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兵回家
2016-11-21晁耀先
晁耀先
张一兵回家
晁耀先
当张一兵今年第三次从G城回来时,不仅令我们张家上下几十口人感觉厌烦,就是我们汤泉村葫芦寨二百来口人也觉得厌烦。
那天下午,我们葫芦寨的好多人都坐在寨子中间的那棵大槐树下,十分悠闲地说着闲话。
二十多年前,泉城迁至我们村,很快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就变成了街道、学校、工厂和办公大楼,汤泉村犹如一座小岛,孤零零地蜷缩在泉城南侧一隅。而我们葫芦寨就如这座孤岛中的高地,每天晚上我们只要上到自家屋顶,就可以免费欣赏到泉城耀眼的灯火。
那点有限的占地款吃光花尽后,我们现在靠打工或者做小生意过活,生活轻闲却又十分困窘。没事时,大家喜欢聚在寨子中间的那个大槐树下闲聊。女人们往往手里都有活儿,纳个鞋垫、织个毛衣,补个衣服,为数不多的男人们则蹲在一边抽烟,偶尔会在女人们说话的中间插上一两句。我是学校老师,闲暇时也会参与其中,借以打发时光。
那天,她们开始说的是我们汤泉村西寨某个媳妇和婆婆的关系,后来又说起东寨那个著名的姑娘,都三十岁了还不找对象,让家长着急得都想跳楼。我对这些事儿没有兴趣,便和几个老头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当张一兵三个字撞入到我的耳膜时,我才知道她们的话题又转了,便和她们开玩笑道,张一兵随时都有可能回来,小心他听到骂你们。她们都捂着嘴哧哧笑了,他才走了一周,就是回也不可能这么快呀!何况咱这里冬天很快就要到了,他这个半拉子南方人是受不了的!最后又补充说,傻子才会回来呢!紧接着便有人嬉笑着说,他本来就是傻子呀!
大家又一次哧哧笑了。几片已经完全变黄的树叶被笑声震落下来,在人们的头顶打了一个旋儿,一头插到人缝中去了,便有人抬起头看了看正在渐次变色的树叶,说,咱这里的冬天一眨眼就来了,张一兵要是敢这时候回来,没吃没喝没穿没用的,冻不死他这个龟孙子!
我想也是,张一兵一连四年都是在夏天回来住上些天,从来没有在冬天回来过。他18岁去G城,在那里生活了30好几年,早就不习惯老家的气候了。
张一兵是我没有出五服的哥哥。我喊他父亲大伯。过去我们同住在一个地坑院里。
大伯一家在我们家族中最有出息。大伯参加过八路军,打过日本鬼子,解放战争中随部队一路南下,最后留在G城搞建设,官至副市长。他的两个儿子,张二兵和张三兵也很厉害,也都做官。特别是张二兵,年届四十就做到省政府财政厅的厅长,前途不可估量。这在我们县,乃至泉城都是绝无仅有的事儿啊!难怪小时候我父亲每次教育我们,都要拿我大伯当教材,再后来又拿张二兵和张三兵教育他的孙子们。你们几个要好好学习呀,将来要做你大伯那样的人。你看你大伯的孩子多有出息,都当官,光宗耀祖,连我们也跟着光荣。我们相视一笑,意思是张一兵难道也值得我们学习吗?
我们家族的人每每和村里人聊天,最喜欢的话题就是说我大伯一家。我二哥,他是我大伯的亲侄子,就曾订过G城的报纸,目的就是获取他们几个的信息,借以在村子里炫耀。互联网有了以后,当我百度到一则张二兵在政府工作会议上的讲话视频后,便迫不及待地搬着笔记本电脑一路狂奔到我二哥家,让他们一家也一睹张二兵的风采。我二伯和我二娘找出老花镜戴上,脸几乎都能贴到电脑屏幕上,整个身体在微微发抖。我二哥目不转睛地看着,生怕漏掉任何细节。张二兵长脸,大眼,鼻梁挺直,就像是被刀削过似的,完全是我们张家人的眉目,但眉宇间的英气和霸气却是我们张家任何人都没有的,他已经完全脱胎换骨了。看过几遍视频后,我二哥不无感慨地说,假如张一兵不是打小被送回老家,得过脑膜炎,他会怎么样?有他父亲的人脉关系,恐怕也一定会当个大官。这其实也是我们汤泉村很多人的观点。我和张一兵有张合影照,当时我十一二岁,他十七八岁。他着一身蓝色的中山装,戴着帽子,两手很自然地放在膝盖上,面容英俊,神态安然,端庄大方,根本看不出脑子有问题。而我则像小学生一样站在他身旁,瘦弱得就跟一根小草,完全看不出来我后来能考上大学,当上老师。
几十年来,他们家之所以一直是我们汤泉村人谈论的焦点,我大伯与两个儿子是因为当官,而张一兵则是因为他的家庭背景以及不断制造出来的溴事。
张一兵打小生活在老家,有关他的故事很多,比如刚会说话不久,就口齿不清地说道,你要是敢欺负我,我就让我爸爸把你枪毙了。五岁时老往村边的铁路上跑,说要搭火车去找他的父母亲。七岁一次高烧后,他的脑子明显看上去有了毛病,再加上淘气,经常惹是生非,不是打破谁家孩子的头,就是捅烂谁家的窗户纸,或者碎了谁家的玻璃,扰得葫芦寨,乃至整个汤泉村都不得安宁。大爷为安抚众人,更为了震慑张一兵,每次忍无可忍时便会召集几个侄子,将地坑院的大门锁上,来个关门打狗。张一兵身强力壮,想按倒他并非易事。每次抓捕张一兵,就跟在院子里捉贼似的,吆喝声,呵斥声,张一兵声竭力嘶的喊叫声,以及众人奔过来跑过去的脚步声,纷至沓来,不绝于耳。每每这时,我们便被母亲关在屋里,只能根据声音判断事情的进展情况。很快,所有的声音渐渐停下来了,只剩下张一兵的哀嚎声。紧接着抽打声响起,每打一下,张一兵就会惨叫一声,喊一句,爷,我不敢了,别打我了。打人的工具是套驴拉车的粗麻绳,提前在水里浸泡过,听说打在人身上非常疼。不知怎么的,我的身体随着张一兵的哀嚎也一阵阵抽搐着,好像绳子是打在我身上。
张一兵做事没有脑子,常常惹是生非,但对我们几个兄弟姐妹还是很好的,有什么好吃的总会偷偷分给我们一些。大伯每月都会给大爷大奶寄生活费,相比之下,他们家要比我们家宽裕,张一兵的口袋里也因此时常会有江米蛋,水果糖,点心什么的。更重要的是,那时候我们特别喜欢看电影,只要周边的宾馆、工厂、村庄放电影,不管多远我们都会跑去看。可电影看完常常已经很晚了,我们只能手拉着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摸索着前行。路两旁都是高大树木和成片的庄稼地,时常会突然响起一声怪叫,紧接着一群鸟儿怪叫着腾空而起,便有年龄小的孩子哭起来,并吓得尿湿了裤子。但如有张一兵同行,我们就不感到害怕了,他毕竟要比我们大好几岁,也毕竟他长得人高马大的。每当我们中间有人走不动,或者瞌睡得不行时,他会拦腰一抱,扔在自己的肩膀上。现在看他受苦,我们心里当然都很难受,但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为他说句话。
有一次,他们打完张一兵散去不久,我们就听到崖头上有人喊叫,先是伯、伯叫了几声,看无人答话,又喊叫张一兵的小名兵兵。我父亲当时正在喝水,水碗久久地举在嘴边没有动弹。还能是大哥回来了?他说这话时手莫名地抖动了一下,水洒了一地。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父亲像是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放下水碗忽地站了起来,三步两步冲到了院子里,对着崖头上的黑影问道,是大哥吗?得到肯定后,便一路小跑去开门了。原来大伯去北京开会,思家心切,中途转道老家。
第二天,张一兵并没有敢提及挨打的事儿,我大爷和大奶也没有提,我大伯到死都不知道,在他那次回来的前半个小时,他的儿子还在挨打。尽管如此,我父亲几个见了我大伯,还是很不好意思了一回,说话时一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也不知道当市长的大伯是否能洞察到这些细微的变化。
几十年后,当张一兵先于他们离世,我父亲每每提起此事,还常常后悔不已,
那是人家的孩子呀,我那时那么卖力打人家干啥呀!可张一兵似乎并没有计较这些,在得知我父亲得了帕金森综合症后,还寄过好几盒药,而且居然都很对症,令我惊叹不已。
关于张一兵流传最广的恐怕还是两毛钱的故事吧,这应当是他智商低下的最好证明,以至于张一兵十七八岁时还有人问他,一兵,一兵,到底是两毛钱多还是五毛钱多呢?张一兵瞪了对方一眼,一本正经说,两毛钱多。对方愣了下,只好说,你这个傻子。张一兵反击,你才是傻子呢!
张一兵每一次给大爷和大奶要钱,都不会好好说话,非得坐到崖顶的眼眨毛上(地坑院上为了保护墙面专门砌的砖瓦),一边干嚎,一边把上面的砖瓦土块往下蹬。他坐的地方正好是大门洞的正上方,一时间那里土冒乱飞不说,还噗噗通通直往下掉东西,让一院子里的人无法出入。张一兵的干嚎声响彻整个葫芦寨子,奶,给我两毛钱。奶,给我两毛钱。我大爷坐在屋里吸烟,两只眼直愣愣着看着地面。我大奶则气得浑身发抖,又怕张一兵一不小心掉下来,没法儿给他的父母亲交代,捣着两只小脚跑到院中间向张一兵招手,兵兵,兵兵,你赶紧下来吧,奶给你五毛钱行不行?谁知张一兵并不领情,我不要,我要两毛钱。
我们几个小孩禁不住哈哈大笑,在下面跳着脚骂他,一兵哥,你傻了是吧?怎么都分不清五毛钱多还是两毛钱多呢!他不听,一张大嘴依旧朝天张着,一边蹬砖瓦,一边吆喝,奶,给我两毛钱。大奶没有办法,只好说,好好好,我就给你两毛钱。他一听立刻滚到崖头里面去了,紧接着门洞里传来踏踏踏的脚步声,一转眼他就已经蹿到大奶跟前了,抓过钱又一溜烟跑了。我知道他是去供销社买东西去了。
张一兵的根在这里,又在这里长大,按说谁也没有权利不让他回来住,问题是我们原来住的地坑院已经塌掉,再加上他食量惊人,一个人能顶五个人吃饭,谁家也养不起他呀!开始那两三年,他每次回来都住不长时间,大家也觉得新鲜,吃饭时争相去叫他,好吃好喝好招待。今年再回来,虽然几去几回,但总体时间太长,便很少有人再叫他去家里吃饭了,也没人愿意他去家里住了。他这人很有意思,只要谁请他吃过一次饭,他便像老母猪拱到了萝卜窖,天天一到饭点就往人家家里跑。张一兵有个小学同学叫李新民,为人极为热情,看张一兵回来,便请他到家里吃饭,谁知他一去就是一个月,直到李新民的老婆拒绝做饭,他才不再去了。李新民这些年一直在泉城的工地上混,手里有装载机、挖掘机、翻斗车,来钱门路很广,就是养十个张一兵也不成问题,可问题在于饭是他老婆做的,她罢工他也没办法。李新民只好隔三差五在外面请他吃饭,每次碰到都不忘给他掏点儿钱。
大家争相说张一兵的溴事。我们葫芦寨的人几乎都被张一兵骚扰过,所以不管是我们张家的人,还是别的人家的人,说起张一兵,都跟说一个不相干的人似的。说到兴处,还有人站起来模仿他哭丧着脸的样子,走路的样子,以及犯了错误后用手捂着半边脸匆匆逃掉的样子。于是大家都开始笑,个个笑得前仰后合,眼泪汪汪。
我二娘都快八十岁了,豁着牙齿,撇着个窝窝嘴说道,你们笑话我侄子,我也不见怪。唉,脑子当年烧坏了,没办法。不过,他们家也就这个傻子还记着咱们老家的人!
此话不假。张一兵十八岁那年被父亲领走后,虽然也没再回来过,却书信不断,问候家族的每一个人,甚至葫芦寨子里的人,乃至汤泉村的同学和朋友。因为我是家族唯一的秀才,所以张一兵的信总是寄到我这里,自然信也由我回。对于他错字连篇的信开始我还颇有兴趣,每一次给我们张家人读信不仅是我最快乐的时候,也是我们张家人最快乐的时候。因为张一兵的连篇累牍的错别字,或者词不达意的表述,大家笑得四仰八叉的有,笑得眼泪直流的有,笑得肚子笑抽筋的也有。
我们家在葫芦寨第一个装电话。当张一兵得知我的电话号码后,我们算倒了大霉,我或者家人差不多每天都要接到他好几个电话,有时是早上,有时是中午,有时正是吃饭的时候,但很多是在晚上12点以后。当刺耳的电话铃声几次三番打破午夜的寂静,把我和家人从睡梦中惊醒时,我终于忍无可忍,对着听筒大吼了一声,张一兵,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我就挂掉了电话。他一直是用IC卡在街上打电话,我能想象出因为我的拒绝他在午夜的街头发了一会儿愣,最后不得不失魂落魄地向家里走去的样子。
在谈论告一段落时,大家都呵呵笑着说他确实有点傻,像是在作最后总结。邻居刘桂花刚才一直没轮到说话,现在抢过话头说,那年腊月二十八,我把几个屋的窗户纸糊好,窗花贴好,手还没洗干净就听到外面嘭嘭嘭一阵乱响,就跟鸡在洋瓷盆里食……
突然,人群中像是有人突然见到了鬼,吱地尖叫了一声,然后就像是被孙大圣使了定身法,目光傻呆呆地看着一个方向。大家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张一兵斜靠在人群外围的一棵小树上,正一脸傻笑着看着大家。他就像四年前初回来时那样,一身蓝色的工装,只不过那时是短袖,现在是长袖而已。他肩上背着一个包,脚下还放着一个包,鼓鼓囊囊的,像是装着被褥之类的东西,看样子是打算回来长住。
一兵,你,你,你是啥时回来的?
六天前他走的时候,也是下午,大家也是这样聚在大槐树下闲聊。当时我和二伯一家送张一兵走,大家看到,也都起身相送,甚至还说了一些无关疼痒,言不由衷的话。一兵,闲了回来看看,把孩子和媳妇也带回来。你媳妇和儿子还没回来过呢!我们都想看看你儿子长得像不像你。现在他突然又站在我们面前,怎么不令人惊异呢!从G城到我们这里要坐三天三夜的火车,他六天打了个来回,说明他在G城连一天都没有停。
一兵,你不是才从家走,怎么又回来了?
一兵,你不上班了吗?
一兵,你,有老婆孩子,怎么不守在家里?
……
张一兵并不回答,只是咧嘴笑着。婶子、大妈、大嫂,兄弟媳妇相互对视一眼,不知道是谁先起的身,只听板凳咯咯噔噔一阵乱响,大家都站了起来。彼此说了声该做饭了,连看都没再看张一兵一眼,就朝各自的大门方向走去,一时间大槐树下只剩下了我和张一兵。
鲜红的太阳挂在半空中,照在人身上暖暖洋洋的。几只鸟雀在树上戏闹,不时蹬落几片树叶,掉在两只正在觅食的鸡身上,吓得它们张开翅膀向一旁飞去。现在还不到做晚饭的时候,大家这样无非是怕张一兵跟家吃饭罢了。我有些气愤,我二娘和她的两个儿媳妇怎么连和张一兵客套一句都没有也走了呢?我和张一兵虽说也没有出五服,但毕竟从血缘关系上讲要比二娘一家远得多,更何况几年前二娘的两个儿子还带着二娘和二伯去过G城,除带回一些旧衣服外,听说还有几个玉石挂件,应当价值不菲。不过他们像是怕我们知道了会分一杯羹,对G城之行一直讳莫如深,从没在我跟前说过片言只语。二伯的二儿子和我同龄,我们平时一向关系甚好,属于无话不谈的关系,可关于G城之行,他一直三缄其口。作为本家人,我们不便多问,害怕二伯一家会多想。
其实也不是我们张家人皮薄,更不能说我二伯一家不厚道,而是实在没有办法管他。现在汤泉村的人说是变成了城里人,可一没工作,二没养老、失业保险,有多余房子的还能收点儿租金,没多余房子的只能靠打工讨生活,吃一口买一口,谁有能耐养一个食量惊人的闲汉呢!更何况,更何况大伯一家神龙见首不见尾,几十年来就像神话传说一样存在于我们张家,存在于葫芦寨和汤泉村。时间一久,大家也都有热脸贴到了冷屁股的感觉,都有些不愿再提他们一家了。就在我们就要彻底忘记他们的时候,张一兵突然回来了,一年回来一次,到今年几乎赖在家里不走,让我们再次意识到那一家人的存在。令我们感到奇怪的是,张一兵为什么会如此频繁地回来呢?他不上班了吗?他的老婆孩子呢?大伯大娘都是八十好几的人了,管不了他,难道他的两个弟弟也都不管他吗?
现在张一兵对着我谄笑着,明显有巴结的意思,可我实在不愿意带他回家吃饭。饭桌上,张一兵很爱说话,一说哈哈一笑,粉红色的牙龈一直裸露在外面,唾沫星子常常会迸到我的脸上。他还喜欢在盘子里乱扒拉,好像菜里藏着金子似的。我吧,是可以忍一忍的,我父母是老式农民,也是不会嫌弃他的。可我老婆是个医生,非常讲究,每次张一兵来家吃饭,都是她分出去另坐。为这,我和她已经吵过好多次架了。可现在大家都不想管他,要是我也不管,传出去村人会怎么想?我狠了狠心,说,一兵哥,今天晚上就去我家吃饭吧!
当晚,他在我家厨房临时搭起的床上将就了一夜。第二天,我去和二伯商量张一兵的事儿。二伯的白胡子抖动了半天才迸出一句话,这个兵兵,怎么就送不走了呢?过了片刻才又说,我也没有那么多闲钱给他买车票了,他想在老家住就住吧,等上了冻,他自然会走。我想也是,便和二伯一起张罗他的住处,最后将他安置在地坑院上面的一间空房里,又送了他一些锅碗瓢盆,希望他开始独立生活。
他似乎很少在家待着,也从不做饭,天天在街上巡逻。我说巡逻一点儿也不为过,他好像一直行走在汤泉村上的主街道上。汤泉村的菜市场,也是我们泉城的菜市场,设在汤泉村的东北角,而我们葫芦寨正好位于汤泉村的西南角。菜市场上除了卖蔬菜、卖馒头、卖小菜、卖卤肉、卖鸡鸭鱼肉,周边还开有很多饭店,卖早餐,卖各种面食,卖各种小吃,卖米饭炒菜。张一兵一天三顿饭在那里解决,还要去那里看热闹,消磨时间,自然一天到晚会好多次出现在街道上,如同巡逻一般。他走路常常目不斜视,眼睛注视着正前方,身子上下起伏的幅度很大,且很有节奏,如同机器在做活塞运动。如果你大老远看到一个人忽闪忽闪过来了,不用细看,就知道那人是张一兵。
张一兵每月会有三百块钱的生活费打到折子上,厂里打的还是他老婆打的,抑或是他的两个兄弟打的,我们一无所知,只知道每月月头他都会在饭店吃米饭炒菜,而后则天天靠给汤泉村人要钱过日子。每月三百块钱的生活费确实不多,但如果自己做着吃,再加上偶尔有族人或村人送点吃的,要说也够了,可他到底是个傻子,不知道那点儿钱是得省着点儿花才行。好在张一兵的嘴特别甜,村人的辈份又掂量得很清楚,见人叔呀、伯呀、哥呀、弟呀地叫着,很是礼貌周到,并不讨大家的嫌。每次他手里没有吃饭的钱时,在街上碰到熟人就会拦下,一脸傻笑着伸出手来。对方会意,从衣兜里摸出零钱,笑哈哈地往他手里一拍,他便转身直奔菜市场而去。别人给多给少,他并不在意,十元八元的接了,一块两块也不嫌弃。钱多了,他会吃好一点,钱少了,馒头大葱也能过,若哪一顿真没饭吃,他也绝不会怨天尤人。
李新民不敢再请他到家里吃饭,倒是在饭店里请过他好几次,问题他是个大忙人,哪能天天顾及到他呢!不过他对他还是很上心的,每次碰到我都会提及他,张新兵呀,不能让张一兵老这样过日子呀!身体会很快垮掉的。要是让你大伯一家知道了,他会怎么看咱们村的人?我说,不让他过这样的日子过啥日子?他现在年龄大了,身子懒,啥事也不想干,谁家愿意养着个闲人呢?最后李新民只能带着一脸无奈走了,倒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好像是我做得不够好。
几场秋雨之后,天气已经变得很冷了。我让媳妇找了几件旧衣服送给张一兵,可他似乎很是不屑,每日还是单衣单裤走在大街上。一日,李新民也来送衣服了,鼓鼓囊囊一大包,单的棉的都有。我说不是我们不关心他,是他可能不习惯穿厚衣服。我认识一个广东人,大冬天穿着单裤,缩着脖子站在冷风里。我说你怎么不穿厚点,他说不习惯。我想张一兵可能也是不习惯吧。李新民眉头抓在一起,那怎么办呢?咱这里冬天那样冷,他又没有口热饭吃,时间长了会熬出病的。要是让你大伯一家知道了,该又骂咱们不厚道了,真不行送他走呀!我说,你也不是不知道,今年已经折腾几次了,前脚送走,他后脚就又回来了,光车票就花了我二伯两三千。李新民说,那也得送呀!
二伯听完建议,沉吟半天才说,只有这样了。要不冻出毛病我也没办法给我哥交代呀!唉,我哥到底老到哪种程度了,怎么就不管他这个儿子了呢?再说就是我哥管不了他,还有他妈和两个兄弟,怎么也都不管了呢?
第二天,尽管张一兵很不愿意走,我二哥还是强行给他买了车票,又带着他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李新民看出他的不愿意,给他说了几箩筐的好话不说,还亲自开车和我们一起将他送到火车站。正当大家长吐了一口气,感觉浑身轻松,以为从此可以安心过日子时,想不到三天没过他竟又回来了,看样子是中途下的车。我二伯用手点着他的额头,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个傻子,知道不知道我们这是好心!我是不想让你死在这里呀!于是再买票,再送。依然是我们几个一起去送,可我们回来后连一杯水还没喝完,张一兵也回来了,这回他干脆连车都没有上。我二伯大哭,你怎么就成了送不走的瘟神了呢!我们前世到底欠你啥了……我二伯也是快八十岁的人了,两个儿子靠在工地上打工过活,日子本来就不太宽裕,这一年光是让张一兵就折腾掉好几千块钱。这些都是其次的,问题是张一兵住在老家,说是不管,可他心里哪一会儿也没有放下过,心里就像搁了个秤锤,总是沉甸甸的。我二伯说这些的时候涕泪交加,浑身抖个不停,可张一兵却将脸扭在一边嗤嗤地傻笑起来,好像刚做了一个十分有趣的恶作剧。我二伯突然站起来把桌子拍得山响,张一兵,你必须得走,滚回你G城去!不要再回来了。说完仰面倒在一张老式圈椅上,鼻孔就跟风箱一样呼呼地喘着粗气。张一兵不笑了,傻呆呆地看着我二伯。李新民趁机说,一兵啊,你要是真愿意回来住,没问题,只是咱这里冬天太冷,你受不住。这样吧,你先回G城,等明年春暖花开时再回来,到时候我给你找个工作……不知道是我二伯拍桌子拍的,还是李新民的劝说凑了效,张一兵同意回去。可我二伯还是不放心,决定派人去送,一直送到G城,当面交给他的父母亲和兄弟们。我大伯两个儿子直接表态,我最近工地忙,走不开。我二伯只好把求助的目光递给了我。我说,好吧,正好赶上元旦放假,我再请几天假就是了!其实我还存有一点点私心——我孩子就要大学毕业了,如果二兵和三兵能助上一臂之力,我儿子的起点将会非常高,说不定将来也能像他们一样有出息。
综上,当商家不提供运费险时消费者会综合考虑多种因素,如产品价格、退货可能性、运费险价格、退货费用等来决策是否购买运费险,以求规避购物风险和降低“期望损失”。
张一兵明显兴致不高,一路上也不和我多说话,只顾蒙头大睡。去之前,我二伯已经给我大伯家打过电话,说明由我送张一兵回来,可是我在火车站并没有见到张一兵家的任何人。对此,我没有多想。张一兵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我与他同行,哪里还需要人接站呀!可张一兵似乎并不急于回家,一直领着我在车站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乱转。两个小时后,我终于忍耐不住了。他穿着单衣单裤,而我穿着冬天的衣服,虽然羽绒衣早就拿在手里,可面对只穿着衬衣的G城人来说,我仍然像怪物一样吸引着众人的目光。我说,一兵哥,我穿这么厚的衣服,不能再跟着你乱转了,你就带我先去你家吧,见见嫂子和你儿子。很早以前,他在书信中说过他结婚了,有个儿子,与我大伯偶尔的家信所说情况一致。张一兵到G城参加工作后,虽然出身于高干家庭,但毕竟智商明显低于一般人,家人只好在当地农村给他找了个媳妇。可是张一兵回来后从来没有提过他的媳妇和儿子,每每有人问起,他总是赶快转移话题,转不过去时支支吾吾不肯回答。这次G城之行,我早作好了打算,不管张一兵家多么腌,我都住在他家。大伯一家我不熟悉,何况我也没有做好和一个城市高干家庭相处的准备呢!《晏子春秋·内篇杂下》中有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说明一个物种都有其特别适合的环境,如果换个环境,其滋味和营养都会发生变化。我大伯早年离家,落户G城后又娶了个当地媳妇,谁知道他这棵几经移栽和嫁接的树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子呢!农村出身的我,不管再怎么考上大学,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自尊心依旧像玻璃一样脆弱!
在我第三次催促下,张一兵才对我说,我哪里还有家呀!四年前我们就离婚了,她把我赶出家不说,还不让我见孩子,说儿子不是我的儿子……她早就和一个野男人好上了,真是丢死人了!
原来如此。我不知道他这里所说的“真是丢死人”指的是什么,是老婆偷人丢死人了,还是老婆偷人他丢死人了。我说那你也不上班吗?他嗫嗫嚅嚅了半天才说,六年前修理厂就被私人承包了,一个月只发不到一千块的生活费,还必须得是她领,再每个月给我三百块钱。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老往家里跑了。三百块钱在城里根本没有办法生活,反过来在老家,有族人和村人的帮助,是勉强可以生活下去的。其实你可以去干点活,你还不老。他说,是,我也是后来才想到这一点。我问,那你在G城住在哪里?他低着头,一直不肯看我。我大部分时间住在火车站。那你怎么不回父母那里呢?你正好可以陪陪大伯和大娘呀!张一兵的情绪明显更加低落了。我才不想回呢!两个兄弟另住,我爸住在干休所里,家里就我妈一个人,可我很不喜欢我妈看我的眼神,她不喜欢我。我每次半夜醒来睡不着时,就想爷爷奶奶,就想你们,就想小时候一起玩耍的伙伴们。一听火车进站我就急了,就想上车回老家去。
我沉默了。一个没在这里长大,脑子多少有点毛病的人,虽说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可他依旧无法融到入到这里的生活中去。
张一兵只能带我去他妈家。
其实在来之前我就已经做足了功课,还准备了不少家乡的土特产,打算像拜见神明一样去见我大伯一家,可在他家,我却只见到我的大娘,一位个子不高,操着南方普通话的老太太。她对我非常客气,但目光却是冷漠的,完全是大户人家主妇的待客之道。我在他家停留的几天里,可以说度日如年。张一兵早出晚归,不知道跑哪里云游了,张二兵和张三兵一直没有露面,我每天只能窝在家里和大娘面对。她呢,不知道是耳笨还是听不懂北方方言,再加上她对老家人一无所知,四目相对时,真的无话可说。晚上一起看电视,当张一兵在当地新闻中向我指认他的弟弟张二兵时,老太太立刻眉开眼笑,向我说起她的这个儿子,包括他小时候的趣事,现在的作为。由此我想到张一兵,他从小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他和妈彼此间都没有关于他小时候的记忆,加上他的傻和笨,她当然有理由不喜欢他了。难怪那天我们进门后,大娘见到张一兵时出乎我意料的平静,似乎他只是上班回来,除了催促他快点换衣服洗澡,连问问他在老家的生活情况都没有。我注意到,她虽然也是80多岁的人了,但家里被她操持得很干净,虽然这一切都是由保姆干的,但足以说明她是多么爱干净的一个人。而张一兵的做派显然不合她的要求,穿着鞋直接进屋,随地吐痰,说话大声大气,衣服随便丢,小便流到便池之外——一切都还是农村养下的习惯。
沉思片刻后,大娘同意了我的请求,但有约再先,我在大伯跟前是不可以说话的,以免他从我口音里听出我是老家的人,因此受到刺激而使病情加重。
我只能应允。
大伯确实已经很老了,布满老年斑的脸,浑浊的双眼,佝偻着身子窝在轮椅里。看着他的样子我突然眼里一酸,这就是我一直像神一样崇拜的大伯吗?这就是曾经南征北战的大伯吗?我真想叫一声大伯,把我们家族几十年来的情况告诉他。可因有言在先,我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他似乎也有所察觉,呆滞的目光久久地在我的脸上停留,甚至于五分钟不到,我大娘就让我先行离开。我的长相酷似父亲,我大伯一定是从我脸上看到了我父亲的影子。他们年龄相差不远,又从小一起玩大,相互间肯定有着非常深刻的记忆。
二兵和三兵始终没有露面,我在G城已经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必要了,我来G城的那份小小的私心也只能让它烂在肚子里。我想起我二哥从G城回去后的态度,想必也如我一样在这里受到了冷遇!他们爱面子,所以选择什么也不说。我呢?
走的时候我告诉我大娘,老家冬天很冷,如果我一兵哥还想回老家去住,一定要等明年春暖花开以后。她同意,一兵也同意。张一兵果然到第二年四月才回到老家,依然被安置在那间小房子里。李新民履约,在泉城的工地给他找了个工作,管吃管住,一个月还有一千二的工资,维持他的生活没有问题。张一兵虽然有时难免吊儿郎当,但有李新民罩着,一切还好。我想张一兵不回那个家也好,在汤泉村有那么多像李新民一样的热心人关照他,他会活得很好的。如果有可能,将来再给他说个媳妇,也未尝不可。
然而谁也想不到,两个月后他竟然出事了。
那时天已经很热了,而工棚是用石棉瓦盖的临时房,晚上闷热异常,工人晚上多选择在室外睡觉。张一兵也不例外,只是不知道怎么的,那晚他竟然睡在李新民的装载机下。那天是阴天,张一兵可能是怕下雨吧!李新民的司机后半夜起来干活,便压到了张一兵。张一兵虽没有当场毙命,但只在医院停留了半天就去了。我听李新民说,张一兵死前给他说,我不怨你,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呢!
李新民给我说这些的时候我相信。李新民哭着说,一兵他怎么会死在我的车轱辘下呢?我们上小学那会,我因为长的瘦小,老有同学欺负我,一兵虽然脑子反应慢些,可他老是护着我。他还总是从家里偷东西给我吃……现在我想护着他,可他怎么就死了呢,而且……可是我给张二兵说这些的时候他却不相信。张二兵在张一兵死后的第二天就飞了回来,陪着他的律师,有我们泉城的领导。对于泉城唯一做了大官的的人,他们不可能不陪同。我因为张一兵的死终于见到张二兵本人。他长得高大英俊,和我大伯非常相像,和视频中的形象无二,只是脸上始终很冷,即使见到我们张家的长辈们脸上也没有笑意。记得最初见到他二大,也就是我的二伯时,他也只是说了句,你老身体还好吧,就再也无话了。我的心本来早就凉了,现在更凉了。但之前李新民对张一兵很好,即使再不愿意和张二兵打交道,我也得想办法接近他,说服他不要让李新民赔钱。至于当初去G城而心存的那份小私心,我早就扔到爪哇国去了——我儿子已经提前被某国字号大厂录取,那小子其实根本不需要我这个老子帮忙,就会有很不错的前程。
在找张二兵之前,我已经和李新民找律师咨询过了,知道张一兵的案子按正常渠道会赔多少钱。张一兵身为城市工人,现在还不到退休年龄,而且上有老下有小,如果赔钱,数目不会太小。我和李新民晚上去张二兵下榻的宾馆找他,可是临进门的时候,李新民却死活不敢进去,只好由我提着几盒土特产去了。张二兵还是很严肃的样子,在和我会面的半个多小时里始终没提我去G城的事儿,难道他真的不知道我去过他家?他不提我也没有提。我只讲述了张一兵在老家几年间的情况,讲述了汤泉村人是怎样善待他的哥哥的,特别讲述了李新民对张一兵所做的一切。最后还特别强调是张一兵自己睡到了李新民的装载机下,而且在弥留之机是如何向李新民表白的。
在我说话其间,张二兵很少插话,也不置可否,似乎并不相信我说的话。我有些气愤。当初李新民一直担心我们对张一兵不好,会传到他们一家的耳朵里,影响他们对老家人的看法,现在想来是多余的。即使我们对张一兵再好,他们也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更不会相信。我恨不能以我的人格担保,以证明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说,你要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可以打听。他仍然无动于衷,我的脸立刻红了,像是受到了羞辱,最后是怎么逃出张二兵的房间的,我一直搞不清楚。
我给李新民出主意,绝对不要同意私了,一定通过正常的法律途径解决问题。按我这个平民的逻辑,他这个大领导是没有时间和精力打官司的,最后一定会让步,更何况李新民善待张一兵的事儿,汤泉村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他敢给李新民要很多的赔偿款,我想汤泉村人的唾沫星是一定会把张二兵淹死的。李新民依了我的主意,一直不肯正面与他和他的律师接触。可是张一兵头期未过,李新民就把二十万转给了张二兵。看来我错了,张二兵生活在G城,汤泉村人的唾沫星就是再多,也不会像黄河一样流到G城,就是流到了,他位高权重,也是淹不死他的!
李新民对我说,我不给钱行吗?除非我不想在泉城混了。说着他一个大男人又哭了,张新兵,我不是哭钱,二十万对我算个鸟,我只恨我怎么那么爱管闲事呢!我要是不介绍一兵到工地干活,不就啥事都没有了。张二兵他、他、他屈了我的心了呀!
张二兵走的那天我没有去送,我们张家很多人都没有去送。晚上我没有吃饭,觉得胸腔里塞满了东西。我想象的情况应当是这样,大伯一家可能早就把我们张家人从生活中删去了,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只有我们还像傻子一样小心翼翼地保存着他们。记得有部长篇小说叫《我思故你在》,小说内容我早就不记得了,但书名却印象深刻。我思故你在,引申开来,你思故我在。一直以来,大伯一家在我们心里,而我们却不在他们心里。张一兵死了,连接我们和
大伯一家的那根线终于彻底断了,我们也决定将张二兵他们从我们的生活中删掉——我不思,故你也不在。
张一兵被埋在爷爷奶奶的旁边,我想这是他最好的归宿。他不是老想往老家跑吗?今儿算是彻底回家了,永远不会走了,只是但愿他在那边不要再惹两位老人生气了!
责任编辑梁学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