神的双眼,嬉笑着道:“盐化总场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房远山房场长,竟然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太监。”
“你这个……”她一句话还没骂完便张开嘴定在了那儿,她看见,已经好几年不能说话不能动的房远山忽然撑起了身子,一头朝着那张发出得意笑声的脸撞过去,“嗵”的一声,两个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然后,老人直挺挺地向前栽去……
惊了一会她赶忙起身,去扶房远山。
而她身边的房嫂嘶叫一声,挺起身便朝捂着嘴退到墙边的王善良扑过去,疯了一般又喊又抓又打,很快两个人便扭在一起,滚到地上。
她把房远山重新扶到轮椅上坐好,又认真检查了一下,除了胸膛仍在剧烈地起伏,他似乎并无大碍。而这时,房嫂已经被王善良扭着胳膊压在身子底下制服了。
从房嫂的眼睛深处,她捕捉到了愤怒,她相信,那愤怒如果变成火焰,肯定能将整个七角井盐化总场的天空映红。她也相信,此刻自己的眼睛应该也是这个样子。
“放开她!”她的声音很冷,王善良真的让她太失望了。
“你不要这个样子。你们都以为房远山是好人,可你们知道吗?他老婆就是他害死的……”王善良放开房嫂,背往后面墙上一靠,看着她,大声喊。
“胡说!”
“不可能!”
她和房嫂同声反驳……
“我是坏人,我的话你们肯定不信。不过,这都是我亲眼看见亲耳听来的……”
王善良的故事扯得很远,说的是文革时的事,还提到了“狩熊猎罴”战斗队和“天山红旗”,为了夺权,也为了“倒房保房”,两派武斗十分激烈。后来,“狩熊猎罴”战斗队在哈密更大的造反派组织支持下,终于取得了胜利,连“天山红旗”的首领王玉成还有房远山都被抓了。
“那天下午,我闲得无聊,就去场部办公室找我干爹,他现在不在了,可你们应该知道,就是老孙,他当时是那的门卫。进去以后,我发现门卫室里没人,正奇怪着,就听从右边不知哪间办公室里传过来一个声音,‘我丈夫到底在哪?我要见他。’在我往右边走廊走的时候又听到一个男声,声音怪怪地笑着道,‘你急什么,有我们在,你马上就不会想你丈夫了。’然后是门‘哐’的一声合上的声音。‘你们要干什么?快放我出去……’等我确认,声音是从最靠里面的一间办公室里传出来的时候,那个惊恐不安的女声已经断了。
“当我的心紧紧地揪着,轻手轻脚走到那间办公室门口时,只听里面那个男声压低了说道,‘你楞什么,赶紧把那块抹布递给我。’同时还有一个女人嘴被捂住后挣扎着发出的那种不甘心的‘呜呜’声。
“过了一会,女人的声息彻底消失,另一个男声响起,‘老柴,你……你这是要干什么?’声音有些迟疑,可我一听就听出来了,那就是我干爹。
“‘你装什么?这可是盐化总场最漂亮的女人,以前就房远山一个人能使,你顶多是看一看,过过眼瘾;现在,机会来了,你就不想试试?’前一个男声一边说话一边弄出‘啪啪’两声响,似乎是手拍在面团上发出来的声音,‘你看这身肉,白嫩嫩、粉坨坨的,你就不动心?’他的话说到这,我才想到里面那个女人是房远山的老婆。
“‘老柴,这样不好吧?’老柴话说完,我干爹问。“‘有啥不好?上次武斗把我胳膊都打折了,我就不能收点战利品。’
“‘可我总觉得这样不好……’
“‘想弄就在这呆着,不想弄就回去老老实实值班,别那么多废话。’这时,那个老柴显然不耐烦了,呵斥道。
“我本来以为我干爹会出来,所以身子赶紧又往后缩了缩,躲在暗影里。可是,等了好久,身边紧闭的办公室门都没有打开,也没有人出来。倒是屋里又响起了老柴带笑的声音,‘你也急了是不是?我马上就好。’
“就在这时,我看见前面走廊中间又多了个黑影,那人在门卫室门口站着,站了一会,似乎在确认什么,思考着什么,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蹑手蹑脚拐向左边走廊。因为天这时已经基本上完全黑了,黑影再往前走几步,我便什么也看不清了,过了几分钟,那黑影又转了回来,重新出现在我视野中,奇怪的是,这次我看见的身影不是一个而是三个,三个人弓着身子向大门走去,很快便从我视线中消失。直到这时,我仍没有意识到什么,第二天,当我听说房远山、王玉成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关他们的房间里消失了,我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我曾无数次揣测,如果当时房远山知道自己的老婆正在走廊的另一头遭受折磨,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逃,就算狠心要逃能不能跑那么快?而且我相信,如果不是他老婆帮他引开了两个看守,他怕也跑不掉;我甚至想过,很有可能,是房远山老婆和别人一起设计牺牲自己救走丈夫。不过,这些事我没给任何人说,包括我干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身边办公室里那个女声再次响起,‘你们……你们,李凤山呢,我要见他,我……’她的声音刚开始有气无力的,还有些哽咽、伴着抽泣,但后来却突然拔高,发了狂似的嘶声叫了起来。然而,话没完全喊出来她的声音又消失了,紧跟着老柴‘啊’的一声痛呼。
“再往后,是我干爹有些惊慌失措的声音,‘这咋弄,她是要找李司令告状吧?’
“‘这婆娘,牙齿比狗还尖,’老柴悻悻地骂着,没好气地道:‘你说咋弄?’
“‘要不,咱们把她做了。你说呢?’
“‘你这家伙,看起来老实,心比我还狠。可你想过没有,你要是弄死了她,咱们怎么给李司令交代?
“‘那你说咋办?’
“‘她想告咱们的状,不让咱们好过,咱们就先让她知道知道咱们的厉害,先给她来个‘火烧凤凰窝’;她要还是嘴硬,就再给她多尝几个,看她还敢不敢去告;如果她还不死心,那咱们就说她是因为咱们批斗了她,所以诬告我们,抵死了不认。看她有什么办法?’说到这,老柴笑了起来。
“‘好主意,还是你聪明,东西现成,咱们这就开始。让她也知道知道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厉害。’我干爹随声附和。
“当时我并不清楚‘火烧凤凰窝’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种专门对付女人的刑罚,就是用烧红的烙铁燎烧女人的下身;而如果对付的是男人,名字则变成了‘烤麻雀’。
“我没看到那天他们到底是怎么折磨房远山老婆的,我只知道,没过多久,房远山老婆就疯了……
王善良说到这,房嫂的眼泪开始往下淌,她的眼睛也湿了,心紧紧地揪着,眼前现出一朵枯萎了的刺旋花。是的,盐化总场的女人,就像戈壁滩上的刺旋花,从小就是被盐碱水滋润着长大的,命都是又苦又涩。
“房远山老婆死的时候,房远山已经回来了……”王善良用手抹了下眼睛,开始继续往下讲:
“那天我跟人打架,怕干爹训,所以回去很晚,走到门口,就听里面我干爹正跟老柴说话,
“‘我躲在芦苇丛里,亲眼看见房远山老婆在水里扑腾,他就站在岸边上,却没有去救。虽然我没有看见,可我怀疑,人是他推下去的。’我干爹说。
“‘你不要乱说。’
“‘我怎么是乱说?我觉得,肯定是房远山这一回来,发现自己老婆稀里糊涂肚子就大了,被人戴了绿帽子,他一生气就下了毒手。’
“‘好了,这事到此为止,你给任何人都不能说,特别是他老婆怀孕的事。知道不?其实,这样一个结果也不坏。’
“‘我知道,我就是有些气不过。咱们现在是光棍两条,他妈的,那孩子至少有一半可能是我的,就这么让房远山给害了。你不生气吗?那孩子也有一半可能是你的呢!’
讲到这,天地之间忽然传来“轰”地一声轻响,似遥远,实清晰。紧接着,“呼呼”风声已接踵而来,而且越来越猛。眨眼间,仿佛千军万马疾奔而至,人世间的所有污秽所有不堪似乎都将被一扫而空……
七角井盐化总场的常客,风,终于登场了。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承认,自己太笨,分不清。
当然,不管真假现在都不重要了,她就要死了。
死就死吧,对这个苦难深重的世界,她早就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从哈密城买来的印着骷髅头图案的农药效果就是好,半瓶下肚,头马上就晕了;当然,这也可能是前面吃下的那瓶安眠药产生的效果。
恍惚间,眼前现出一片无边无际的粉红花海。
那一丛丛贴地而生的植物,茎条是鹰爪状的粗木刺,上面不长叶子,却生着许多针一样灰绿色的棘刺,就在那根根尖利的棘刺上,托举着一朵朵粉红色的小花,花瓣薄得就像是蜻蜓的翅膀,模样则是年轻女孩子穿的那种半截裙。
那是戈壁上特有的刺旋花。
她知道,自己的意识出了问题,刺旋花在戈壁碱滩上并不少见,却也是零零星星,不可能这样大范围的成片生长。现在脑子里出现的场景,只能是幻觉。
她想,我大概是真的要死了.
她知道,像她这样的人,即使是死,也没有几个人会在乎。就像戈壁滩上一朵不起眼的刺旋花,开了败了……
责任编辑王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