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之苦与存在之烦
——关于杨遥中篇小说《流年》
2016-11-21王春林
王春林
生活之苦与存在之烦
——关于杨遥中篇小说《流年》
王春林
阅读杨遥的《流年》(载《收获》杂志2016年第5期),首先一个问题,就是杨遥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这个中篇小说命名为“流年”?为此,我曾经专门去网上百度了一下。没想到,百度的结果,竟然有27个义项之多。除了作为汉语语词的“流年”以及王菲的歌曲名之外,其他大多数也都是作品名或者歌曲名。由以上情形可见,“流年”不仅是一个受欢迎程度很高的语词,而且在不同的使用者那里很显然也有着各自不同的理解和用法。具体到杨遥,他之所以要使用这个语词,首先当然与王菲的歌曲名有关。《流年》的叙事起点,就是王菲。小说男女主人公凌云飞与聂小倩的结缘,正是因为王菲歌曲的缘故。凌云飞是一位被借调的小公务员,长年累月地从事着繁琐而平庸的公务材料写作,内心世界一片灰暗:“那时,凌云飞在北方一座城市借调。布满雾霾像灌了铅似的灰色天空,面孔呆滞身着蓝色、黑色衣服的灰色人群,水泥堆起来的灰色市政大楼,磨得没有光泽的灰色台阶上布满了黄色和绿色的痰痕,是他每日所见。他觉得生命一片黯淡。”这哪里是在写环境,简直就是在直接表现借调人员凌云飞的真实灰暗心境。正是在此种心境下,他通过王家卫的电影《重庆森林》而知道了著名歌手王菲。那位由王菲饰演的杂食店店员阿菲,一心向往加州的明媚阳光,与失恋警察663相爱之后,相约晚上在加州见面。未曾料到的是,当阿菲果真坐上大飞机飞往加利福尼亚的时候,663却去了“加州”酒吧等她。“加利福尼亚那么远的地方,小店员阿菲怎么敢去,还真的去了呢?凌云飞羡慕阿菲对社会的这种勇气,他经常把碟片定格在叫阿菲的王菲身上,想象加利福尼亚的阳光是怎样的灿烂,然后喜欢上了王菲。”一个偶然的工作考核机会,凌云飞在 k县结识了瘦弱的村官聂小倩。毕业于一个地方大学音乐系的聂小倩,虽然没有正式工作,但她的拿手好戏却是唱歌,而且戏仿王菲简直到了惟妙惟肖的程度。一方面,“同是天涯沦落人”,聂小倩的生活可以被看作是凌云飞生活的翻版,另一方面,又有着王菲与《重庆森林》这样的共同话题,这两位底层打拼的青年最终走到一起,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虽然说王菲的成名歌曲非常之多,但在杨遥的《流年》中,作为一条草蛇灰线式的重要结构线索,作家先后提及的王菲歌曲名却不过只有《红豆》《心经》以及《流年》三首。倘若联系小说的故事情节,我们即不难发现,其实杨遥对这三首歌曲名的选择可谓特别煞费苦心。其中,一种象征隐喻意味的存在,是显而易见的事情。“红豆”是爱情的信物,作家之所以设定凌云飞和聂小倩相识于《红豆》的优美旋律中,正是为了衬托表现一种爱情和理想的美好。“红豆”阶段的这两位年轻人,如同阿菲和663一样,沉浸在一种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他们商定,只要攒够了去加利福尼亚旅游的钱就结婚。”
然而,等到他们用了整整两年时间终于攒够可以去加利福尼亚的钱的时候,一直烦扰着凌云飞的借调问题的解决,反倒取而代之,成为最迫在眉睫的一件事情。应该说,从把去加利福尼亚旅游的钱用来解决借调问题开始,现实生活的残酷与狰狞一面,就逐渐地展示在了他们面前。按照凌云飞的美好设想,自己的工作问题解决后,五年就可以当一个科长,“十年,凌云飞不敢想象十年之后自己会怎样。”而拥有音乐天赋的聂小倩,只要好好努力,终有一天会成为蜚声歌坛的一位明星。没想到的是,到头来这所有的一切居然都事与愿违,都变成了肥皂泡一样的幻影。凌云飞自己,好不容易才解决了借调问题,但仅仅只是过去了一年的时间,“凌云飞刚调进来时的满足感没有了,无休止的材料像海水不断地涨潮,把他淘得干干净净,凌云飞觉得自己像荒凉的海滩。”至于聂小倩,尽管她自己以及凌云飞都做出过诸多努力,但事实却证明,她终归也不过是一位唱歌才能稍微出众的普通人而已。尤其是在孩子晓晓出生之后,他们之间本来还算和谐的夫妻感情也生出了明显的罅隙。具体来说,他们的矛盾集中体现在聂小倩的唱歌问题上。眼看着自己的仕途无望,凌云飞一门心思地寄希望于聂小倩能够在唱歌方面出人头地,但聂小倩却不仅越来越对唱歌失去了兴趣和信心,而且竟然还开始慢慢地向佛教靠拢,并最终皈依成为一个虔诚的信徒。这时候取代《红豆》登场的,就是王菲的《心经》了。聂小倩的这种变化,令凌云飞倍觉莫名惊诧:“凌云飞觉得聂小倩走得有点远了,听着开始烦,想起两个人没结婚前谈论音乐、理想的样子,很纳闷生活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个聂小倩根本不是他当初喜欢的那个聂小倩,可是她鼻子上的七八个雀斑明明白白写着她就是聂小倩。”就这样,“凌云飞继续写材料,聂小倩继续念经,他们变得像两条平行的轨道。”一个曾经和美的家庭不仅长期处于冷战状态,而且还一度走到了离婚的边缘。应该看到,从当年那位吟唱王菲歌曲的清纯少女,到现在这位一心念经向佛的少妇,聂小倩确实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但只要我们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就不难明白,没有外出工作机会的聂小倩,或者成天咿咿呀呀地模仿王菲唱歌,或者孤身一人陪伴不通人事的幼女,她内心中其实有某种不足为他人道的极端精神苦楚。即使是自己的丈夫,也都无法理解她的这种精神苦楚。到了这个时候,聂小倩的诵唱《心经》与皈依宗教,也就成为她一种必然的精神归宿了。
在聂小倩因为宗教信仰问题与凌云飞闹翻并分居之后,对工作和家庭生活倍感绝望的凌云飞,开始破罐破摔迅速堕落:“凌云飞开始变本加厉放纵自己,撒谎,喝酒,打架,骂人,偷东西。”致使他如此这般堕落放纵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发现只有这样才能够刺激到对自己早已视若无睹的聂小倩:“聂小倩脸色唰地由紧张变成愤怒,瘫坐在炕上,像块被拧干水的抹布,头低垂着,两条腿张开,袜底干巴巴的,闪着纤维磨久了特有的那种亮光。”凌云飞的表现,多多少少有点像那些处于懵懂状态的孩子为了引起父母的注意而故意摔跤一样。富有讽刺意味的一点是,当年的凌云飞不管怎样兢兢业业都无法获得升迁的机会,待到他彻底破罐破摔之后,反倒阴差阳错地被提拔做了科长。到了这个时候,另外一个名叫王小倩的姑娘携带着王菲的《流年》一起登场。歌女王小倩的出现,在唤醒凌云飞强烈同情悲悯心理的同时,也有效地改善了凌云飞和聂小倩早已恶化的夫妻关系。一方面,凌云飞意识到自己不应该一味地强行制止聂小倩的念经行为:“凌云飞慢慢有了变化,对聂小倩念经不再抵触了。聂小倩念时,他经常默默给她倒杯水放一边。”另一方面,聂小倩也在念经之外找了一份工作:“她又开始了涂红嘴唇。重新看到这么鲜艳的嘴唇,凌云飞有些不习惯,几天过后,就习惯了,觉得聂小倩还是涂上红嘴唇好看,精神。”就这样,凌云飞和聂小倩之间曾经一度极端恶化的夫妻关系,终于修复如常:“他们的生活一下子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但请注意,当一种生活正常到不能再正常地步的时候,这种生活的可疑与脆弱,自然也就一目了然了。
事实上,也只有在经历了如此一番命运跌宕之后,王菲《流年》某种深刻的内在意蕴方才得以真切地凸显出来。“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留不住算不出流年……”某种程度上,杨遥的这部《流年》,完全可以被看作是王菲这句歌词的形象注脚。凌云飞与聂小倩的人生,起始于他们的因王菲而“情动之后”,但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参悟生命的奥秘与玄机,所以在“懂事之前”其实一直随波逐流地被裹挟在命运的“流年”之中。这句歌词的要害,乃在于其中的“留不住算不出流年”。从凌云飞与聂小倩他们结识,到他们重归于好后准备送晓晓上幼儿园,整部小说的故事时间跨度大约是五、六年的样子。所谓“留不住”“流年”,是说哗哗流逝的时间之河任谁都无法挽留,所谓“算不出”“流年”,是说命运的走向充满吊诡与神秘色彩,任谁都不能够把握其中的玄机。证之于凌云飞与聂小倩这些年来的生命历程,不管是前后两端短暂的生活幸福,还是中间阶段的极端精神苦楚,留给读者的一种突出感觉,恐怕都是无从把捉或者不由自主。作为生活主体的人无法把握自身的命运,命运的真正操控者反倒是绵绵不断的时间之河,也即流年。这种“流年运气”意义上的“流年”,实际上已经带有某种突出的形而上存在思索的意味了。
杨遥的小说写作,曾经一度带有比较突出的“志怪”与猎奇色彩。这一点在《闪亮的铁轨》《在圆明园做渔夫》《硬起来的刀子》诸篇中皆有所体现。到了晚近一个阶段,他开始返璞归真,开始以疏淡自如的笔调书写看似庸常的日常人生。即如这一篇《流年》,既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也没有大起大落的人生苦难,有的只是家长里短与日常琐碎,是凌云飞和聂小倩这两位普通人的庸常人生。但细细想来,这庸常人生中却又蕴含着强烈的悲剧意味。但这悲剧却不是那种呼天抢地式的大喜大悲,而是钝刀子杀人或者温水煮青蛙那样的一种不动声色。耐心咀嚼凌云飞和聂小倩的庸常人生,一种日常生活层面上的苦涩滋味,一种形而上存在层面上的哲学式的“烦”(请一定不要忽略这些叙事话语:“咱们别老谈王菲,老说唱歌了,说点别的好吗?”“‘我感觉很累。’这是这些天她第二次说累了。”“我现在最烦的就是工作,每天看到那堆文字就恶心。细细品味这些叙事话语,即可感觉到那种无法言说的生活之“苦”与存在之“烦”),乃可以被视为杨遥对于现实生活某种独到的理解与开掘。归根到底,所有这些描写和表现,都很容易就能够让我们联想到杨遥自己的基本生存状态。毫无疑问,《流年》中有杨遥自身日常工作与生活经验的存在与支撑。我们都知道,鲁迅先生的小说一向被称作“无事的悲剧”,能够在没有什么事的地方,把悲剧的本质鞭辟有力地表现出来,其实是一种上乘的艺术功夫。认真地读过《流年》这部小说之后,我个人觉得,杨遥所描写表现的,其实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种“无事的悲剧”。甚至,我们也不妨断言说,杨遥正在逼近那种上乘的艺术功夫境界。
责任编辑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