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直成熟
——杨遥和他的小说
2016-11-21鲁顺民
鲁顺民
其实一直成熟
——杨遥和他的小说
鲁顺民
读杨遥的小说已经很有些年头。大约是在2000年左右,那个时候的杨遥还在代县教书,寄来他的《北京的阳光穿透我的心》,那种迥异于山西文学传统叙事方式带来的冲击仍然记忆犹新。编发这篇小说之后,我还写过一个编后记,主要是说他的叙事语言,用了“泥沙俱下”这样的词语。这个描述当然不准确,但可看作读罢那篇小说之后的感受的准确记录。
当时,我并不认识杨遥,他后来结婚、调动工作、借调,这一段人生是怎么走过来的,我并不清楚,第一次见到杨遥,他带着他那个漂亮而胆怯的小女儿,他小女儿躲在他身后,见我就跑,感觉已经是另外一篇小说了。读者在看到杨遥的一篇作品之后,总是说,他这一篇小说是成熟的,但在我的印象里,他其实一直很成熟。
为什么呢?杨遥的小说我读过不少,也编过不少。杨遥是一个很念旧的人,每一年总要给我们刊物一篇精心打造的小说,每到刊物的稿源遇到问题的时候,总要想到杨遥。他的小说足够把一期刊物的门面撑起来。因为在我看来,从《北京的阳光穿透我的心》开始,那种成熟、老到的叙述一直保持到了今天。今天的读者很挑剔,上世纪八十年代靠一篇小说名满天下几乎不大可能,必须有足够的量的积累,大家才可能注意到你。杨遥现在已经完成了量的积累。
杨遥的每一篇小说,其实都有他自己经历的影子在,好多小说能够勾起朋友们钩沉真相的欲望。其实这个不必讳言,他的每一篇小说几乎可以说是他自己的经历,从他出版的《二弟的碉堡》《硬起来的刀子》《我们迅速老去》几个小说集,可以视作一个作家自己的心路历程。作品虽然有着浓重的自我色彩,但并不妨碍作家对社会、时代、人生的观察与思考,并不妨碍作品展开一幅时代的画卷。他所有的小说,无不在寻找着主人公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对应和确定的关系,在寻找过程中,有错乱,有矛盾,有曲折,有不安,有不幸,有荒诞与荒谬,有痛苦与悲伤,有希望与绝望,作者总能找到精神世界抵达彼岸的港口。尽管有时候,那个港口并不太明确。他小说的这一特点,是不是可以视作者有意的追求?或者是作者早就确立起来的小说观念?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的小说,也几乎是所有的小说,可以找到一些共同点,或者说是富有杨遥特色的一些共同点。
首先,杨遥小说给读者的印象,不是传统的故事框架,几乎都是拼图式的结构,每一个情节的演进与展开,并没有清晰的故事逻辑关系,即便有,也非常模糊,但并不妨碍这些拼图最后的完整性。比方《北京的阳光穿透我的心》里,写一个北漂的经历,主人公为生存与虚幻的追求辗转于不同场所,前头的人物在后头未必再一次出现,前头的情节未必是后面情节的伏笔;《我们迅速老去》,就是一个在校大学生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一次遭遇与另外一次遭遇的叠加,前一次遭遇与后一次遭遇几乎不会构成某种逻辑关系;而《张晓薇,我爱你》,更是一群青春期少年芜杂而混乱的成长历程,它的叙述更像一篇精到而结实的散文作品;直到最近的《收获》杂志发表的《流年》,一个小公务员的爱情、工作、奋斗、沉沦,前前后后的情节几乎是平行的,不构成单线性的故事演进。尽管这些拼图式的情节并没有故事的逻辑关系,但它是互相关照、互相参照、互相佐证,甚至干脆就是镜像关系,是互文见义关系。
杨遥的小说很少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这些传统的文学选刊所看重,在那些更加注意大众阅读口味的选刊看来,杨遥的小说或多或少,有意无意对传统的故事框架式小说模式造成了某种破坏,本来看似能够把小说推向高潮的细节,应该详细写来,但杨遥却不去纠缠,有意用简笔,一笔带过,有时候甚至故意放弃,一点也不可惜,不留连,不留恋。比方《流年》中间,有许多细节,在传统小说的那里,会构成一些非常精彩的叙述机会,但他有意放弃,只给出一个简略的场景,简单得再不能简单的交代。即便是他的一些结构比较紧凑的小说,比方《白袜子》,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可是仍然是拼图,它的拼图可能有错位,但逻辑很模糊,传统故事框架式的逻辑关系并不明确。他的小说结构大致是这样,你在开头看到的,已经推测出会出现某种结果,它有小说最后呈现出的结果也是我们猜测到的那个结果。他并不在意悬念、意外这些传统的东西,你猜到的东西他就原封不动放在那里,是拼图的一部分。
这就决定了作家的叙述追求,他的叙述更注意人物内心的走向与变迁,而不刻意追求故事的离奇与意外。就小说的文本而言,我们可以发现他小说同质化的倾向,但每一次叙述总会巧妙地通过不同阶层、不同成长期人物精神世界与人生经历异质化达到不同的阅读境界。
杨遥的小说所表现的生活,都是底层、基层小人物的庸常生活,表现的都是小人物在成长时期的精神追求与现实之间短兵相接的矛盾冲突,但是他的叙述很开阔。他的每一篇小说的情节,有意设置不同的地域,一篇小说里,至少要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地域,空间观念很强。这个在青年一代小说家里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之所以强调这个特点,是因为此前的写作者,并没有这个优势或者习惯,张家庄到了李家庄就不会怎么写了。与上一代作家不同,比方手指的小说,比方陈克海的小说,一篇小说展开不同地域生活场景,应付裕如。当然,每一个小说家他们的目的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叙述有强烈的空间感,就杨遥而言,使他的拼图式小说结构特点更加突出。
他表现的虽然是底层的庸常生活,可是他小说的时代感、现实感非常强烈。这个突出地表现在作者许多小说中写到的流行歌曲、流行文化,流行歌曲、明星偶像这种大众文化符号在小说里频频出现,则构成喧嚣而厚实的时代背景,主人公的精神世界走向显得并不孤立。小事件,小人物其实也不小。这个说起来就话长了。杨遥他们这一代山西青年作家,都是有着相当外国当代小说阅读量的作家,他的小说道里面,依稀可以看到契弗、卡佛、特雷弗和门罗这些当代中短篇小说作家的启示。
杨遥在2000年左右的小说,尤其是以《二弟的碉堡》《我们迅速老去》《谁和我一起吃榴》《刺青蝴蝶》为代表,调子显得有些灰暗,给人的感觉,整体上并不是很清晰,但后期的小说则明快许多,很清晰、很准确,也很坚定,尤其是《流年》这一篇小说,这一篇小说的主旨,其实可以归结为“在俗世中沉沦,在俗世中救赎”。他此前的一些小说,主人公自我救赎的观念很淡薄,或者说没有。在这一篇小说中有了,而且很明确。据说这篇小说改过几遍,是作者一开始这样还是改成这个样子?
此前,每一次接到杨遥的小说,从来没有让他改过,因为我知道,要一个作家具有某种意识,只能靠自己的写作过程中自己意识到才可以改好,如果没有到那个阶段,你强加给他也没有用。比方说小说中主人公的救赎意识,好多作品其实就差那么一步,就差捅破那一层窗户纸,但是我并没有让他改。
以前,我曾让一位作者改他的作品,要主人公完成自我救赎,但他跟我讲,这不是要求主旋律吗?这不是要求有正能量吗?其实,我的要求与这些流行的观念完全不同。雨果说过,在绝对正确的主义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给小说主人公以完成自我救赎的机会,以读者以亮色、温暖与爱,是一个作家必然要达到的境界。只是,小说家要达到这个程度,还不是一个简单的自我完善,不是一个自我完善过程中一个简单的步骤,没有到那个阶段,你强加给他也没有用。但一旦有明确和清醒的认识,小说叙述会呈现出另外一种品质。所以你不必强求他,任他野蛮生长,任他自由发挥,最后会归到正途。
与其说,这篇小说达到这个程度是改出来的,莫若说是作家自己走到这个程度。因为他一直是成熟的,在技巧上,在小说观念上,杨遥的步伐迈得很稳健。
责任编辑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