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谈论我们的文明?(外二篇)
2016-11-21闫文盛
闫文盛
如何谈论我们的文明?(外二篇)
闫文盛
编辑约稿,要求谈论《我们的文明》。《我们的文明》的作者是杜学文先生。杜学文先生是我们作家协会的领导。我大体知道《我们的文明》在研究什么问题,但未读之前,远谈不上深入,现在,我已经用了近十天的时间读完了这本仅仅20来万字的著作,这种未及“深入”的感觉不仅未除,反是更重了。这自然不是作者的问题,这是作者之外的另一个更大的问题。杜学文先生是谦虚的,谨慎的,然而在他庄重地写下“我们的文明”这个题目之时,我能感受到作者来自骨子里的那种迫切:
由于我工作的地方在山西,自然对山西更加关注。这一方面也局限了我的视野、格局,但另一方面来说,如果不了解山西的历史也就很难了解中国的历史。
正是由于这样的迫切带动,杜学文先生写下了他视野之内的种种。对于他所见所思之种种,我们也未必不见,未必不思,但结果却是如此迥异:我们在日益感受到西方文明的重量,而对东方式的文明渊薮避之不谈甚或少谈。长此以来,那些徘徊和犹疑变成了我们身体中的另一种成分,我们很难再恢复到那种忘情的“确信”的状态。在“决不肯信”所印证的孤独和“愤世”之中,谈论“我们的文明”就有了一种撕裂“内在之我”的血淋淋的疼痛。
但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变成了这个样子?
自然,这不是《我们的文明》所关注的核心,这是另一个范畴之内的事情。《我们的文明》虽多少有点矫正“我们的悖离”的意思,但更多的事实证明,作者并非醉心于此。他只是想诚恳地、异常朴实地告诉我们他所看到、所理解到的真相。“对人类生活中正面的、肯定性价值的发自内心的信奉,这是一种此时极为稀缺的品质。”从《我们的文明》观察杜学文先生,他显然比我们的执念更深。
所以,坦而言之,《我们的文明》亦为信仰之书。
该书在重新建构着一个已经被我们疏远多时的价值体系,作者要重建我们的信仰?
——在当下,的确很少有人这样写作了。杜学文先生的“真实叙述”把我们带往了过去的具体的辉煌。但我们没有从书中读到“小而琐碎”。他是决意以这样宏观、壮伟的铺排的方式来告诉我们一个不该被我们忽略的伟大的曾经。他且以此来瞻望和指涉将来。
由此,他不得不异常谨慎地表达这样的思考:
对于我们先人创造的伟大文明,我们应该有充分的自信。没有这种文明,人类将长期处于游牧状态,也不可能诱发工业革命、进入现代。她确实是伟大的。但是,就如同任何一个人都会有缺点一样,中华文明也存在许多弱点,特别是在受到新兴文明冲击的时候,这种弱点表现得更加突出。对于这些文明的局限性,我们不能回避,不能视而不见,必须有非常清醒的认知。
是的,就是现在,他的这种“异常谨慎”的思考已经确凿无比地摆在那里了,而我们需要沿着他的思考展开的方向,来重新追溯事情的由来。我们该如何谈论我们的文明?
杜学文先生,他原本有很深的疑惑。他应该用了很长的时间来试图破解这种疑惑。他勤奋地学习和猎取各种知识的结果非常鲜明。到他进行著述之前,对于东方文明尤其是中国文明的推崇已经植入了他的骨子里,随着时间的进一步推移,他发现了自己应该用力的方向更多。在大约很多年中,由于职务之便,他也的确有更多的机缘去接触离自己最近的土地上在很古老的年代里发生的种种事情。当然,他还没有做更深入的飞翔和想象,他只是被一些事实击中,并且不厌其烦地展开追问。他谈论中国文明的数千年传袭而未有间断,并逐日、逐月、逐年深悉其中究竟。对于这种古老文明所赋予“我们人类”的含义,他也的确不加掩饰地表达着自豪。这种自豪感与他在《我们的文明》开场时的表述毫无二致:
在浩瀚苍茫的无边宇宙中,有一颗蔚蓝色的星球——我们人类的母亲地球。大约距今45亿年,她在宇宙里运动生成,在漫长的历史中孕育了各种各样的生命,包括大自然的精华——人类……伴随着时光的流逝,在地球的中部幼发拉底河及底格里斯河两河流域,出现了人类最早的文明形态。而在中国的“两河”即黄河、长江流域,也逐渐形成了东方的文明——华夏文明。
他是以这样的暗含欣悦的姿态来展开的,并且毫不动摇。这种欣悦引领着他的理想,同样毫不动摇。当然,当他在这本书的后记中认真地回忆这一切的由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距离现在很近了。我们不能仅仅从这一部书中找到他要书写“我们的文明”的全部动力,但是,透过他的表述,仍然可以看出他的这种精神姿态生成的端倪:
十几年前,我在南方一个非常美丽的城市参加会议。时间大概是秋冬之交,天还下着小雨,晚上竟然感到有些冷的意味。那时正好在读一本关于十八世纪欧洲“中国热”的书,看得我目瞪口呆,心生愧疚。作为中华民族的子民,炎黄的后人,自己对先人们的努力、奋斗、辉煌竟然如此的无知!
无论如何,自从杜学文先生写下了他接受昭示的那一时刻,类似《我们的文明》这样的著作已经开始酝酿于他的胸中,只是,处于他当时对自己的未来尚属懵懂的前提之下,我们也无法判断他将以怎样的行动来回报那个南方城市的清冷雨夜。但结合我们的人生经验,这些清寂的雨夜之思的确可能具备某些酵母功能。当然,《我们的文明》不完全是发酵于这个略带抒情意味的夜晚,因为她所敞开的世界远比这个夜晚更为博大和雄宏。我们只是希望从这个细节之美中做出类似的推断,并且对于今后将遭遇的种种驳难,尚不准备回应。自从这样的念头发端,那些漫长的书写时光也就对应了这样的夜晚,它们渐渐地如在眼前了。
毫无疑问,就算仅仅是因了这样的惊诧,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里,作为有心人的杜学文先生,在自己的政务之余,就有了许多事情要做。他像个好学的先生那样读了许多书,去了很多地方,对比了很多问题,之后,做了一些演讲,而后,才把这些成果整理出来,谦逊地摆在了我们面前。笔者前之所谓未及“深入”,概在于通过杜学文先生为我们打开的这扇门,一个广大玄奥的宇宙就密集地出现在了那里。他所谈论的种种,牵涉远非一端,著者积十数年读书思考之功尚称“简陋”,我们只是作为对此有兴趣的读者,又如何可能比作者谈论得更多。不过,作者拿着钥匙开了门,我们尾随而进。众声喧哗之中,那些过去的历史也就得以在部分程度上重新回归。
是的,他谈论了我们的历史,以及,我们的文明。但是,仅仅谈论历史有用吗?
杜学文先生如是说:
我不是历史专业出身,更没有学过考古,充其量只是一个历史的爱好者。但是愿意把有限的精力用于学习历史,并从中发现历史的魅力,以激励自己和大家一起创造新的历史。
或许,正是基于这样一种准备和自觉,他才甘于如此,如此执着,如此坦诚。《我们的文明》中,对于我们身处的这个国度,对于我们身处的这片土地,作者寄情遥深。在他的见解之中,我们的文明经历了很多她必然会经历的,她的确曾经保有那种通畅、广博与异乎寻常的活力。这种活力折射了一种雍容和自足,而且,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上,相对于一些晚近的文明形态,她还具备一种引领和先发功能。但是,无论如何,就在这种雍容和自足之中,一种危机暗暗潜伏。杜学文先生如实地写下了他的忧虑,并且提供了他的分析。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种分析显然还是控制在他心灵的幅度之内,他经过这样的分析,而逐步抵达了自己主体性确立的一极。
关于“我们的文明”的局限,他谈到了这样几个方面:
——天朝心态失去转型机遇。
——流动性弱容易形成文化的僵化。
——重道轻用的方法论难以抵御实用主义逻辑。
——认知方法的感悟缺乏精确性。
他所谈论的这若干方面并不复杂。在他的论述之中,多有让我们悠然心会处。他的叙述逻辑是由“爱”“诚恳”“信”这样一些要素促成的,若无这些切肤的感知,这些文字或会落入虚伪的浮夸。但是,以我们目前所见,《我们的文明》并无此类毛病,她不过于通俗,也不孤兀,因此,在漫长的阅读中,多有使我们掩卷而思的时刻。阅读者和书写者的信念却仍在打架,“不肯信”使我保有一种冒险心理和另类激情。我们难以确知的是,书写者在铺天盖地的追诘之中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因为他简略了思考的细节,而将坚硬的思考的果实直接呈现。我们希望看到他思绪的流动历程,其目的在于更为柔情地求解。对于宇宙,历史和文明,以及我们的人生,我们确已迷茫太久。
带着这样的心愿读书,对于“往昔的灰烬”,我们既充满好奇又似乎难以忍受。但杜学文先生掌握了一个很好的尺度,他所谈论的事情合乎情理,而且足够完整,除此之外,他对于“造就自我”的土地显然还有巨大的爱意。他不完全是不想悖逆自己的职业和名声,他是天性如此,沉稳但不趋同。《我们的文明》出现在全球化、现代化趋势愈益彰显的当下,品相正直却也不失奇特。
不错,这应该是一本希望令我们的信仰回归的书。作者的意旨如此明确,却无说教之感,同样也不天花乱坠,但却不失令人赏心悦目的快意。杜学文先生,他用了很大的笔力来表述的,正是被我们所忽略的部分。他从实证中获得支持,以自己的激情来照应这些故事,最为难能可贵的是,他的这种稳定的激情始终如一,因而可以延续很久。当我们的目光与那些旧日的余温交错,一种日益加深的现代生活正在以新的方式在最新的时空中加速开垦。我们无法从简陋的论争中获得真正的解答,因此,受洗于这样的“感悟”,那些被耕牛般的力犁开的划痕,就渐渐地向着我们的内心集中。
这是个典雅和粗俗共存的时代,无数灵魂被大踏步前驱的世间万象劫掠。杜学文先生目睹一切,他清晰地写下了:我们的文明。他是一位忠诚的变革者。对于时代症候,他似已把脉良久。但这也并非是全部的真相。在我看来,他的兴趣在更大的程度上是来自于好奇,像是为了见证日常生活的奇迹,他用了很大的精力来搜涉原委,并且写下了这样的书。有时候,他觉得这已足够。但设想一下,这些推测都可以各自被放大。他应该还会有更为深入、详密、通达,甚至“抒情”的著作出来,因为“对于日常生活的见证”,从来都是循环往复,不只可以穷尽一个人的全部性情,而且能够穷尽一个人的全部可能。而如此期待,恰可以对应我阅读此书的真正结论:作者正是用了这样平实的方式在找寻我们久已丢失的灵魂;除了深入其间,我们别无救赎。
——而写下此句,真令我感慨万千。
“人的悲剧”——鲁顺民《天下农人》
鲁顺民善写乡愁;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以为这是他写文章的根本。整部《天下农人》,煌煌三十五万言,他多少次说到想回乡了,准备回乡了,或者,他便正在乡村,诸如此类。我觉得他是一个活在城市的农人,比刘亮程更实诚,比刘亮程更接地气。我读刘亮程时,首先感觉到的便是文学,但读鲁顺民,我想到的不大是文学。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路子,所重各异,所思各异,但是,他们都写了农村。写了农村的天高地远,写了农民的血脉深沉。我虽说也是生在农村,但在农村生活我早已觉得不自然了;我的这种不自然与鲁顺民式的不自然似乎并不雷同,但对于农村的那种复杂到骨子里的体验却大体相似。因为这种体验的相似,所以我读鲁氏大著,便有大感慨。我的这种感慨,先是来自:
这是四七年,过了一个四八年,四九年,南下。没觉得啥,我们几千人从晋南过风陵渡,那一天正好是八月十五,月亮老大,雾也大,坐船过了河,不知道谁吼了一声,说月亮。大家回过头,站在河岸上,发现月亮在山西那一头,没有随我们过河来。(何谓《乡愁》)
——是这样的一种“天涯道路”。
似这类小制作,在《天下农人》中所占的比重较小;但这类小制作,恰好比那些宏大的作品更加接近我们的阅读。鲁顺民作文的巧妙,应该说正是来自于这个“偶然的惊诧”。
河真宽,宽得看不见对岸的山西。
——以此论,我觉得他是个很出色的抒情家。抒情、乡愁大概都是他写文章的根本。但是,生活在平实的当下,出入于城市的红尘巷陌,他固执地回头,思绪流动,固执地想家,我想,并不能排除一种可能,他是以自己的“离开”来对抗固守乡土的无聊和荣耀。他既以自己的离开来对抗,又以自己的离开来加强这种回溯。《天下农人》题目大而吓人,但事实上,整部书的条缕之间,自有偏重,他写得最多的仍是他生活多年的晋西北乡土。
概而言之,他是个有源头的人。
其实,对于他的由来,我只是知道“一点点”。我知道他早年写小说,但不大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转向更直接、更能够贴近“真实”的纪实创作,也不大知道他缘何会有这种转变。他在此部书中,大量地书写了他所生长的那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大量地书写了他所看到的生命的尊严和破败,当然,他也没少披露自己曾经在那片土地上生活和“充满了各种感受”的事实,他所经历的种种转折。一个生活在城市边缘的,老师口中的九岁的“烂农民”(《1992:我们的蓝皮户口》),他所感受的“这种耻辱”,成为他明晰事理、洞察“污浊不堪”的此世的一条通道。或许,书写“真实”的种子便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种下的。
当然,这样的臆测并无用处,因为,后来我所熟识的作者乐观而幽默;如果说,抒情和忧伤之症尚且停留在他的梦中,那在更多时候,我所读到的鲁氏文章却多是别样的“乡愁”。如你所见,他运用了大量的笔墨在呈现乡土的疼痛,他的沉重感又深入骨髓。在很长一段时期,我难以将乐观和沉重这两样素质统一到一个人的身上。
我之大感慨,更是来自“我给你说”:
……具体例子多了,死了的有很多,那是西阁村做得好事情,那些孙子们可残忍呢。我给你说……有一回斗争韩聘卫的老婆,韩聘卫是个教书先生,人品也不错,但还是划成地主,对,是化形地主。贫农团见他老婆每天提个篮子捡燎炭,气不打一处来,捆起来就打,说你那么有钱还装穷,快快交出来。韩家师娘不怕谁,打死打活一句话:打死也没钱。贫农团最后将她推下四方墩,摔死了。死的时候已经受过百般刑罚,磨地,坐圪针柜,火烫钳子夹,上身被剥光,往下推的时候,田XX将她的裤带松开,揪往裤腰,上手将她推下去的时候,人和衣服轻易地分离开来。第二天,田XX就将她那裤子卖在了估衣摊子上。
大冬天,滴水成冰,冰天雪地,斗死的人都不允许去收尸,谁要收尸就认定是狗腿子,一旦定成狗腿子,斗争起来比真正的地主还厉害。后来,那些被斗死的,被枪毙的,都赤红溜棍扔在野地里,远远地就看见一群狗围着尸首争抢。屁股在雪地里露出来很抢眼,我给你说。尸体上的衣服早被人脱光了。
——《天下农人》中收录了五篇关于“晋绥土改”的田野调查,除了上述这篇《关于土改,我给你说》,还有《黄豆豆 黑豆豆》《“左”倾风暴下的黑峪口》《动员》《沟之南,沟之北》。这五篇田野调查,占据全书的比重约为四分之一。毫无疑问,这当是作者迄今最重要的文字。写作“晋绥土改”五篇的鲁顺民,身处“历史”之中,观其笔下,那些苍老的浮云耸动,他客观、真实而详密地写下了那些已经漂远的“无理性的时空”。生活在一个平实的年代,阅读这些作品,不能不说,有一种突兀的、慌乱的“时空颠倒的错觉”扑面而来。
我们与作者同处家国岁月的悲伤之中,一种难以遏止的疼痛整体性地侵袭了我们。
与《天下农人》中那些描摹普通人命运的篇章相比,“晋绥土改”五篇更为集中地体现了历史、道德和人心。当然,在这些硬邦邦的文字中,抒情者鲁顺民被坚决地摈弃了,曾经写小说的懂得虚构的鲁顺民被坚决地摈弃了。只是作为记录者的他静悄悄地躲在了幕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下农人》只是对过往的见证;无论是作者本人,还是他笔下的民办教师、煤老板、农民工等等,都游刃于此,视觉如此清澈,如此朦胧,但他们都是旧日“岁月”的见证。
年复一年,浮云耸动,天空长远。
鲁顺民没有告诉我们的是:历史即是人心,即是道德;我们由来有自,全是这些“历史”的后人。他以这些更应单独成书的文字让我们看到了生命在混乱之中如何受辱,他也以这些文字写出了我们内心之中的混乱,以及一种所谓“人的悲剧”生成的历程。
他在以这种书写来印证他的诚恳。而人间种种扰攘,诚恳者,乐观者,沉痛者情何以堪?
王春林文学批评的背面
基于我一向以来的文学立场,此次我所探讨的并非传统和守卫,我想事先应该告诉王春林先生的是我的怀疑主义者的初衷,这其中自然包括:打散,解除,排斥和疏离;我力求不去赞美;请原谅我的阐释无度——但后来自思完全不必。因为此事权力已在我的手中。我已经花了太多时间阅读,我准备用少量时间最终完成我“一个人的历程”。这是阅读之轻的背面:很显然,我很少选择文学批评的缘由之一便是惧于“书写之重”。
话分两头。王春林先生交给我的任务是:谈论他的文学批评。他“可能”希望我写得长一些。别无其他。
但此事对我而言,真是压力重重;尽管,我只是怀疑他谈过这种“可能”。
我的压力还来自于他的行文长度和密度:他行长文,少机巧;他的分析重文本细节,引论,密密匝匝。这与我近来的阅读取向也十分不符。所以我的不满足便由此生发:我希望先从他的短文看起,然后才去深入他依据他人建构再筑的漫长、浩瀚的“文学世界”。但他的短文真是很少(是否所有的批评皆需采用长文?我有疑虑)。他大概用了许多年只来做这一件事:从阅读的层面上讲,他或是中国当代长篇小说跟踪阅读的第一人(略有夸张?也不尽然。有他的《新世纪长篇小说地图》《新世纪长篇小说风景》等多本集子为证),从撰述的角度讲,他至少使用了二十年的生命长度来完成这种阅读之后的发声。
简而言之,他所持的这种关注度印证了他旺盛的批评激情。二十年,他是一路使重拳,“打散”了虚无主义的泡沫,因为,他“写下了”,它便“存在了”。
这也是现实一种。
但仅仅如此,又似乎远远不够。
现在,我想推演他从事文学批评的起点,虽说我对于此事并非完全茫然,但至少所知寥寥,我所知道的只是:大约在十多年前我们初相识时,他也只是如我现在这般年龄,三十多岁,但形象已趋沉稳。他至少在当时,已经从事了十年的文学批评,且在高校任教,十多年过去,他仍在高校任教,形象更趋沉稳。当然,更为重要的是,随着他对当代中国长篇小说批评的更深介入,他自身也早已毫不含混地融入了中国小说发展一路凯歌的历程。他尊重并且书写中国的小说成就,似乎多认可肯定,少指摘批评(早期尤似如此)。至于他的起点何处,可做更久远的追寻,但彼时我们不识,对他的处境更无感知。但,至少有一点我大概可以确信,他拥有学院派正醇的识见和细腻的分析法,由此他的面目沉稳,也或可解为:相由心生。很长时间,他都推崇那种稳健生发的艺术。他成为批评家的历程也可证之以沉稳,他出招平淡,但使大力,见真心。这是个容易让人信服的论人论文者。
那么,他的起点便建立在性情之上和阅读之上,或者还可以说,建立在“生活之上”。他很早就选择了以文学批评为志业,二十年未尝一变。当然,他所处在所追寻的环境也向他提供了这样的契机,我时常思忖,他的人生少变化与行文少变化,是否同出一理?但另一方面,据我目下所知,中国的文学批评家确为学院出身者众,人生路线大致相类,博学多识,却人生平淡。所以,这一个青灯黄卷苦读书的群体,到底看出了多少人间的起落?我确又时时怀疑。但这一个庞大的群体(且似乎越来越庞大了),又各各细分,一类如李敬泽者,虽不失学院背景,但到底才气洋溢,智慧充分,行文飘动辗转,又捭阖纵横,初看,似无定法,观久了则同样见出内在秩序,形成一己标签,另一类便如王春林者,行文不炫耀才华,却也神气万足,步伐谨严,是十足另一番面目。相比起来,后者仍为主体,但时日久长,求变求新之呼声日高,文学批评如何既不失学理逻辑,又见出趣味境界,就成为一个问题。
我非学院出身,也未曾立志从事文学批评,所以以客串之身段,来观王春林所秉承批评之文本细读法所呈现之批评成果,就自然别有轻松。前谓“书写之重”也可与此对应。但以我从事诗歌、散文、小说创作约合二十年的时间经验看来,则知无论何种文体的创作,皆非呕心沥血不可登堂入室,非天纵之才不可傲视群伦,非虚怀若谷则难以成就大器。若以此论,王春林自然同我们中的大多数一般而二,他非一无所缺,而能在强手如林的文学批评界建树至今地位日显,我却以为无他:只矢志于此可矣。
二十年,是他验证自己艺术才华的黄金长度。
试论一二。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降,时代风云纵横,小说家磨拳霍霍,王春林却以批评家之眼,之手笔,建构文章,阐述得失,先以不犹疑不徘徊之身心介入批评,后孜孜以求不懈于途,就中或偶有蹉跎,但大体可以持续至今,且内力越来越厚,积累越来越多,自然不可让人轻薄。这非纤巧路数,而只可认作是一个学问家“观天下”的“人生选择”。
再,以效果观之,王春林二十年的文学批评确有吞吐文学天下之心。他的长篇小说批评,涉及一个长长的名单,举凡中国当代最重要的作家陈忠实、贾平凹、刘震云、莫言、王蒙、铁凝、李锐、余华、史铁生、王安忆、张炜、格非、苏童、阿来、王祥夫、金宇澄、方方、毕飞宇、迟子建、蒋韵、吕新、韩东、艾伟、刘亮程等等等等,他几乎无一遗漏,多文都有涉及,其中多人更是著有专文,此外,甚至还撰写了两部涉及某作家或某作品的专著(一部评贾平凹长篇小说《古炉》,一部《张平评传》,此二书待出)。因此,这是一份“长期的成就”,足见其为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写史的强烈愿望。
又,谈到其行文布局,识见高低,对应于其庞大的写作体量,自然需长文专论。本文原有计划细谈,但因我所涉猎中国当代长篇小说较少,就王春林著作中所谈文本,我此前拜读的不足二三成,所以只等来日读过再说。但我承认,他以其宽阔的阅读视野所昭示的阅读诗意对我启示甚大,读其论著中途,我曾数次停下,想插入对他所论长篇的阅读,但俗事冗繁,别有要务,终是硬生生止住。但有些念头止不住。
果然。
在王春林完成于2006年的《新时期30年山西小说艺术形态分析》中我读到了这样的句子:“虽然我们承认吕新的小说创作的确已经形成了自己个性的艺术风格,但从笔者对吕新小说的阅读感觉来说,却总是觉得其中缺少了一种可以被称之为精神哲学的弥漫于全篇的形而上思考。吕新之所以写作多年至今也未能臻于一流作家的艺术境界,并不是因为他缺乏必要的艺术天赋,其根本的原因正在于此。”
在其2013年撰写的《话语建构与历史的理性沉思——对吕新近期小说创作的一种理解和分析》中,又有补充如下述:
“必须承认,在一段不算很短的时间内,我对于吕新所持有的便是如此一种有一定程度保留的矛盾性批评立场。一方面,对于吕新超乎寻常的写作天赋赞赏不已,但在另一方面却又为他长时间的某种停滞不前而倍感遗憾。这种带有自我矛盾色彩的批评立场所折射出的,其实是我内心中一种渴盼吕新的小说写作能够早日臻于一流思想艺术境界的强烈焦虑。”
——谈什么呢?也正是从这里,我再度看到了王春林所思所想之重。他要为文章道德立言吗?大概如是。一切有野心的人多爱“指点江山”,评论家尤其如此。
但毋庸讳言,截至目前,我觉得王春林所获得的仍仅是一个起点。他自身所面对的危机也异常深重。如果有心写就一部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史,我觉得他至少需要克服一些危机(直截就王文谈来,我意,行文应虚实相生,不宜过于拘泥,再者,引他人之论或可适度减少,王春林之评论范式,择材自无问题,惟昔日所重似在追踪,但撰史,窃以为尚需重引领,重创见),因为上佳的文学评论,应该“如同创造者的一手书写”,既不能不立足于被评论者的作品,又不可完全止于此,惟此,方能使文学评论本身,具备足够敞开的语义空间。
彼时,确也曾觉王春林行文汪洋恣肆,河海泛滥,如小说者撰长篇者云,似不拘细流,因此既喜又不喜,后读他人评论,却罕见如王春林者,真是踏实耐心到了极处(是否与其从事教师职业相关?但细思又茫然,因既从事文学批评,又兼之传道授业解惑者众多,如前述,那么结论就只能是相关个人性情禀赋),所以,也就难以概括。
只不过,王文重在实处,少层次,少锋芒。我却更喜欢“虚无主义者下的蛋”。我喜欢“无限的美、无限的繁华、无限的精致复杂”。我喜欢“言有尽而意无穷”,风起无穷处,阅读无尽头。我喜欢一切文体都具备神性。文学批评虽有批评对象,非天然自创,但也大有可为。它不只可以谈论他人为谁,同样可立标杆:我为谁。当然,大路多歧,或者“大象化无形”更好。我非我。自然非但应满含洞见,也应满含杂质。
王春林先生满含洞见。
见此言:“此处所谓中国文化传统,就是指虽然我们也有所谓的哲学存在,但严格地说起来,中国文化传统中所严重缺失的,正是一种带有突出思辨性的逻辑分析能力。因此,在现代社会与现代思想形成之前,分析方法的严重缺失,的确可以被看作是中国文化传统的一个根本特征所在。与中国文化传统形成鲜明对照的,自然就是西方的文化传统。虽然很难说西方的文化就不重视综合的认识方式,但相比较而言,西方文化自文艺复兴以来,便特别注重于事物细部的内在分析,却又绝对是无法否认的一个事实。”(《<身体课>:智性叙事中的精神剖析》,王春林文,收入《新世纪长篇小说风景》)
——因此,大体说来,笔者上述行文,多是避重就轻,类如“鸡蛋里挑骨头”,未必合王先生意。
——但如何更好?无论对王春林还是对我们,都确是一个问题。
责任编辑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