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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

2016-11-21涂梓涵

剑南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周林干洗店理发店

□涂梓涵



暗涌

AN YONG

□涂梓涵

1

“头再往下趴一点。对,就是这样,别动。”

苏其在半个小时之前就感觉到了胃痛,此刻她是用尽全力保持自己不因胃部痉挛而整个人凹下去,配合这家伙是她忍耐力的极限。

“剪到这吗?”

“不,是这儿。”苏其吃力地从塑料布下伸出手往耳朵上的位置比了比。

苏其从镜子里对着他端详了片刻——浅亚麻色的短发,像一股灰烟在头顶飘,配上板直的矮个子,活像个快燃尽的烟头。

此刻周林还在斜对面的台球桌旁聊天,与另外几个长短不一的烟头,看得出来,尼古丁让他精神亢奋。

五颜六色的灯光照着烟雾缭绕的台球桌,让苏其有一种做梦的感觉。可下一秒,她明显地感到反胃,她痛得快晕过去啦!半梦半醒之际,理发店里各种洗发水混杂的气味让苏其想到了尿液,于是哇地一声就吐了出来。她没有听见旁边那青年嘴里蹦出的脏话。

苏其用余光瞟到周林微眯着眼往这边看了一眼。

她渐渐把这一系列的反胃都归结到这家理发店,这个地方让她没办法呼吸。

2

走出店门,沿着河向上游走半个钟头就是苏其所住的镇,她住在这个镇上6个茶馆中的一个。但那不是她的家,是“苏佳英家”。苏佳英不是苏其的妈妈,苏其的妈妈是苏佳珍,苏佳英的去世的姐姐。苏其从生下来就被抱去孤儿院,在她7岁的时候被告知她的妈妈在4年前就死了,她不记得当时自己的感受——可能当时并没有什么反应,所以就忘了,这甚至不能叫做遗忘,因为从未经历过。她只是时常想到自己其实是宁愿苏佳英当初就没把她从一大堆哭得肝肠寸断的婴儿里抱走的。

苏佳英是那种站在风里都能打颤的女人,烫成细波浪卷的头发一直垂到背部,上面总是被涂抹上各种油腻的乳液。她的眉毛很细,衬得她鼻部线条突出。背的上部微弓,肩膀会在走路时一起一伏。

苏其恨透了苏佳英,这个女人最喜欢在饭桌上当着丈夫高全的面耻笑她:“你看,她袜子上的破洞大到大脚趾都可以伸出来了!”“天哪,你又考倒数第一,你脑子里装的是猪粪吗?”这时,她会用那根比她手里的筷子还细的食指指着她笑,声音尖得能振碎苏其的耳膜。

3

苏其常需要到对面冯胖子的副食店里去为苏佳英购买各种生活用品。香皂两块就是两块,她不会多给苏其1毛钱,她生怕苏其会活吞下那1毛硬币。

冯胖子将他灰扑扑的商品上下播弄来寻找价签,这时苏其越过冯胖子的假发望向对面的干洗店,里面新来了一个打工仔。

冯胖子用他短粗白嫩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击打桌面,直了直腰以使自己的脸在苏其的视野里。

“23块。”

“23块?”

“哎呀,这不最近洗衣粉涨价了吗,不就多了2块嘛,要不你去换一个牌子?”

“这已经是最便宜的了!”苏其气鼓鼓地说。

“哦,是吗?”

冯胖子理了理假发,从一堆杂物中起身,一扭一扭地走进后门,手里拿着一包黑色的东西回来。

“你知道我女儿吧,她们最近要开家长会,我打算穿这套西装去。你要是可以帮我把它送到对面的干洗店,嗯,我是说,这些东西还是算你21块。”

苏其答应了,虽然她很是不想帮苏佳英省这2块钱。

她来到干洗店的时候,那“新来的”正在抽烟。三十出头的样子,下巴上有故意留的胡茬。

“那个,这件西装是对面冯胖子的。”

“哦,你放着吧。”他左手拿着烟头,右手将西装从袋子里拿出来看了看。苏其趁机打量他:他的五观扁平,但很有力,头发稍稍竖起,末尾处很有风情地微卷,浅色调的的眉头总是习惯性地皱起。

“需要我把烟灭了吗?你好像不是很舒服。”

“嗯,不用。我在想那个,钱……”

“不急”,他随手把烟灭了,“让他来拿的时候给吧。”

“我认识你,你是永顺茶馆里苏什么英的女儿吧。”

“不是,苏佳英是我妈的妹妹,我妈早死了。”苏其丝毫没有意识到对他谈这么隐晦的话题有什么不妥。

他的视线留在苏其身上的时间更长了,他停下了手中正在忙的动作,一手支在桌面上,显得很随意。

“我叫周林,你没事的时候可以来找我玩儿哦。这里随时欢迎你!”

他伸开双臂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动作傻得让苏其觉得很尴尬。她想说“我随时都有事。”

4

放学的时候天正在下大雨,苏其的伞就是撑不开。她已经给苏佳英说过很多次这个问题了,每一次苏佳英都装作正在擦杯子啦,清理桌子啦,潜台词是:“你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别来烦我。”

苏其在教室里滞留了两个半钟头,天早就黑了,她绝望地意识到苏佳英是不可能来接她的。

她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顶着书包就从教室里冲了出去。闭着眼睛跑了二十多分钟,看到永顺茶馆的大门紧闭,楼上的灯已经黑了。苏其只感觉身上凉透了,她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她觉得自己这时候去踢茶馆的门会被苏佳英打死的。

苏其看到干洗店的灯还亮着,就走了进去。听到自己身上的水珠打在地板上的滴答声,苏其感到狼狈又局促。周林看到她这副落汤鸡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但很快忍住了。他转身去后面拿了一根毛巾递给她。

“我去给你倒一杯酒,你喝了会暖和一点。”

苏其点了点头,她从来没喝过酒。

5

“过一会儿我得关门了,这儿离我住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苏其回过神,有些无助地盯着他。

“我可以带你一起,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看了看表又看了看她,最后目光落在苏其的头顶。

“好。”苏其说。

于是他们沿着那条河向下游走,一开始他们还尝试着说话,但雨声太大了,以至之后的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苏其很远就看到了那家理发店,五颜六色的灯光苏其只能用“乌烟瘴气”来形容。周林进去后就跟一个梳着长长的绿色辫子的女生说了几句,而后大声地对苏其说:“阿可会去帮你收拾一个房间,你坐着玩儿会儿吧。”然后就径直去了台球桌。

苏其心里有些堵,对旁边一个青年说:“可以帮我剪头发吗?”青年转过头来,苏其看到了他烟熏过一样的浅亚麻色的头发。

“那个,我没带钱。”

青年笑了笑,让她坐上转椅。

苏其开始清晰地感到胃痛。

6

清晨,苏其很早就醒了,她试着顺着河走了一会儿,又原路返回。她又在理发店里坐了很久,才有人陆陆续续地起来。

苏其似乎看到不远处有一家副食店,又听见自己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声音,她于是决定朝那个方向走去。

她挑了一袋饼干和一瓶矿泉水,将它们放上柜台时才想起自己没钱,在那老头碰到她的商品时大喊:“等一下。”老头吓得手一缩,惊奇地望着她。

苏其再说不出那句“我没钱”,而是问他有没有座机,她想给苏佳英打电话。

“有的,有的。”老头从头顶柜子里翻出一台红色的座机,慢慢地拿出来,又慢慢地递给她。

苏其拨了一连串的数字,拿近听筒,却听不见嘟嘟的声音。

“怎么回事?”

苏其拍了两下,还是没反应,老头咳嗽得更剧烈了。

苏其的脑袋嗡的一声响,她捏着听筒,气得瑟瑟发抖。

她看了一眼理发店,它已经开张了,苏其绕过它顺着河向上游走去。她本想跑的,但那会招致她胃部的强烈抗议。

7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苏其此时是在另外一个镇子上当收银员。

她记得那天回去后,苏佳英除了嘲笑她剪到一半的头发丑得吓人之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她上楼之前说:“昨晚你没回来,有剩的馅饼,放在冰箱里,你去热了吃啊。”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后来苏佳英和高全离婚了,在高全把茶馆里每个窗口都安上纱窗之后。当时苏佳英没有把茶馆里所有玻璃杯都拿出来砸烂让苏其很惊奇。苏佳英在一周之后的清晨就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苏其在看完一整本漫画之后在当天下午也走了。到达长兴镇时她庆幸自己不用再躲着那家干洗店了。

8

苏其在这家超市已经工作了三个月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份无聊的工作上坚持多久。但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啊!是她选择了长兴镇,选择了这家超市,选择来当一个收银员。她放弃了其他的许许多多的选择,所以她应当全心全意地喜欢当下这种生活的啊。

苏其时常顺着河堤向下游走,她想她可能会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她不记得该如何原路返回。这样想时,她心里有些莫名的恐惧,于是每一次出行都像是在冒险。

老头笑得咳嗽了几声:“拍两下,拍两下它就听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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