舂音词社与民初遗民词人之心理内涵
2016-11-21吴晗
○吴晗
舂音词社与民初遗民词人之心理内涵
○吴晗
词社林立是民国词事的一个重要表现,对词社的研究,可以更好窥见词体在社会变革时代的发展特点。民国时期文人结社众多,传统的旧体诗词社团活动频繁,如北京的聊园、趣园、蛰园、瓶花簃等词社,天津的须社、玉澜词社,上海的沤社、午社、声社,南京的如社,江苏盐城的湖海艺文社,福州的谷社等等。众多社团中,舂音词社是民国词坛上最不容忽视的一个。1915年,由王蕴章、周庆云、陈匪石等人组织发起的舂音词社成立于上海,该社秉承传统的旧体诗词结社方式,以朱祖谋为词社领袖,聚集了况周颐、夏敬观等遗民词人及众多南社成员,在当时词坛享有盛名。舂音词社活动于清末民初,既具典型意义,又有转折意义。王蕴章于《舂音馀响》中说:“海上词社,以民初舂音为最盛。”①诚非虚言。舂音词社活动于民国初期,这是清末民初词学活动的一件盛事,亦是词业复旧的一个重要标志。词社活动持续三年,共组织17次集会,但因各种原因,社集未能整理刊行,故其社作多有散佚。目前学界对舂音词社的研究记录较为零散,且因词社成员较多,身份复杂,词社的确切参与成员一直未有定论。笔者惴惴,稍作考证整理,以求抛砖引玉。
一、舂音词社名称之由来
关于舂音词社的名称来源,有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源自《梅魂菊影室词话》:“古微先生欣然承诺,且取然灯之语,以‘舂音’二字名社。”②此说认为舂音之名源于佛教语。另一种说法源于王蕴章《舂音馀响》中所言的“取互相劳苦之意”③,徐珂《可言》中所谓“劳者歌事之意”④意同此。“舂”即舂米之意,将米放在石臼或乳钵里捣碎,“舂音”就是舂米的声音。认为舂音词社之名是取劳苦之意,这只是从“舂音”二字的表面意义来解读的。王蕴章的《梅魂菊影室词话》作于起社之年,从时间上来看,对词社记录的说法应该是最准确的。《梅魂菊影室词话》说“舂音”之名“取然灯之语”,这其中应该是有深意的。“然灯”即燃灯,当指燃灯佛。《大智度论》卷九云:“燃灯佛生时,一切身边如灯故,名燃灯太子,作佛亦名燃灯,旧名锭光佛。”⑤燃灯,点燃心灯之意,象征众生之始觉,故为古佛之首。所以“然灯之语”不光是指佛家语,也点出燃灯有醒觉之意。董子竹认为“燃灯佛”是印度的说法,其含义与中国《大学》中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是一致的,前者是宗教文化的概念,后者是道德伦理文化的概念,表达不一,但含义相同,他指出“明”“明德”就是觉悟,就是佛。燃灯佛,就是“明明德”。⑥
再看“舂音”二字的出处。《楞严经》有云:
如重睡人,眠熟床枕,其家有人于彼睡时捣练舂米。其人梦中闻舂捣声,别作他物,或为击鼓,或为撞钟。即于梦时自怪其钟为木石响。于时忽寤,遄知杵音,自告家人,我正梦时,惑此舂音将为鼓响。阿难,是人梦中岂忆静、摇、开、闲、通、塞?其形虽寐,闻性不昏。纵汝形销,命光迁谢,此性云何为汝销灭!⑦
舂音词社之名应是基于此而来。文中的熟睡之人在梦中误将舂米声听成鼓声,其身虽然睡眠,听闻之性并不昏昧,此例重点突出“闻性”二字。汪梦川的《〈舂音词社考略〉补正》一文认为“舂音”寓意“当日虽时局昏乱,而词人之词心仍在;又或虽自谦为舂音,而实以词坛之钟鼓自任。”⑧汪文论述合理全面,但笔者认为第二层意思稍显牵强,第一层意思才是重点。“舂音”之名应该主要指“其形虽寐,闻性不昏”之意,意指当时时局混乱,词人们虽避居沪渎,然词心仍在,感知外界的忧心仍在,对国家命运的担心仍在。“闻性不昏”之意也与“然灯”所传达的“觉悟”的意思一致。如舂音词社第一集,因为“时中日交涉正亟”⑨,故以樱花为题。佛说听闻之性即使形销命谢也不会销灭,那么词人们的“闻性”自然也不会因为国乱家破而“昏”,其意正说明舂音词社社集活动的内涵:从表面上看,只是词人之间的风雅唱和;从词社名称上看,却含蓄表达了词人们内心的忧国情怀。
二、舂音词社成员考
由于舂音词社社集未能整理刊行,其社员的记录也较为零散,不同文献收录的成员都不尽相同。据相关文献资料,统计列表如下:
所列参社成员王蕴章王蕴章、庞树柏、陈匪石、朱祖谋、徐珂、白中磊、吴梅、周梦坡、叶楚伧徐珂朱祖谋、周梦坡、庞树柏、恽瑾叔、陈匪石、吴梅、王蕴章、叶楚伧、夏敬观、袁伯夔、徐珂庞树柏庞树柏、陈匪石、王蕴章、朱祖谋、徐珂、白中磊、周梦坡、叶玉森、吴梅、叶楚伧、姚锡钧作者著作著作时间《梅魂菊影室词话》1915年《纯飞馆词续》《花犯》小序⑩1915年《民国日报》载《袌香簃诗词丛话》1916年徐珂《可言》1919年周梦坡、王蕴章、白中垒、朱祖谋、吴梅、夏敬观、袁伯夔、徐珂、恽季申、恽瑾叔、陈匪石、叶楚伧、庞树柏周延礽《吴兴周梦坡先生年谱》1934年周梦坡、朱祖谋、徐珂、庞树柏、白中垒、恽季申、恽瑾叔、夏敬观、袁伯夔、叶楚伧、吴梅、陈匪石、王蕴章王蕴章《舂音馀响》1940年王蕴章、陈匪石、朱祖谋、庞树柏、吴梅、袁伯夔、夏敬观、徐珂、周梦坡、潘兰史、曹君直、白中垒、李孟符、陈彦通、叶楚伧、况周颐、郭啸麓、邵次公、林子有、叶玉森、杨铁夫、林铁铮、黄公渚
《舂音馀响》是王蕴章的回忆之作,所记错误较多,故不能以之为准。综合前五条记录,可将参与词社成员列举如下:朱祖谋、王蕴章、周梦坡、庞树柏、陈匪石、恽瑾叔、吴梅、叶楚伧、夏敬观、袁伯夔、徐珂、白中磊、叶玉森、况周颐、李岳瑞、邵瑞彭、曹元忠、姚锡钧、恽季申等。
《舂音馀响》中另外提到的陈彦通、潘飞声、郭则沄、林葆恒、林鵾翔、杨玉衔、黄公渚等6人,现予以单独考证:
据《陈方恪年谱》,舂音词社活动的1915年至1918年间,陈方恪并未寓居上海,多往返于北京、南京两地。仅在1917年,“九月三十日,先生在沪参加袁思亮等招邀的赏月雅集”。“秋,因北方局势渐赵平稳,先生又去北京。”⑪袁思亮《冷芸词》中有《秋霁·丁巳中秋同彦通作》⑫一词。又据徐珂的《秋霁·丁巳中秋舂音词社十三集赋》⑬一词,可知袁思亮之作正是舂音词社的第13次社集之作。由此可以判定,陈方恪仅参加了舂音词社举行的第13次社集活动。
潘飞声除南社活动之外,还参加过希社、鸥社、沤社、鸥隐社等社团活动,由于时间较长,王蕴章也可能会因与潘飞声在其他社团中相识相熟而误将其记为舂音社员之一。潘氏词作主要收在《说剑堂集》中,考其写作年份与词作内容,没有一首与舂音社集内容相符者。又,潘飞声参加了周庆云组织的晨风庐唱和,《晨风庐唱和诗存》中所存诗作(含《晨风庐唱和续集》),上起壬子年(1912年),下迄戊午年(1918年),潘飞声几乎参加了每次唱和,可见其与周庆云来往频繁,应十分熟络。而周氏《年谱》所记舂音词社成员中并没有潘飞声,所以,应该不是遗漏,而是潘飞声并未参加舂音词社。
郭则沄有《龙顾山房诗馀》和《龙顾山房诗馀续集》,上海图书馆皆有藏,但其中皆无与舂音词社相关之作。又据郭久祺所撰的《郭则沄传略》,郭氏是1912年到北京,任秘书省秘书,至1918年时,“徐世昌任总统,啸麓公任国务院秘书长”,几年中先后在京任不同职位。直至1922年,才“辞去侨务局总裁职务,从此脱离宦海,隐居天津、北京家中”⑭。由此可知,郭则沄在舂音词社起社的1915年到1918年期间,主要寓居在京津,不大可能参加舂音词社。
林葆恒著有《瀼溪渔唱》,其中没有与舂音社集内相关的词作。林葆恒辛亥后“投身实业,曾任河南新乡通丰面粉厂经理、山东烟台精盐厂经理等职”⑮。据此推测,林葆恒在1915年到1918年间并未长期寓居上海。关于林葆恒的社团活动,未见关于舂音词社的记录,而林葆恒参加了1930年在上海发起的沤社,疑其因沤社活动与王蕴章相熟,王蕴章《舂音馀响》书其为舂音社中人,则多半是误记。
杨铁夫有《双树居词》和《抱香词》,二作中皆无舂音社相关社作。据《揭阳文史》,杨玉衔是民国5年(1916年)11月任揭阳知事,民国6年(1917年)11月底“弃城离县”⑯。而据此又可推测出杨玉衔在1914年到1917年11月底多是在广东。舂音词社活动的大部分时间里,杨玉衔并未在上海,疑其未参加舂音词社的活动。恐亦是因其后来参加沤社唱和而被王蕴章误记为舂音社成员。
林鹍翔有《半樱词》和《半樱词续》,其中并没有符合舂音社集内容的词作。据《辛亥以后十七年职官年表》:林鹍翔于民国四年(1915年)11月任湖南省政务厅长。⑰所以舂音社起社时,林鹍翔很可能不在上海,而其后来也参加了沤社。据此,怀疑林鹍翔非舂音社中人,可能也是因参加沤社而被王蕴章误记为舂音词社成员。
舂音词社起社时间是1915年,而黄孝纾生于1900年,彼时年仅15岁,年纪较轻,资历尚浅,不太可能有资格参加词社活动。此外,据《福建黄氏世谱》,黄孝纾早年一直“随父寓青岛”,于“民国13年(1924年)到上海嘉业堂做事”⑱。可知黄孝纾1924年之前就没到过上海,也就没有了参加舂音词社活动的条件,故不可能是舂音词社成员。
由上所考:怀疑潘飞声、郭则沄、林葆恒、林鹍翔、杨玉衔、黄公渚等皆非词社成员。陈方恪仅参加一次社集活动,可视为社外词侣。除此之外,舂音词社还有两位社外词侣:一位是余天遂。郑逸梅在《南社丛谈》中记录了一段余天遂参加舂音词社活动的情况,他说:“上海有舂音词社,他(余天遂)也参与其盛。戊己之交,舂音词友周梦坡、朱古微、吴瞿安、夏剑丞、袁伯夔、王蕴章、曹君直等发起作昆山之游,请天遂为向导,谒宋词人刘龙洲墓,天遂宴诸词友于酒楼,酒酣,述其生平兴学毁家事,听者动容。”⑲另一位是徐蕴华。《南社丛刻》收有一首徐蕴华的《花犯》,其小序言:“赋樱花步调和舂音社诸君子。”⑳由此可确定这首《花犯》正是舂音词社第一次社集活动之作。
另外,汪梦川在《〈舂音词社考略〉补正》一文中提到“南社成员张素有《花犯·樱花和次公韵》一词”㉑,言明此词是和邵瑞彭之作,邵作未见,他认为张素和邵瑞彭都参加了舂音词社咏樱花这一集。笔者认为此说有误。徐珂《纯飞馆词》收《花犯》一词,其小序言:“乙卯初夏舂音词社一集赋樱花,社中人为朱沤尹、周梦坡、庞檗子、恽瑾叔、陈匪石、吴臞安、王莼农、叶楚伧、夏剑丞、袁伯夔及予。”㉒徐珂小序已经将参加舂音词社第一集的诸位成员列出,并未提及张素和邵瑞彭。又据上海图书馆所藏张素的《瘦眉词卷》抄本,其中确实有《花犯·樱花和次公均》一词,但其编年在戊午年(1918年),而舂音词社第一集咏樱花是在乙卯年(1917年),时间并不同。由此可以断定:张素一词并非舂音社作,张素也并未参加过舂音词社社事活动。
综上所考,舂音词社由王蕴章、陈匪石、庞树柏和周庆云共同发起,朱祖谋为词社领袖。词社成员应该有:朱祖谋、王蕴章、周梦坡、庞树柏、陈匪石、恽瑾叔、吴梅、叶楚伧、夏敬观、袁伯夔、徐珂、白中磊、叶玉森、况周颐、李岳瑞、邵瑞彭、曹元忠、姚锡钧、恽季申等19人。而参加过一次社集活动的社外词侣则有陈方恪、余天遂、徐蕴华3人。潘飞声、郭则沄、林葆恒、林鹍翔、杨玉衔5人,怀疑是因参加过其他社团而被王蕴章误记为舂音社成员者,实际可能并没有参加舂音词社;黄孝纾确定未参加过舂音社事。
三、社课内容概述
舂音词社的社课词作并未整理刊行,但词社成员个人词集、《南社丛刻》及各种民国报刊中则有部分保留。目前可以搜集到的社作仅一百多首,数量虽有限,但仍可以窥探词社社作的整体风貌。
从题材上来看,舂音词社之社作可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咏物词,此类题材在舂音社课词作中所占比例较大。如第一集即咏樱花,第二集咏河东君妆镜拓本,第三集以宋徽宗松风琴为题,第四集咏菊,第五集咏唐花,第六集咏铜雀瓦砚等。词社前六集活动均为咏物,而所咏之物除了历代文人喜好吟咏之花,也包括一些古物,透露出该社词人群体好古朴风雅之风。而此社多咏物词,笔者以为这与常州词派对《乐府补题》的推重有较大关系。从所存词作来看,社作多遵常州词派倡导的“比兴寄托”之说,虽然咏物,又不事雕琢,以情遣怀,如邵瑞彭的《花犯·樱花》“风信改,飘零恨、画幡能护”㉓,朱祖谋的《高山流水·宋徽宗松风琴》“知音少、枨触孤臣老泪,怨拨哀弹”㉔,徐珂的《烛影摇红·唐花》“试灯时过便成尘,谁费看花泪,怊怅孤恨似寄”㉕等句,皆将个人情感融入于景物,以之兴怀,多有寄托之旨。
第二类题材是叙事词。此类题材虽然不多,但是地位却较高,能更直观地表现出舂音词人群体的复杂心境。这类题材中,既有怀古,又有记事。怀古之作如第9集昆山访龙洲墓,朱祖谋、曹元忠等人皆参加此次社集,且以辛稼轩之韵填此集社作,可见诸君子对刘龙洲之追怀。记事之作则有第8集为朱强村祝寿之作,第10集记酒楼闻歌,第13集记中秋之见闻等。这类题材的词作虽然是以叙事为主,但叙事只是一个引子,其词作既能体现时间的长度,又能体现空间的广度,使叙事与抒情融合,甚至抒情成分超过了叙事。如徐珂的《新燕过妆楼》中有“赏音谁是,悽断掩抑弦弦”,“惊心丝繁革咽,便倚娇误,拍一梦钧天”㉖等句,既体现所记之事是酒楼听歌,又能借丝竹管弦传达出自己的心境与感喟,使得叙事与抒情融为一体。再如夏敬观的《秋霁·丁巳中秋作》,此词上片写中秋月色,但又用了“散愁”“凄凉色”等语词来辅以描绘,这就不仅是写中秋之月,更渲染了词人之情绪;下片的“记霓裳、寻声制曲,非烟非雾梦京国”㉗一句就直接借中秋之景带出个人的内心之情。故虽是叙事词,却借重融情于事的手法,使词作内蕴更深一层。
第三类题材是抒情词。如果说前两类词作有以“比兴”之法而达“寄托”之情,那么此类词作则是直接抒发寄托之情。这类题材主要包括第16集咏寒夜和第17集写春感,这也是词社最后两次社集。舂音词社及至最后,人员渐散,故后两集所存词作不多。从社作内容来看,可从中略窥颓散之势。在此前的社集中,词社成员还较多地用一种幽微婉曲的方式来喧泄心中的愁苦,但至将近结束之时,却有了一吐为快的冲动。第16集虽是以寒夜为题,但只是借寒夜的背景传达心境,故将此集题材归为抒情。从词作来看,词人倾吐心声之欲也确实明显,如徐珂在《徵招·寒夜》中说“耸吟肩太苦,更呜咽,黄昏潮语”㉘,不同于先前的托物喻人,直接将“苦”“呜咽”等字眼用在自己身上,可见其心绪之消极。再如王蕴章《徵招·寒夜》中的“随处天涯,月残风晓,酒醒还又”,袁思亮《雪梅香·春感》中的“知无益,可奈柔肠,枉自牵萦”,夏敬观《雪梅香·感春》中的“夜沉梦,万里乡心,教似连环”等句,皆是直接抒发内心情蕴,情感抒发不粘不滞,虽少了含蓄,但不减蕴藉。
词社中朱祖谋、况周颐等人皆为常州词派之后劲,所以舂音词社多受常州词派的影响。除了词作多用比兴手法表达寄托之情外,该社也在常派基础之上对浙西词派有所吸收,既有模写清真、梦窗之作,亦对白石词有所推崇。故该社在词学观上较传统常州词派更为成熟。但也不能否认,其社课之作虽努力践行打破常、浙两派的词学途径,但亦因是即兴之作,其创作水平还是稍欠火候。
四、遗民词人之心理内涵
舂音词社活动于辛亥革命之后,其特殊的历史时期,使得该社活动必然会打上时代的烙印。而在该社起主导作用的逊清遗民,则在词体创作与活动内容上对整个社团起了带动作用。虽然舂音词社中成员较为复杂,在聚集遗民词人的同时,也收揽了众多南社成员及革命志士,身份差别悬殊较大,但是他们却有着同气相投的凝聚力和同声相应的倾诉欲。通过对社集活动内容的解读,我们可以从中窥探到民初遗民文人的复杂心理。
1.逃避现实,回忆过去
舂音词社是传统的词社,其词员虽然复杂,但是却以避居沪上的遗民为主,王国维在《强村校词图序》中曾对遗民在租界的状况作过描述,他说“士大夫寄居者,非徒不知尊亲,或加以老侮焉。夫入非桑梓之地,出非游宦之所,内则无父老子弟谈之乐,外则无名山大川奇伟之观,惟友朋文字以往复,差便居乡然”㉙。在上海租界中生活的遗民,既得不到周围人群的尊重,也没有了往日亲友的慰藉和支持,与往日的生活相比,他们的心理有较大的落差,这种落差不仅使他们内心郁结,也使他们对受制于外夷的租界环境颇为不满,这种现状的刺激使得他们更愿意沉湎于怀念过往,于是也就更倾向于寻找一个摒弃繁乱、甚至是与过去的生活环境类似的地方去回忆,也得以避开现实。且看词人们在社课词作中对他们“异质空间”的描述:徐珂在第3集社课《风入松》中写道:“松风谡谡答琅玕,伫月回阑。”陈匪石在《瑞龙吟》中写道:“长堤路。还见翠冷侵苔,荫交迷树。”况周颐第8集社课《定风波》写道:“莫负名园今夜月,清节未花,桂叶亦芬芳。”这些词句,多是对花草夜月的自然景观描写,丝毫不见现实大上海的喧嚣与纷扰,但这又是写实的描写,因为词人们选择的地点,就是一个与浮华隔绝的地方。这样的环境,与词人们曾经生活的环境较为相似,也勾起了他们更多的回忆:朱强村在《新燕过妆楼》中写道:“望京旧梦,沉醉不换悲凉。”周庆云的《新燕过妆楼》中则有“宫娃漫歌旧事,有多少、吟魂消翠鬘”。
民国初期的文人们,面对纷乱的政治环境,其心态正如宇文所安(Stephen Qwen)所言:“他们只能停留在无法逾越的障碍面前,带着遭到压抑的激情和欲望,去幻想他们本来有可能怎么样。”㉚在逃避与回忆中,词人们暂时摆脱了现实的逼仄,消解了内心的愁闷,也得以在回忆中找寻自己的过往,在回忆中慰藉今日的落拓。这种心态也如加斯东·巴什拉所言:“当新的家宅中重新出现过去的家宅的回忆时,我们来到了永远不变的童年国度,永远不变就好像无法忆起。我们体验着安定感,幸福的安定感。”㉛若用“家宅”代指词人们过去生活的环境,那么古渝轩、徐园等地就是他们为自己寻找的“新的家宅”。总之,舂音词社所选择的活动地点,是他们“新的家宅”,这个“家宅”保护着他们的梦想,让他们可以安详地做梦;也是他们特意寻找的“异质空间”,而逃避与回忆正是词人们在这一特殊的空间之中进行的自我满足式的“空间想象”。
2.寻求精神慰藉
舂音词社在上海的活动地点,选择的多是徐园、愚园之类私家园林。这些园林以意趣取胜,其古典气息浓于上海其他地方,但是人工的假山池水终究不是真实的自然,并不能完全满足词社成员们对自然山水的渴望。此外,又因这些园林多处于上海租界,总会沾染一些西洋元素和新时代的风格。比如改造后的愚园景观,记载如下:
入门过小桥,即见一楼,楼前多乔木,有紫藤一棚,楼后为池,池上有水亭,曰如舫,过此即为敦雅堂,堂后为假山,石笋颇多,山上为花神阁,有闽人辜鸿铭英文诗、德文诗石刻在焉。池之东西南,富有亭榭,楼之西北隅复有小楼,曰飞云,楼西为球场,场之东北隅为弹子房,弹子房东为鹿柴虎栅,西为唐花室。㉜
愚园的主体仍是秉承曲径通幽的古典园林特色,园中虽亦不乏匾额楹联,但是除了富有传统文化意蕴的题字之外,辜鸿铭的英文诗、德文诗石刻也点缀其中,这就微微透露了些许时代的印痕。不仅如此,园林的设计还吸收较多的外来元素,如园内球场、弹子房等的点缀,也使得西洋风格添入了浓重的一笔。如此一来,词人们虽然努力陶冶在园林的古典意趣中,却也时时被提醒着他们所处的大环境并非如此。为将传统与古典的氛围营造得更加彻底,也为了寻求精神上的寄托与安慰,他们走出上海,来到了昆山的龙洲墓。
舂音词社的第9集活动地点是在昆山,此行目的即是拜谒龙洲墓。龙洲,即指刘过。刘过生活在政治混乱而统治者又醉生梦死的南宋时期。朱熹曾在《戊申封事》中这样描述南宋:“民贫财匮,兵惰将骄。外有强暴之夷虏,内有愁怨之军民,其他难言之患,隐于耳目之所不加、思虑之所不接者,近在堂奥之间,而远在数千里之外,何可胜数。”㉝刘过就是生长在这样一个灾难频发的时代。而舂音词社的成员们所生活的清末民初,也是一个类似南宋的易代之际,政治不统一,又有外邦交互侵略,因此,他们对刘过产生了深深的“同病相怜”之感。因此,拜谒龙洲墓,不只是单纯的对先贤的敬仰,也是为了从先辈身上汲取信心和力量。刘龙洲虽然终身未仕,流落江湖,但一直牵挂国事,曾多次上书朝廷提出恢复中原的方略,且与辛弃疾等时相过往。他的词作有感慨时事、书写忧愤之笔,如其《唐多令》写道:“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但是,其《龙洲词》更多的还是充满了强烈的抗敌情绪和不屈的决心与斗志,如其《沁园春·御览还上郭殿帅》中有“中兴事,看君王神武,驾御英雄”之句,《沁园春·张路分秋阅》里则表达了“拂拭腰间,吹毛剑在,不斩楼兰心不平”的激情。透过词句可以看出,刘过的爱国壮志和必胜信念溢于言表。而民国初期的舂音诸子,虽与刘过有同样的异代之感,却缺乏刘过那样的激昂雄心与壮志。反观舂音词社中的成员,既有朱祖谋、曹元忠这样的满清遗老,也有王蕴章、庞树柏等南社成员,他们都是早前颇有政治抱负的臣子或文人,然而他们的诗词作品却一心要将“隐逸”书写到底,丝毫不见刘过的慷慨与豪放。也许他们是刻意用“闲适”笔调来掩盖内心的“不平”,然而,这种方式并不能彻底纾解他们内心的忧愤,于是,便用拜谒先贤的方式来表达。舂音诸子的龙洲墓一行,既是表示词社成员对刘过的景仰,又表明他们对刘过的认同,这大概也是舂音诸子婉曲表达内心政治抱负的一种方式,而这种表达也可以说是龙洲墓所赋予词社活动的深层意义。
3.写下自我的期望
舂音词社成员早先多有政治抱负,朱祖谋等人曾在清廷中担任重要官职,他们也曾风云一时,身份尊贵,颇受重视。然而到了这“天倾地坼”之际,他们却瞬间被时代抛弃,不仅失去了原有的荣华,其身份地位亦是一落千丈,不仅得不到重视,还在“十里洋场”中受尽轻侮与鄙视。于是他们逃避,他们回忆,他们自我安慰,这种种行为,也透露出他们对抬高自己身份、实现自我价值的渴望。他们这种心态类似于奥克肖特(Michael Oakeshott)所描述的“实践的过去”(Practical Past):“过去之所以具有意义,这仅仅是因为过去被视为他们的过去;他们所关注的是过去的生命,而不是过去的消亡;对于他们而言,过去是一个传奇,(实际上)是一个神话,是使他们对自己当下世界以及对上帝特征的信仰变得现实化和形象化的一种努力。”㉞用这段话来解释逊清遗民的心理非常恰当。清末民初的遗民,与宋、明遗民的不同之处,远不只是前人可以隐居山林,而他们只能避居沪上这么简单。宋、明遗民群对故国的眷恋要更加深沉,他们心系故国,不满新朝,其政治倾向是明显而单一的,他们心中有一个明确的标准,即不仕新朝。而逊清遗民及文人们,却没有宋、明遗民的坚定,他们不愿意受国民政府的统治,故居于租界,然租界又受外邦管辖,其内心也并不十分情愿。而且有不少的逊清遗老后来也出仕了民国政府,也许正如王标所言,民国初期的遗民与文人群体“所在意的只是一种象征的身份,一种易代之际被格式化了的姿态而已,或者说只是在政局未定的非常时刻选择的全身远祸的手段与借口”㉟罢了。从这个角度来切入,或许可以更深层次地剖析词人们的内心世界。
首先,词人们希望在当时社会中重获重视。词社中的成员,相互交往,诗词唱和,表面上是远离了政治,但是这些在文化界有领袖地位的文人的聚集,本身也形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文化力量,甚至对政治中各派势力的消长有重要的影响作用。他们选择与传统诗词相谐的园林、酒楼等地,既是想通过宣扬传统文化表明他们文人的身份,又让人们在欣赏他们的吟咏姿态与地点的同时,想起他们曾经的尊荣。古典的园林、传统的歌馆酒楼,与灯红酒绿的上海是格格不入的,这也是他们刻意架空的一个地方,这种“格格不入”与“刻意”,不仅表明他们对外界现实的排斥,也可以更加凸显他们的不流于俗,使得这些群体因为独特而得以引人注目。他们内心里期待着,也许消解“十里洋场”繁华喧嚣的地方,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唤醒时人对他们的刮目相看。总之,即便这种行为不能唤起时人对他们的重新重视,但至少古香雅韵的地方也帮助烘托塑造了他们远离尘嚣、闲适隐逸的孤高姿态。
其次,词人们希望被后人记住,希望以“文”达到“不朽”。中国的传统文人,受儒家思想影响较深,几乎都有“立言”的想法。正像郑孝胥所言:“古者,忠臣孝子常耻于自言,不忍以性情不幸之事稍涉于近名故也……人生大节,且待他人论之可矣。”㊱对于舂音诸子来讲,他们也有这种冲动,对他们来说,一个利于缅怀过去的地方,就是他们立言的方式。宇文所安在《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Remembrances:The Experience of the Past in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一书中说:“每一个时代都念念不忘在它以前的、已经成为过去的时代,纵然是后起的时代,也渴望它的后代能记住它,给它以公正的评价,这是文化史上一种常见的现象。”㊲所以,舂音词社的社集活动地点不仅具有传统性,更是具有较多回忆点的地方,因为他们也渴望被后代“回忆”。于是,如何被后人记住,也成了选择词社活动地点要考虑的因素。孟浩然诗云:“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时间是流动的,人事也会逝去,除非有沧海桑田的巨变,否则只有地点是永恒的。而那些遗留的江山胜迹,前辈登临过,又留于我辈登临,也将会有后辈登临。因为苏州天平山的红叶,我们今日仍可记起顾禄的《天平山看枫叶》,也会吟诵蔡云的《吴歈》:“赏菊山塘尚胜游,一年游兴尽于秋。天平十月看枫约,只合诗人坐竹兜。”㊳当然,因为舂音词社的第14次社集选址于此,我们也会记起舂音诸子的天平山之行,也可吟咏夏敬观的“苍屏迎面丹枫杲”,或是徐珂的“山容艳,生机犹在枯树”。而当今人拜谒昆山龙洲墓时,也许不仅会想起豪放昂扬的刘改之,也会记起曾在此填词寄韵的舂音诸子。正是因为这江山留下的“胜迹”,舂音词社的成员们在抒发情怀之时,也写下了对不朽的期望。
五、结语
上海是民国时期的词学重镇之一,这既得益于其优越的地理位置,也与时代变迁有密切关联。舂音词社作为上海的一个重要词社,不仅在词事上有重要影响,而且在词坛上有重要的转折及传承意义。该社活动于辛亥革命之后,既为以朱祖谋为首的词人群抒写内心感慨提供了一个平台,又使得常州词派的理论在民国时期得到进一步的宣扬,更重要的是,此后成立于上海的沤社、午社等多承此社而来,在成员与词学主张上亦多有因袭,这就使得舂音词社在民国社事中具有了承上启下的意义。更重要的是,舂音词社在历史变革之际,依然用传统的组织方式吟咏性情,相互和酬,这不仅仅是为了满足词人自我的心理诉求,更表现出了在西方文化逐渐侵蚀的环境中,传统文人对传统文化的坚守。所以,在词社活动中由遗民词人所表现出来的复杂心理,也使该社存在的意义更加深刻。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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⑦赖永海主编、刘鹿鸣译注《楞严经》[M],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0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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⑪潘益民、潘蕤《陈方恪年谱》[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68-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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⑯刘理之主编《揭阳文史》第8辑[M],《揭阳文史》编辑部,1988年版,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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⑲郑逸梅编著《南社丛谈:历史与人物》[M],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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㉗夏敬观《吷庵词》[M],民国二十八年(1939)铅印本,上海图书馆藏。
㉘徐珂《徵招·寒夜》[A],《台湾诗荟》[C],台北:黄途活版所印刷,1925年第20期,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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㉜熊月之主编《稀见上海史志资料丛书1》[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版,第291页。
㉝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A],《四部丛刊初编》[C],北京:商务印书馆,集部,卷第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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㉟王标《空间的想象和经验——民初上海租界中的逊清遗民》[J],《杭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
㊱郑孝胥著、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M],1914年7月3日,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15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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