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沉

焦琦策

消沉

焦琦策

在昏暗的朝南的卧室里，阳光只能照到阳台上。街面有几棵高大的白杨树，光线透过密密匝匝的叶子，照在阳台的地板砖上时，只剩却晃动的影子。我在一张藤椅上躺着，盯着这样的情境，似乎就感觉萧瑟的秋天随着季节的脚步款款而至。秋天确实来了，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秋天在四季当中最令人觳觫。

对面背阴的房间里，母亲正在忙碌。母亲的忙碌使得整个房间井井有条。抑郁症却使我整天陷入沉重的悲伤之中，提不起精神。在摇椅上躺着，盯着墙上的一幅风景画，我能看上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我在想，假如我死了是什么情况，我应该选择怎样的死亡方式呢，我死了最心痛的莫过于母亲，在我患上抑郁症那一年，世界对我来说是灰色的。母亲把我送进医院，她一个人在床头默默哭泣，泪珠从她的眼睛里渗出，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她的黑色裤子洇湿了一大片。等她抬起头，我看见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母亲的白发已经爬上双鬓，马上就要染白了整个头皮。我坐在床上，开始抽泣，哭完之后一度抑郁的心情好了很多。第二天母亲带来了饺子，她一句话也不说，看着我吃完。我再度抬头时，母亲的双眼已经饱蘸着泪水，我看了一眼她的眼睛，马上红肿的双眼里泪水夺眶而出。

那已经是2013年的事情了，现在的情况大有好转，然而心情低落是常有的事情。有一天我正在午休，窗外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冲撞我的耳膜，大概是一对年轻的情侣。

男声：你要去哪里，你给我站住，你就不能听我说吗？

女声：我要去哪里不用你管，关你什么事。

男声：还能不能好好说话。

这时候大概女人又要走。

男声：你他妈的给我回来。

女声：从现在起你不要再管我。

男声：你是我女朋友，我不管谁管。

女人的声音尖利了很多：我现在根本就不喜欢你。忽然声音变小，又变成哭腔：跟你这么长时间了，你就不能安分一点，你每天在外面吃喝玩乐，不顾我的感受，你那些狐朋狗友能和你过一生吗？哭声渐渐增强，临街的窗户外面，轿车的汽笛声偶尔盖过她的哭声。

男声：我他妈坐了十年牢，你让我怎么安分？我安分的下来吗？在牢里度过的日子，你想过没有？现在让我安分，那是不可能的事。

女声：好，不能安分是吧，我现在就去死。

男声：你回来。男声大概穿透了整个小区，拱入每个临街的窗户。

我循声冲向阳台上，拉开窗纱，男的拽着女人的胳膊，女人的姿势是要奋力撞向电线杆上似的。再看男的，光头，胳膊上有文身，白色T恤，黄色短裤，白色皮鞋，从这里能清楚地看到一脸的稚嫩；女的齐耳短发，白色T恤，牛仔裤，运动鞋，看不清脸。

这时女的开始说话：你放开我，你放我走，我不想再见到你。

男的：我放开你，你可别做傻事，我们有事情好商量。

女声：你拧疼我胳膊，快放手。

正当此时，我忽然看见一辆摩的飞奔而来，从后座上下来一个带着黑色口罩的男子。瞬间的功夫，男子跳下摩的，抽出一把短刀，朝刚才说话的男子腹部连捅几刀。接着跳上摩的，由前面另一个人开着摩的飞驰而去，扬起好多树叶。

这时候的女人已经傻了，她停止哭泣，用手捂着还在淌血的伤口，不知所措。我听见男的憋足劲说：先打120。女人连忙掏出手机，一会的功夫，120急救车就将两个人接走。

此情此景自行在我的脑海里描述，鲜血、伤口、短刀、哭泣，还有捅人时狠毒的麻利。这些东西在一个抑郁症人来说已经是致命刺激。我忽然感觉头脑被这些东西占据，我的脑子马上就要被抽空，我连忙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从床头摸出药来服下，强烈的镇静作用使我很快进入睡眠。晚上醒来时，中午发生的事情基本印象已经很淡了。

我坐在床上，盯着墙上的风景画。我开始无声地抽泣，抽泣的时候，我在想，中午被捅的那个男的现在情况怎么样了，那个女人还守在床头吗？男的以前为什么坐牢，现在什么样的人和他有这些深仇大恨，以至于拿刀捅人。或许吧，或许这个男的十年前因为和自己小女友谈着恋爱，而正好另一个男生也喜欢这个小女友，两个人因为小女友闹僵，这个男的拿刀捅了另一个男生。因此被判坐牢。而十年后，另一个男生长大了，一心想要报复，就在今天实施了。

我正在想着这些，脑子里却乱哄哄的。墙角忽然看见一只蟑螂在爬行，那只蟑螂爬到门边，又开始往回爬。来回爬了好几遍，终于爬不动了，停靠在地板砖的砖缝上。我想弄死这只蟑螂，我讨厌会动的虫子，他们使我生恶，使人寒噤。我站起来，走过去，一脚踩下去，才感觉我踩到的不是蟑螂，抬起脚，尸体却不见，翻起脚底，原来是一团黑色毛线，因为门缝里的风吹的缘故吧。但是我的脑海不能停止思考，愈是静止的东西，愈是令人充满想象。今天中午那个男的坐牢真是可惜了，他有一个不离不弃的女友为何不肯珍惜，为何不肯为她做些改变呢？一个人可以犯错，但是别不知悔改。

秋天的黄昏凉爽了许多，透过窗纱，我看见远处隐隐约约的山岚。北地的雾气正吞噬整个城市。在沉睡中，在趺坐中，我祈祷悲伤不要袭来，抑郁不要袭来。我想哭泣，我的泪水装满了瞳孔。一切都无意义，生无意义，死亦无意义。从现在这座楼上跳下去，在空中飞行一段时间，也许是令人兴奋的事情。但是一切都是徒劳，今天是徒劳，明天更是徒劳。因为人生本来就无意义。在四方的卧室内，一页窗帘微微摆动，这是唯一活着的东西。我是一个生命，我坐在床头。我是死的，不久的将来，我就要死。死令人恐惧，同时令人兴奋。忽然，鲜血、伤口、短刀、哭泣，这些东西又一次映入我的脑海，一个好好的男人为什么就不能干点正事呢，跟恋人每天厮守不是一件好事吗？为什么要出去交一些狐朋狗友，为什么不顾及恋人的感受，坐牢有理吗？坐牢出来就能胡作非为吗？坐牢就是你不务正业的资本吗？

天已经黑下来了，我从早上太阳升起的满足一直到日落的消沉，什么都没意义，真的。外面白杨树的哗哗声真是令人心烦。我吃过晚饭，准备出去散散步。踱出小区，来到街上，忽然看见那一滩血迹。我的心被震了一下，赶忙往家里走。这个男人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自从从医院里出来，我忽然变得爱心满满起来，我现在什么事情都不想做，我现在正牵挂着这一对情侣，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他们的情况令我消沉，我想哭泣。可怜的男人，为什么不幸的事情都发生在你头上。上天为什么对你这么不公平，就像对我不公平一样。你坐了十年牢，我抑郁了八年。我的痛苦有谁能够体味。你的痛苦我却可以体味，身陷牢笼，没有自由，吃糠咽菜，就算我没有亲身体会也知道你肯定不好受。一年四季，铁门铁窗，狱友欺负，狱长毒打。可是我又好到了哪里呢？我明明知道我有病，却因病而整日悲伤，一日日地消沉。生活乏味极了，你知道吗？每天起床、穿衣叠被、吃饭、午休、吃饭、嗑药、睡觉。八年的光景，正常人都难以愉快度过，何况一个抑郁症患者呢？你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呢？伤口愈合了吗？女朋友还守在你身边不离不弃吗？要是这样的话，请你好起来一定好好待她，改变一下吧，我亲爱的朋友。我们是患难的知己。十年的铁窗时光好似八年的抑郁时光，这是一样的道理。世间万千景物，都遵循着生老病死。放弃那些我们得不到的，出院后好好生活吧，重新做人。有那么难吗？改头换面只在一念之差。人类生活的艰辛从来都未停止，今天你还在寻欢作乐，明天就可能命丧黄泉。这几刀想必更加痛苦，你又不知道你的仇人是谁，不知道为什么要置你于死地，伤口愈合的疼痛谁也体验过。从你和女友的对话中，我知道女友是真心喜欢你的，她不顾你的前科，随了你，就说明她真心爱你，喜欢你，天下这样的女子可不多了。

唉，我为什么这么担心你呢？我亲爱的朋友，命运就是这样。我们还有丝毫的牵强的联系，我第一次目睹一个年轻的生命被人伤害，第一次在抑郁的情况下看见鲜血，看见另一个人因为你而痛苦到不知所措。你的遭遇令我消沉，令我日日处于低谷，令我看见生命更加没有意义。在萧瑟的秋天，我惧怕的秋天，你躺在马路边上的血泊里，我的心并不是微微震了一下，而是伴随着我的抑郁，在我脆弱的心房猛然敲击了一下，我当时有些痉挛。缓过来的时候，我心里在想这些东西，我却无能为力。疾病使我身心劳损，但是我不想看见美好的东西被人践踏，我想我们还会再见的，朋友。相信吧，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缘分一定会令惺惺相惜的人再见几面。到时候希望你的身体健康无恙。

夜晚的霓虹在城市的高空炫耀着自己丰满的光芒，人类正在城市这座牢笼生活、病死、埋葬。

当朝霞迎着早起的生物扩散开来，窗外的人声占据了整个小区。白杨树的哗哗声令人感觉像是在下雨。一早起来，头有点蒙。晚上的事情一般记不得了，但是那对情侣的事情却尤为深刻。暂时还不要想这件事情。走向阳台，抬起头，蔚蓝的天空澄澈高远，一丝感动掠过心头，一丝兴奋令我愉悦，好久以来都不曾有过的感受。我感到心境平和，不悲不喜。这是抑郁者最好的状态了。吃过早饭，出去转转，转回来，累了，躺在床上。悲伤一片一片向我袭来，我的心在上午晴好的日光里几近消沉。我望着窗户上的窗帘，泪水一颗一颗串成线条划过脸际，滴落在白色的床单上，床单于是立刻洇湿了。泪水洇湿床单的样子，犹如千军万马朝四面八方奔驰开来，模糊的边际使床单一角越来越湿。停止哭泣吧，再也哭不下来了。这时候反而好一点。

中午饭后，我照例躺在了床上，距离上次看见的事已经有二十多天了。迷迷糊糊之中，忽然听见了外面的对话。

男声：你怎么每次都往这里跑，你他妈不要再跑了。

女声：你别追我。

男声：你别跑了，我伤口还没好，你心疼一下我吧。

女声：你他妈别追了，你伤口还没好就在外面好几天夜不归宿，打电话不接。

男声：我不是跟朋友有事了吗？朋友最近遇到点事。

说话之间，听见男的呻吟。

我猛然间坐起来，跑到阳台上，透过窗玻璃，看见两个人相隔不远。是的，那个男的正是那天被人捅的那个。他的面相我记得清清楚楚，一脸的稚嫩，只不过现在头发长长了，胳膊上依然还有文身。我终于又见到他了，我说过，缘分会让惺惺相惜的人再见面的。

女声：你要是再这样，我再也不跟你回去了。

男声：快点吧，过来搀着我，我伤口疼。

女声：你说你还这样吗？

男声：别他妈废话，我的事不要你管。

女声：你滚蛋。

说话之间，两个人向相反的方向背道离去。

我退出阳台。

此刻，抑郁冲向我的脑海，悲伤笼罩着我的心。我失落地坐在床头，低下头。我还反应不过来。空气把一阵风送进来，我感到一股气流攻向我的身体，包围了我的身体，又从我身体绕过去，去了另一个地方。消沉，一味的消沉。

墙壁上挂的钟表沿着自己的刻度一下一下地爬行，日子就在这个爬行里面缓缓消逝。钟表挂在那里，滴滴答答。一圈一圈，母亲就要老去，我就要在一圈圈里面消耗自己的生命，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每当这样的时候，我就要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盯着灯罩，眼神游离于忽明忽灭之间。事物万千的变化就在游离的眼神之中显现地更加深刻，更加见底。文身、夜不归宿，这个词这时候才在我的脑海里闪现。亲爱的朋友，我忽然想起你，忽然从窗户里看见你，才知道你的近况。真的，我预言着一定能见到你，果真见到了。你的样子并没有变化。这次我看清楚你女朋友的真实面目了，她长得并不算丑，平平凡凡的面孔，但是透着一股倔强的劲儿。她如此喜欢你，真令我心生羡慕。从你们的对话当中，我知道你有前科，但是现在为何还不知悔改，出来既然能谈到真心实意的女朋友，不是世间最大的幸福吗？朋友，你为何不能改变自己，你为何要如此放纵自己？朋友真的那么重要吗，可以相守一生的真爱比得上任何虚幻的感情。我和你一样，都需要看淡一些事情，看淡世间的繁华。同病相怜，人生难得的心有灵犀。尽管我不确定你是否能知道我的心声，或许根本就不知道吧。然而又怎样呢，春华而秋实，夏炙而冬寒，人类的感情本来就是自来自去。人类很难有长久的感情。亲情是一种委婉的利己，爱情是一种变相的利己，友情是一种赤裸裸的利己。人是活的有感情，人活着还有精神世界。你为什么就不能看开一些事情呢，我和你一样都还年轻。你坐了十年牢，我抑郁了八年。八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同样也可以沉淀很多。当然，也可以一成不变。不是这样吗？看起来我们都四肢健全，谁人知道我们内心的苦楚，谁知道我的消沉和抑郁，谁知道你坐十年牢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打击。你夜不归宿也好，外出寻欢作乐也好，这些东西都是过眼云烟，唯有平淡的生活才能渊远而流长。放弃那些红红绿绿的东西，重归美好吧。我不奢望再次见到你，我不奢望我的心声能够走进你的心田。因为我的想法是自发的，也是强迫的。长夜漫漫，躺在床上该做什么呢？疾病让我不停地妄想，不停地想象，不停地联想。我想到你的事情，就说明我们有缘分。尽管你的事情现在依然令我消沉，尽管我没有看到你改邪归正。我想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吧，因为老天的安排是很奢侈的，也正因为奢侈才使我们倍加珍爱。

北地的秋天脚步挪地很快，空气转凉了，早晚的温差大起来了。这时候的晚上需要关住窗户，关好门。蛰居在这小小的卧室里面，世界似乎就这么小，小的如同自己的心境。

日子流淌的速度在隐约之间，在毫厘之间，又在白驹过隙之间。有时候你觉得它很快，有时候你又觉得它很慢。一个晚饭过后，我回到自己卧室里面。躺在床上，我看见卧室墙壁上的风景画开始动了，画里面的水开始流动了，树木的叶子开始晃动了。我盯着这里不动，水的流速愈来愈快，叶子晃动的速度也愈来愈快。这时候仿佛丛林里的猛兽就要出来了，水里的鱼儿也要跃出水面了。风景画似乎活了，里面的景物继续动荡。我的脑子开始离乱，我赶忙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风景依然在动，我大叫了一声，走到墙边，用拳头锤击这幅风景画。还是无济于事，我赶忙服下自己的抑郁药，强烈的镇静让我马上睡眠。

第二天醒来时，才知道那是幻觉所在。抑郁症的消沉的痛苦随之而来，忽然觉得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没有意义，一切都是徒劳。吃过早饭后，出去散散步。回来已经将近中午了。我躺在床上，打算以睡眠抵抗漫长的悲伤。不一会儿就迷糊了，迷迷糊糊中却睡不着。天气马上阴晦了，似乎就要下雨，这种情景增强了我的抑郁感。我闭上眼睛。

窗外下起了细雨，雨点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此时，两个声音从远处一直逼近。到近处时，我听得真真切切。

男声：你还往这个街道上跑，快别跑了。

女声：你为什么昨天没有回家，而且打电话关机。

男声：我在我朋友家里，千真万确。

女声：这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你的朋友真的那么重要吗？

男声：实话告诉你吧，这是我一个狱友。你知道吗，狱友就像亲兄弟一样，同患难共甘苦。你是体会不到狱友的感情的，同战友一样，它甚至比亲兄弟还要亲。前一段时间，狱友出狱我在他家里待了几天，给他接风，照顾了几天，所以没回家，我不告诉你，是因为那时候正在和狱友商量着报复让我们进监狱的人。怕连累你。

女声明显带了哭腔：我这两次来这个地方，想让你知道你要从这里爬起来，真的，什么仇恨都可以化解的。我不嫌弃你有前科，是因为我喜欢你的认真劲。但是你要用到对的地方。

男声：好了，不说了，我们回吧，我保证没有下次。

我迅速跑到阳台上，看见他们的背影，男的胳膊上的文身，女的齐耳短发已经长到肩膀上。在细雨中，这对情侣在我的目送中消失在街道尽头。

退出阳台的那一刻，我忽然轻松了很多。亲爱的朋友，你终于改邪归正了。就在我不以为我们还能谋面的时候，老天又给了我们一次机会。你的事迹是我抑郁以来特别关注的，尽管你不知道我的祝福，不知道我在这里想象你的情况，我依然觉得舒心。我从未有这样的体验，对一个陌生人抱有十足的兴味，希望这个陌生人可以快乐，希望他往正规的人生轨迹走。朋友，我的抑郁或许能由此改善呢，因为现在我觉得生活充满了希冀，不管下一刻我的心情是怎样的，是否抑郁，是否消沉，我都深深地祝福你。希望你铭记曾经的艰苦岁月，砥砺自己向前进。责任编辑高璟