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山西
2016-11-21曹洁
曹洁
印象·山西
曹洁
碛口古镇:深藏的水阿娇
当一种感觉如蚌,裹沙和水,磨出如珠的温润质地,一声久远而亲切的呼唤,如约而至。风过尘净,出陕北黄土高原,过汤汤大河入晋,穿六盘山底,走一条古商道,经军渡、孟门,抵一座明清古镇:碛口。碛口,是碛,也是口。这碛,是黄河道中沙石堆积的滩,是险滩,水面狭窄,布满暗礁;这口,是渡口,是秦晋贸易繁荣鼎盛的好渡口,背靠卧虎山,胸怀万里河,条条船筏,声声驼铃,依依挥手。
碛口,九曲黄河第一镇,位于晋陕大峡谷中段、吕梁山西麓临县境内。这里是黄河与湫水河的交汇处,曾是转运货物的水旱码头。民谣唱:“九曲黄河十八湾,宁夏起身到潼关。万里风光谁第一?还数碛口金银山。”明清至民国年间,碛口古渡商贸兴旺,繁荣鼎盛,后随着水运的式微,最终衰落,但古渡、古街、古铺、古岔、古村等古迹,遗留至今,历史悠久,文明远古。
一条长街贯穿古镇,分西街、中街、东街三段。西街紧邻黄河码头,聚集着大批货运客栈和实力雄厚的老商号;中街是当时重要的商业区,以经营绸缎及日杂百货为主;东街是东去旱路的起点,多为骡马骆驼店和零售业,也是密集的居民区。入西街,走一条蜿蜒而上的石砌通道,入一处油货客栈“荣光店”,院落阔大,五层窑洞,气派宏伟,一条条青石、一排排大瓮、一个个油篓子、一座座饮马槽,记录着世事沧桑,也镌刻着文明丰盛。大门洞上,数块大石头已被风化,粒粒分明。那些远去的岁月里,背油篓的民工,进进出出,会在干净的石头上蹭一蹭手上油污,年长日久,自成化石。
另有两处“四十眼窑院”,也是盛极一时的大货栈,几十孔窑洞,依山而筑,层层而上,人与大山,完美和谐。大院内一块青石上,安坐着一个老人,年逾古稀,满脸沧桑,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眼雾深处,青烟缭绕。随意攀谈,一张口就是一段幽深的往事。他的记忆里,这座大院何曾这样空荡荡的?当年的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恍惚仍在耳际,声过处,一颗颗种子落地,就地生根、发芽、长成树干,后人在这大树下,安心乘凉。
中街是古镇活着的心脏。漫步在古色古香的石板旧街,着一袭布衣,荷塘月色的图案,开满月白风清的典意。两边高圪台上,店铺林立,房檐连着房檐,门对门,窗对窗,古旧而神秘。古玩店、木工店、布艺店、书店等等,一应俱有。一家老旧的铁匠铺子,门窗紧闭,打铁声隐约耳际,只不见火星四溅,交通工具快速发达的今天,少有骡马打掌,也少有农人打造农具,铁匠铺子徒成摆设。一家布艺坊人去店在,分外寥落,轻叩门扉,叩不开一份隔世的棉暖。
漫步中街,一朵棉花静静地开在世俗之上,开成名叫“彩霞”的女子。她是碛口抹不掉的民国风雅,宛若西天的云,夕照依依,柔软着那个时代坚硬而粗粝的碛。是她,站在湫水两岸,吟唱着苍凉的走西口,开阔成一个宁静的渡口,召唤着来来往往的船只和行人。通向渡口的半弯月洞门,还在现世的阳光中明朗如月,恍惚正有伊人袅娜,隐入光阴深处。亲亲的你,可是去渡口守候良人归来的女子么?月亮门静默不答,空洞如一个茫远的问号。古渡萧条,如彩如霞的女子,再也亮不起碛口的暗。
入中街,只捧回一只小小编篮,柳条匀细,手工精致,白生生地,惹人喜爱。没想着用它来做什么,只喜欢圆圆的满,待清风拂过,可以盛放阳光,或者月色。
东街的骡马骆驼店,遗址尚在,不闻马嘶,没有驼铃。一条新的柏油马路,重叠在古商道上,汽车轰鸣,喧嚣不已,覆没了旧时宁静。道路变了,工具变了,商贸变了,晋商真诚和善的经营心思,尚在乎?
走完古街,上卧虎山,谒黑龙庙。黑龙庙坐东北向西南,依山傍水,规模壮阔。始建于明代,雍正年间增建乐楼,道光年间重修正殿和东西耳殿。沿中轴线入山门,正殿雄伟,恢宏大气,庄重肃穆;山门之上,筑一座乐楼,三道石拱门洞,自成音响,鼓乐声传千里;乐楼左右是两座精致的钟鼓楼,钟在,鼓也在。登临乐楼,碛口古镇尽收眼底,河水滔滔,爽风习习,体味着“物阜民熙小都会,河声岳色大文章”的意境,难知今夕何夕。当年红火热闹繁华极盛的碛口,在水运式微之后,渐渐寥落。一抹安宁的夕照,投射在黄河水面,不萧瑟,自孤单。何以现代文明的前行,必须以古老风韵的消逝为代价?
山风拂来,河水清香。蓦然回首,湫水河畔,西湾依依。
碛口在前,西湾在后。这湾,是村,也不是村,是城堡。碛口张外,西湾守内。若黄河为池,碛口为城,西湾则是它们倾心守护的内城。这城池,背山面水,负阳抱阴,以金、木、水、火、土为序,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彼此滋生、促进、助长,五行相生,生出水湄伊人,临水妩媚。
夕暮如绸,铺成一条黄土路,深入西湾。西湾民居内套三十余座宅院,参差错落,浑然天成。金、木、水、火、土,五条南北走向的竖巷,分其局部,连其整体。每个巷口均砌有石拱门,石门内侧留有封闭巷门的石臼;各个院落内有极为隐蔽的小门,与邻院相通,只入一门一院,即可走遍全村。这样的设计,既便于内部走动,又预防突发事件下的快速转移和集体防御,彰显了陈氏家族对外排斥、对内凝聚、重视防御、居安思危的设计理念。
长吁一口气息,自东而西,细数西湾五行相合的风情脉络。金、木、水、火、土,一道道依入大山巷子,是借以抚摸西湾的触须。她们温驯守候,只待你从南面来,一扇扇,打开她们的前世。
轻轻叩问金门,入金巷。石头在脚下延伸,延伸至高处,陈家大院的绣楼,隐在云端。陈氏先祖是碛口繁荣昌盛的创始人,也是西湾民居的最早建设者。大院内,正房、廊记、厅台、马棚、柴房、碾磨房等,样样齐全,集木雕、石雕、砖雕之大美,门楼雕刻精美,独具匠心,飞禽走兽,灵动逼真,各具神韵,栩栩如生。
走台阶,上绣楼,依廊柱,远凭栏,一怀古韵自生。中庭,一只长约两米的古琴架闲置在一盘土炕上,积着几世光阴的沉重。手指轻触,一抹弦音,掠过心疼。古琴不再,琴架自留,漫漫风尘处,有谁会再弹一曲《凤求凰》?或者,一曲《高山流水》遇知音?
怅然若失,去走木巷。木巷在木,古院厢房,一位木雕工艺师傅的手心,密密地摊开一把把大大小小的木梳。他宽大的手掌,如一片水域;那些梳子,密密的齿紧挨着,像是鱼儿的鳞骨,鲜活着。他安宁地微笑着,看着那些鱼儿,像是在端详自己的孩子。的确,这些木梳就是他用心雕出的儿女,每一把梳子的质地、模样、寓意,都不一样,龙凤呈祥、秦晋之好、金风玉露,柳暗花明、春花秋月、水天一色,春兰秋菊、岁寒三友、腊梅傲雪,桃红柳绿、草长莺飞、春蛙秋蝉,等等,寄予了一个木梳父亲的万般情思。
凡俗的生活琐碎,被他一双粗大的手掌细细把玩,雕刻得细腻精致。檀木沉香,桃木清香,哪一味也不舍,欣欣然淘得几把,小心翼翼安放。其实,人生百味,风景种种,只在内心的经营,每一个日子都须以木头的纹理,细数绵长生命的质地。
木生水,水成巷。水巷的水,就水在一道道石砌门洞里。门门相望,洞洞相连,一脉清水,正穿过幽深的隧道,漫过前生,漫过今世,漫向来生。这水,流淌着母亲河的脉脉深情,她从雪山走来,蓬勃而往,亘古不息地奔流,裹挟着大地泥沙,滋润着万物生灵,哺育了一代代炎黄子孙,传承着中华文明。《汉书·沟洫志》将黄河尊为百川之首:“中国川源以百数,莫著于四渎,而黄河为宗。”这条绵延5464公里长的圣河,如一条游龙,在中国北方蜿蜒而动。久远的时空,祖先就在这大河两岸采集、捕鱼、狩猎,繁衍生息,为黄河文明的诞生耕耘,度过了华夏文明的金色童年,拉开了古老文明的序幕。
《诗经》的吟唱里,她是“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的劳动歌谣;唐诗的篇章中,她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豪迈洒脱;宋词的风韵里,是“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的豪放豁达……这些亘古风雅,滚滚而来,汇聚成黄河水千古不倦的涛声,上演了一出出悲喜剧目,见证了一个个华夏传奇。而西湾,是她宠爱的女儿,是她深藏的水阿娇。我入水巷,只闻哗哗水声,和风而流,风生水起处,是西湾繁华的前生,灼灼如火。
火巷在等我。火巷在暖么?走过大半村子,不闻鸡犬相鸣,却不想,在穿过火巷时,犬吠阵阵,大惊,屏声息气,悄然逃离。陶公诗:“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西湾的世俗暖意,不只在金巷的琴台、木巷的木梳、水巷的水声,也在这火巷的犬吠。一时快意,欣然偷笑,地上沙土,粒粒分明,咯咯而笑。
土巷也在笑。土巷不在土,在土生了水。这水,是如水的女子。土巷与火巷之间的空地上,一座高大的木牌坊,素然而立,端庄着一个女子一生的寂寞和繁华。她十六岁入嫁陈家,未做人母先做后母,十八岁丈夫离世后,终生未生,看护陈家小儿,守着陈氏祖业。木牌坊的背后,陈家祠堂里,早年肃穆,已然隐遁。多少岁月流过,只有她还在,以灼灼年华,守紧生命的内核,守空了青春,守空了岁月,守成这一座牌坊。这牌坊,经风雨,抵日晒,蒙尘埃,黑黑的,宛若一面隔世的墙,以木头的质地,深藏了一个女子一生一世的繁华旧梦。
走完金、木、水、火、土,就像走完五行相生的轮回。或许,我入西湾,也只是现世光阴里做一场梦,梦醒,夕照依依,西湾依依。她恰若一个素雅的古装女子,以山为体,以水为脉,以土为肤,以屋为衣,袅娜在一座古镇深处。她古典深婉,不沉鱼不落雁,不闭月不羞花,只妩媚自在,风韵悠然,与相守的男子,十指紧扣,营造出“天地交合,安康美满”的唯美和生动。
中华美学原理讲:“素者,丽也。”西湾着意在素,情调微带艳丽,二者兼美,风光无限,浩大繁盛。西湾,是女人安居的深闺,她们端庄绣楼,绣着女儿的锦瑟年华,也绣着男人的风霜雨露;西湾,也是男人停靠的港湾,他们逆流而上,通达水道,也通达着男人的骨骼经脉,通达着女人的风花雪月。
但凡人间百味,棱角相触,枝节相依,倘得彼此滋润,则柔软圆融,自成天地。碛口西湾,一阳一阴,阴阳相合,美善永和。碛口,是生计奔波的渡口;西湾,是安放性灵的地方。女人的柔情与男人的侠骨,在这里交融。若碛口是黄河水畔熟识水性的刚性男儿,西湾则是他深藏的水阿娇。他豁达大度,临河而立,关好窗子,拉上窗帘,把风、尘、沙、砾,远隔在外面的世界,守护一湾温润,将如水的女儿家园,紧紧挽护。
凉夜,半弯月清悬天,晦暗而明朗,黑龙庙上,一场大戏刚刚谢幕。我以清明之心望朗朗明月,更觉清明圆润。其实,盈亏明暗,自在人心,无关山月。就若碛口西湾,任你红尘繁华,我自朴素如初。
大道自然,天人合一。古典的家园,在建筑上尽可能地与天地山水和谐融合,现代建筑却纯求外表的新感觉,高耸在自然之外,傲然而立,终落寞孤独,乃至颓废如无物。从这一意义上讲,我渡到碛口,深入西湾,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王家大院:院是半座城
一种空旷悠远的声音,像枯夜的洞箫,唤我醒来。透过镂空木雕花窗,看雨线从屋檐垂下,恍惚间,我成了王家大院的一个小脚妇人。
轻摆水袖,衣袂飘然,循着古道,走回故宅,穿廊门,回庭院。很久很久以前,黄土高坡上,一座座房屋层起,一处处庭院错落,一道道家门洞开,曲径通幽处,是我初嫁的洞房。当初宽敞的庭院,人声鼎沸,竟这样逼仄了。他们拥挤着,进进出出,却不是我的家人。庭院深深深几许。这座高门大院,曾锁住了多少豪门秘密,而今,院门大敞,迎送着一批又一批陌生的客人。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不管远隔多少世纪,我还是这里的主人,素手轻挽,为每一位客人上茶,给你们讲讲王家宅院里的故事。
我是王家主人的一员。这王家,是山西灵石静升王家。王氏本籍琅琊,后西迁太原,再迁灵石并定居。王家始祖王实,以一盘小石磨做豆腐,经营生意,口碑极好,家境渐渐殷实。王家以农耕起家,真正发达是靠经商和做官。清朝初期,王氏族人弃农经商,至第14世孙王谦受、王谦和、王正居时,已为晋中巨贾。清代,王家出了9名举人,4名进士,七品以上至二品的官员有43人,由寻常百姓晋升为地方望族。大兴土木、建造宅院的,是王家第十四代王谦受兄弟五人。这座高大雄伟的房屋建筑群,整体布局甚为讲究,以龙、凤、虎、龟、麟五瑞灵兽建造五座堡:红门堡居中为“龙”,高家崖居东为“凤”,西堡子居西为“虎”,东南堡为“龟”,下南堡为“麟”。从大院平面图看来,又有一个大大的“王”字镶嵌在龙身之上,与龙融为一体。一桥飞架红门堡与高家崖,龙凤呈祥,气势宏伟。
这超凡脱俗的建筑构想,是王氏家族意念的拓展与完善,寄托着王家期望子孙后代成为人中龙凤的心愿;也体现着王家人的卓越理想,他们将北方院落的大气、南方园林的灵秀与儒家文化的精深融为一体,想以此为训,历代相传。这气度,岂是“自一山川”所蔽之?且让我引带着你们,看看我们家的院,走走我们家的门,听书声琅琅、笙歌四起。
王家走了一条由商及官、官商结合的道路,大院的建筑设计既有商家的奢华,也有官家的大气,体现了主人意愿,包孕了深厚文化。整座大院依山峦之体势,铺展在黄土坡上,自然顺意,天人合一。宅院共有大小院落123座、房屋1118间,院院相通,户户连接,珠联璧合,独立成章。门户设置,或隐或现,既有封建大家族的森严等级,又有血缘家庭的亲情和睦。不同格局的院内,不同级别的人走不同的路、过不同的门、吃不同的饭,尊卑有分,长幼有序,男女有别,相容和睦。
想当年,每个庭院就是一个大家庭,长辈们住正房,儿孙们住厢房,小姐们安居绣楼。你看,这条通往绣楼的石阶共十三个台阶。“十三盘头十四嫁”,那时的女儿,小小年纪就说媒提亲,打理嫁妆。如今十三岁的小女孩儿,天真活泼,烂漫无邪,哪里会烦恼要嫁出去呢?这一盏盏红灯笼,犹如一个个深闺小姐婉转轻诉的长叹,在风中悬空。
门,在王家大院中占有极为重要的位置。它不仅是住宅、防盗的必要设施,以及内外空间的转换过渡,更体现着官级品位的大小、身份等级的高低、拥有财富的多少、文化素养的层次等。整座大院,院里套院,门里套门,院多、宅多、门多。门廊千回百转,曲径通幽,“一关辖三门,三门通四院”,通院、通楼、通甬道,各种门达66道之多,有堡门、府第门、宅门、院门、鸡门、光亮门、金柱大门、如意门、小墙门、垂花门、垂花随墙门、平门、旁门、腰门等等,造型各异、功能不等。
这些门融装饰、保安于一体,互通院落,相连小家,和谐而有韵味,仿佛身体里的每一处穴道,疏通经脉。门,不仅通达了院内院外,而且畅通了王氏家族的命脉,贯通地域,也点透了心灵,王家子孙在无限的领空领地,自由地驰骋。后人评价:“这座大院里各种各样的门,创建了明清时期民居门户的文化艺术。”其实,当初的我们,不说艺术,只说家,只说家门。
这是“凝瑞”居的“养正书塾”,供孩子们读书习字、幼年启蒙。这里特设一道寓意深远的竹雕门:门槛雕有竹根,山石盘绕竹根,成“寿石盘根”图,意在打牢根基;两侧门框是秀劲挺拔青竹,自下而上,寓学业进步、节节而高;门楣整体雕有“岁寒三友”,喻示王家子孙要有松、竹、梅的高风亮节。家塾内壁留有:“心无妄思,足无妄走,人无妄交,物无妄受;勤则有功,俭则足用,恭则不侮,恕则不怨。”这样的警示与教化,王家需要,后人也需要。
另一座“桂馨书院”是一处高级书斋,是王家子孙读书讲学、修身养性的清净之地,意寓王氏家族的文化气息有如丹桂之馨,淡雅明净。书院前、中、后三院相通,每道门前有三组三级台阶,寓意连升三级,期盼着子孙秀才、举人、进士,步步登高;门墩猴背猴的造型,寓意辈辈封侯。王家祖辈对后代给予了很高期望,在养儿训诫方面,多下苦心,处处经营。现在的父辈们,大多满足供应孩子们的物质需求,却少了这样的启蒙与点拨,忽略了孩子心灵空间的延伸与拓展。
最富诗韵的是月洞门。月洞门一般设四扇木门,半开半掩时,远望像云里追月;当四扇齐开,清风徐来,若“清风不识字,无由乱翻书”,四扇门就是翻开的书页。最有风情的也是月洞门,想当初,女人们踮着小脚,风入罗衣,穿过堂屋,飘过通道,袅袅娜娜,隐入月洞门,多么摇曳生姿。可惜,这诱人风姿已瘦入岁月深处,高居高楼的现代人,怎么能品到这般女人风韵?
当你走进王家大院,便走进了门的世界。一道道门进去,一道道门出来,婉转有致,别有洞天。如果说,一院有一院的故事,一门有一门的景致,那么,贯穿期间的就是一景有一景的典意了。这典意,掩映在院内院外、门内门外、窗内窗外,精致的木雕、砖雕、石雕,雕工精致,典雅华美,光泽可人。多雕饰以书案、棋琴、花瓶、香炉、喜鹊、梅花等图案意象,将心愿祝福、生活情趣、处世哲学等,昭示于一方小窗、一座门楼、一个门墩。
走进王家大院,你可以随意穿堂过屋,去抚摸活生生的浮雕,大到窗棂影壁,小到扶手踏跺,纤细缜密,内容丰富。徜徉在大院的曲折长廊、幽深花径,精美雕刻会让你满眼生机。亭、台、楼、阁、堂、馆、轩、斋、室、门楼、照壁,大小物类、山水景观、人文风物,无不意趣盎然,超凡脱俗。王家先祖将木雕、砖雕、石雕陈于一院,将绘画、书法、诗文熔为一炉,将人物、禽兽、花木汇成一体,更将祝福、警示、期望蕴含其内,以雕刻的形式长久地保存在每个角落,让子子孙孙随时随地看到长辈的殷殷期望和拳拳之心,以及家人对富贵吉祥的祝福。
你看,这幅题为“敦安”的门匾,贝叶石雕,蕴含李渔“雪里芭蕉”的诗词意境。长方砖雕为卷轴,瓦当像一片片竹简,贝页翩若扁舟。整幅砖雕,以精美构思告诫后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实,单读“敦安”这样稳笃的文字,也足以让人远隔喧哗浮躁,千愁尽忘,万虑皆消。这些精致的物象雕刻,以木、石、砖的硬度和温度,自成一幅幅无声画面,恰如一扇扇窗口,让你看到一个典意丰厚的大观园。诸如飞马报喜、五子夺魁、指日高升、麒麟送子、江革供母、吴牛喘月等典故,鲜活在砖墙瓦缝之间,一幅幅渐次展开,情韵绵长、温和亲切,如一声声温暖的叮咛。在这样有关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家和万事兴的亲和温馨氛围中,你会品出责任的分量。
好了,歇歇吧。走出一个又一个院落,踏过一道又一道门槛,穿越一段又一段通道,当你们走出王家大院,脑海里会装着门、列着户、雕着意……
从一段梦幻中走回,夕阳正斜斜地从巷道、瓦檐漏泄下来,大大小小的雕饰,温暖如初。这是一座曾经的家园,这一家人都还在,还在走动、说笑、谈论,羽扇纶巾,雄姿英发;一个淡施脂粉的小妇人,微笑着,正在花窗下招呼着孩儿们玩耍、嬉戏,亲和善意;一位老奶奶拄杖而立,笑眯眯地,看着一辈辈儿孙成长。这些温暖的场景,让我消弭隔膜,微笑地看着他们,犹如看着自己的亲人。
王家人真幸运,当窗入画,窥窗见画,足不出户,却能于尺幅间见大世界。他们以自然山水、珍禽异兽、历史掌故、传说风物为画,情思相融,虚实相生,化景物为情思,融情思于景物。所有图案、楹联、牌匾、雕饰,以象征、隐喻、谐音等手法,寓含古老启示与无声告诫,把中国文化、传统民俗、人文情趣嵌入日常细节,耳濡目染,自觉修养。这样的氛围里,宅院不仅是一个个生命繁衍生息的所在,更是一个传承精神文化的家园。
其实,建筑不只是一种艺术,更是一种韵味、一种民俗、一种文化。古老的王家大院建筑群,以独特的风格魅力将已经尘封的历史信息传递,托物寄情,如一曲无声的乐、一本无字的书,为我们做了恒永的传达。可惜,王家古人的这份儒雅风范、闲情雅致,今人虽一毫而难取。
家是一个院。一个院,只是一个家。王鲁湘先生说:“王是一个姓,姓是半个国,家是一个院,院是半座城。”入王家大院,不想姓,不重城,不说国,只在意她曾是一个温暖的家园。
隔世平遥
平遥,一座平安而不遥远的古城。这古城已在心底住了很久。也许,缘了天性,不尚繁华,唯倾心古老。仿佛远古世界,定有某个角落,是我驻足的地方,有我遗留的气息,我感觉得到那种温暖与熟悉。
一个人去平遥,倾听它千年的呼吸与慨叹。从绵山一路而行,至平遥古城南门,已是黄昏。灰色的古城墙和高高的城楼,挟着2700年的古老雍容、庄严神圣,重重地撞入视野,撞得眼睛有些疼,我知道,这是幸福的疼。驻足良久,步入幽深的城门洞,沿城墙根儿前往客栈。我屏住呼吸,近距离打量这座古城,有些怯。神往她太久,真的靠近了,只怕打扰它黄昏的安宁。
至“长生驿”客栈时,华灯初上,一长排红灯笼,映照着有些凉薄的游子的心,有了暖意。这是一座传统四合院古民居,窗棂黝黑,雕刻精致,红彤彤的灯笼悬在古宅中,大红的亮丽色彩与古宅的幽暗肃穆形成反差,像传递着某种幽深的诉说。这是我喜欢的氛围,欣欣然,安置好后,游走在那条千年古街上。
明清一条街,这是一个风格迥异的世界。沿街的铺面、市楼都保留着明清形制,让人有恍若隔世的感觉。润滑的青石街道上,风姿各异的现代人,摩肩接踵。漫游长街,仿佛这里就是一条星星的河,或者就是天上的街市。两排古老的商铺,艺术品琳琅满目,花色各异的绣花布鞋,一针一线,细腻神韵。晋商的包容大气与雍容厚重,在这里尽显。这一条古老的街道在灯河中蔓延,幽深又漫长,你一眼望不到她的尽头,也穿不透苍茫的远古。
一直以来,晋商文明以别样的厚重荡涤着每一个追慕而来的人。身处其间,多么想细数古城的每一处,可惜有谁可以数得清,2700多年时光的剑,在这里雕刻了多少岁月的沧桑?厚重的城墙里积淀了多少历史的繁华与衰败?寻常巷陌掩藏了多少族人的梦想与失落?古老的四合院里,上演过怎样风花雪月的一幕又一幕?幽古的风中,摇曳着怎样的扑朔迷离?一切不得而知。
一家手工店内,淘得一只漆工手镯,朱红底色,大黑勾勒,朴素雅致,木质的温暖。另得一幅墨色剪纸,一古装女子,神情落寞,在吹笛,捧了这幅剪纸在手,耳际仿佛响起悠长笛音。我会衬了白纸,以木框来装她,悬在书屋,清渺的笛,就会吹响每个晨昏吧。
回到客栈,已是子夜,思绪飘忽,不能停落。我想要的平遥啊,终于身在她的怀抱了,如何能安然独自睡去?站在二楼晾台,望向街面。这是一家当街铺面,就在明清一条街。后院两层开了客栈,我住的房间在铺面二楼,恰可以望得见街面。街上已不再拥挤,灯笼在微风里摇曳,衬着苍穹,别样美意,古老、安静、沉稳。
今夕何夕,又回到了当初的家园吗?午夜的微风里,我环着手臂,想把自己静默成一只红灯笼,我的红里,尽是隔世的容颜。那一夜,睡在平遥的灯河,仿佛就睡在摇篮。
第二天,晨曦微露,已整装走出客栈,街上清静。去北门,登上古老的城墙,一步步走近沧桑,走入历史深处。这里的每一块青砖,都如古老的象形文字,王朝的起落与更迭、一世的繁华与衰微、沧桑岁月与悠悠远古,都浓缩在这里了。抚摸着它们,我无法读得懂曾经的语言,无法掂得出古城的分量。整座城墙,垛堞绵延,楼檐耸峙,方圆百里,尽收眼底。天色苍茫,像极了城砖的苍灰。或许,这里本不需要太炫亮的阳光照透,静默、庄严、肃穆,更能直逼人心。
与古城西安相比,这里的城墙远不及西安城墙雄伟、宽阔,但它保存完好,这便弥足珍贵了。不知道究竟沾了什么灵气,让这古城躲开纷争与切割,如此完好着古老而年轻的生命?
高高的城墙外,硕大的垂柳相绕,柔枝万千,流泻如瀑。这些垂柳见证了历史的风云传奇,也一定有传奇。“昔我往亦,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水畔,征人正迎风而歌。爱了这柳,爱了这墙,爱了这砖,我坐入城墙垛口。这一坐,仿佛坐在平遥的隔世,看得见先秦诸子文思纵横的鲜活容颜,看得见东晋陶潜自在的山水桃源,看得见君王李煜凭栏而望的一江春水,看得见大唐空前绝后的雍容华贵,看得见诗仙用双脚生动了大唐的山水、秀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看得见子美登高而叹“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悲凉,看得见东坡拄杖而行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看得见稼轩醉里挑灯看剑、一身豪气与落寞……
多想穿越时空隧道,寻觅古老,抚摸故城,透视历史,或者,去握住早已落定的尘埃。但我无法渡过时光之河,去拜谒故人,目睹故地的消失与复活,抚摸断壁残垣的伤痕和微笑;无法捡拾散漫一地的吉光片羽,更无法将自己融入流淌了千年的岁月长河。也许,每一处故地,能够这样靠近,已经很好?无法知晓,我所贴近的是这座龟城的哪一部分?它的身躯还是四肢?或者是它昂然的头颅?但我能感觉到,这只潜伏近3000年的巨龟,仍缓缓爬行,一路向前。
自北门上,经东门而下,穿越了近3000年时光隧道,回来。从岁月深处走出,满心丰腴而宁静。
责任编辑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